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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网友如此评论:步氏作品文字妖娆,想像精彩,意境壮阔。《武林客栈》系列已经初露峥嵘,《海之妖》更见宗师气概。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对武侠文学素有研究的孔庆东如此评论步非烟的作品:文化底蕴扑面,文字功底娴熟,以神韵走工尺,玩小蛊如大虫,有举轻若重之概,兼好整以暇之雅.凌波人不见,江上一云轻。如持此为业,鸿程岂可量哉! 步非烟的创作特色是大胆创新,敢于在前人的基础上创出一条新路来。以《海之妖》为例,便糅合了武侠,奇幻,推理,悬疑,惊悚等多种要素,使得小说极具可读性,让人欲罢不能。内容以推理为主,是和印度教传说有关的密室连环杀人案,背景是明代中期的海船上。 小说还以印度神话为背景,在古印度传说中,亿万年前世界充满了贪婪、邪恶、情欲……灭世大神湿婆决定用额上天眼中的烈焰毁灭一切,再让一个洁净的世界重生。六界天主为了平息大神的愤怒,同时血祭,愿意用自己肉身的支离破碎和灵魂的永受折磨来抵消六界的罪孽。于是,他们在海天交接的地方搭起了六支高耸入云的天祭柱,将自己的灵魂钉在上边,永远受风浪、雷鸟、海龙的吞噬撕扯…… 据悉,《海之妖》只是这位北大才女创作的“华音流韶”武侠系列中的一部。这个系列将是一部鸿篇巨制。“也许,这个故事真的如此庞大,需要我用一生的时间来填写。”步非烟在后记中如此写道。 我们有理由期待这位北大才女用一生时间来填写的将是怎样的一部武林传奇。 1.第一部分青鸾衔花上春山 一春桃花已残。 漫天嫣红随了晨露,飘坠到岸边的几艘画船上。万支睡莲似乎怨恨自己被人力强行催开,索性含了春露,慵倦的倚在水面上。莲花上面的云霞七彩斑斓,一道道横卧着,看上去仿佛湖上叠了数重青山。朝阳的影子零零落落的从这些云彩中透出来,把莫支湖照得美丽而萧索。 莲花深处,渐渐有水声响起,一叶青舟无声无息的向湖心小岛荡去。 那舟并不是很大,通体隐罩在微青的光泽下,似乎是由一整块云英雕成,与水光交相荡漾,看去就如由湖水聚成一般。那船来势轻巧无比,才一晃眼,已从湖的那头来到了小岛上,直似云中羽舟一般轻捷。 如果在别处,有人大清早的看见这样一艘船,一定会以为自己活见鬼了。然而这里却没有人敢这样想。 因为这里是华音阁。而那宛如青云英雕成的船,正是华音阁主的坐船。 这座小岛坐落在华音阁第二大湖的莫支湖中心。其得名似是取《长恨歌》里青鸟自海上仙山传信的典故,然已遥不可考。华音阁地广千里,又以水域为主,这样的小岛如繁星夜璨,遍布其中,看去如蓬莱仙境一般。青鸟岛位于湖水中央,群岛环拱,真如北天上的极星。岛虽然小,然钟灵毓秀,莫支湖仿佛一只千里阔的老蚌,将它轻轻含在嘴中。 神岛敛雾,却如深闺美人,隔帘照影。 八十年来,造访者不过十一人,风物清峻如彼,又怎么会不含怨带嗔?但名列华音阁十八禁地之最,江湖上最神秘的十六洞天之一的青鸟岛,又有谁敢莽撞闯来? 也不是没有人闯,只不过莫支湖中红了又清,青鸟岛上却从没有不速之客的脚印。 所以,直到如今,就是华音阁中的弟子也很少知道岛上究竟有什么。 然而,这岛上的秘密似乎一眼就可以看透——奇花异卉虽多,但岛上却无可碍目者,放眼望去,几无余物。更显得岛心那间藏青石垒成得凉亭醒目之极。 凉亭无顶,只有四根极粗极高的石柱,柱上密密麻麻的刻满了一种古怪的文字,里边还不时夹杂着各种野兽图腾,爪鬣飞扬,看去十分狰狞。 石柱中央拱卫着一尊两丈余高的西王母石像。 神像表面遍布着一种奇异的纹理,宛如层层绽开了的漩涡,万点幽光就在这些漩涡的中心闪耀,女神仿佛披了一件繁星织成的战衣。 女神宝相庄严,一手持剑,一手合指眉心。虽然女神双目微合,神情安详,然而无论是谁,一旦仰视法相都会不寒而栗,因为一种难以言传的杀意正从女神眉心间迫人而来。 神像前两道青黑的石阶如同一双巨大的手臂,直插入湖波。奇怪的是,水中并没有石像或石阶的一点倒影,只有一圈比别处深了许多的湖水,在阳光下静得发黑。 那艘船就停靠在两道石阶、一圈黑水的中间。 雾气蒸腾而来,小舟与整个青鸟岛都显得有些缥缈。船上缓缓走下了一行人。他们下船的时候,船底的水波纹丝不动,连石阶上厚厚的尘埃也一片不起。江湖上的高手虽然众多,但能做到这一点的,却实在不多。 只有一个人例外。 他看上去还很年轻,一身青衣完全笼罩在朝阳的光芒之下。他只是随意走在最前面,看不出有多高的武功。然而其他的人却对他极为恭敬,仿佛他走在他们前面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因此他们的神情不仅丝毫没有不自然,反而很甘心,很得意,仿佛他们所追随的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神。 这个人在江湖里的传说中的就算不是神,也已相去不远。虽然江湖上见过他的人并不多。 那是因为很少有人有这个福气。 但也许只有白痴,才会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也很平凡,卓王孙。但倘若加上华音阁主人这个名衔,那就一点都不平凡了。不但不平凡,而且让人肃然起敬,闻而生畏。 现在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已经走到了凉亭上,用一种极为闲淡的声音对身后的人道:“可以开始了。” 众人躬身答了声是,两个灰衣人迅速跪行上前,将凉亭的门栏打开,叩头祷祝了片刻。然后起身走到神像两旁,双脚交叉而立,双手在眉心处作了个奇怪的合十动作,嘴唇不断颤动,似在低声祷告着什么。另外两个人也赶紧上前,四人围绕西王母石像,排成一个菱形,用同样的姿势,不住的祷告。 又过了片刻,其中一个突然仰天大喝了一声。“摩诃捺那!”一句古怪的咒语雷鸣般爆出,四人八臂同时伸出,竟然将西王母像紧紧抱住。 西王母像微微震动了一下,又稳稳站住。四人合力上抬,却再难撼动分毫。 四人的脸色逐渐变红,额头上青筋暴出,汗粒从眉际直滚到胸前,似乎十分吃力,足下巨石砌成的地面缓缓下沉,竟被踩出寸许深的足印来。 卓王孙叹了口气,似乎很不屑看手下人的吃力相,抬头望向远处淡淡的白云。他身后的一位红衣女子却显得很有些兴奋,似乎这西王母石像下边,有着她期待已久的秘密。 突然,一阵碎裂的声音响起,四人足下的巨石地板同时爆裂。西王母像缓缓向左边挪动开去,四人一喜,加紧用力,将石像整个搬开。 这时,一道七彩的光晕从西王母足下升腾而出。 王母像下边居然是一条通道,水光滟滟,直通湖底。 那四人跪伏在地上,似乎疲惫不堪,嘴唇旁都有鲜血的痕迹。 要托起两丈高的石像,对于四个武林高手也许并不是很难,但如果那个石像是东海底玄英谷的石头制成,就完全不同了。 2.青鸾衔花上春山 卓王孙向四人微一挥手,四人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躬身行礼。红衣女子向四人轻声说了句:“四位辛苦了,请回吧。”几人叩头告辞后,齐齐往后一跳,上了来船后边拖着的一叶小艇。 小艇很小,这四人上船后,每个人都几乎只有一只脚的立足之地。然而,四人却站得比方才西王母的石像还要稳。一人挥掌拍出,凌空击在水面上,小艇箭般标出。那人掌影飘飘,片刻已不见了踪迹。 红衣女子微笑着目送四人离去,只听卓王孙道:“进去罢。” 湖面下到湖底的通道曲曲折折,让人觉察不出陡峭来。通道的四壁俱由透明的水晶石砌成,妙就妙在石与石之间毫无拼合的痕迹——因为那些接缝处全被镶嵌在壁内的无数夜明珠掩盖了。水底虽无阳光,长廊却仍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彩光里。透过这些光晕,抬眼可见这条走廊外各种五色水族正悠闲游戏。 红衣女子正饶有兴趣的四处打量,突然一群碧蓝色的金鱼,飞快的从两人的足底、头顶游过。 那些金鱼头上顶着一张淡蓝的翼,宛如张开一蓬巨莲,花瓣上点缀着几弯金色的牙状亮点,在水晶光影的映衬下妖艳非常。 红衣女子脸上流露出几许惊讶。这种金鱼名叫龙牙花,是吠陀圣典中孔雀明王爱妃的眼泪所化,一直住在天界那伽池中,千万年来从不曾降世。然而刚才,至少上百头的龙牙花就这样从她眼前游过去,在透明水晶的幻影下,还有一只似乎就要扎进她的怀中。正在惊讶之时,几只号称南海圣王的凤鸳鱼拽着修长的尾翼,优雅的从她手边滑过。 她缓缓前行,不住将自己记忆中的水下奇珍与眼前的对比,无数传说中的生灵就缓缓的张开自己美丽的鳍翼,从眼前飘然而过,如可触摸,让这位久谙传说典籍的女子也不禁叹为观止。 而卓王孙好似根本没有看这些水底奇景。因为他来这里是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他加快了步子,一个转弯之后,眼前柔和的光华突然变得耀眼起来,两人已到了一个水晶石垒成的小型宫殿中。殿里四处呈列着六尺多高的珊瑚,枝条扶疏,华光耀眼。半球型的穹顶外,更多五彩斑斓的鱼如散落花,向两人纷纷扬扬的洒来。 然而红衣女子的眼睛再也没有瞥那些游鱼一眼,只是怔怔的瞪着前方,过了好久才费力的眨了一下——她见到了一生中永远难忘的一幕。 穹顶的正下方,是一方用整块玄英石雕成的莲池,足有半人多高,池中浸着一种淡蓝色的液体——也许是一种极细的颗粒——正在像流沙一般缓缓流动,不时闪出一点点幽艳的光泽。而蓝色流沙中,沉睡着一只人鱼。 美人鱼。 她足有一丈长的黑发水藻般漂浮在她身旁,碧绿色的睫毛轻轻覆盖上她嫣红的双颊,脸上却笼着一层蓝色的幽光。 她修长的手臂交叉在胸前,有意无意的半掩着赤裸的胸脯,如同所有沉睡的美少女一样,恬静的姿态中藏着诱人的妩媚。然而那纤细的腰肢之下,却少一双修长美丽的腿——只有一条蓝色的尾鳍,一直伸展到池底。 她半个身子沉入那些淡蓝的液体中,脸上带着静默的微笑,似乎亘古以来就已沉睡在那里,而且还要如此沉睡下去。就算星河变异,岁月流转,她梦中恬美的笑容都将永存于兹。 卓王孙轻唤道: “星涟。” 声音不高,他身后的红衣女子如梦初醒般抬起了头,再看时,那条人鱼似乎也听到了卓王孙的召唤,环在池底的尾鳍微微动了动。只听水波温柔的一响,伴着那条人鱼轻轻的一声叹息,蓝光微闪,她竟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她似乎还没有完全睡醒,微微偏着头,有些惊惧又有些娇嗔的望着唤醒她的人。 她投来的眼波是如此的蓝,只要化开一滴,就是整个大海。 她突然开口道:“主人,你终于来了。” 声音有些生涩,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红衣女子禁不住讶然失声,似乎没想到人鱼竟能说话,她伸手握住卓王孙的衣袖:“先生!” 那条人鱼似乎也没想到还有第二个人在此,猛地受惊,整个身子往池底一沉,那片蓝色的尾鳍在水面拍开一朵浪花,就沉入了水底。 卓王孙道:“你不用害怕。她名相思,司职本阁上弦月主。” 那叫星涟的人鱼在水下笑了一声,一仰头破水而出,一头长发散开如花。她笑道:“是,主人,星涟刚才失礼了……我自己长成这个丑怪的样子,也难怪别人害怕。”她凝视着相思,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散,深蓝的眼睛中突然暴出一股的凶光,又立消失了。 相思惊得退了一步,轻声道:“不,不是,你……很好看,是我一时……” 卓王孙打断她,对星涟道:“你叫我主人,但是你应该没有见过我。” 星涟已经恢复了微笑,回头道:“是的,上次我被人唤醒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前了,那时您还不在这里,不过如今您能进这里来,就意味着已经是我的新主人了。” 卓王孙道:“那你应该知道我找你做什么。” 星涟向前游了一点,双手轻轻趴在池壁上,对卓王孙点头道:“我知道。主人,可以开始了么?” 卓王孙轻一抬手,示意她可以开始。 只见星涟嫣然一笑,猛地往后一仰,已将一头长发拢在脑后。然后借助划水之力,渐渐在水中立直了身体。水光澹荡摇曳,她猝然阖眼,双手往身前一拨,倏的在胸前合拢,竟然作了一个和刚才那四个人同样的合十的姿势。一刹那间,她指尖数划出的道蓝光顿时在水中绕着她的十指旋转起来。 相思猛地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她终于想起,这条人鱼原来就是传说中青鸟族仅存的三位传人之一,星涟。第一部分 3.春在昆仑第几泉 青鸟族的传说流传甚广,却又莫衷一是。无数的记载浩如烟海却又最终都语焉不详。号称华音阁博学第一的月写意当年为了取得侍书仙子的职位,还曾经花了三个月作了一篇《隋末青鸟族传说源流考》的论文交给上师,结果最终因为材料太简略而惨遭重修。比较一致的说法是青鸟族是昆仑山下一个部族,信奉女神西王母,自称始祖为西王母的使者青鸟。其族中并无男丁,只有女子。每到一定时候,她们就会发动战争,在昆仑山中掠夺各部族最优秀的男子,强行交合繁殖。青鸟族长一生足不出户,藏身在血池中,向族人预言天下大事。传说其预言有洞悉天地变化,山河改易的威力。 千万年来,青鸟族长的预言从未失准过,几次天灾地劫后附近的部族都荡然无存,唯有青鸟族势力越来越大,附近的不少部族都信奉其为神,最后居然发展成昆仑神山第一大邪族。其极盛之时,族人称霸西域,声势波及中原。 虽然青鸟族与中原武林河水不犯井水,但华夏各路英雄都视其为邪魔外道。原因除了她们凶残好战之外,更在于其族长怪异的继承方式。这种方式在历史上只留下了零星记载,但已足够让人毛骨悚然。 传说,那是一种古怪的血祭。 青鸟族的力量就来自于他们的血液。因为他们的血液不是人的血液,是西王母独自在昆仑之颠修炼时,用月光割开手腕——三滴血,化作三只青鸟,到人世间传播西王母的恩泽。 因此青鸟族的力量来自于神。 然而,传说由于太久没有找到西王母踪迹,青鸟族人无法回归天界,其血液中的力量正在缓缓消失。为了保存力量,每任族长死前都会进行一项神秘的仪式。仪式在一个巨大的血池中进行,结束时将选出新的族长,而上一任族长将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 事实上,每一任族长都死得心甘情愿,甚至可以说充满幸福。她们不认为自己受尽折磨而死,相反,她们坚信自己将在血池中浴血重生,之后的灵魂将注入继承者的血脉之内,而达于不朽。 于是各种传说甚嚣尘上,甚至谣传青鸟一族人都是噬血妖魔。她们要召唤的西王母其实正是万魔之主。 而青鸟族最终也没有能保存力量,召回西王母,她们全教覆灭在大隋国师宇文恕三十万大军之下。一场神人大战之后,昆仑之山,半壁染血。不过,宇文恕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惨重,他自己连同这三十万大军也丧身荒野,连尸骨都没有找到。 传说青鸟族长在与大隋国师一战中,自知必死,于是将全身的血液迸散,逼入池底藏着的三个女婴体内。青鸟族血脉因此保存一线,但那些血池女婴远未发育完全,力量大大减弱,宛如凡人,却变得更加暴戾噬血。她们的皮肤在空气中会如遭火燎,必须将全身浸入血中才能暂时缓和。然而,浴血又会让她们丧心疯狂,作出吃人或者自残的疯狂举动。因此,代代青鸟族人或不堪痛苦自杀身亡,或者被他人杀死,都没有活过二十岁。 而且更诡异的是,青鸟族人有美如天仙的面孔,身体上却都是可怕的畸形。有人甚至说那位族长死前和魔鬼达成了一笔交易,为了保存预言的能力,她们把身体卖给了魔鬼,而她们身上那些可怕的畸形正是诅咒的印记。 星涟那宛如人鱼的身体,无疑正是这种诅咒的结果。 后来她们就如同从人世间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了踪迹。 再后来的事情只有华音阁内的人知道了。青鸟族三脉继承人中的一支,几百年以来就一直生活在华音阁中。已经没有人能确知道当时的华音阁主为什么要收留这些不祥的畸形女子,或许是为了利用她的力量,也许仅仅是同情她的处境,又或许二者兼有。 华音阁在水下制造了一个无比美丽的地狱,让她们世世代代生活在里面,不许任何人打扰。 而那一个水晶宫殿,却也是魔女沉睡的血池。 对华音阁而言,为了要她们活下去,就算真的每天用人血充满血池也是轻而易举,然而鲜血却能让她们丧失最后一点理智,完全变成嗜血妖魔。因此,华音阁的医师们绞尽脑汁,找出了一种珍贵的替代品,让她们能没有痛苦的沉睡其中。那就是参血。 人参的血。 每只参都是老参客从深山老林中采摘下来的,重量至少在二两以上,参脖上系着红线,因为据说它们已经修炼成精,一落地就能化成人形钻地逃走,才不得不用红线系住。这些老参被压榨成汁,再经过医师们苦心炼制,最终成为一滴滴淡蓝的汁液。 因此,这一池幽波中的每一滴,实在都比黄金还要贵重,而每七天必须全部更换一次。 如果说,华音阁收留青鸟族人,是为了利用她们的预言而,那无疑也是代价不匪。天下希望得到青鸟族预言的人当然不少,但除了华音阁主,再无人能数百年如一日的为她们付出这样的代价。所以青鸟族人虽然喜怒无常,孤僻怪异,但对华音阁主却是有求必应。 不过她们也并不经常帮助华音阁主预言天下大事。因为远离了西王母居处,她们的力量已经越来越弱,每次预言都会消耗掉她们近十年的力量。所以,除非万不得已的大事,华音阁主决不会来唤醒她们。每任阁主到此处问卜也不会超过三次。 上一任阁主刚好来了三次。 第一次是继任之初,问天下风云所向;第二次是武林大会,问谁能执掌牛耳;第三次则是继承人的选定,问谁堪传其大业。 而卓王孙却还一次都没有来过。 今天他来是因为收到了杨逸之的战帖。虽然武林盟主帖约华音阁主生死一战已成近百年来的定例,但是多数都会安排在两人离任之前,而卓王孙和杨逸之继任都还不到五年。 原因却是一年前青城峰顶一役,卓王孙屠戮太重,被杀的名门子弟的师长不敢正面与华音阁交锋,于是请杨逸之出头。说是避免一场混战,两败俱伤,妄造杀孽,其实不过想只作壁上观,收渔人之利。 虽然杨逸之知道这点,还是传帖华音阁,定下决战之日。因为这是江湖近百年来的规矩,而他是武林盟主。 虽然卓王孙并不相信星涟的预言能对他有什么作用,不过这也是华音阁几百年的规矩,而他却是华音阁的主人。第一部分 4.春在昆仑第几泉 星涟的手指向掌心分拂如花,指间的蓝光越来越盛,无数晶莹的光点不断从她身下的蓝色液体中跳跃而出,流沙一般向她手上汇集,渐成一个巨大的水晶球。 她口中念念有词,脸色却变得铁青,海藻一般的长发轰然而起,如妖蛇一般盘布满整个莲池,池中的蓝色液体也飞速旋转着,在她身下形成一个漩涡,将她托在半空。 相思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森寒的感觉,不由自主的又往后退了两步。突然,星涟手中的水晶球中渐渐透出一些模糊的影像,星涟凝视着那些影像,神情变得无比敬畏。 空中传来一声脆响,水晶球中心迸出一种猩红的颜色,血晕一般扩散,将渐渐清晰的影像全部淹没,并迅速布满整个莲池。星涟的眼睛中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恐惧,身体剧烈震颤着,那团血红的水晶球也在她指间不住跃动,似乎随时都会脱手而出。 刹那之间,小小的莲池竟变成了咆哮的大海,无数浪花愤怒的扑向池壁,将自己撞得粉碎。星涟美丽的面孔已经扭曲,她嘴唇乌黑,脖子努力往后仰,喉咙间偶尔发出一两声诡异的咒语,似乎在召唤着什么。 穹顶外,各种水族四散奔逃,急切间就撞在水晶壁上,一蓬蓬鲜血立刻染红了宫殿外的整个水域,殿内红影重重,照得殿中之人仿佛置身血海。 几股水流无声无息的向穹顶压来,越来越低,仿佛随时都要坍塌而下——难道真有可怕的恶魔,受了咒语的召唤,正在破水而来? 砰的一声巨响,宫殿内的夜明珠瞬时全部粉碎!相思再也忍不住一声惊呼,她的眼睛突然被扑面而来黑暗掩盖了。 浓黑的,深渊的颜色。 不知过了多久,轻微的破空之声响起,一道光明从对面透来。 卓王孙隔空一指,已点亮了备用的蜡烛。 相思第一眼就看到了满池的血。 一种瑰丽的桃花的颜色。 星涟若沉若浮,仰面躺在血泊中,长发无力的堆在水底。就仿佛一个斜倚桃树酣睡、梦中已落花满身的美人。 只是少了呼吸。 她水中的身体僵硬挺直,双颊的红晕也在渐渐消失。 “先生,怎么会这样?她……”相思的声音都已经变调。 卓王孙微皱起双眉,摇了摇头。 昏暗中,蓝光一闪,星涟的眼睛竟猛然张开! 她脸上腾起一层妖异的嫣红,表情说不出的狰狞,尾鳍猛地一翻,竟然从池底跃出,舞动如勾的十指,飞一般向相思扑来。 相思本来也可以算作江湖上一流的高手,但星涟身上却似乎有种秘魔力量,将她的全身定住。就听她嘴中涌出一串的怪咒,十指尖尖,就要插入相思的咽喉。 卓王孙脸色一沉,袍袖微动,一道柔和的劲力发出,如墙般挡在两人之间,将星涟轻轻震开。 星涟疯狂的双眼中突然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惶恐,她双手猛地折回,噗的一声,竟然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相思一声尖叫,桃红色的鲜血带着刺鼻的腥气,顿时溅满她的双眼。一种刺骨的幽寒从眼底潜入全身! 这种感觉诡异之极,相思完全怔住了,一任温热的血液顺着下颚一点点滴到地上。 卓王孙掌力笼罩而下,如秋潮怒发,瞬时已融入星涟全身血脉,将她胸前伤口处的穴道已完全封死!她僵直的身体也仿佛被一朵无形的云彩托住,缓缓飞回莲池,无声无息的沉入水中。 相思渐渐定下心神,伸出衣袖轻拭着脸上的血迹,犹有余悸的看着卓王孙,道:“先生,星涟这是……” 卓王孙摇头,道:“她已经死了。” 相思惊道:“死了?青鸟一族的人是不会死的!” 卓王孙叹息道:“然而她已把自己的心脏挖了出来。” 相思突然一怔,就在她脚下,赫然躺着一枚桃红色的心脏!它比常人的心脏略小,看去却无比精致,上边罗列着九个美丽的孔窍,还在轻微的搏动着。 青鸟族已经在华音阁内生活了六百多年。每一代青鸟族的传人从出生之日起,就知道自己的一生将在黑暗与痛苦中渡过,但是她们还是顽强的代代延续下来。 据说,她们活着,就是为了实现一个使命,一个远古时就在族中流传的神圣的使命。为了这个使命,她们已经等候了几千年。只要它一天不完成,她们就不会死。 然而,星涟却自己将自己的心脏生生挖了出来。 相思喃喃道:“不可能的,她难道是疯了?” 青鸟族的传人一闻到血就会发狂,如果是本族人的血那就尤为厉害。这次却正是满池青鸟族传人的鲜血——是星涟自己的血。第一部分 5.春在昆仑第几泉 卓王孙摇头道:“她见血疯狂并不奇怪,但这满池的血却都是她自己割出来的。” 相思怔怔的望着嫣红的血池,喃喃道:“难道她自己想要疯狂?” 卓王孙道:“她是想死。” 相思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道:“是为了这次占卜?” 卓王孙道:“或许是。” 相思道:“难道,难道是这次占卜的结果太凶险?” 卓王孙淡然一笑,道:“也许。” 相思摇了摇头,道:“然而她还没有告诉我们占卜的结果,如今……”她猝然住口,悲悯的望着血池中仰面浮沉的星涟。 失去了血,她一丈长的头发全变成了灰白色,全身的皮肤迅速布满了皱纹,松弛的堆在尸体上。仿佛刚才那一刹那就已过去了好几百年,她惊人的芳华也随着那枚九窍之心,瞬间零落成泥。 卓王孙叹息了一声,道:“她死之前已经将结果告诉了我们。” 相思讶然道:“结果?” 卓王孙道:“你还记得她撕开胸口时,嘴里说着什么?” 相思一愣,沉吟片刻,突然眼中亮光一闪,道:“她说:”六支天祭‘!但这又是什么意思?“ 卓王孙看着她:“这就要问你了。” 相思这才想起她此来的任务是什么,脸上不禁一红。她慢慢定下心神,在脑海中搜索起来。片刻之后,她抬头道:“我不敢肯定,但是一定在某部印度经文中看到过这个词。” 卓王孙道:“那么你去找侍书仙子月写意,叫她查出来再来见我。” 相思答了声是,抬手按住眉心,星涟留下的血迹已经干涸,但一股沉沉的寒意,却仿佛透过了肌肤,直浸入心底,她似乎感到有些晕眩,而卓王孙已经离去了。 两个时辰之后。虚生白月宫。 月写意跪伏在地,道:“阁主,属下已经查出六支天祭的来历。” 卓王孙并没有抬头,声音隔空传下:“讲。” “是。”月写意必恭必敬的回答。她丝毫不提起自己如何在两个时辰之内安排翻遍了所有可以找到的印度经卷,甚至包括梵文原典,才找到这寥寥几句。因为她知道,主人并不关心她如何找到这些结果,他只需要结果本身。 月写意深深吸了口气,道:“六支天祭的说法并不见于传世经典,而在前朝一个叫刘俞泰的文人的笔记才提到过。他说自己少年时很爱收集异国传说,曾经在一商人手中重金购得一部印度古卷,非常破旧,而且最后一篇已经残了。这卷经文乏善可呈,倒是残存的注文里记载了一个印度教的传说。 这个传说里讲,在万亿年前,世界充满了贪婪,邪恶,情欲……灭世大神湿婆决定用额上天眼中的烈焰毁灭一切,再让一个洁净的世界重生。“ 卓王孙似乎略略感兴趣起来,道:“湿婆?” 月写意道:“是。当时,六界天主为了平息大神的愤怒,同时献上血祭,愿意用自己肉身的支离破碎和灵魂的永受折磨来抵消六界的罪孽。于是,他们在海天交接的地方搭起了六支高耸入云的天祭柱,将自己的灵魂钉在了上边,永远受风浪、闪电、雷鸟、海龙的吞噬撕扯。千万年之后,每当暴风雨来临,生死两界的通道被雷电撕开,海上的船只还会隐约听到海天深处传来的哀嚎……”月写意猝然住口,嘴唇竟微微有点发颤。她顿了顿道:“而且,经阁中占星师推算,现在距传说中天祭柱坍塌,六界天主重现世间寻找替身的日子已经不远,六支天祭就要重现于世。”月写意声音似乎也颤抖起来:“重现于世……”她不知不觉中又重复了一次这四个字,眼中忍不住透露出一丝惶恐。 卓王孙抬起头,淡淡道:“这样的传说古书中有很多。你号称天下博学第一的才女,怎会相信这种东西?” 月写意摇摇头:“可是为了这四个字,星涟这样号称有半神之躯的人居然会自杀。” 卓王孙释然一笑道:“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行驾准备得如何?” 月写意捧出一个纸袋:“韩青主派人回禀,说路上行驿已经安排妥当,这个纸袋里边有先生此去用于改变身份的一切物什。” “你把它打开,念一遍。” “是。苏州郁家三公子名青阳,字子曦,庶出,年二十七,嘉靖二十一到二十三年三试不第,弃文从商,与人交往甚少,前日从海外归来。属下已经在郁家作下安排,郁三公子将到华音阁中小住三月,此间,先生可用他的身份任意行动。后边附有郁青阳所有的亲属、资历等等。” “知道了。”卓王孙道:“你把这个背给相思,让她熟记后烧掉,你回去的时候顺便叫她带小鸾过来。”第一部分 6.海上仙人遥相语 刘家港位于江苏太仓,是明朝第一大海港。当年郑和七下西洋,俱是从此起航。然而成祖之后,海寇活动日益猖獗,朝廷的海禁也就越来越严。到了嘉靖年间,刘家港已成为南方唯一获官方许可的出海港口,虽然也是随着海防状况开闭不定,但整个南方的商船都不得不集散于此。 昨夜一场风暴,将港口搅得污秽不堪。木材,货物,鱼尸、还有小渔船的残骸都凌乱的散落在周围的海面上,在阳光下渐渐腐败。 整个港口的空气中都弥散着一种说不清的血腥味。 就在那场大风暴之中,刘家港附近又出了一笔劫财抛尸的血案。那是一艘从广州归来的丝绸货船。船上珠宝玉帛全被一扫而空,船主、水手、伙夫连同船主专门从河南霍家拳聘来的武师,一共九十八条人命,都被抛入大海,尸骨无存。 然而刘家港的居民似乎已见惯不惊,对追查凶手也毫无兴趣,因为手段如此凶残、又敢在巨浪中作案的海盗只有那一伙。 居民和商旅们对他们咬牙切齿,呼之为“倭寇”。倭,当然是指日本人。而不可否认,里边的日本人并不多,大多数还是流浪在海上的中国强盗。他们与日本浪人狼狈为奸,纵横海上,势力越来越大,朝廷几次派兵剿灭,戚继光与俞大猷两位将军转战沿海十余年,却始终如刀割韭,去而复生。 刘家港附近的这一支倭寇,无疑又是整个沿海倭寇中势力最大的一支。他们不是一个帮派,但自从他们出没在附近海域后,原来的海上帮派都被他们赶走,不愿意走的下场就是手脚被缚再扔下海。能在几个月内将附近大小七十八个帮派全部扫清,那些倭寇的势力可想而知。 这样的大案反复发生,刘家港地方官早已无力过问,唯一的办法就是禁港。两天来刘家港长长的海岸上连一艘货船也看不到,只有一些焦急的商人在四处打探着天气和朝廷解禁的消息。 港口大多数人都唉声叹气,因为近年海禁令一下就是两个月也是常有的事。耽搁两个月很多商旅休说血本无归,就是连回家的盘缠也不够了,他们又怎能不急? 然而,目前刘家港里最有钱的客人却并不急着出海,他就是江南郁家三公子郁青阳。他正带着相思和步小鸾,在临海的一间酒楼上悠闲的喝茶。 步小鸾是十六年来第一次出门,对一切事物都无比好奇。她将彩袖垫在腮下,倚着栏杆,兴致勃勃的看着楼下来往的小贩,似乎他们手中那些形形色色的零碎货物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东西。 然而她马上看到了一件更有趣的东西。 那是一个一手握着短笛,一手提着竹篓的老人。 那人佝偻的身上围着一块的麻布,已经脏得看不出底色,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似乎有一百岁了。他漫不经心的踱上楼来,找些衣冠整齐的客人攀谈两句,还不时举起短笛和竹篓比划比划,似乎想表演什么,碰了几次钉子后就径直向步小鸾走来。 他到步小鸾跟前,一手举起竹篓,一手握住短笛在上面敲了敲,哑着嗓子道:“小姑娘,给你看些好玩的东西,只要一两银子。” 步小鸾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老人有些惊讶:“难道你不想看?” 步小鸾道:“想,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一两银子。”说完话看着老头的表情,又忍不住拉着袖子,笑出声来。 那老头本以为她是在消遣自己,后来看她一直吃吃笑个不停,大概明白过来,原来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是个白痴。于是道:“你不知道,不过你身边的这位公子一定知道。”然后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卓王孙。 步小鸾抬头道:“哥哥,你知道?” 卓王孙道:“你想看就让他给你看好了,至于银子什么的,你本来就不需要知道。” 步小鸾乖乖的点点头:“我哥哥叫你拿给我看。” 老头嘿嘿一笑:“既然令兄发了话,小姑娘,保证让你看得高兴。” “令兄是谁?”步小鸾怔了怔,又笑起来:“老爷爷,你说话好奇怪,我都听不懂。哥哥说这次出来会遇到很多外国人,难道老爷爷你就是?” 那老头也不答话,一盘腿坐在地上,将竹篓平摆刀双腿间,然后将短笛贴在嘴唇上,一阵古怪低沉的笛声立刻从他唇间盘旋而上。 步小鸾看得屏气凝神,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见突然间,竹篓动了动,里边缓缓爬出一颗青色的三角脑袋来。 那是一条剧毒的眼镜蛇。它睁开眼睛吐出猩红的信子,全身泛着磷光,一见了太阳,身子便猛烈几下抽搐,徐徐从竹篓里爬了出来。 相思眉头一皱,卓王孙暗中拉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不必举动。倒是步小鸾全然不知害怕,饶有兴趣的更向前挪了挪身子。 那条蛇随着音乐爬到老人身边,用蛇尾将老人双足缠住,蛇身像一根挺直了的绳子,一点点往他胸前攀去。老人满是皱纹的脸笑得极为古怪,身子也轻轻摇摆起来。 又过了一会,笛声转为高亢尖利,老人的身体也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他双手捧住短笛,头顶上如同系着一根无形的绳子,缓缓立起又坐下,身体和蛇一起扭曲舞蹈,双足却始终和蛇尾保持在同样的位置上。 步小鸾不知不觉中将身子又向前顷了顷。 那条眼镜蛇身体突然往后一缩,蛇尾猛一拍地,箭一般向步小鸾面门标来。 步小鸾惊叫了一声。众人只见白光一闪,她的身形已在三丈开外,洁白的裙裾像一片惊云一般摇摆不定,落地却是出奇的稳。尽管如此,步小鸾还是吓得脸色苍白,胸口不停起伏,似乎随时可能昏倒。 这时,一粒乌黑的弹珠正好追到她眉心处。 她漆黑的双眼死死的瞪着前方,似乎连躲闪都忘了。 右边一抹红光无声无息的滑过步小鸾眼前,那枚弹珠已经被稳稳笼在一段锦袖中。 相思一手将步小鸾拉到身后,一手托着衣袖,让那粒弹珠在上面飞旋,道:“江南铁棘堂的乾天霹雳珠,上边淬炼的却是南海逍遥宫的迷仙引,看来你不是普通人。” 那人目瞪口呆,那柔弱少女在仓猝之间,居然能平空退开三丈开外,这种轻功已经是匪夷所思,而自己打出的乾天霹雳珠竟然也被人随手接下,连引爆的力度也被轻易化解殆尽。 他讶然向卓王孙望去,只见他也不看自己,伸手轻轻摸了摸步小鸾的额头,道:“以后不可以这样大意,如果让那粒珠子在你眉头炸开,不仅你立即双目失明,连整个楼上的人全都要被迷到七个时辰。” 步小鸾睁大了眼睛:“难道那位老爷爷想杀我?” 卓王孙笑道:“只怕天下还没有身手如此敏捷的老爷爷。你想看他真正的样子么?” 步小鸾摇头道:“不……他既然是坏人,一定长得很可怕。” 卓王孙笑道:“那倒不一定。” 步小鸾还是摇摇头,她皱着眉想了一会,突然道,“不如……哥哥,你帮我杀了他吧?” 卓王孙笑道:“这却没什么难的。” 那人一脸惊惧,道:“你,你居然要我死?” 步小鸾偏了偏头,疑惑的道:“为什么你可以想杀我,我却不能要你死呢?”她的神情中一片纯真,仿佛在说着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那人被这一问,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努力咽了口唾沫,道:“慢,难道……难道你们都不问是谁派我来的?” 卓王孙随手端起桌上的茶盏,道:“小鸾要你死,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何况,反正你死后他们自己也会找上门来。” 那人鼻尖已浸满了汗珠,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卓王孙淡然道:“生意人。”第一部分 7.海上仙人遥相语 那人死死盯住相思那条笼着霹雳珠的衣袖,似乎想起了什么,望着相思道:“原来你是唐门的大小姐唐岫儿……” 卓王孙轻叹一声,道:“原来你只认识唐门的暗器。” 那人垂下头,道:“铁棘堂前任堂主在临终的时候留下了一共六十九颗乾天霹雳珠,掷出之后,锱铢之力俱可引爆,普天之下能躲过去的也不过十数人,而能在这样的距离内伸手接下来的,只怕不超过五个。这些人中,还在行走江湖的少年女子就只有唐门大小姐了。唐大小姐年纪轻轻,在暗器上的手段已经不在唐掌门之下。今天既然有眼不识泰山,犯到大小姐手上,也只好认栽了。” 卓王孙淡然一笑,道:“想不到当年独行九州,号称劫富济贫,越货不害命的大盗裘鲲,如今也成了倭寇的走狗。” 那人愣了愣,脸色微微有些发红,随即冷笑道:“当年,当年那些虚名,就只当被海狗吃掉了!” 卓王孙将茶盏放下,摇头道:“你的记性倒像是被海狗吃了,看来只有等她把这枚霹雳珠还给你,你才能想起她是谁了。” 话音一落,就见相思轻轻答了声“是”,垂下的锦袖也不见丝毫动作,那枚霹雳珠已经当面扫来。 那枚珠子来势也不算特别快,不带半点风声,缓缓旋转。裘鲲只觉得这粒珠子在眼中飞旋不定,渐渐化身千亿,如散满天花雨。裘鲲自知无处可避,索性闭了眼睛,双掌全力挥出,向花雨最盛处击了过去。 突然这满天的花雨都消失了。 门口不知什么时候闪进来了一位绿衣少女,正挡在两人中间,满脸怒容瞪着相思——手中正握着那粒乾天霹雳珠。 相思脸色微变,刚才这一击她虽然只用出三四层功力,但华音阁上弦月主号称暗器独步,这三四层功力也决不是普通人能接得住的。 那少女睫长眼大,若不是火气太盛,眼角吊起,倒是难得的美人。她冷冷对相思道:“连话也不问就出手,难道是想杀人灭口?” 相思微笑道:“这位姑娘问得好生奇怪,我好好的为什么要杀他灭口?” 绿衣少女突然跺了一下脚,高声道:“因为你敢冒充唐门大小姐唐岫儿!” 相思笑道:“我从未讲过自己是唐岫儿。” 绿衣少女狠狠瞪了她一眼,突然转身操起桌上的一只大银盘向裘鲲头顶砸去:“你趁机想跑?!” 裘鲲的武功本来不弱,这一击居然没能避开,被砸了个头破血流。 那少女得势不让,拽住裘鲲的衣领又是一盘猛砸下去:“快说,你到这里来是不是为倭狗打探消息?你们下一笔买卖是向谁下手?” 裘鲲捂住脸,似乎鼻梁已经被打断,鲜血流了满脸,整个身体都痛得扭曲起来。 这两下连卓王孙都感到意外,因为那少女年纪虽小,却出身名门世家,在江湖上也是后辈中有名的人物,就算严刑逼供,却哪里有这般野蛮的手段。只是如果再让她敲两下,裘鲲倒真要被灭口了。 这时,旁边有人道:“表妹,住手!”说话间伸出一只手去挡那正往裘鲲面门砸去的银盘。 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位少年。他一身蓝色长衫,显得非常整洁得体,面貌也称得上清秀儒雅。奇怪的是这位浊世公子居然一手拎着一口巨大的木箱。箱子足有半人高,看去极沉,他虽丝毫不见吃力,但总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那少女没有住手。不仅没有住手,反而顺势一盘砸在他手上,大怒道:“你少管!” 那少年似乎想躲,又似乎不敢躲闪,犹豫之间,被狠狠砸了个正着,手背立刻红肿起来。那少女愣了一下,火气似乎退了些,皱眉道:“表哥,都喊你不要管了。” 裘鲲乘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嘶声道:“我裘鲲当年也是成名的英雄,怎能容你这些乳臭未干的小辈如此折辱!”然后猛地一咬牙。 “坏了!”少女一声惊呼,转身伸手向裘鲲下颚捏去。只听裘鲲惨叫一声,下颚骨已被捏脱,两粒带血的药丸吐到少女的手掌上。那少女俯身查看了片刻,道:“他昏过去了,还不来帮忙?” 那少年皱了下眉头,也只好俯下身,抓住裘鲲的下巴,掏出一粒药丸塞进裘鲲嘴里。 没想到,那药一下嘴,裘鲲立刻醒转,就连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丝毫没有刚才那种重伤不支的样子。 少女对他扬了扬手中的银盘:“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裘鲲呸的一声吐出口中的一颗碎牙,咬牙道:“不说!”那少女登时大怒,扬起银盘又是一盘挥下。 卓王孙瞥了他一眼,叹道:“以这位小姐的脾气……她问你什么你还是老实回答的好,否则想死都不太容易。何况就你这种毒药,就算再吃个一斤两斤进去,这位公子也能把你救活。” 少年看了卓王孙一眼,手上却没有丝毫松懈,几下拨弄,已经把裘鲲的颚骨接上了。 裘鲲强忍着痛,打量眼前几人,眼中渐渐透出惊恐来。他哆嗦了良久,终于开口道:“好,我就算讲了,你们也逃不过个死字……我来这,是为了打探海南巡抚方天随的消息。” 少女道:“就是本朝第二大贪官的方天随?” 裘鲲道:“他本来是当朝大学士严嵩的义子,任八年顺天府承期间,搜刮财宝无数,最近因被杨继盛弹劾,暂时外放为海南巡抚,其实严嵩一党远未倒台,所谓外放,也不过暂时避避风头。更有传言说,严嵩害怕事情败露,也以赠送土产为名,将自己的半数财宝委托方天随带到海南。这些财宝起码也有三十余箱,足足抵得上大明半年的贡赋。” 少女冷笑道:“倒是好肥一条大鱼,难怪你们见财起意。那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裘鲲道:“是为了这间酒楼的老板。” 唐岫儿道:“难道你们还想打劫酒楼?或者这家酒店就是你们的秘密哨口?” 裘鲲摇头道:“都不是,这间酒楼老板名叫敖广。敖广这个名字是附近的客商送给他的,也就是海龙王的意思。” 少女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海龙王?难道他武功很高?难道他是附近海上的黑道头子?” 裘鲲摇摇头:“他是个不会武功的人。大家叫他海龙王,是因为他是个手眼通天的老海客。虽然方圆几百里的人都讨海为生,论到海上经验却没人能赶上他的一半,黑白两道的消息,也属他最为灵通。连他手下的伙计,也个个都是往来海上的好手。这几年光靠雇佣伙计和卖出消息,就已经使他富甲一方。” 然而敖广的财富大半并非来自于此,而是买卖出海用具。他店里卖出的用具,有一些是别处买不到的,更多的是你根本想不到要买的。这东西看上去都很普通,但如果你不准备的话,保证在海上呆不过十天。所以这里的东西虽说比别处贵上十倍,可来往客商出行前都会不惜血本,在这间酒店里一掷千金。 所以如果方天随要出海,也一定会派人到这里来打探消息。裘鲲则好守株待兔。只可惜利令智昏,竟把卓王孙一行看作是方天随的前驱了。 少女却听得不耐烦,手上又加了一把力,喝道:“少废话!快说你们劫船的时间,地点,有多少人马?” 裘鲲痛得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睛却突然直直的往外一突,张开的嘴再也没能合上去。 诸人均是一惊,裘鲲的脸色瞬间已变成乌黑,那蓝衫少年赶忙低身去试他的脉搏,却摇了摇头。 少女大怒,抓起银盘向裘鲲头上就是一阵猛砸,那尸体却连抽搐都无,只有乌黑的血汩汩流出,却又迅速凝结成块。那少女也知道就算她把手下这具尸体大卸八块,它也不会再吭一声了,但满心怒火却让她收不住手。 酒楼上血肉飞溅,四处弥漫着浓重的腥臭,不少客人吓得瘫软在地,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第一部分 8.十二层楼载古船 这时一个苍老声音从楼梯口传来:“连谢公子都摇头了,我看唐大小姐你也不必瞎忙活了。” 原来,这对少年男女正是唐门大小姐唐岫儿和他的表兄谢杉。 说起唐大小姐,江湖上可谓人尽皆知,而谢杉这个名字,听过的人就很少。 不过提起云南谢家的医术,却没有人不肃然起敬的。医术一道上,虽不时能出现些名噪一时的名医,然而要做医学世家就不那么容易。因为你能保证家族里某个人的医术一时冠绝天下,却很难保证众多子弟在用药时不出一点小小的事故。而有时一点小小的事故,就足以让一个医学名家声誉扫地。 近两百年来招牌不倒的行医世家只有两家——人称北步南谢的山西步氏和云南谢氏。两家医德医术本是不分伯仲,而山西步氏在武功上更胜一筹。但四十年前,步家人丁渐稀,独子步剑尘少时喜好云游,不问世事,步家医道渐衰。后来,步剑尘更为了救治妻女的性命投诚了华音阁,虽然传说后来其武功医术都已进益到了不可思议的境地,但舍救天下之心而为乎一人,终究为正道中人不齿。 云南谢氏的武功略逊,然而几百年间,谢氏子孙一直于瘴远蛮荒之地玄壶济世,救助贫病。朝廷几次赐宅京城,太医院首席数度虚席以待,谢家都婉言拒绝了。因而谢氏也更加深得民心,仅云贵一代,百姓们为谢氏子弟所立生祠就有上百座。 在江湖中,就算是谢氏旁系远亲,都会被人奉为神医。事实上只要敢报出谢氏招牌的人,也就能配得上这两个字。因为谢氏治家之严也是天下皆知。 谢杉正是谢氏长房嫡传。他只要摇了头的人,神仙也救不活。 唐岫儿虽然刁蛮,却也还明白这个道理。她索性丢开银盘,站起身来,怒视着来人道:“关你什么事?莫非是你搞的鬼?”她猝然住口,眼睛中渐渐透出惊惧来——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人。 那个人有着一张五十岁的脸,和一个五岁的孩子的身子。 只有侏儒才能长成这样。 如果仅仅是侏儒,倒也没什么可怕,然而那身子上居然还少了一只手,一条腿。那身子却已经胖的如同一只冬瓜,完全靠腋下架着的那条闪闪发光的金拐支撑着,似乎无论谁上前轻轻一推,就会整个倒掉。 不过这只冬瓜摇摇晃晃,走得倒是极快,丝毫没有要倒的意思,身上还发出一阵叮叮咚咚的脆响——那是因为他披着一件极其华贵的衣服,华贵得简直诡异之至:透明的天蚕丝披风里边赫然是一件金缕玉衣。 只有死人才穿的金缕玉衣。 这件金缕玉衣已又脏又旧,还泛着油光,似乎真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 唐岫儿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既想笑,又想哭,喉咙里却觉得一阵阵恶心。 那侏儒似乎毫不在意唐岫儿的表情,笑道:“老朽怎么敢在大小姐面前搞鬼?但我是这里的老板,这里出了人命,我总要管一管。” 唐岫儿愣了半天,脸上挤出个古怪的表情:“老板?莫非你就是敖广?” 侏儒居然点了点头。 “你,你就是海龙王?”唐岫儿忍不住笑出声来。 敖广那张古怪的脸上依旧挂着和善的微笑,道:“江湖匪号,恐怕污了大小姐的耳朵。” 唐岫儿哼了一声,道:“既然你是老板,人是在这里死的,我就要向你讨个说法。” 敖广道:“不知道大小姐要讨什么样的说法?” 唐岫儿又看了一遍手上的尸体,转了转眼珠,道:“我只问你人是怎么死的。” 敖广笑道:“连唐大小姐都看不出来,这样的说法只怕多少有些贵重。” 唐岫儿怔了一下,突然明白道:“莫非你想要钱?” 敖广叹道:“老朽是个生意人,不免指望它换点柴米油盐,如果有剩余,还能买些肥皂胰子,把大小姐弄脏的地方擦一擦,免得吓跑了客人。” 唐岫儿看了看狼藉的四周,面上也有些愧色,她缓和了语气,问道:“那你要多少?” 敖广的笑意丝毫未减:“一口价,每句一千两。” 唐岫儿怒道:“你讹诈我?” 敖广笑道:“不敢,唐大小姐若觉得这个价格不公道,这笔生意就算吹了。” 唐岫儿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珠不住往敖广头上看,似乎又想操起个银盘把他再砸矮几寸。她突然一咬牙道:“好,我买了。你讲!但不知道你有没有命花!” 敖广拱手向四面一揖,笑眯眯的道:“这个倒不劳大小姐挂念。既然这笔生意算是成了,还劳各位作个见证……大小姐手上抱着的这位朋友,只怕是中毒死的。”言罢望着唐岫儿,缓缓竖起一个指头。 唐岫儿撇嘴道:“这连傻瓜也看得出来,你也有脸向我收钱?” 敖广道:“大小姐既然看出来了又为何不早说?唉,不知不觉又说了一句。”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在眼前摇了摇。 唐岫儿双拳紧握,似乎随时都要向敖广那张恶心的笑脸上挥去。一旁的谢杉赶忙挡在他们之间,道:“这句话算我买的——他全身没有其他的伤痕,到底是怎么中的毒?” 敖广道:“就在大小姐用来砸人的那枚银盘上。” 众人的目光齐向仍在一旁的银盘看去。银盘倒扣在桌腿旁,盘底已经乌黑发亮。 敖广道:“这种毒药由一种九色海星混合血鳍鲸的尾鳍骨制成。是这帮倭寇最常用的毒药之一,见血后随血攻心,本来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可毙命,不过谢公子却喂给他了一颗谢家独门的续命金丹,让他还多讲了那么多……唉,如果这些话留给老朽来说,多少也能挣出几个月的马料钱来。”而后连续竖起了两根手指。 谢杉道:“这帮倭寇为什么要下毒?” 敖广没有答话,伸出另一只残臂,叹息一声道:“可惜老朽二十岁的时候被一条白鲨咬断了这只手,谢公子如果多问两句,老朽的手指就不够用了。所以谢公子还是赶紧先清帐的好。” 谢杉怔道:“我怎么可能随身带着那么多银子?” 敖广笑道:“谢公子也可以先打个欠条,云南谢家的名声,老朽还是信得过的。” 谢杉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唐岫儿已经怒喝道:“你敢向他要欠条?” 敖广淡然道:“唐大小姐要是愿意打这个欠条,老朽当然也是不敢不信的。”第一部分 9.十二层楼载古船 这时,卓王孙在一旁笑道:“敖老板,五千两银子就算我借给那两位,只是怕你也不知道那些倭寇在怎样银盘底上下毒的吧?” 敖广的脸上立刻又堆起那种谄媚的笑容:“嘿嘿,郁公子果然是明眼人,老朽只知道这帮倭寇最近在海上打探,是为了做方天随这笔大买卖,毒死裘鲲大概不外乎杀人灭口。至于毒为什么偏偏那么巧,下在银盘底上,又恰好被唐大小姐拿出来砸人,就确实不知道了。郁公子的钱是万万不敢收,只是要禀告郁公子,您船上的水手、用具都已备好,马上就可以出海。” 唐岫儿道:“慢,朝廷明明下令海禁,为什么他的船可以出海?” 敖广道:“若是唐大小姐的船上也挂了张大人特许的通行旗,那也一样可以出海。这个可不是老朽能够说了算的。” 众人听敖广这么一说,目光都往窗外投去。 然而窗外不是一艘船,是两艘。 卓王孙的那艘船当然十分的宽敞,结实,船身刚刚油漆过,就像刚准备好要出门的年轻人,干净而坚实。只需看敖广那羡慕之极的眼神,就知道这绝对是一艘花钱也买不来的好船。 然而大家的目光还是都被旁边那艘船给吸引去了。 那实在是一艘古怪的船。大得古怪,旧得也古怪。 船长四十四丈,高十六丈,比一般的海船大了十倍不止。船身和甲板上的木头看上去已饱历沧桑,腐痕斑驳,似乎是不久前才从水底捞上来。只有主桅上扯开的一面十余丈见方的巨帆是崭新的,雪白耀眼。另外一支副桅挺立昂扬,一张略小的白帆前面,居然也挂着一面通行旗。桅杆上几个工匠身吊绳索,正在那面白帆上画着什么,甲板上一个挽着双髻的小姑娘抬头指挥着。 敖广凑到卓王孙身旁,身上金缕玉衣发出一阵脆响,他小心的问:“那些倭寇绝不是易与之辈,还是尽早出海的好,要不然老朽替郁公子安排立刻上船?” 卓王孙颇有兴致的望着那个小姑娘,道:“不必了,叫他们回去。” 敖广脸上的笑容顿时冻住,惊道:“回去?怎么回去?” 卓王孙淡淡道:“怎么来的,就原路开回去。” 敖广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要开回去,难道郁公子有什么不满意的?” 卓王孙笑道:“不是,只是我们现在想上另一艘船罢了。” 卓王孙几人刚一踏上那艘大船的甲板。那小姑娘就跑过来,怒气冲冲的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到人家的船上来?” 卓王孙笑道:“我们是想租船出海的人。” 小姑娘哼了一声,仰头看天,道:“晚了。” 卓王孙道:“怎么晚了?” “晚了的意思就是已经租出去了。”那小姑娘很有些得意:“半个时辰前,这艘船已经被一位公子包下了。” 一旁唐岫儿抢白道:“他一个人租这么大艘船?” 小姑娘朝她翻了翻眼珠,道:“人家有钱,不可以么?” 唐岫儿哼了一声:“我们也要出海,他给你多少钱,我们加倍给你。” 小姑娘皱了皱鼻子,道:“我怕。” 唐岫儿道:“你怕什么?怕我们没他有钱?” 小姑娘摇头道:“我怕你们打不过他。” 唐岫儿笑了起来,她回头道:“表哥,这个小姑娘倒真是有意思。她居然怕我们这么多人打不过他。” 小姑娘道:“这有什么好奇怪?只怕天底下已经没有人能打过他。” 唐岫儿撇了撇嘴:“好大的口气,拦不成你这船还是武林盟主的?” 小姑娘道:“不是。” 唐岫儿又冷笑道:“不是他的难道是卓王孙的?——我是说华音阁主卓王孙?” 小姑娘白了她一眼道:“我说你怎么这么笨呢,这船是杨盟主租的却不是杨盟主的,它是我家主人刚刚买的古董。” 唐岫儿心中早憋着一股火,见那小姑娘俏笑倩兮,满脸顽皮天真,倒也不好发作,只得悻悻然追问了句:“什么古董?”第一部分 10.十二层楼载古船 小姑娘道:“这艘船是一百年前三保太监七下西洋时所乘,不是古董是什么?不过瞧你一脸的精明相,只怕也不知道它古董在哪里。这船自最后一次从安息回来就一直由司礼监保管,最近有人提议要把它改为客船,依古航程从刘家港直到安息,重现国威云云。当今万岁爷一时兴起就下旨将此船从司礼监调出来,一路运到江苏。途中却发现这船废弃太久,已经千疮百孔,到达刘家港时已经比一堆朽木好不到哪里去,若要修复,司礼监和刘家港县衙谁也不愿意出这笔钱。正好又有人上折子说此举华而不实,劳民伤财,如果皇上非要坚持的话,十几位文臣就要尸谏,于是这场盛举就不了了之。司礼监和刘家港县衙两边都愁这块烫手山芋没法交卸,我家主人就花重金将这艘船买了下来,又花了十倍的钱,才修复到可以出海的地步。” 这时敖广也撑着拐,从舷梯上踱了上来,道:“这艘船当年叫做‘大威天朝号’,曾经布国威于四海,带回珍宝无数,虽说如今已是无用的东西,但如果有人要买,司礼监和县衙也会狠敲一笔,这位姑娘的主人居然说买就买下了,还出钱修复出海……嘿嘿,看样子最近有钱人是越来越多了。” 那小姑娘道:“知道就好,实话告诉诸位,这艘船我主人爱租谁就是谁,若有乡下人以为拿着几个钱就可以到处穷摆,排出三文钱就说‘俺有钱’,可实在是找错了地方。” 唐岫儿怒道:“我看你是故意找茬,租给谁不是租,难道杨盟主的银子就比咱们的要亮眼些?” 那小姑娘笑道:“那倒也不是,只是我家主人偏偏喜欢把船租给武功盖世的高手,却又找谁的茬来着?如果诸位不服,完全可以找杨盟主比划比划,不说能胜个一招半式,就算能与杨盟主见个尹吕,我主人一定也欢迎的很。” 唐岫儿喝道:“什么饮驴骑驴,你们主人倒真婆婆妈妈的紧。” 那小姑娘拍手笑道:“我就知道有人会上当,果然这位有钱的大姑娘就拽着小辫子窜了上来……伯仲之间见尹吕,当然就是说跟杨盟主功夫差不多高低了。什么饮驴骑驴,还是留给姑娘来作吧。” 唐岫儿气的脸都白了,却说不出话来,一转头看着谢杉,大喝道:“你在我身边作什么?还不赶紧站开些!” 谢杉倒也司空经过,讷讷的站到一边去。唐岫儿恶狠狠的瞪着那小姑娘,卓王孙笑道:“在下倒一直希望能有这个机会,只是现在还早了些。” 小姑娘哼了一声,道:“没钱的人又来装过期的英雄了。”又指着卓王孙道:“真是不明白,明明这位公子有船,你们不去找他却非要来找我。” 卓王孙笑道:“我那艘船却是坐不得。” 小姑娘道:“怎么坐不得?” 卓王孙道:“因为它很快就要沉了。” 小姑娘惊讶的又望了望旁边的那艘船,道:“好好的怎么会沉?” 卓王孙一笑道:“因为我说它要沉。” 话音未落,那艘船突然猛地一震,真的开始往下沉了。仔细看去,船上的水手居然有些拿着凿子,有些拿着斧子正买力的在拆船。只见四周水沫汩汩而上,向船身聚拢,不一会,船身的一大半已斜浸在水中。 小姑娘惊得说不出话来,喃喃道:“疯子,你们都是疯子。” 卓王孙道:“不知道疯子可不可以租船。” 小姑娘向后退了一步,跺脚道:“只有疯子愿意和你这个疯子同行呢!” 这时声叹息从水面传来:“若能与这位公子同游海上,天下不知道多少人宁愿疯了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白衣胜雪,足下一叶扁舟来势正急,面上的神情却十分闲淡,赫然正是当今武林盟主杨逸之。 卓王孙笑道:“原来是杨盟主,郁某商贾末流,江海之上得晤名贤,自当退避三舍。” 杨逸之淡淡笑道:“再退三舍,只怕就到了海龙王那里了。” 此话一语双关,两人一起大笑,杨逸之道:“没想到多日不见,郁兄却多了这些虚礼。” 卓王孙笑道:“盟主世外之人,自可放达。我辈俗流中人,故以仪轨自居。”杨逸之微笑拱手,两人一起向船里走去,其他人赶忙跟进。 那小姑娘气的差点说不出话来,道:“慢!杨盟主,就算这些人是你的朋友,让不让他们上船,多少也得问过我家主人!” 杨逸之止步,道:“三日以来,尊主人一直避而不见,倒也不是杨某有心无礼。” 小姑娘直视着杨逸之,一字一句的道:“不是避而不见,而是不能见。” 杨逸之道:“难道尊主人有什么难言之处?无论此事是否因我而起,杨某既然遇上了,就当尽力相助。” 唐岫儿点头暗许,久闻此届武林盟主武功虽高,行止却孤僻难以亲人,然而方才见他路遇不平,仗义相助,言行中还是颇有侠道盟主的风仪,不由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正在这时,一声极轻叹息仿佛是从海面上浮了上来,就是这轻轻的一声,让人感到连天地万物都和它一起叹息起来。第一部分 11.船中佳客颜如玉 众人的耳中顿时沉寂下来,仿佛一切的力量都被用去捕捉那声音的余韵。而它却又立即无迹可寻,好似本身只是风声、雨声、浪花声偶然邂逅的产物,就只这一瞬间,已经足以让所有人相信,自己一生中不曾有、也不再会听到这样美好的声音了。 正在这时,船中的楼梯上响起细碎的金铃声。 一道耀眼的红光缓缓投照到甲板上。一个红衣女子扶着舷梯,缓步从楼上走了出来。 虽然她走得很慢,可人们始终无法谛视她的脸。只觉得她每一步都摇曳多姿,如踏莲花。 檀香四散,海风扬起她黑得发蓝的长发,像一蓬妖艳的莲花,自在绽放在海天之际,飞扬的青丝和她身上缠着的一匹大红丽纱彼此映衬,华丽得有些令人头晕目眩。 她的肤色略深,眼睛比中原人更大更黑,迎着阳光半张半阖之间,透出一种野性未泯的机智。更让人难忘的是,她宽阔前额上,不是照例点着一颗吉祥痣,而是嵌着半轮鲜红欲滴的月牙。光华轮转的宝石深深嵌入骨骼之中,这种奇异的装饰深深透出一种邪恶的诱惑来,让她看去仿佛从天竺壁画中走出来的散花天魔女。 她嘴角挂着一丝冷漠的微笑,古潭一样澄静的目光从杨逸之身上一扫而过,又投向大海深处,轻声道:“我还以为是杨盟主不肯见我呢。” 杨逸之注视着她,眼中的神色渐渐有些异样。 那女子没有看他,嘴角却轻轻漾起一丝微笑,似乎在提醒他什么。 甲板上的人都希望她能继续说下去,因为能多听到她的声音一会,实在不失为天下最为享受的事,何况甲板上那帮人本身就是天下最懂得享受的人。 然而她却也不再开口,两人就这样在甲板上默默的对峙着。 过了好久,唐岫儿终于忍不住,道:“原来你就是这艘船的主人?” 那女子微笑道:“是。姑娘莫非就是那位非要租船的朋友?” 卓王孙回答道:“是我。” 她缓缓回头,目光从众人面前一一扫过,最后停伫在卓王孙脸上。 她深黑的眼睛立刻起了变化。森寒的深光如春水一般化开,眸子深处渐渐跃出两团浮动的火焰。这团火似乎本身就有着生命,照耀着她,烧灼着她,促使她丢开众人,一步一步向卓王孙走来。长长的裙裾拖在潮湿的地板上,在寂静的空气中发出沙沙的响声。 旁边的相思和步小鸾都吓了一跳,相思上前一步,道:“这位姑娘,莫非你认得我家公子?” 她并没有答话,在卓王孙面前停住脚步,眼睛半步也没离开过他。 很多年都没有人敢如此正视卓王孙了,卓王孙觉得有些有趣,微笑看着她,静待她下一步的举动。 那女子脸上的神色急遽变化着,仿佛仰望的不是人,而是高山,是青天,是无法可及的虚幻。她的脸色最后归于虔诚——一种莫名的虔诚。这是跋涉了千山万水的朝圣者,在面对白云青竹深处那座巍峨神殿时才有的表情。 她仰视着卓王孙,鲜丽的唇中吐出两个古怪的音节,臂上红纱一扬,竟已深深的跪了下去。 她缓缓用额头触到卓王孙的脚背,五尺幽蓝的长发压着绯红的纱裙,就在甲板上铺了一地。 卓王孙皱了皱眉,似乎没有想到,会有印度教徒在大庭广众之下,向他行最隆重的触脚礼。其他的人更是目瞪口呆,看得诧异之极。眼前的景象无比诡异也无比香艳,简直就如天女摩诘突显法身,再虔诚的跪伏在神佛脚下。 那女子缓缓站起,低头道:“我的天朝公子,我主湿婆大神居然赐给了您一张和他一样的面孔,您是被诸神祝福、崇拜、敬畏的,湿婆神的化身。” 卓王孙问道:“你是曼荼罗派教徒?” 她低下头,当胸结了个手印,道:“感谢尊贵的湿婆神。我是大神搅拌大海时升起的天国歌伶,阿卜罗婆兰葩,等候您的命令。” 卓王孙淡淡道:“我并非曼荼罗教众,也不曾见过湿婆尊容,你不需如此多礼。” 自称兰葩的印度女子恭敬的回答:“这是神的旨意,请公子恩赐兰葩一个侍奉公子的机会。” 卓王孙淡然一笑,道:“我正要出海。” 兰葩向后退了一步,躬身作了个邀请的姿势道:“人间的一切尊荣和富贵,都属于湿婆大神。公子请上船。” 卓王孙道:“这些人是我的朋友,你的船够大么?” 兰葩的身子躬得更低,道:“凡大神所处,天负海涵,何所不包,何所不有?诸位请。” 唐岫儿也要跟着上船,谢杉犹豫道:“表妹,我们和他们素不相识,搭他们的船似乎不太妥当。” 唐岫儿哼了一声,道:“那郁青阳不是自称这里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么,怎么就素不相识了?何况这海禁也不知道要禁到何年何月,难道一直这么等下去?我和你出来都三个月了,我爹一定着急得要死,可不能在这个鬼地方耗着。”她看了看谢杉愁眉苦脸的样子,心头又是一气,道:“更何况,跟着他们说不定能打听到那帮倭寇的消息,如果我们能为民除害,把这帮倭寇杀个片甲不留,回去向你爹和我爹不都有个交代?你也不必整天搭拉着苦瓜脸,担心为跟我偷跑出来而挨骂了。” 谢杉苦笑道:“表妹,我绝对没有怪你,只是我爹要是知道了,哪里只是挨骂那么轻松。你所说的确很有道理,但……” 唐岫儿嗔道:“有道理你还不快走,愣在那里像根木头。”言罢转身自顾自向前走去。 谢杉无可奈何,摇头叹了口气,提起两只木箱跟了进去。 刚进舱门,还没来得及看清舱内的陈设,门外就是一阵喧哗,似乎又来了不少人。 就听有人在门外粗声喝道:“谁是船老板,快些出来讲话!” 还不等里边的人回答,就听那人又道:“再不出来我们就进去了!”话音刚落,噼里啪啦脚步声一阵乱响,二十余个官差不由分说就涌了进来。 兰葩冷眼看着来人道:“诸位有何贵干?” 为首一人吆喝道:“你运气来了,我家方大人要租你的船。” 方大人?大家循声看去,只见门口缓缓踱进一个穿着官服的人,大概四十上下,长眉细目,面白长须,面团团的,倒还不是面目可憎。却正是倭寇们四方寻找的肥羊方天随。第一部分 12.船中佳客颜如玉 方天随见众人注目过来,干咳了声,拨开手中的折扇虚摇了两下,旁边立刻有人递上一块丝巾,他接过来在额头上微微粘了几粘,看也不看,向一边丢去,叹了口气,道:“方富,不得无礼。本官是怎么督导你的?本官居官清廉,两袖清风,爱民如子,断案如神,是何等的体面有礼?你怎么能丢了你家老爷的面皮?你看这位小姐如花美貌,不是千金小姐也是小家碧玉,古人说的好,上善若水,意思是说那些上等的善人,都是如水般秀气女子。这位小姐已经善到了极点,就是本官说话,也要客气三分,你怎可如此唐突?” 这番话半通不通,故作腔调,只听得大家身上一阵发冷,顿时觉得他那张白皙老脸一下子成了秋后霜打的柿子皮,分外可憎起来。 唐岫儿气得刚要猛扑上来,兰葩冷冷道:“方大人来得不巧,这艘船已经租出去了,大人请回吧。” 方天随毫不在乎道:“本官有急事出海,和他们同行也无妨。”一面用余光扫了扫唐岫儿,又在相思和步小鸾身上停伫了许久,笑道:“真是水皆漂碧,清澈见底啊。哈哈哈哈……”听得众人一阵牙酸。 兰葩道:“方大人还是等几天再走,小船已经客满了。” 方天随摇扇笑道:“本官挤挤倒也无妨……”他猛地将手中折扇一收,沉色道:“这位姑娘不必瞒我,这艘大威天朝号,是当年郑和船队中最大的一艘,足足可载一万人,难道会怕多了我们几个?不妨实话告诉姑娘,本官这次急着出海,一是上任在即,天子之命,万民之请,非同儿戏。另外则是要将义父大学士严嵩严大人所赠的一些土产运回海南,东西虽然不多,但却是义父大人的一片心意。方某君命父命在身,万万不敢耽搁。只要能安全到达海南,本官宁愿拿出一万两白银做谢仪。” 唐岫儿截口道:“一万两算什么?” 方天随细长的眼睛收缩了一下:“一万两难道还少?” 唐岫儿轻轻哼了一声,道:“方大人的这批土产,估价最低也在七百万两以上。如今方大人的行踪已被倭寇察觉,自然是凶多吉少,在他们动手之前,搭这艘船提前出海,或许还可以躲过一劫,换这么划算的事,一万两是不是也太难以出手了一些?” 方天随注视着唐岫儿,长眉动了动,冷冷道:“姑娘好大的胃口。不过本官若是告诉姑娘,如果本官不在船上,这艘船一个月内休想出海,姑娘是信还是不信?” 众人心中都是一沉。严嵩一党把持朝纲二十余年,党羽遍布天下,小小刘家港又岂能例外,若是真激怒了方天随,这艘大威天朝号只怕再难离开刘家港。 唐岫儿冷笑着望着窗外,道:“好一个手眼通天的方大人,只是大树都快倒了,不知道猢狲还能风光几天?” 方天随脸一沉,目光像刀子似的在唐岫儿和她身旁的谢杉脸上刮了好一阵,最后嘿嘿冷笑一声,道:“好,我们走着瞧。”言罢,一拂袖,向门外走去。 “方大人请留步。”卓王孙道:“方大人如果非要乘此船出海,倒也别无不可。” 方天随回过头,脸上已然换了一副笑容:“这位公子是——” 卓王孙道:“在下郁青阳。” 方天随想了片刻,以手加额,惊道:“哦,原来是江南郁家的公子,说起来我和令尊大人的主座恩师都是张太傅,也可以算得上有同门之谊,方某还得厚颜叫郁公子一声世侄。不过近年来忙于公事,两家疏了走动,还请世侄回去后代为致意。” 卓王孙淡然一笑,道:“不敢。”转而对兰葩道:“这船上可有足够的舱房?” 兰葩恭恭敬敬的答道:“船上一共有十四间头等舱房,天字和地字各三间,玄字和黄字各四间。” 卓王孙道:“那就请你代为安排。” 兰葩低头道:“是。郁公子是真正的船主,和两位小姐就请到天字号三间舱房屈尊;杨盟主也是我请来的贵客,请到地字一号房;我自己在玄字一号,也就是屏风前那一间,如果大家行程中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来找;唐小姐和谢公子若是一道出海,就请到玄三玄四,这两间房靠近上梯,去甲板最为方便;至于方大人请到黄三房间,旁边有悬梯直接通往楼下,方大人的手下,全部请到楼下二等舱休息。” “兰葩小姐真是有心人,连我这个在海上混了大半辈子的人也未必能如此周到。”敖广笑嘻嘻的杵着拐从门口进来:“我年纪大了,也喜欢没事上甲板去活动一下筋骨,就请兰葩小姐给也我安排到上梯旁的黄字一号罢。” 兰葩微皱起眉,道:“你也要去?” 敖广笑道:“最近客商的油水都给倭寇刮得差不多了,生意难做得很。难得这艘船上都是有钱人,我想来想去,还是拼了这把老骨头跟着诸位走一趟,怎么也可以粘一身油水回去烧汤喝。” 卓王孙笑道:“敖老板身上的油水若肯烧汤,只怕整个太仓县的百姓三十年内就不用吃别的了……不过外人看到,只怕是会错认刘家港出了位猪精。” 敖广讷讷笑道:“郁公子说笑了。敖某虽然薄有赀财,但家大业大,难免开销也就大一些,老朽已经六十三了,又有七个儿子,九个女儿,二十三个孙儿孙女,遇上个娶妇嫁女,生子诞孙,招待亲朋好友左右邻居,这些年吃都吃穷了,哪里还有什么油水。” 卓王孙笑道:“只怕是敖老板油水吃的太多,想换换口味了。只是郁某一向吝啬的紧,可没有什么青菜萝卜的给敖老板。” 敖广道:“公子取笑了。敖某哪里敢要公子什么?方大人不是要付给郁公子一万两的船资么,公子翩翩佳质,自然不会受这些俗物之累,老朽头十天的开销,便出在方大人身上了。” 卓王孙笑道:“敖老板不愧是海龙王,大小鱼虾都要通吃。” 敖广大喜道:“这么说,公子是答应了?” 卓王孙微微一笑。 兰葩低声道:“既然人员已定,今晚我就先吩咐头等舱厨房准备九位客人的饮食?”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十位。” 众人怔了一怔,卓王孙走到谢杉面前,抬手敲了敲谢杉身旁的那个红木箱子:“日之西矣,牛羊下来,兄乃何辜,仍栖于埘?”第一部分 13.船中佳客颜如玉 谢杉和唐岫儿都是一怔,片刻之后,才惊问出声:“你……你是说这里边有人?” 卓王孙笑道:“有人,但不是个普通人。” 谢杉和唐岫儿对视了一眼,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以他们二人的武功,居然能被人偷偷潜入自己的随身行李而丝毫不为所知! 唐岫儿上前了两步,仔细看了看木箱上的锁,摇了摇头,疑惑望了卓王孙一眼:“那你说里边是个什么人?” 卓王孙笑道:“躲在别人的行李里,还能是什么人?” 唐岫儿沉下脸,挥手一掌向木箱劈去,木箱应声而碎。 一条黑影倏然从碎木中窜起,诸人惊退一步。那条黑影折了一折,电般射到旁边的一张椅子边,却也不急着坐,从紧身衣袖口掏出一条手绢,仔细擦了几下,半坐半倚的靠了上去。 旁边方天随眼睛一亮——那个黑影居然是个女人。 江湖中侠女虽多,身材这等秾衔得衷的却甚为少见。只是这具躯体却从头到尾都裹在一袭漆黑的夜行衣中,不免令方天随大呼可惜。 那人眼中露出一阵厌恶的神色,举手在身上使劲拍打着,似乎沾上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唐岫儿没想到这个人被自己从行李中提了出来,居然还大摇大摆的坐着拍灰。她上前一步,抬手指着那人的鼻子道:“你是什么人?” 黑衣人头也不抬,道:“贼。”声音嘶哑沉闷,与她曼妙的身材大相径庭,众人听的都是一呆。 唐岫儿听她就这么坦然承认了,反倒是一怔,问:“贼?那你在我的行李里做什么?” 黑衣人有些不耐烦:“贼当然是偷东西。” 唐岫儿指着碎成好几片的木箱,道:“我带回去的礼物都被你偷走了?” 黑衣人冷冷道:“被我扔了。我做贼的可也有些身份,怎么会去偷那些俗不可耐的东西?” 唐岫儿气的打颤:“扔了?你为什么扔了?” 黑衣人似乎都懒得答话,淡淡道:“你这箱子也不选大一些,有它没我,有我没它,你说该不该扔?” 唐岫儿指着大门道:“你难道没有腿,不会自己走上来?” 黑衣人道:“做贼的都要自己走,还不成了笨贼了么?” 唐岫儿气的咬牙道:“好!那你上船来偷什么?” 黑衣人道:“你的东西我虽然不屑偷,别人的可不一样。” 唐岫儿咬牙道:“好大的贼架子。你知道我通常是怎么对待贼的么?”她顿了顿,重重的道:“那就是在他身上种个十几颗铁做的蒺藜,再乱棍打出去。”说着伸手往腰间的鹿皮袋探去。 卓王孙叹道:“唐大小姐还是慢些动手的好。” 唐岫儿瞥了他一眼,道:“人言孟尝鸡鸣狗盗,莫非郁公子也是一样?” 卓王孙笑道:“这却说不上。只是唐家暗器虽然厉害,却不一定能对付得了这个贼。” 唐岫儿疑惑的望了卓王孙一眼:“什么贼这么厉害?” 卓王孙淡淡笑道:“世间风月原无主,暂借归去未留痕。” 唐岫儿有些疑然,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椅子上的黑衣人,突道:“难道她是空蟾?” 卓王孙笑而不答。敖广打量了一下黑衣人,若有所思的道:“空蟾?不错,这位应该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妙手空空的神偷空蟾。” 众人又是一惊。 这间大厅里站着的每一个人都是名人,然而没有人敢保证自己的名气就一定比空蟾要大。空蟾的武功并不高。她之所以出名完全是因为技艺妙绝,据说她九岁那年就曾经独身潜入大内,于祭天典礼的前夜,盗走嘉靖卧榻旁的礼剑。 不过她虽然是个神偷,但却绝不贪财。不贪财的小偷全天下也许只她一个。她只贪一种东西,就是奇怪的东西,而且越怪越好。所以她偷过的东西不仅是别人偷不着的,也是别人根本想不到要偷的。 空蟾行走江湖的年月没有人说得清,有人说是十几年,有人说是几十年。唯一肯定的是这些年中就只失手过一次。就是十年前,她试图潜入华音阁青鸟岛,盗走人鱼星涟。虽然没有成功,却从武林禁地华音阁全身而退,那年她才二十岁。从此她就成了武林中最有名的人之一。 不过空蟾生性孤僻,无亲无友,见过她的人可谓少之又少,更少有人想到她居然是个女人,还很可能是个非常好看的女人,更可能是个非常有钱的女人。 于是方天随和敖广的脸上都浮现出了笑容,只有唐岫儿笑不出来。她冷哼一声:“她是空蟾又怎样?难道我唐岫儿就怕了她不成?” 卓王孙道:“唐大小姐当然不怕,不过空蟾虽然是贼,总是个雅贼,唐小姐何不给她个面子,看她究竟盗的是什么,也是苍茫海程中一乐事,唐小姐以为如何?” 方天随突然想起了什么,道:“这个……世侄,这里只怕不太方便让空蟾小姐一试身手。” 卓王孙笑道:“方大人放心,这位姑娘既然是空蟾,就决不会动你那些‘土产’。” 唐岫儿道:“那我送人的礼物怎么算?” 卓王孙道:“不知道唐大小姐那些礼物是不是抵得过两位的船钱?” 唐岫儿愣了片刻,提高了声音道:“你敢威胁我?你以为你是船主就可以威胁我们?” 卓王孙笑道:“不敢,唐小姐若还想坐我的船,这点面子,总还是要给郁某的。” 还不等唐岫儿说话,兰葩已截口道:“空蟾姑娘请到方大人隔壁的黄三房间休息如何?” 空蟾瞥了一眼众人,道:“给我一间干净的房间,我不想和任何男人住隔壁。” 兰葩道:“那只有玄二了,右边是我的房间,不过左边则是唐大小姐……” 空蟾道:“那也无所谓。”言罢也不待兰葩领路,自己上楼去了。 唐岫儿回头冷冷的望着卓王孙道:“郁青阳,等我收拾了那帮海盗,再来找你算帐。” 这时,甲板上传来一阵长笛——大威天朝号在经过百年沉睡后,终于再次扬帆启航了。第一部分 14.雪肤红画耀幽烛 第二层的十四间头等舱房围成一圈,中空,透过栏杆往下看去就是第一层的大厅了。西北面的四分之一个圆是天字房,卓王孙,相思,步小鸾分住一、二、三号,杨逸之则在东北面的地字一号。天地字房与东南面的玄字、西南面黄字房相对,南北两个半圆右边竖着一道屏风,左边则是一道下梯隔开,天与地,玄与黄字房中间还分别由一道通往甲板的上梯。 兰葩将卓王孙一行领到天字房,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这是有客厅、卧室以及梳洗室的套间。门口各有两支落地柱灯,灯罩状如卧莲,是一块淡蓝的云英整块雕成,在烛光下显得流光宛转,精巧绝伦。其他的陈设,亦是极尽奢华,几乎可让人忘了是在旅程之中。 虽然房间已整齐得一丝不苟,但相思还是习惯性的上前替卓王孙整理床幔。他们此行虽然扮作夫妻,却并不同住。 相思叠好被褥,好似发现了什么,从床柜上拿起一个更漏来:“好别致的更漏。” 卓王孙伸手接过来看了看,道:“这种样式来自高丽,传入中原不到十年,漏杯状如水滴,支架是银质的,整个晶莹剔透,每滴到六个时辰,漏杯会因自身重量的变化自动翻转。边陲小国,用具能精致到此,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这时,身后有人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角,步小鸾笑盈盈的道:“哥哥。” 卓王孙道:“天色晚了,你还不回房睡觉?” 步小鸾摇摇头:“我想去看看海——”她似乎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于是微微笑了一下:“我想晚上的海会很好看。” 卓王孙轻轻拍拍她的头:“以后有你看的时候。好吧,我们走。” 走廊上的房间几乎一摸一样,门内也有两支落地莲灯,只是水晶灯罩的颜色分红蓝两种,每个房间并不相同。房客们都在摆弄自己的行李,门口堆了不少垃圾。前面灰灰暗暗,隐约矗立着一扇一人高的屏风,两人才知道已经走到了尽头。 卓王孙只瞥了一眼,便觉得这座屏风有些古怪。 屏风共七面,上画竹林七贤,看去漆色尚新,笔法说不上恶俗,但色彩却极为浓艳,在傍晚灰暗的光线中,却仍让人觉得刺眼。 更怪异的是那些天竺古檀雕成的屏风座架。 座架雕琢精致,纹理细密,看上去已是百年古物,却依旧光彩可鉴,沉香扑鼻。与那屏画比较,只觉甚是不相搭配。 卓王孙似乎对屏风提起了点兴趣,仔细看了一会,正想找兰葩询问屏风的来历,回头时步小鸾已经不见了。 走廊上还残留着一线金色的晚霞,似乎一触到屏风,就整个消散了,周围只觉阴寒之气逼人而来。步小鸾已了无声息,似乎也和那道残阳一起消逝。 卓王孙皱了皱眉,正要去找,只听屏风一侧一声尖叫,似乎是步小鸾的声音。 屏风前面那间客房,门是虚掩的,隐约透出一点微光。卓王孙推门而入。客房里一片漆黑,只有东面墙上,映着一晕烛光。步小鸾一身白裙,面墙而站,一双手撑在墙边的桌子上,不住颤抖,似乎不堪重负。桌上的红光明暗不定,映出她半张神情恍惚的脸。 她茫然凝视着墙上的一幅画,目光也因恐惧而显得呆滞。 墙上是一幅血红色的丝织曼荼罗图。 图中花纹无穷无尽的纠缠在一起,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在哪里终结。让人只觉得一团艳丽得诡异的色彩扑面而来。再多看一会,似乎那些线条又遵循着某种规律,朦朦胧胧的,汇聚成一块巨大的图案,从自己眼睛深处缓缓凸现而出。 烛光摇摆不定,将四周器物的影子变成一个个血红的巨影,仿佛洪荒怪兽逃离了图画的约束,正蠢蠢欲动,随时搏人而噬。 步小鸾已经看得呆了。桌上红烛的烛蜡,正一点一点滴到她苍白的手上,像血一般耀眼,她却毫无知觉。 卓王孙猛地将她的手挪开,道:“小鸾,怎么了?” 步小鸾愣了一会,哇一声哭出来,扑到他怀中,道:“有妖怪,那里有好多妖怪,在叫我的名字,还有好多蚂蚁一样的东西,在咬我的手,都咬出血了,我却动不了……” 卓王孙怜惜的拾起她的手,将上边的蜡轻轻拂去:“是蜡烛。墙上的图是曼荼罗。这应该是兰葩的房间,她是曼荼罗教派的人,必须随身带着这种图案。”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道:“这船上的东西很不简单,你以后千万不可以乱闯别人的房间,如果再见什么古怪的东西,要马上走开。” 小鸾抬起泪眼:“我真的是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才进来的,你相信我啊。” 卓王孙点头道:“好了,月亮出来了,我们上甲板去吧。兰葩去了那么久,也应该快回来了。” 小鸾被他拉着往外走,还不停的回头看:“哥哥,真想不到,兰葩姐姐会住在这样的房间里。” 卓王孙随口回答:“的确有些奇怪,她把所有的帘子都放了下来,入门处两座莲花灯都坏了却没有换,屋子里只点着一只蜡烛,似乎是昼伏夜出,怕见强光,这倒不像是兰葩的习惯。” 步小鸾道:“兰葩姐姐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不过我觉得她一定有心事,她每次看到杨大哥,眼神都很不自然。” 卓王孙笑道:“你哪里知道什么是心事?”他又看了一眼桌上陈设的七面铜镜,一笑道:“看样子她还是个孤芳自赏的女人。” 步小鸾道:“什么是孤芳自赏啊?” 卓王孙一面说一面带着她往上走,道:“这孤芳自赏的意思么,你却还是永远不要知道的好。” 两人刚刚来到舷梯口,冰凉的夜色就像一堆浓厚的黑云,扑面压来,步小鸾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突然,甲板上有人一声惊呼,而后一声巨响,有东西轰然倒塌下来。 两人快步来到甲板,只见兰葩全身赤裸站在船头,满脸惊骇的神情,她似乎急着想挣脱出来,但她的手却被一条黑影死死抓住了。此刻月色稍盛,才让人看清那条黑影原来是一个陌生的少女。 陌生少女跪在船栏边,粉色的胸襟上浸着好大一块殷红的血迹,她用力握住兰葩的手,挣扎道:“主人叫我来通知你们,快叫水手掉头,前边,前边……”突然身体一软,昏倒过去。 兰葩见有人上来,更是满面惊羞,无奈却脱不出手,只得背面着来人跪了下去。 她身边放着一个盛满水的木桶,一个木头架子带着几块帆布倒在栏杆上,栏杆的另一头还挂着半幅被扯碎的丽纱。 看样子她本是乘了夜色,在甲板的远角搭了架子洗澡,没想到却无意中被爬上来的这个少女把架子撞倒,又扯碎了衣衫。 然而这个少女却不是无意中爬上来的。 大威天朝号甲板离水有十六丈之高,这个陌生少女重伤之下,居然还能从栏杆下爬上来,武林中能做到这一步的人绝对不多。 更何况她还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主人要她来通知大家,前面…… 前边到底有什么,能让一个一流高手惶恐如此?而她的主人又是谁?莫非已经被这种无名的东西围困?那么为什么她拼死爬上来,却不向这艘船上的人求援,反而只让他们快走? 浮云渐渐被风吹散,森寒的月光像流水一般倾泻下来。甲板上的一切都像结了一层冰。 卓王孙注视着那个陌生少女的脖子。 绣花衣领已经沾满血污,象牙色的肌肤上赫然凸现着一个古怪的伤口,鲜血正从血口中汩汩外涌。第一部分 15.雪肤红画耀幽烛 这种伤口绝不是刀剑造成的,而是一种钝伤,类似于齿痕的钝伤。在茫茫大海上,只有一种生物可以造成这种伤痕。那就是海蝙蝠。 海蝙蝠是一种黑色的利齿鱼类,生性凶残噬血,常常埋伏在海底水藻里,伺机撕咬猎物的脖子。它们在水下以吸吮其他鱼类的体液为生,初秋之时也会顺流来到岸边,攻击海岸上的牲畜和人类。 来到海岸的海蝙蝠能突然跃出水面一丈远,尖利的牙齿瞬间就能准确的划破猎物颈上的主动脉,然后宛如饕餮一般猛吸不止,甚至有时会将自己的身体涨破,和猎物同归于尽。 更为可怕的是,它们咬人的同时还会往猎物的血管中注入自己的体液,这样,伤口的血很久都不会凝固。有些人受伤后将海蝙蝠打死,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鲜血从自己的脖子里不断喷涌,最后倒在水边,慢慢死去。 因此,渔民们心惊胆战的称它们为海底阎王。在它们出没的季节,没有人敢呆在岸边。而清晨沙滩上,人畜尸体上一对尖利的齿洞,也成为了大海中最恐怖的传说之一。 然而,现在是初夏。 初夏的时候,去年的海蝙蝠已经死去,新生的海蝙蝠还都只是鱼卵,绝不该出没在海上。而且,海蝙蝠的牙齿也和蝙蝠一样小而尖利,但是这个少女脖子上的齿洞却显得钝而巨大。如果这是海蝙蝠所为,那么这只海蝙蝠的身形一定和人类一样高大。 难道一只和人类一样巨大的海蝙蝠,已经提前从海藻间那些苍白的鱼卵里破壳而出? 又或者,根本不是一只,是无数只? ——难道这就是少女警示的“前边”有的东西? 就当卓王孙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一件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二楼的船客们已经听到了动静,一起涌上了甲板。 更糟糕的是,月光变得奇亮无比,把甲板上照得纤毫毕现。 兰葩还没能挣出手来,遮掩自己的身子。她背对着大家跪在甲板上,脊背微微颤抖着,一滴泪珠像珍珠般的滚在地上的月光中。 众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是一片惊呼。 她光洁如丝绸的背上整个是一块浓墨重彩的纹身! 那是一幅曼荼罗,一种不知意义的怪诞图腾。 众人的目光都被那色彩斑斓的神秘力量所吸引,再也挪不开去。那些无边无尽的线条紊乱的在诸人的眼底涌动,中间夹杂着许多圆点,渐渐向外蠕动,突出,似乎又在挣扎升腾,化为一片铺天盖地的红色,瞬时迷离众人的眼睛。 那仿佛是世界重生时刻的古老记忆。 氤氲之气在神的光照下散开,清者上升为烈焰,浊者下沉为寒冰。火焰和海水交界的地方,隐现着六根与天同高的祭柱。风雷隐去过后,海面还在浓雾中不安的动荡着。猛然间,一声重重的叹息仿佛洞穿了无数重的时间与空间,从地狱中透空而来,却又立刻潜归海底,了无痕迹。霎时,海面仿佛充溢着绯红的光彩,千声万声的叹息和哀嚎齐响,捍天动地,震耳欲聋。 叹息之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甲板上的人不堪忍受这种折磨,拼命堵着耳朵。突然,人群中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宛如闪电划破夜色沉沉的长空,抽打在黝黑的海面。方天随手下三个武将竟同时发狂,在夜空中挥舞着雪亮的佩刀,向兰葩扑来。 兰葩静静的跪在甲板上,头颅无力的垂在胸前,似乎已经陷入昏迷。 众人正在惊愕,眼前猝然一花。杨逸之的身形腾空而起,只听“啪”一声脆响,副桅上那张白色巨帆应手而落。他一挥手,帆布平平铺开,像一张巨大的白纸,轻轻落到卓王孙手上。 卓王孙心领神会,抢前一步,将帆布往兰葩背上一掩,顺势横抱起来,躲开了三人的一击。那三个武将重重扑到在甲板上,猛地抱头呕吐起来。 四周顿时沉寂了下来,只有那翻江倒海的呕吐声,一次次撞击在人们心头。 过了好久,步小鸾突然哭出声来:“就是这幅画,我看见的就是这幅画!” 众人如被电击,纷纷从出神中醒转。敖广弃了金拐,跌坐在甲板上,空蟾靠在栏杆上,双手紧紧握住铁栏。 唐岫儿扶着谢杉,颤抖着伸手指着兰葩,喘息着道:“妖术,妖术!她分明就是妖怪!” 方天随由两个武将搀扶着,伸出衣袖不住擦着额头:“的确是妖女,要好好拷问,好好拷问。” 兰葩这时也渐渐恢复了神智,睁开眼睛,木然的看着众人。 唐岫儿平静了些,对卓王孙道:“郁公子,刚才的情形你也看见了,既然这个妖女奉你为主人,还请你给大家一个交代。” 卓王孙并没有答话,只将内力缓缓注入兰葩体内。 兰葩的胸脯起伏了几下,苍白的脸上缓缓滑出两行泪水,低声道:“曼荼罗花纹,每一块都代表一个神圣的意义。”她猛然翻过身,将帆布撩起一角,让卓王孙看清那块纹身:“我的天朝公子,用您那神赐的双眼作证,它是湿婆大神所赐,须用我整个生命守护的神的恩典,而绝不是魔鬼的印记。” 唐岫儿道:“你们这些邪魔外教怎么想我们管不着,但却不能任由你用妖术迷惑大家。要是不想被抛下海去,就得想个法子把这背上的妖物弄掉。”她看了谢杉一眼:“我表哥可以帮你,保证你连一点痛苦也感觉不到。” 兰葩惊恐的挣扎起身,深深跪伏下去,双手拾起卓王孙的衣角,贴于胸前,啜泣道:“天朝公子,请您相信在你面前的这具肉身,是风暴的女儿阇衍蒂守护的。她证明它只献给过神,而纯洁无暇。它额上的宝石和背上的纹身,都如同您尊贵的容貌一样,是神的恩赐,仅有它能荣耀我的躯壳。只要我的生命还在延续,它就将与我同在。没有人能强迫让我放弃神的恩典,除非是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大神亲自收回这一恩赐——那也意味着将同时收回我的罪恶的生命……天朝公子,兰葩并非有意惊吓你的朋友,请原谅我的过错。”她恭敬的跪在地上,将卓王孙的衣袖捧到额前,深深低下头去:“神让我在遥远的天朝和他的化身相遇,请您保护我免受不信神者无知的指责与逼迫。” 卓王孙将她从地上扶起来,道:“没有人能逼迫你。”而后一指栏杆边那位昏迷的陌生少女道:“谢公子,那边那位姑娘伤得很重,你帮忙看看。” 谢杉刚刚一应声,就被唐岫儿一把抓住。唐岫儿冷眼看着卓王孙道:“郁青阳,你真以为你是谁?船上的人是你说放就放,说救就救的?” 卓王孙还没有答话,不远的水面上突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平静的海面被击个粉碎,一股三丈高的浪花直冲上来。 众人大惊之下往东面看去,海面上星星点点,全是灯光。第一部分 16.同舟王子美少年 在大海上,有灯就意味着有船。 灯、月交映下,不远处一队黑帆艇船扇形排开,将一艘青色的小船围在中央。 那一队黑帆舰船绝不是寻常船只,比普通客船小而且坚固。船身整个包裹着一层黑铁,栏杆上全嵌着精钢护刀,更为骇人耳目的是,每艘船船头都立着一尊红衣大炮! 十几尊大炮炮口洞黑,正对着那艘青色小船。 每只黑帆舰船上都挤满了人,但是站的都很整齐,他们头上扎着一道白布,手上都握紧了长刀。一个炮手站在大炮旁边,举着火把,似乎随时都会开炮。 炮口所向的那艘青色小船静静的浮在水面。 船不大,布置得却很雅致。船舱几乎一半都是木格窗,窗棂上镂雕着云月、仙鹤,是日本沧镰时代的样式。船舱四面静静垂着深紫色的窗帘,里边一点声响也听不到,似乎只是一艘空船。 这样的船如果在京都皇宫的池苑里看见,倒一点也不奇怪,然而这是怒涛汹涌的大海,这样的画舫只要一个浪头就能粉碎,难道它是借了什么魔力,才避开无边风浪,渡过无数怒涛来到万里之外的地方? 这艘青船似乎真有些魔力。那些黑帆舰船虽已围了很久,却始终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半分。 能用十几尊红衣大炮对着一艘船,就算里边坐的是天王老子,也不应该害怕了。 然而那些黑帆船上的人偏偏都怕得要死,就连大威天朝号缓缓靠近他们,他们也只看了一眼,就回过头去,全神贯注的盯着那艘小船,握着钢刀的指节都已发白。 船行到近处,天朝号上的众人借了月光,居然又看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船上的那些人起码有一半已经不是人,而是尸体! 这些尸体就挤在活人中间,有的扶着栏杆,有的拉着缆绳,有的手上还握着长刀,都保持着死时一瞬间的姿势,似乎还不及有丝毫反抗,就已经僵硬。僵硬的尸体上别无伤口,只有脖子上黑血淋漓,顺着胸口一直淌到甲板。甲板上宛如铺开了一张暗黑的地毯。若不是亲眼所见,真难以想象,人的身体里居然能流出如此多的血。 唐岫儿觉得一阵翻胃,她伸出手捂住嘴,然而,她伸出的手就生生停在空中,鼻端却清清楚楚的闻到了一阵淡淡冷香。 这种香气极其清淡,似乎无迹可寻,又似乎无处不在。然而就在那一瞬间,青竹、冷露、山岚、风荷以及天地间一切清寒之香都已汇为这幽幽一缕,随血液潜入骨髓,最后在人紧绷的心弦上轻轻一拨。 唐岫儿全身一颤,往四面张望了片刻,又将衣袖放在鼻端使劲嗅了嗅,目光最后落在那半船密密麻麻的尸体上。 那种冷香只有可能是从尸体上散发出来的——确切的讲,是尸体伤口中涌出的黑血里。 然而尸体只应该有尸臭。血也只应该有血腥。 就在那浓重的血腥和死亡气息之中,那股冷香依然悠然潜行于海天之间,一如莲花自洁,片尘不染。 唐岫儿只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停止了呼吸,然而这种怪异的幽香仍然透过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渗透入身体里。这种感觉如果不是亲身体验,绝难想象到底有多么的诡异,多么可怖。 不光是她,整个大海几乎都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中。 尤其是那些黑帆船上的人。疲倦、绝望、惊惧已快将他们击垮,他们似乎要用尽最后的一份力量,才能站直身躯。那些目光十分迷茫,一会看看身边的尸体,一会望着那艘青船,眼中看不出丝毫的希望——似乎青船里住的不是人,而是妖魔。 深海中走出的妖魔。 又过了一会,海面上终于有了一些声音。为首的一只舰船上伸起了一盏灯笼。 一个白衣人缓缓站上了船头。说是一个仿佛还不太确切,因为那站上来的分明只有半个人,右边的一半。 他整个人从眉心开始被分割开来,左边脸上一重重堆着锈红色的藓,身上只笼着右边衣服,剩下的盘在腰间。他那一半赤裸的身体也爬满了水藓,另一半的白衣却白得刺眼,高大的身形铁塔般矗立在明暗不定的灯光下,仿佛被人活活劈开过。 众人目瞪口呆,在这样的地方看见这么一个人,真让人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在不经意间,已航进了地狱。 那半个白衣人咳嗽了一声,向青船喊道:“你若再用这种鬼蜮伎俩杀人,我们就要开炮了。”他话一出口,整个海面都嗡嗡回响起来,看来内力已经相当不弱。 然而,谁都能听出他的语调在止不住颤抖,似乎开炮要打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青船上一点回音也没有。 半个白衣人一咬牙,黝黑的脖子上青筋绽露,手上的令旗用力往下一挥。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微亮的紫光无声无息的从他脑后一闪而过,他身体猛颤了一下。那一瞬间大家似乎听到了血管撕裂的闷响,接着是血液喷涌的声音。他挺着身子,眼珠似乎就要夺眶而出,最后的目光还能看到,一柱鲜红的烟花正从自己颈上的青筋中喷涌而出。 那蓬烟花的顶端还是鲜红的颜色,根部却已黑的发亮。等全部变成乌黑的时候,他半边雪白的身体已像石像一般僵硬在原地。手中的令旗还在半空中孤零零的飘荡着,尚未挥下。 异香从他的残血中隐隐传来,月色如暗黑的潮水,从每一个人心头缓缓流过。海风呼啸,海面上却只觉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 好一会,黑帆船上才响起一阵杂乱的呼喊——那种声音嘶哑得宛如野兽狂呼,又仿佛伤重的人吐出的最后一丝气息——“开炮,快开炮!” 一阵巨响震耳欲聋,海面上火光连天,巨浪飞涌,船舶的残骸被抛起十余丈高,又带着轰然巨响落回水面。磅礴的水势连大威天朝号这样的巨船也带的不住鼓涌。 “打中了,打中了!”海面上的人欢呼雀跃,发出一阵死里逃生般的大叫。 硝烟缓缓散去,那艘青船已经化为齑粉,水面上散落着几缕紫色的丝绸。 然而却没有一丝血痕。 黑帆船上的人慢慢安静下来,面面相觑,难道这个妖怪已被这十几尊大炮轰得烟消云散,难道它身体里根本没有血?或者它并没有死,已趁着硝烟潜回海底? 月光更盛,银白的海面寂静得异样。 突然,一丝及其轻微的水声似从海底深处漂浮上来。 月光荡漾的海面突然似一块银盘般向下陷去! 水波旋转中,伴着一丝似弦非弦的悠长乐音,无数点紫光如蛹脱茧,破水而出,流星倒行般,瞬时布满海面,荧荧烁烁,幽艳无比。 黑帆船上的人见到这满天的紫光,顿时面如死灰,似乎连一线逃生的意志都被击得粉碎。 水面悄无声息的分了开来。 一轮淡紫的光华如明月一般缓缓自水中升起。只待一离水,就变得奇快无比,向那些一扇排开的黑帆船袭来。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团紫光在海面上迅速穿梭,而那些船舶、桅帆、人体也竟突似变得虚幻一般的不存在,任由它穿体而过。第一部分 17.同舟王子美少年 那道紫光突的止在为首一船的主桅上,光华散去,众人才看清那居然是一个人。 那人站在五丈高的桅杆顶端,一袭紫袍随风而动,轻若无物,但他的身形却稳如泰山。他徐徐抬起右手,满天光华就从他掌心垂下,在夜空中划出无数道幽艳的弧,伸向下方那些黑帆船。 船上的人惊讶的仰望着他,脸上的神色有惊骇,有绝望,有乞怜,却没有丝毫的反抗,似乎他们的生命已被他手上垂下的光华牢牢系住,再无挣脱的可能。 那人俯视着下方,轻轻叹息了一声,五指缓缓握紧,往上一抬。 几声轻微的闷响,深黑的海面上顿时绽开了无数朵猩红的花。 血花。 一瞬间,那些人的头颅似乎猛然脱离的躯干的束缚,纷纷飞起,在空中翻滚几下,随声落入海中,身子随着跪下。 月光下的海面荡开一片片血晕,浓重的血腥之气就在碧蓝的波光中不住澹荡。而那些没有了头颅的躯干还跪在原地,古怪的向前倾着,颈腔里股股鲜红的烟花喷出一丈多高。 浓黑的海面上宛如骤然起了无数道血的喷泉。 这种景象在传说的炼狱中都不曾有过。 同时,那铁壁般的船身也纷然碎裂,十几艘舰船也像猛然失去了头颅一般,缓缓往海下沉去。 紫衣人还默然站在桅杆之颠,广袖博带都在海风中猎猎扬起。他整个身子仿佛都是月光的一部分,奇寒逼人,却又亦幻亦真,让人无法谛视。 桅杆距离水面已不足一丈,只见他广袖微张,一道紫光向大威天朝号标来。 他的身形也随风而起,那种姿势不是飘,也不是飞,而只在一瞬间是和你眼中的月光交换了位置,就在你眼帘一开一阖之间,他已然到了跟前。 衣带轻招,来人已无声无息的落在甲板上。 众人只觉鼻端传来一阵异香,香气非常淡雅,但却奇寒彻骨,众人禁不住都是一个冷战——正是那些尸体上的气味。 众人讶然抬头,向这个杀人妖魔看去。 然而再没有人的目光能从他身上移开。 他全身笼罩着若有若无的冷光,一抬手,冰魄的光泽就从他垂下的衣袂中照人而来。他来到众人面前,举止间有种说不出的飘逸,却又诡异之极。 满天月光似乎更盛了,然而真正的黑夜却似已随他翩然而降。 众人的手足都宛如沐入冰池之中,然而极度的恐惧仍不能阻止大家去凝视他的双眼。 那双眸子澄如止水,比眼前的大海还要深沉。淡漠的神光中,竟似乎藏着难以言传的忧伤与悲悯——无论如何,这双眸子只应该属于释迦太子,而不是属于这个举手之间就收去几十颗人头的妖魔。 恰恰这样的妖魔竟有一张完美无缺的脸。 甲板上的诸人,称得上风标出世的比比皆是。然而休说男子,就是最自负美貌的女子,也不得不惊叹,这是一张诸神呕心沥血才雕琢出来的面孔。美丽得诡异的轮廓上,恰到好处的点缀着精致到极点的五官,就仿佛暗夜中的星辰,照耀着整个世人。孤独、优雅、毫无瑕疵。如果非要从他脸上找出一点缺陷,那就是他的肤色和唇色过于苍白,似乎终年不见阳光。 如果一个妖魔有了这样一张脸,大家都宁愿不把他当作妖魔来看。何况,他肯定是人,还是最为养尊处优的人。妖怪虽然能变化出完美的面孔,却变化不出他身上那种沉静的贵族气度。 此时,这位紫衣少年居然开口了:“化外之民,久慕中原风物,千里存临,不幸值盗。坐船既毁,亲朋复杳,惶惶如丧,营营奈何?欲求一席,心复愧然。座中君子,能赐锥地乎?”话虽略显深涩,他说来却无比的自然。 唐岫儿听的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这个杀人恶魔居然文绉绉的向他们求助,还要住在这艘船上。 她抢先问道:“你是谁?” 紫衣少年道:“诸位可以叫我小晏。” 唐岫儿撇嘴道:“这肯定是假名。这么说来你是不肯用真面目示人了?” 那少年居然微微一笑:“名字虽假,每一寸面目却都是真的。” 想不到他居然还会笑。 就在这一瞬间,四周所有的血腥、戾气都顿时消散。仿佛天地也因这一笑而洗净重生。 众人被他的笑容所摄,似乎一切都已淡忘了。 那个自称小晏的紫衣少年将目光转向谢杉,道:“多谢这位公子医治紫石姬,还是让我来吧。” 谢杉愕然抬头,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只觉紫光一长,人已到了眼前。他袍袖轻轻一带,谢杉手上的那个少女已到了他怀中。 谢杉只觉触手一阵奇寒,脑海片刻间化为空白,对方手上不带分毫内力,但在他出手那一瞬,周围的一切就仿佛被无形的魔力凝固,任由他从容出入,将紫石姬抱走。 天底下从未有这种奇异的武功。谢杉心中一凛,不由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时,就见唐岫儿正有些鄙夷的望着自己,脸上顿时有些发红。 那少女一直昏迷不醒,刚入紫衣少年的怀中却就醒转过来,她挣扎而起,在甲板上勉强跪直了身体,低声道:“主人,属下……属下没有能阻止他们前来,属下……”她胸口剧烈起伏,再难出声,一双明眸中满是愧疚自责之色。 小晏点点头,转向卓王孙道,抱拳道:“紫石姬伤得不轻,还请船主行个方便,让我找个地方为她略为医治。” 卓王孙微微一笑,在众人均未出一言的情况下他居然一眼就看出自己才是真正的船主,这少年果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比他想象中还要高明许多。 卓王孙笑道:“佳客远来,郁某未能远迎,失礼殊甚。鄙船地字二三号房间尚还空余,如蒙不弃,就请小晏公子与紫石姑娘暂屈尊驾。” 小晏点点头,向卓王孙道谢后,径直抱起紫石姬下了甲板。 其他人余惊未息,愕然看着他的身影从自己身边穿过,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止。 或者说不是不敢,而是为他的气度深深震慑。 过了好一会,唐岫儿才宛如大梦初醒,道:“你们就让他这样下去了?刚才十几条船,几十条人命,被他一招之下杀的片甲不留,你们看的明明白白的,却还让他与我们同行?”她指着海上散落的船舶遗骸,突然她的动作僵住了。 随她手指所向,海面上窜起一道火光,而后一声巨响,一枚海碗粗的炮弹笔直向甲板飞来。 18.第二部分漫垂紫袖结芳菊 那些黑帆船上的人居然还没有死绝。 一个炮手在看到满天紫光的一瞬就吓得晕了过去,幸而躲过了那场屠杀。恰好他所在的船又被另一具船舶的遗骸钩住,一时没能完全沉没。刚才被海水一浸,那人缓缓醒转,听到大威天朝号上有人,恍惚之中拉下响环,向这边开了一炮。 一尊红衣大炮在仅隔数丈之外当面轰出,威力岂比寻常!唐岫儿只见那枚炮弹旋破夜空,哧哧作响,瞬时已到头顶。 突然,一道电光划破夜空,一枚铁箭从天朝号后方飞速赶到,与那枚炮弹迎个正着。只听巨大的暴响直如钧天雷裂,在大威天朝号上空炸开。 一爆之下,那枚炮弹竟被铁箭当中穿过,裂为碎块,跌在甲板之上,铁屑纷飞,深嵌木里足有三寸多深。满天碎片中,唐岫儿下意识的伸手一挡,只觉那箭速度丝毫不减,从她袖侧掠过,向远空飞去,瞬时已不见了踪影。过了好久才远远传来落水的声音。 唐岫儿立定身形,骇然看着地下的弹片,这种出了膛的精钢炮弹居然能被一根铁箭穿碎,这一箭之力简直是匪夷所思。 唐岫儿转身望去,就见来箭的方向上,正泊着一叶狭窄的扁舟。 上面一条黑衣大汉如标枪般笔挺的立着,双手合抱胸前,怀中是一张大得出奇的弓。 这张弓样式奇古,弓身上脉脉乌光,在月下流转不定,映出黑衣人一张冷漠的脸,上面就像涂了一层黝黑的砂子——那只能是烈日和风沙的痕迹。他那指节凸出的大手,正轻轻摩挲着弓背上九颗赤红的宝石。 卓王孙向那人拱手笑道:“想不到后羿神弓庄先生也来了,郁某船上还有两间空房,倒也正好。” 众人悚然动容,莫非那人就是号称天下第一神箭的庄易? 据说这个人无亲无友,漂泊天下,唯独对箭术一道上已经嗜好到了痴狂的地步。他十岁的时候就一路乞讨着来到蒙古,在草原上射狼而食,掘地而眠,足足等了三个月,才得到了和蒙古大汗比箭的机会。两人一共比了七天七夜,各射麋鹿两千头,不分胜负。然而此人箭术虽高,行事却极为狠毒,箭下从不留活口。年轻时为了投师学箭,竟连妻儿都杀了。所以提起他的为人,江湖上的人多不以为然。 但是大家都害怕他手上的弓。据他自己说,那张后羿神弓真的是上古神物,全由乌金打成,足足有千斤之重。而上边镶嵌的九颗宝石就是当初后羿射落的九日。虽然江湖上没有几个人愿意相信这个传说是真的,背后还常常嗤之以鼻,说他故弄玄虚,但提起那张弓的时候,都不免帮他把这个传说再说一次。何况,他刚才的确是站在一叶起伏不定的扁舟之上,出箭射落了一枚飞旋而来的炮弹。一个人有这样的箭术,无论他说出什么样的传说,都没有人敢觉得它荒诞了。 庄易抱着弓,向卓王孙点了点头,当是还了礼:“不错,庄某的确是有事出海,想借这位公子的船一用,不过却不是现在。”他一顿足,足下扁舟飞一般的向开炮的残舰标去,他来到跟前,轻轻一抬手,就拦腰将开炮那人提了起来。那人身材本来也算得上魁梧,被庄易提在手中,却如同一个被掏空了的稻草人,一点反抗之力也没有。 庄易一手持弓,一手提着那人,足下小舟平平向后退去,道:“庄某现在公务在身,必须把这个倭寇余孽带回县衙,明早日出之时,庄某自当再来,与诸位同游海上。”话音未落,小舟已退出老远,片刻之间就只剩下圆月中的一粒黑点。 偌大的海面寂静如初,唯有水波微微动荡。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 谢杉摇摇头道:“像庄易这样的人居然肯为刘家港县衙做事,倒真是不可思议。” 敖广扶了扶拐杖,笑道:“老朽倒是觉得这为县衙做事只是个引子。” 谢杉道:“引子,什么引子?”说完了却警惕的扫了敖广一眼。 敖广笑道:“谢公子不必紧张,此次就当闲聊,下次有什么好生意,谢公子多多照顾老朽就是了。” 谢杉脸上一红,道:“还要多多请教前辈。” 敖广道:“不敢,老朽以为庄易替县衙做事,不过是为了引他上这艘船。” 谢杉道:“难道他上这艘船另有目的?” 敖广笑道:“只怕上这艘船的人都另有目的,难道谢公子不是?” 谢杉脸上微微有些尴尬:“我和表妹只不过是为了追查倭寇的下落,替天行道,聊尽侠道中人的本分。” 敖广瞥了他一眼,笑道:“说不定人家庄先生的目的也不过如此。只是想不到不可一世的刘家港倭寇居然就被那位小晏公子在一举手间铲除的干干净净,妨碍了两位行侠仗义的雅兴。” 唐岫儿突然惊道:“铲除干净?难道刚才那些黑帆船上的人都是倭寇?” 敖广叹道:“除了刘家港倭寇,就是大明水师也不见得有那么整齐坚固的战舰,一时也调不出十几尊红衣大炮来。说来也是那帮强人罪有应得,无怪那位小晏公子出手如此残忍。”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不过这位小晏公子的武功的确是奇怪之极,杨盟主,不知你可从他的身手中看出点什么来?” 杨逸之似乎并不愿意理他,只淡淡道:“没有。” 敖广笑道:“说句冒昧的话,如果我说那位小晏公子的武功不在盟主之下,盟主以为然否?” 杨逸之叹道:“只怕很难说他在任何人之下。” 步小鸾不知什么时候从相思怀中挣脱出来,问道:“你们说的那位哥哥好漂亮,他到底是谁呢?” 敖广道:“小鸾小姐,莫非你有什么看法?” 步小鸾脸上一红:“我?我不知道啊,不过……”她回头拉了拉相思的衣袖:“不过,我可以让姐姐帮忙猜一猜,她刚才也和我一起看了那位哥哥好久,也许会知道呢。” 相思脸上微微一红,瞥了卓王孙一眼,道:“我……” 卓王孙微笑道:“你只用把你认为的讲出来就是了。” 相思低声道:“是……这位公子来自东瀛,从气质举止来看必定是家世显赫的贵族,而其容貌,武功,无一不是举世罕见,这样的人物,日本国内应该只一人而已。但是……”相思微微皱起秀眉,道:“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我只能想出他就是十四岁继承家业,十六岁官拜关白、大纳言,如今统一全国已指日可待的尾张国少主,织田信长。” 众人闻言都是一怔,唐岫儿已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还请唐大小姐指教。”相思轻声道。 唐岫儿正色道:“织田信长统一大业未竟,战事缠身,为何要到中原,又为何还在此地出手剿灭倭寇?姑娘这么说,只怕是还没有睡醒吧?” 相思解嘲的一笑,并没有答话,一旁方天随高声插言道:“唐大小姐如此说就欺人太甚,日本觊觎我国疆土甚久,近十年来,更传说上至皇室,下至幕府,串通一起,定下了诡计,图谋非小,也许织田此次化名来,正是为了这个天大的阴谋。” 唐岫儿冷笑道:“织田信长少年得志,所行离经叛道,自恃天上地下,唯他独尊,当真遇佛灭佛,见神杀神。而刚才那人满眼俱是忧郁悲悯之色,似乎行事不忍,却又不得退于事外,绝非的六天魔王的态度。” 方天随道:“本官以为,奸猾到了织田的地步,喜怒哀乐俱可内敛,一点神色,说明不了什么。如果唐大小姐以为他不是织田,那又有什么别的高见?”第二部分 19.漫垂紫袖结芳菊 唐岫儿道:“难道方大人以为自己附和的这几句胡话,能算得上什么高见?” 敖广满面笑容,打断道:“两位万万不要为这点小事争执,既没有什么好处,还伤了和气……郁公子,您又怎么看?” 卓王孙道:“诸位可曾注意他的衣服。” 敖广若有所思的道:“轻如灵风,寒于玄冰,绝非一般的质料。” 卓王孙微笑道:“衣角的绣花呢?” 众人猛地想起,他那袭淡紫的长袍上,有一丛用银色的丝线隐绣的九瓣菊花纹。 九瓣菊花纹是日本皇室血亲专用的图案。 卓王孙似乎没有在意众人的惊讶,道:“这位小晏公子就是后奈良天皇第十四子,馨明亲王。” 敖广讶然道:“馨明亲王?莫不是那个一出生就被几个妒忌的皇妃害死的十四皇子?” 十四皇子出生已是二十三年以前的故事,但如今提起来,中原武林也是无人不知。后奈良天皇一生软弱无权,自鉰壶皇后死后再未立后,却在四十岁时爱上了从四位下右卫门督五原信忠的养女,要继立为后。那养女来历不明,传说本是中土人士。当时皇室上下,反对者甚众,太后甚至以绝食相挟。想不到一生谨小慎微的后奈良天皇居然力排众议,最终策立了五原姬。五原姬出身已非煊赫,又体弱多病,宫内于是盛传她是靠着妖术才迷惑了天皇。五原姬知道后伤心欲绝,终日闭门不出。后奈良天皇干脆另起别院,让五原姬独居其中,不容外人打扰。一年后,五原姬有孕在身,更时刻怕人暗害,过了一年提心吊胆的日子,分娩之时却因难产而死。 其实众人都知所谓难产而死,实际上是几位宫中很有势力的妃嫔所害。可怜五原皇后连尸骨都没有留下,还被诬诋为现出妖形,破空遁去。所幸这位小皇子却被几位宫女舍命保全了下来。 后奈良天皇伤心之余,却也无奈外戚势大,只得偷偷前往看望小皇子。那位小皇子通体异香,静静躺在襁褓里,也不啼哭,待天皇一到,才睁开了眼睛。据说天皇当时竟然被那小皇子的一双眼睛迷住了,立刻册封小皇子为馨明亲王,将他带回宫中,派下重兵日夜护卫,一面宣告天下要立他为太子。 然而就在诏书下达的当天,十四皇子却从层层宫禁中神秘失踪,后奈良天皇伤心欲狂,派人四处逼问皇子的下落,其他的嫔妃当然矢口否认。他又在全国重金悬赏,然而始终没有小皇子的半点消息。后奈良天皇从此郁郁寡欢,将自己关在当年五原姬的别院内,既不见那些嫔妃,也不见满朝大臣。各地大名本来就不服皇室统治,这二十年来就更加猖獗,彼此攻阀,全国已陷入一片混战。 ……通体异香,还有一双颠倒一切的眸子,这一切,小晏似乎和那位馨明亲王很像,然而…… 敖广全身猛地一颤,声音都有些变调:“馨明亲王已经死了二十三年了,除非……”他猝然住口。 想起刚才那位少年诡异的身法,妖魔一般的武功,不带血色的面孔,众人脊梁上都是一阵冰凉,一句话忍不住就要脱口而出——除非他根本不是人类。 卓王孙看着众人的神色,缓缓道:“他本不是来自人间。” 不是来自人间!众人心中如蒙重击,难道自己刚才看到的真是二十三年前怨魂留在时间的幻影? 唐岫儿咬着嘴唇,颤声道:“郁青阳,你不要装神弄鬼,他不是来自人间难道来自冥界么?” 卓王孙正色道:“正是来自幽冥。” 幽冥,并不真的是阴间,而是传说中的一个岛屿,幽冥岛。 然而,听到这两个字之后,大家的脸色却比刚才还要凝重。 传说东海幽冥岛是天下武学中阴柔一派的极至。极至的意思就是说它的怪异已经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据说与他们交手,无论内力有多高,剑法有多好,最后都会莫名其妙的惨死。因为那分明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和勾魂使者挣命——这就是说,毫无胜算,必死无疑。 因此,大家宁愿把幽冥岛当作一个来自地狱的传说,宁愿相信幽冥岛的武功并非人间所有,自己之所以怕得要死不是因为技不如人,而是人力不能和鬼神相抗。 虽然幽冥岛传人曾几度东渡中土,参加武林大会的角逐,有一次更力压群雄,折桂而去,但大多数人还是坚信幽冥岛上的人靠的都是妖术,而不是一种极高的武学。 只有一少部分人视之为蓬莱仙岛,欲往求学。但此岛隐于碧涛之间,微渺难求,那些强渡而去的人,都是一去不返,近几十年来,再无人敢问津。也有人传说此岛本是来自冥界,每次要等到地狱开启的时候才会现于海面,也有人说幽冥岛百年之前已随火山喷涌而永葬海底,等等奇谈怪论,不一而足。唯一可证的是,幽冥岛弟子现于人间已是百年之前,如今江湖上只存传说而已。 然而这个死去了二十三年的皇子居然就是幽冥岛的传人。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尽是绝难置信的神色。 唐岫儿突然对卓王孙道:“他已经二十年没出现在世间,你又凭什么知道?” 卓王孙道:“郁某的某代师尊曾与当时的幽冥岛主交手,他的内力和这位小晏公子的如出一辙。” 唐岫儿冷笑道:“与幽冥岛主动手的人,没有一个活下来的,难道你师尊是托梦告诉你的不成?” 她话音未落,相思已然一声轻喝:“放肆!” 唐岫儿怒目望着相思,突然笑出声来:“你说我放肆?本小姐是放肆惯了,难不成你今天想来管教我?”衣袖一垂,数点寒芒已握在指间。 而月光下,相思清丽绝尘的脸上连一丝怒容也没有。她静静的站着,只有红袖下纤秀的手指有意无意的动了动。 月色宛如一块巨大的寒冰,沉沉的压下来,众人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开。 这时,卓王孙若无其事的走过去,拉起步小鸾,笑道:“晚上风大,你得回去睡觉了。”步小鸾迷迷糊糊的拉起他的手就往前走,相思低头答了声是。三人再也不看众人一眼,径直往甲板下去了。 唐岫儿脸色沉重,并没有追过去。 水面突然传来一阵汩汩碎响,众人一惊,只见是最后一块船舶的遗骸沉入水中。水面荡漾了一会终于沉静下来,显出一种深黑的颜色,宛如一池凝固了的血。 那少年悲悯的眼神和他挥手割去几十颗头颅的影像似乎交替倒影在水中。 一种难以说明的恐惧和不安就在每个人心中蔓延。 即使他是幽冥岛主,又是如何站在数丈开外,挥手夺去几十人的头颅? 紫石姬、还有那些倭寇脖子上骇人的伤口又是从何而来? 他万里迢迢,远渡中土,又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 大家的脸色和月色一起黯淡下来,远处的海风呜呜咽咽,竟似婴儿夜哭,听去凄惨空旷无比。第二部分 20.魔弦妖弓张满月 第二日清晨,海上的天气好得出奇,蓝天白云鲜丽如洗,细碎阳光洒满碧蓝的天幕,勾画出一幅巨大的金色背景,天朝号就乘风破浪于这万顷碧波之中。 难得风和日丽,许多人到甲板上看海散心,却似乎都对其他人心存芥蒂,谁也不愿站得近了。相思靠在栏杆边,吹了一会海风,猛然觉得觉得眉心处有些晕眩,正要下去,突然听见一个人叫道:“海鸥,看海鸥啊!” 相思抬头,果然一大群白海鸥贴水飞来,不久又来了别的一群黑色海鸟,绕着桅杆,上下翻飞,竟然越集越多,鸣叫成一片。 一声叹息从身后传来,相思回头,见敖广皱着眉倚在不远处的栏杆上,身上换了一件大红绣金褂子,居然没有穿那件金缕玉衣。他一面摇头一面道:“唉,郁夫人,这艘船上真是有些古怪,你不饲饲神鸦,驱邪乞福?” 饲神鸦?相思微微一笑,她想起小时候念过的一首词来: 奇_书_网 _w_ w_w_._q_ i_ s_h_u_9_9_ ._ c_ o _m 门前春水,白萍花,岸上无人,小艇斜。 女儿经过,江欲暮,散抛残食,饲神鸦。 南方一带历来有这样的风俗,女子若是在船上遇到随船飞舞的水鸟,都会投以残食,而那些“神鸦”也接在空中,百投百中。据传说,这样能赶走邪魔,给女孩带来祝福。 唐岫儿在一旁若有所思:“竟有这样的风俗,看来的确也应该去去邪了……表哥,快回去拿些稻米。”谢杉依旧很听话,转身下楼去了,走得还很快,生怕晚了海鸟会飞走了。 似乎大家都相信这艘船上还有很多邪异的事情。 相思正想离开,额头上突然一阵刺痛。她一手按住眉心,一手用力扶住栏杆,眼前一圈桃红色的血光就如同水波一般渐渐化开。 唐岫儿已接过谢杉递来的玉米,默默往空中洒去,脸色却十分阴沉。那些海鸟对人类的投食也失去了往日的兴趣,接了两颗,就缓缓散开。 相思想如果自己下去取食物,回来的时候海鸟怕都飞走了。正尤夷着向唐岫儿谁讨一些。唐岫儿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嘴角现出一丝冷笑,没待她开口,装作手下一滑,竟将一大碗玉米倒在了海里。 相思微微苦笑,也没法和她计较,转身要走。杨逸之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他看来已经注视了她好一会,道:“郁夫人刚才觉得不舒服?” 相思微笑道:“哦——杨盟主,我只是在风口站久了,有些头疼。” 杨逸之看了她一眼,神色颇为凝重,刚要说什么,又随即转开了话题:“郁夫人为什么不一起饲神鸦呢?” 相思憾然道:“我身边没有带着残食,只有下次了。” 杨逸之伸手递过一捧玉米粒,目光却转向一边,轻叹道:“但愿这种驱邪的习俗多少能有点用处。” 相思感激的一笑,接了过来,回头时却只见天空一片空廓,几朵白云欲浮欲沉,那些海鸟,恰似顿时消逝了一般,只得道:“多谢杨盟主,可是时机不巧,神鸦都已经飞走了。” 杨逸之将目光投向甲板的另一端,道:“未必。” 他话音未落,一阵悠长的乐声从甲板的另一头飘扬而起,里边尽是一种说不出的凄惶迷离,似乎每个音节都如同一个疯狂的舞者,在听者的心上不住跳跃,一点点把你的心脏踏沉。 相思抬眼望去,小晏正在吹奏着一件状如紫色水滴的乐器,他淡紫的衣衫,对面大海,飘飞不定。海面上的阳光似乎也在乐声中渐渐冷却,沉沉的悬附在众人身上,浸染出一层冰冷的微光。 海天之际旋即涌来一片白光,那些方才消逝的海鸟,竟似受了乐声的召唤,成群结队,又向天朝号上飞来。 “郁夫人可以饲神鸦了。”杨逸之注视着小晏,却对相思道。 相思犹豫了片刻,还是来到栏杆侧,试着将手中的一些米粒往外一抛。没想到神鸦们立刻翻飞接住,竟无一落空。 唐岫儿惊讶的看着她,目中神光变换,嫉妒中渐渐透出些不安来。 相思觉得全身血液里有一股奇特的暖意在缓缓升腾,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似乎忘却了四周异样的气氛,将米粒散得忽上忽下,花样不断。海风吹动她的红裳,衬着碧波白云,恍惚之处,如同天女散花,浑然不似人间。 众人都看得呆了,近处的敖广却是眉头紧皱,呼吸都有些急促,似乎他那几十年在大海上磨练得比猎狗还灵敏的嗅觉,已从明丽无比的阳光里寻出了危险的迹象。 不觉中一个巨大的黑影站在他面前,嘶哑着声音道:“你让开一下。” 敖广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就是昨晚在海上遇见的庄易,想不到他已经上船了。对于庄易这个人,敖广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加上刚才又被他无礼的打断,心中多少有些不快,于是冷言道:“我先站在这了,为什么要让你?” 庄易冷冷道:“我有要紧的事,要是耽搁了,只怕你负不起这个责任。” 敖广笑着看着他,道:“庄先生要这块地,敖某岂敢不给。只是敖某到这艘船上就是为了做点小本生意,至今白白陪着受了不少累,一点进帐都没有。如今好不容易站了个风水宝地,多少也要向庄大人换点赏钱。” 庄易截然道:“五百两。” 敖广转过头去,舒舒服服的伸了下懒腰,将拐杖靠在栏杆上,却不再说话。 庄易早已不耐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敖广道:“银子太少的意思。” 庄易愕然道:“五百两银子也还少?” 敖广笑着看着他,好似在看一个乡下老土。他指了指谢杉道:“敖某陪那位谢公子说一句话也要一千两,要是收了庄先生这个价钱,是不是对那位谢公子也太不公道了?何况……”敖广摸了摸手边的拐杖,道:“何况敖某的嘴没什么不方便,可腿脚却是大大的不太方便,一般来讲,一千两一张的银票掉在地上,敖某都懒得弯腰去捡。” 庄易冷冷道:“那就一千两。”第二部分 21.魔弦妖弓张满月 敖广还要讥讽几句,只听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一千另一两。”来人一身黑纱,看不见面目,不是空蟾却是谁? 庄易吃了一惊,打量打量空蟾道:“你是谁?存心来找我麻烦?” 空蟾冷冷道:“我也想站在这里,既然这个位置是宝贝,就该价高者得。” 庄易抬头望了望天,神色有些焦急,一咬牙:“两千。” “两千另一。” “三千!”庄易提高了声音,把不少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三千另一。”空蟾还是平静的加码。 庄易黝黑的脸上红光泛起,那双鼓突的眼睛迸出两道比鹰鶽更利的凶光:“这位姑娘,你是不是知道某人是谁?” 空蟾淡淡道:“你是庄易。” 庄易不相信地道:“你既然知道,居然还敢和我争这个位置?” 空蟾道:“因为我平生最喜欢做别人不敢的事。” 庄易倒吸了一口气,恶狠狠的报出一个数:“一万两。” 敖广是笑花了眼,不想自己脚下这个宝贝位置,居然值得一万两白银,他将目光投向空蟾,眼巴巴等她加到一万另一两。谁料,空蟾淡然道:“我不要了。”言罢转身离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庄易狠狠的唾了一口,伸手掏钱,但瞬间他的手凝在了钱袋中,冷汗从额头淋漓而下。 敖广笑道:“庄先生要是没带在身上,我可以跟你去房间取。”突然感到身体一震,一只铁钳一般的手已经卡上了他的脖子,耳边炸响着庄易的咆哮:“臭矮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的两万两银票呢,你敢偷到我头上来了!” 敖广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响,冷汗淋漓而下,但他眼睛却没有看着庄易,而是怔怔的瞪着天空。 似乎那里的东西要比庄易卡在他脖子上的铁手更加可怕。 一道极亮的蓝光从天幕上悠然滑过,庄易猛地丢开了敖广,眼中一片狂喜。 只见一队不知名的海鸟破空而至,羽翼一片幽蓝,美丽异常,方才那群神鸦却如同畏惧后来者一般,悄然退去了。相思似乎没有在意,依然凭栏向空中抛洒着残食。 远处,小晏已经收了乐器,一言不发的望着相思。紫石姬低声道:“殿下,这群海鸟也是殿下诏来的吗?” “不是。”小晏望着那些蓝色海鸟,叹道:“阇衍蒂,这就是传说中的阇衍蒂。” 紫石姬惊道:“天帝因陀罗与天后舍脂的女儿,湿婆大神座下四大圣兽之一,圣鸟泉守护神阇衍蒂?” “是她。”小晏道:“迷恋湿婆大神的化身,舍弃了永恒的生命,最后折翼而死。” 紫石姬顿了顿,又看了小晏一眼,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为什么要为这个女子吹奏唤魔之音?” 小晏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 紫石姬有些不甘心,又指着那群蓝鸟问:“难道这些都是阇衍蒂?” 小晏道:“不,那些只是化身……”他眼中露出一丝深深的笑意:“她已经来了。” 紫石姬抬头看去,只见一只深蓝的巨鸟正缓缓降落,它羽翼玄光流转,敛翅停栖在相思肩上。一双锐利的眼睛,就宛如风暴中大海狂怒的漩涡。 阇衍蒂安静的在相思肩上啄食她手中的食物。船已泊港休息,海边沙滩丽日,相映生辉,只静得人们连呼吸都要忘怀了。 就在这时,一支冷箭无声无息的向相思射来。 当人们意识到那是怎么回事,箭已经到了相思面前。铁箭来势实在太快,角度太刁,旁人欲要阻挡也已鞭长莫及。 相思大惊之下,翻手去接,没想到那只铁箭的速度突然陡长,从她手指的间隙中一穿而过,直插肩上的巨鸟的头颅。 瞬时,一声凄厉的长鸣直冲云霄,阇衍蒂带着箭飞起几丈高,在空中挣扎了几下,就随着一道蓝光一起坠到地上。相思此刻才明白铁箭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肩头的巨鸟!大惊之下,朝来箭的地方看去,但见庄易手持着后羿神弓,跨步而立,脸上全是一片疯狂的笑意! “终于等到了,终于等到了,阇衍蒂……”他抢前几步,伏在阇衍蒂的尸身旁,用力抱住鸟尸,疯狂的大笑道:“哈哈,谁也不能和我抢,这是我的……” 那只巨鸟无力的匍匐在甲板上,双翼摊开,足有一丈长,一滩黑红的血就从鸟身下汩汩流出,仿佛伸出了一只巨大的血掌! 相思只觉得不可思议,只见庄易已经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戴着斑指的那只手里泛出两点幽蓝的磷光——赫然正是一对眼珠。 四周寂静无声,天色仿佛是突然间就暗了下来,墨黑的云从不同方向飞快的向天朝号上空聚集。庄易就在垂垂的天幕下挥舞沾满血污的手,不停的笑道:“哈哈,无价之宝,无价之宝!” 众人站在腥咸的海风中,一言不发的看着汹涌的怒涛,以及天边腾起的无边雾气,和他的笑声一起翻腾于海天之间。 “庄先生,你疯了!”相思愤然道。 “你们知道什么?!”他进了两步,一手紧紧握着那对眼珠:“阇衍蒂之眼,是能洞穿六界的眼睛,受诸神祝福,不老不朽,得到它的人就能拥有和阇衍蒂一样的眼睛!普天之下,也只有我庄易这样的神射手才配有这么一双眼睛!我的箭法从此将无敌天下……” 相思还要说点什么,敖广已从地上站了起来,叹息道:“庄先生,你的箭法早已天下无敌,咳咳,这又何必。退万步说,你要射杀阇衍蒂,天下之大,哪里不行,怎么也不该在这里动刀动箭。”敖广一脸冷笑,他这么一说,明显是暗指庄易不给卓王孙、杨逸之等人的面子。 庄易此时已经平静了一些,傲然回答:“说得容易!阇衍蒂生性狡猾,要它现身,有二十种种条件,十七种预兆,一样不全,也看不到影子,我已经追踪它四十年了,只见过两次,而且都是从高空一飞既逝,如何能射?今天好不容易,落在了她的肩上,真是可遇不可求!无论在谁的船上,我也顾不得了。” 远处,小晏微微摇头:“谁的船也倒罢了,只是他居然在大海上射杀圣鸟阇衍蒂,只怕要大难临头了。” 紫石一怔:“什么大难?” 小晏嘴角浮出一丝冷笑:“诸神震怒,生灵涂炭。”第二部分 22.魔弦妖弓张满月 相思鄙薄其为人,冷冷道:“为了一个传说,庄前辈竟然耗费四十年心血,实在算不上明智。其实庄前辈的眼力天下第一,早成公论,又何必行如此残忍之事。何况就算那传说是真的,人总是要死的,光一对眼珠子不老不朽,也不见得有什么用。” 庄易冷笑一声,正要说什么,突然一声凄厉的哭叫由远而近,飞快的抢到了众人面前。只见一个红衣女子披散着齐膝的长发,用一种古怪的姿势,躬着腰,站在甲板中央。 是兰葩。 她双目圆睁,像蜥蜴一样四处乱转,凶光四迸。又是一声尖叫,重重的跪倒在阇衍蒂的尸身旁,伏身乱吻那血肉模糊的尸体。十只半寸长的指甲全折断在地上,手上鲜血淋漓,也不知是她的还是阇衍蒂的。 她猛地抬头,批发浴血,直勾勾的盯着庄易,声音嘶哑,不似人声,和当初妙绝天下的嗓音更是判若两人:“是你……是你……你居然敢杀了阇衍蒂,你是神所唾弃的魔鬼……”她一语未竟,身形已如闪电般一纵而起,十指如钩,向庄易扑去。 庄易那一刹也已搭箭在弓,出手就射。 “哐铛”一声,那只沉重的铁箭锵然落地。兰葩也跌倒在甲板上,小晏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们之间,神色依旧十分澹然,似乎连衣袖都没被风吹动过。 相思也不明白他是用什么挡落庄易那一箭的,记忆中,仿佛只有一道月白的微光猝起于他的袖底,然后就无影无踪。 他看着地上的兰葩,清寒的眸子中透出一丝悲哀:“兰葩姑娘,阇衍蒂被杀,首罪在你,你不必多造罪孽,还是回去闭门请罪的好。” 兰葩面露狞笑,正要挣扎着站起,突然一种巨大的惊骇凝固在她的脸上——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自己额头上正在流淌的鲜血! 一股细流,就从赤红的半月下点滴而出。 ——这枚月轮是神的恩赐,将永嵌骨肉。 ——尔若犯下滔天大罪,神将亲自取走此石,尔之头颅,将成为神坛之祭。 一种死灰色顿时布满兰葩的脸,她怔怔的凝视海天深处那些咆哮的黑浪,突然失声争辩道:“不——,不是我的错,我不想死!”她的声音凄厉无比,却突然被呃在了咽喉中,她一声惨叫,低头吐出一口鲜血,双肩不住抽搐。 巨大的黑色的云堆镶着微红的亮边,直直的垂在她头上,她就这么低头跪在地上,仿佛死去了一般,大家都被惊呆了,也没有人敢去扶她。 良久,她又抬起了头,轻轻啜泣,全身都因恐惧而颤抖不止:“是,是我护主不力,让阇衍蒂蒙难,背叛了大神的意旨,罪无可恕,应当坠入炼狱,生生世世,永不超生……”接着她血红的嘴唇中突然吐出一串尖利的符咒,又猝然住口,转过血迹纵横的脸,向大家微微一笑,这一笑让人只觉得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让人窒息的死气中,她的表情异常平静,缓缓道:“你们,都是神的罪人,犯下万劫不复的罪过。” 诸人浑身的血液都已冰凉——因为这句话听起来根本不是出自她的口中,而是来自一旁血泊中的鸟尸体内! 鸟尸乌黑的双翼铺开,鲜红的血狰狞的淌着,像撕开了一张魔鬼的血口。 她喉咙中发出一种古怪的呻吟,听上去时近时远,时而凶恶时而痛苦恐惧,美丽的脸上迅速布满了一层诡异的蓝色,整张脸都扭曲着。 她猛然住口,双手扭曲,用力撑着甲板,长发挡在她低垂的脸上,那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海底,又似乎就来自她的身体:“一群罪恶而愚昧的不信神者,竟眼睁睁看着恶魔冒犯天神,袖手旁观……你们都犯下万劫不复的罪孽,神判你们全部粉身碎骨于阇衍蒂葬身之处,无一逃脱!你们只用等候,等候……” 她一字一句的道:“等候六支天祭。” 相思身体猛地一颤,眉心又是一阵剧烈的刺痛! 六支天祭,正是水底莲池中,人鱼星涟撕出自己心脏时的预言! 兰葩抬起头,狰狞的表情和星涟当时如出一辙,她沉声道:“罪恶的人类再一次引起了诸神的震怒!六支天祭将再现人间!而你们,将作为替身,按照神的愿望,一个个悲惨的死去,让六界天主得以解脱,让世界重洗罪恶……”她突然咯咯惨笑起来,那声音像一根绷得不能再紧的弦,猛地断裂了,她也昏倒在甲板上。 众人伫立在甲板上,心中仿佛被一层浓重的阴霾笼罩,再也无法摆脱。一股腐臭气息,从海底深处飘出,萦绕在众人身上,越来越浓。 诸神震怒,生灵涂炭。 六支天祭,将重现人间! 茫茫大海发出悲哀的咆哮,仿佛在一遍遍重复那诅咒般的话语——你们犯下万劫不复的罪孽,每一个人,都将成为天罚的祭品。 无一逃脱。 船顶上的黑色云山缓缓渗下,仿佛伸出无数条巨手,要从这里掠人而啖……第二部分 23.千年古屏尘迷灭 阇衍蒂的血云正沉沉笼罩在大威天朝号上,卓王孙却一早带着步小鸾去游赏海景了。待船一靠岸,两人就上了陆地。 这一带的沙子是乳白色的,沿岸长着不少矮矮的椰子树,零零星星的椰子散落在地上,被白沙埋了一半,海波一洗,显得越发鲜亮起来。 白浪互相追逐着向天边而去,海鸥懒懒的划水飞过。 步小鸾抱着膝,坐在沙丘上,白色的裙子被风微微吹动,似乎是从海水的阳光中浮起的一朵云。 海潮越来越高,快要浸到她的鞋子,卓王孙示意她起身,她却摇摇头,迎风唱起歌来。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唱歌,那歌中也没有完整的曲调或者一句歌词,只是断断续续着一些单纯的音符。 卓王孙想起了华音阁中一个故事:大唐年间,一个眼波带着北极光色彩的女孩,乘着冰舸,辗转来到了万里以外的中原。她像冰雪一样美丽,但是自幼生活在荒岛,只会鸟兽虫语,不懂人言,对人更是毫无机心。后来她遇到了当时的华音阁主。他初见她的时候就承诺要给她一座冰雪的宫殿,让她永远不受任何世间之物的点染。后来,他为她抛弃了二十年常人不可想象的富贵,伴她回到荒岛,用余生所有的日子去实践当初的承诺。 现在的小鸾几乎和她一样,人世间的任何一点点东西,哪怕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会浸渍了她的心。 步小鸾唱着唱着,突然豪兴大发,脱了鞋,就要走到海里去。 卓王孙一把抓住她:“小心打湿衣服。” 步小鸾偏着头一笑:“晒晒就干了。” 卓王孙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怜惜的微笑道:“就这么一点点,我真怕你被海水冲走了。” 一句玩笑,小鸾却有些害怕,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认真的想了想,道:“你在沙滩上牵着我,不就行了?” 卓王孙只有任她,一手拉了自己,一手拾起裙角,小心翼翼的走在水中,海水温柔的拂着她赤裸的膝盖,也托起那散在水中的衣带。她的小手温暖而柔软,紧紧的握着卓王孙,荡漾的波光中,仿佛只是一个太阳光和水气邂逅而生的幻影,只在被卓王孙握在手中那一刻,才具有了形质和生命。 她偷偷看了一眼卓王孙,突然轻唤了一声:“呀!”顿时蹲了下去,握住水中的脚踝,鼻子上皱起许多痛楚来:“咬到我了……” 卓王孙立刻过来,伸手往水下一探,小鸾倏的连他那只手也抓住了,在水中脆脆的笑着:“卓大哥,你的衣服不是也全湿了吗?” 卓王孙把她抱到岸上,从她纤细的小腿上轻轻摘下了一只年幼的海星,问:“疼么?” 步小鸾伸出一只拳头,挥了挥,眼睛笑得像两弯月亮,道:“一点也不疼。” 卓王孙静静的看着她,这个动作实在是太熟悉了。 十几年来,步小鸾每月都要喝下数种剧毒的药液,身上扎满数百只银针。尤其每月一次要承受卓王孙向她体内灌输的内力,更是奇痛难当,但她只是安安静静的躺着望着他,等他收功起身,替她擦满头的冷汗时,她就会冲他挥挥拳头,笑着说一句:“一点也不疼。” 卓王孙还在想什么,步小鸾突然发现了那颗海星只要受到外力就会蜷缩成一团,她兴奋的用手将它在沙地上拨来拨去。 卓王孙摘了两根椰树枝,两人就一路在沙滩上走着,一路像赶陀螺似的赶着那只海星。步小鸾看着那只海星在地上越团越圆,突然道:“卓大哥,它好像我吃的一味药啊!” 卓王孙道:“是七毒冰蛤。” 步小鸾眨眨眼睛,道:“它被我打得好可怜,还有我每个月吃的那些虫子……卓大哥,我不想吃它们了,放了它们好么?” 卓王孙将目光转向海天之间一抹淡红的彩云,轻轻叹息了一声:“小鸾,我不会再逼你吃药的,以后也用不着吃了。” “为什么?”小鸾漆黑的眼睛突然闪亮起来:“哦,是不是我的病好了?是不是?” 卓王孙轻声道:“是的,好了。” 步小鸾苍白的皮肤下边顿时升起两朵幸福的红晕,喃喃道:“真的?” 卓王孙默默的看着她,拂开她额角的一缕乱发:“你不是一直想长大吗?现在可以了。” 步小鸾嘤的一声,扑到他怀中:“卓大哥,我是不是可以长高了?” “对,你不是老羡慕你秋璇姐姐长得很高吗?你会和她一样的。” “不止……”她抬起泪眼,笑道:“我要和卓大哥一样。” 卓王孙看着她,眼中的笑意却有些苦涩。 步小鸾垫起脚尖比画了一下,兴高采烈的转了个圈,突然又停了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扯着衣带,不再说话。 卓王孙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小丫头又怎么了,怕长得太高,撑坏了卓大哥的房子?” “我看见秋璇姐姐曾养过许多小猫小狗,小的时候,也很喜欢的。但长的大了,就拿去杀掉,扔掉……她说,东西总是小的时候可爱,长大了,就没用了,没人疼了。”她眼巴巴的望着卓王孙,两条淡淡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卓王孙心中一紧,把她拥在怀里,注目远方道:“就是等到小鸾一百岁了,卓大哥也还和现在一样疼她。”第二部分 24.千年古屏尘迷灭 步小鸾安安静静的依在他怀里,像一只睡着了的猫,还轻轻打着鼾。 卓王孙抬起头,海面上云蒸霞蔚,一片瑰奇。 “小鸾,海蜃。” 步小鸾站直了身体,但见辽阔的大海上,五彩的云霞轻轻悬浮着,烘托出隐隐约约的宫殿花园,和海波一起,微微动荡着。 “那是哪里啊?”步小鸾揉着眼睛,嘴里嘟噜着道。 “是大蜃吐气的幻境。”卓王孙望着远方,悠然一笑:“不过,我倒是仿佛曾经去过似的。” “卓大哥也带我进去好不好?” 卓王孙笑道:“大蜃吐完气,这些宫殿就消失了,倒是找不着的。” “消失?这么漂亮的宫殿为什么会消失呢?” 卓王孙叹道:“太美的东西,多半不会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也是天意难违。”卓王孙从自己口里听到“天意难违”这四个字,不由怔了片刻。 很早以来,他要杀的人,从没有一个能活在世上;他要留的人,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带走。步小鸾当然也一样。 直到如今,可以说天下或许还有他不曾想到的方法,但绝对没有他不曾尝试的方法。然而步小鸾的病情却终于到了神医束手、无药可用的地步。 他至今仍认为一切所谓天意,不过是无能为力者的借口。他却是那种制定天意的人。 至于今天他为什么会在步小鸾面前说出这四个字,连自己也不清楚。 不过步小鸾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她绽颜笑道:“卓大哥,等我长大了,我要做一件事。” 卓王孙道:“什么?” 步小鸾看着他,想了想:“我能不能先不告诉你?” “好啊,小丫头长大了总会有些心事的。”这时,远方隐隐传来大威天朝号的汽笛,看样子是要起航了。卓王孙拉起她:“该回去了。”那时已是金乌西坠,两人身后一带斜阳,也融融的化入水中。 来到船下,但见四周斜曛烂漫,可正是天朝号上方,一堆墨云,垂垂如山,直压下来,一圈云障,在船身四周,围成铁壁。这种天气,真是毕生罕见。 然而,这一点怪异,比起他们上船之后所遇到的事情,则算不上什么了。 回船时已是傍晚时分,船上一片漆黑,走廊两边房门全部紧闭,一种迫人的气息就沉沉压在大威天朝号的每一个角落上。 ——那是一种垂死的气息。 卓王孙带着步小鸾,无意之间又已行到船尾屏风处。 船尾有灯。地面不时发出几声有节律“咝咝”轻响。 一点暗红的灯光下,前几日见到的那个双髻小姑娘正在打扫船尾,却似乎十分忌惮,匆匆扫了两下,就要离开。 “站住。”卓王孙道。 小姑娘吓得全身一颤,抬头看了他一眼,摸着胸口直跳脚:“吓死我了,原来是天朝公子……您叫奴婢有什么吩咐?”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你打扫船舱就是这么打扫的吗?” 小姑娘喃喃道:“这个,公子是说……”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那座屏风已经落满灰尘,你为什么不但不擦洗,反而慌慌张张,唯恐躲避不及,难道是偷了东西?” “没有,没有……”那小姑娘惶恐的摆了摆手:“我,我不敢打扫。”她焦急的四处看了看:“公子,兰葩小姐病了,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卓王孙道:“出了什么事?” 小姑娘捂着脸啜泣起来,断断续续的把上午庄易射杀阇衍蒂的事讲了一遍。 卓王孙沉吟了片刻,道:“这样,我会去看望兰葩的,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怕这扇屏风。” 小姑娘低下头,道:“兰葩小姐买船的时候,我听司礼监的一个小太监说,其实这屏风,是当年三保爷爷一下西洋的时候,从天竺国重金买来的。说是买来,中间的经过却很离奇,还为此死了不少的水手。屏风上边原来是七幅天竺古画,那画……”小姑娘的声音颤抖起来,似乎不敢再说下去。 卓王孙道:“画上有什么?” 小姑娘用力摇摇头,道:“不知道,因为”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因为,凡是看过这副画的人都疯了。” 卓王孙道:“疯了?” 小姑娘道:“是,疯了,全都疯了。” 卓王孙沉吟片刻,道:“看过画的人都是什么人?” 小姑娘道:“水手、太监、船客……无论是谁,据说只要看这屏风一眼,就像被人用钉子给钉下了,再也挪不开眼睛,半个时辰之后就手舞足蹈,失心疯了。” 卓王孙打量了那幅屏风一眼:“那现在的竹林七贤图是怎么回事?” 小姑娘道:“是另一个画师画上去的。据那个小太监说,三保爷爷在的时候,屏风上搭着万岁赐的黄缎子,屏风还好好的,从来也没有作过祟。可三保爷爷走的时候,御赐的缎子就跟爷爷一起归西了。这一下,邪气再也没有人能镇得住。好多人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发疯了,还有好多水手被吓得投海自尽……这船都成了鬼船,再没人敢上。后来有人想把这屏风抬走,可是……”她顿了顿,道:“可是……在抬的那天,这扇屏风已经在船上生了根!” 步小鸾吓得“啊”了一声,抢白道:“胡说,屏风又不是树,怎么能在船上生根?”第二部分 25.千年古屏尘迷灭 小姑娘惊惧的摆了摆手:“我没有骗你啊,它真的长在船板上了!一扇屏风,十几个彪形大汉都没能抬得分毫。回去之后,却发现所有人的腰都被震伤,不久就全都死了!从此再没人敢提屏风的事。 直到一年前,朝廷要重修大威天朝号,主持者一面封锁消息,不让屏风的事情外泻,一面暗中重金悬赏,寻找解决屏风的办法。可是赏金一直加到了一万两,却仍没有一个人应征。最后,主持官员都要放弃了,终于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画师自告奋勇而来。他说当年他父亲就是被这屏风给活活吓死的,如今他子孙已成人,宁愿不要赏金,也要收服屏风上的妖魔,为父报仇。“ 小姑娘说道这里顿了顿,深吸口气,低声道:“于是他在上船那天晚上,用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 步小鸾“啊”的一声尖叫,卓王孙轻轻把她搂在怀中,问:“然后呢?” 小姑娘道:“然后他仅仅靠着记忆,用厚漆在那七幅古画上边盖上了竹林七贤图。也许是邪不压正,也许是这个画师的勇气感动了上天,从那之后,屏风果然就沉寂下来了,但是人人都很怕它,害怕那一天里边的妖魔就会破壁而出,重见天日。” 卓王孙微皱了下眉,正要再问什么,只听有人道:“先生,小鸾,我找了你们好久。” 回头一看正是相思,她走上去握住步小鸾的手,然而残留的惊惶还是压制不住的从她脸上透出来。 卓王孙看着她,道:“我已经知道阇衍蒂的事。” 相思猝然合眼,摇了摇头,道:“远不止这样。” 卓王孙脸色微沉,道:“先不要讲,等我把小鸾送回去。” 当他拉起小鸾的手,回头看时,发现刚才那小姑娘已经不见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个小姑娘。 不知道她是平空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上,还是真的被那屏风上的妖魔拉回了画中? 回到房中,相思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从甲板上下来,我觉得头晕眩得厉害,上床就睡着了。恍惚中,觉得海上略有些风浪,空气很潮,海风的声音若有若无,窗外月色却分外明亮,床前就像结了一层冰。 过了一会,我似乎听到远处传来一种沉闷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开始我还以为是有人在走动,后来发觉是有人在敲击什么。似乎十分费力,但动作却很缓慢,好像把什么有节奏的故意举高,又放下。我一瞥更漏,已经是酉时三刻,谁会在这时不紧不慢的敲着东西呢? 于是我拿了蜡烛,向声音的源头走去。那声音猛然停了,但我记得声音是来自黄二房间,然而那明明是一间空房。 黄二门口有一点灯光,一条白色的人影就扶着门栏背对我站着。 我吓了一跳,鼓起勇气问了声:“谁?‘ 他回过头,却是杨盟主。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问我:“夫人这么晚了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定了定心神,道:“不知道刚才……杨盟主有没有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他淡淡的道:“当然听到了。‘抬手一指房门:”就是那里。’他又问我:“夫人想不想进去看一看?‘ 我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点头。 他转身看了一下门锁,袍袖轻轻一带,门吱的一声开了。 当面一阵冷风旋来,把我手中的吹灭了,屋里一片漆黑。 我刚刚想退出来,他已经点燃了随身火折。 一点微光之下,四处阴气沉沉的,哪里有什么客人,连家具陈设一切俱无。然而,就在房间的正中却孤零零的横放了一个半人高的长方形柜子,上边罩着一层厚厚的黑布。 他什么也没讲,走过去一把把罩布揭开。灯光移近,里边,里边……“相思说着倒抽了一口凉气,道:”里边是一口棺材。“ 卓王孙沉吟道:“黄二房间在刚刚起航的时候还查看过,里边什么也没有,现在却运上来了一具棺材,倒有几分意思。” 相思惶然道:“是,真的是一口棺材……杨盟主还拿着火折仔细将这尊棺木照了一次。他说:”我们刚才听到的,应该就是是钉棺木的声音。但是,这些钉子却已经长满了铁锈,木头也有水泡过的痕迹,明显不是刚刚钉上去的。‘ 不是钉棺木的声音!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讶然失声道:“难道……难道是开棺木的声音?‘那时,一晕火光时暗时明,四周却黑的不见五指,我仿佛能看到刚才有什么东西就蹲踞在棺木上,手中举着奇形怪状的长撬,不紧不慢的挖掘着,或许是棺木中的某种东西,正一点点破棺而出……”她没再说下去,红润的嘴唇已经苍白,微微颤抖着。 卓王孙道:“杨逸之呢,他做了什么?” 相思深深吸了口气,道:“他要揭开棺木!” 卓王孙道:“最后他揭了没有?” 相思摇头道:“没有,我怕得要死,所以拦住了他。我说无缘无故开棺,对死者是大不敬,人死为大,我们还是不要造次,何况如果尸主知道,恐怕也不会甘休。” 卓王孙道:“那么后来呢?” 相思道:“后来他让我回房休息,而且,他最后对我说了一句——他让我最好多和你呆在一起,还说这艘船上有些东西,要多加小心。” 卓王孙道:“他自己也回房了?” 相思道:“是,但是就在我向向舷梯口走去的时候,听到身后又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我以为还是他,回头一看却是一个黑衣女子提着灯笼,缓缓往甲板上走。”第二部分 26.秋波想断珠垂血 灯笼擦身而过,那女子神色漠然自顾向前行,看都没有看相思一眼。相思隐约觉得那背影与兰葩有些仿佛,但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毫无知觉,如在梦中。 梦游?相思担心她深夜一个人到甲板上会有危险,也不敢惊动,于是悄悄跟在她身后。 上了甲板,那女子倚着船舷,站了一会,突然掩面抽泣起来,声音有些沙哑。借着月光,相思看见她带着厚厚的面纱,却是空蟾。 她哭了一会儿,抬头眺望远处森黑的波涛,将手中的灯笼扔下海去。灯笼就在夜空中燃烧起来,像一个火球,转了几圈就熄灭在海上。 这时空蟾幽幽的长叹了一声,拉着栏杆,似乎要跃下海去。 “不要!”相思喊出声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手。 “别碰我。”空蟾瞬时已经把手抽了出来,紧紧掩住面纱,神情颇为厌恶。 相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笑道:“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妙手空空,在我不知不觉中,就抽回去了。” 空蟾哼了一声,侧开脸去,良久才道:“以后世上再也没有此人。” 相思摇头道:“我只是不明白,有什么样的事情,是非要靠自尽来解决的。” 空蟾冷笑道:“我看你是富贵日子过得太无聊了,管这些闲事!” 相思温和的一笑:“无论你怎么说,除非你告诉我是为什么要寻短见,否则我决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空蟾久久注视着她的脸,一字字道:“是不是我说出来你就可以不拦我,让我去死了?” 相思还是微笑着,道:“如果你能说服我那的确是不得不死的理由,我就不拦你。” 空蟾冷哼一声:“懒得理你!”挥手就是一掌向相思当头拍去。 相思没想到她居然说动手就动手,稍稍让得慢了些,空蟾的掌风从在她发际擦过,而空蟾的身体却一借力,飞一般的向栏杆外标去。 相思愕然,她求死之心居然如此坚决!手上再不容怠慢,猛地向她腰间丝带上探去。空蟾一回头,手上竟然多了柄匕首,刀光匹练一般挥下。就在匕首就要斩上相思手腕上的一瞬间,一道青光从相思衣袖中标出,正打在空蟾手中的匕首上。只听砰的一声,匕首脱手飞出,一直坠入海中,就连空蟾整个人都似乎给青光打得飞了回去,重重的落到甲板上。 空蟾从地上跃起,难以置信的看着相思。她虽然不以武功见长,然而既然能成为天下第一的神偷,武功绝对坏不到那里去,尤其是轻功。 然而如今她居然不能越过相思的阻挡。 她似乎恼羞成怒,抢前一步就是一阵强攻。若说刚才她还只是想甩开相思,自己跳下海的话,如今却招招都是在找相思拼命。 她的出手快得简直不可思议,一瞬间九十三式的“六瑶手”已经使完,瞬时又已变式为指,骈指如风,像相思诸处大穴点来。 她用的竟然是小极乐天主人独传秘技极乐销魂指。如今天下能用这种武功的人不会超过五个,而她却已经用得有了相当的火候。 相思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在她的进逼下一步步向往后退着。然而空蟾声势虽盛,却始终不能攻入她身旁三尺内。 她已看出空蟾这些古怪的武功似乎也是到处偷来的,实在很杂。 过了不久,空蟾的呼吸就急促起来,手上也慢了很多。相思止住了后退,却也不急着抢攻,只随手化解着她的招式。 空蟾又支撑了一会,猝然住手,胸口起伏不定,一半是累,一半是气恼。她突然掩面跌坐在甲板上,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伏地啜泣起来。 相思怜悯的俯下身子,在一旁默默看着她。 又过了好一会,空蟾叹息了一声,抬头道:“我本来是不想上这艘船的。”她看着远方的海波,自言自语般的说了下去:“我听说杨盟主帖约华音阁主,决战雪域神山岗仁波吉峰顶,这是武林中二十年一遇的大事,我无亲无友,乐得看看热闹。来到刘家港住店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位赴会的高人。” 相思道:“谁?” 空蟾摇摇头:“我也不认识,那人戴着面具,身旁有两个弟子,武功都很高,自己却让人看不出深浅。最让我惊讶的是他身上带着的一把短剑。”空蟾的眸子透过层层黑纱,也放出光泽来:“我一生中经手的宝物无数,却还没有见过这等的利器。我生性好强,越是难得之物,越要它归为己有,于是夜晚就偷偷潜藏在他的房间,准备下手。无意中听到他和弟子的对话。一个弟子问他为什么不买下大威天朝号,而要租另一艘十几天后才能出海的客船。他回答说,此番大威天朝号绝无善终。他还提到船上有一扇怪异的屏风,后边藏着七张天竺古画。这七张古画上凝结着无数冤魂,和一个非常恐怖的秘密。我还待要听下去,他一挥手,就隔空掀开了我藏身处的帘子。原来他早就发现了我。” 相思若有所思的道:“这样的人,当今江湖上也应该不多了。” 空蟾道:“所以我很明白我不是他的对手。本来我这样的生涯,被人捉住了就该当任人宰割,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他却对我说要和我打一个赌,如果我赢了,就把那短剑送给我,如果我输了,就把它借给我来废掉自己这双手。我若是想逃,无论躲在那里,他都能把我找到。” 相思道:“他要你做什么?” 空蟾道:“偷东西。” 相思道:“什么东西?” 空蟾的声音里流露出几丝怨恨:“屏风。”第二部分 27.秋波想断珠垂血 相思早料到她上船来是有所图,但却没想到她图的竟是这扇不祥的屏风!她疑然问道:“传说中,这扇屏风已和古船融为一体,你又怎么可能把它拿走呢?” 她讥诮的看着相思:“用药剥下来。他要的只是七幅古画。” 相思道:“你已经试去了?” “是的,”她长叹一声:“可惜我没有料到,这艘船上不仅有恶鬼邪魔,还有更可怕的东西。” 相思不解的看着她,道:“你是说什么?” 空蟾的肩头不住抽动,喉咙里咕隆了几声,却始终没有说出来。一双手死死的抠住地上的栏杆,指甲和木栏间发出咯咯的响声。 相思默默的站在她身旁,耐心的等她平静下来。 森寒的月光细雨一般洒落在她们之间,远处的海面上传来微弱的风声,如泣如诉。 突然,甲板的另一侧响起一阵脚步声。就见庄易挽着那张后羿神弓缓缓走了上来。 相思皱了下眉头,她此刻最不愿见到的就是这个人。 空蟾似乎更加不想。她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一时站立不住,足下还打了一个踉跄。相思下意识的去握她的手。 空蟾却挣扎起来,用力将她甩开,跌跌撞撞的往楼下跑去。 相思在她身后道:“这双手既然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为什么不能用它们找出凶手呢?” 空蟾一瞬间已不见了身影,相思回过头,却发现庄易正神情漠然的看着自己——或者是自己身后。 相思脸上的神情冷淡下来,道:“庄先生这么晚了,到甲板上来做什么。” 庄易转过脸去,将一拳加在额头上,眼睛却直直的迎着清寒的月光望过去,道:“看天。” 相思抬头看了看天空,黑夜寂静,渺远的苍穹空旷得连一颗星都没有。 只有一轮惨白的满月。 再回头时,看见他那只手正在额头缓缓揉着,指缝间透出一股荧荧蓝光。他整个手掌竟被那层奇异的蓝光照得透亮,骨骼经脉都分明可见。仿佛他手中握着的是一粒能洞穿六界的魔鬼的眼珠。 那是阇衍蒂的眼珠。 他站在夜风中,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神色,将那对眼珠捂在额头上,用力往下揉。 难道他真的想把那对从鸟尸上取下的眼珠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深蓝色的黏液从他额头上点滴而下。 海风把浓黑的夜色渐渐覆盖在他身上,而他身后的海面腾起一些细小的浪花,浪花的边缘就在一种微漠而明显可见的粉红色中发亮。一股奇异的腥臭就在这些粉红微光弥散开来,似乎无数的怨灵就要破水而出。 相思顿时觉得胃里一阵收缩。她转身从舷梯上跑下甲板,然而那种血腥的气息似乎仍在身后追逐着她…… 直到如今她给卓王孙讲起来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恐惧得想呕吐。 卓王孙目中神光一闪,道:“他当时的神色正常么?” 相思摇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我根本不敢看他的脸——因为,他当时一直在笑!” 卓王孙道:“在笑?” 相思由有余悸的合上眼道:“是,他在不停的大笑。” 卓王孙略作沉吟,道:“好,你现在就跟我上甲板去看一看。” 相思刚答了声“是”,眉心又是一阵钻心的刺痛。卓王孙握住她的手腕,道:“怎么回事?” 相思无力的摇摇头:“我不知道,最近总是这样。” 卓王孙皱起了眉头,从脉象上来看,她的体质毫无异样,而真气却在不住的由眉心处外泻。而这种情形也绝不可能是有伤病或中毒。她的内力已近于一流高手,这种疼痛袭来的时候,竟丝毫不能抵抗。 也许还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中邪。或者说,她的身体正在被某种东西逐渐占据。 卓王孙骈指往相思眉心一点,一股温和的内力缓缓送出。 而相思却猛地躲开了。她睁大了双眼,好像从他身后的虚空中看出了什么,喘息着道:“先生,不要管我,快去看小鸾……她有危险。” 卓王孙注视着她,恍惚之间,她的神情竟和星涟有几分相似。 难道那一滴进入她眉心的血,带给了她部分预言的能力? 又或许,还不仅仅如此。 那一夜,小鸾的病情果然突然恶化。 卓王孙一直在小鸾的床边守候到次日凌晨,谁也没再记起上甲板的事。 后来才知道,这也许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大威天朝号唯一的机会就这样随着清晨的冷月一起,永沉海底。第二部分 28.沉海冰轮风敲缺 后半夜,海上天气突然变坏,一夜狂风暴雨,连巨硕无比的大威天朝号也颇受了些风浪之苦。 早餐铃响,大厅里满桌人都睡眼惺忪,满腹心事,桌上的杯盘放得整整齐齐,也没有人去动它。 敖广的笑容也显得很是勉强,道:“兰葩小姐还是昏迷不醒,郁公子让我暂时照顾各位起居。今天我特地吩咐做了春米糕,这还是当年三保太监在河内的时候,厨子们向当地土人学来的。大家趁热,趁热。” 果然,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带盖的青瓷碟子,上面用极细的藤条编了许多花纹,颇有些河内风味。步小鸾伸手去揭,卓王孙用目光止住她,道:“人还没有来齐,我们还是等等庄先生罢。” 黄四的位置果然是空的,一缕苍白的热气孤零零的从盖子下面渗出来。敖广渐渐感到有些不自在,叫道:“来人啊。” 一个小杂役赶忙跑过来,敖广问:“庄先生呢?” “回敖老爷,庄先生从昨天夜起就一个人站在甲板望天,不吃不喝,任谁也不采,据说是在炼眼睛。昨个儿夜深了,小的起来查夜,发现庄先生还对着月亮在看。后来估计是起了风暴才回房了,今早只怕没法起早。” “嗯,”敖广神色放松了一些,“这样的话我们就去不打扰了,大家请用。” “慢。”卓王孙对小杂役道,“你去庄先生房间里请一下,他若不来也就算了。” 那小杂役应声而下,众人缓缓开始动筷子,还没待打开盖子,只见刚才下去那个小杂役失魂落魄的跑上来,嘴里乌拉乌拉,不知是嚷什么。 敖广皱着眉头,听他还是叫个不停,反手赏了他一个耳光:“疯了?出了什么事?” 小杂役捂着脸,挤出几句话:“庄先生不在……那人,那人的眼睛在流血……” “谁?谁的眼睛?”敖广一把拽过他的衣领,声色俱厉。 那小杂役竟被吓得呜呜哭了起来:“是屏风,屏风……” 卓王孙起身向屏风而去,一部分人也跟着。 但见船尾的那七扇妖异的屏风里,第一幅阮籍长啸图已经起了骇人的变化。阮籍傲然仰视的白色的眼珠竟然整个变成两汪血洞。 血似乎已经凝固,泛出铁黑的颜色。 “怎么回事?”相思握着卓王孙的手,声音有些发颤。 卓王孙脸色一沉,道:“你先回去。” 相思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脸色更加苍白,颤声道:“先生,血在往下滴……” 卓王孙看去,血迹的确扩大了不少,一圈一晕的绽开,点滴而下,像在阮籍的眼眶里开了一朵黑红的花。 “啊!”一声女子的尖叫从饭厅传来。方才那个小杂役嘶声大吼起来:“死人了,死人了!” 众人又向饭厅奔去。 却见唐岫儿捂住嘴,跌坐在椅子上,身体不住痉挛着。她面前的盘子揭开,雪白的瓷盘里血丝网一样盘缠着,中间瘫软着一对泛白的眼珠。 不是阇衍蒂那深蓝的眼珠,而是人类经脉纠缠、黑白分明的眼珠。眼珠上热气蒸腾,竟然已经被煮熟。 卓王孙沉下脸道:“这是谁送上来的?” 厅内鸦雀无声。 卓王孙面色一沉,道:“杨盟主,麻烦你立刻把这张桌子上的东西封存,我回来之前谁也不得接近。”他一拂袖,向屏风去了。 这时,屏风上阮籍的脸都随着眼眶的扩大而龟裂开来,顿时面目狰狞,似乎随时都要恶扑出来。众人一片惊声,禁不住瑟瑟后退。卓王孙已经看出其中玄机,道:“快拿一桶水来!” 须臾,水带到,卓王孙道:“泼上去。” 那杂役畏畏缩缩,不敢上前,敖广操起金拐,往木桶上一戳,水顿时向屏风倾泻而下。 而阮籍突然变得委顿不堪,浑身浴血,最后竟化开去了。 敖广恍然大悟道:“原来有人在这副画上涂了药水,让上层油漆开始脱落,而又特意先抹去了眼睛上的图案,露出下边的红色来,由于今晨空气潮湿,其余部分也相继剥落,才造成了血流下滴的错觉……” 然而全场似乎没有人在听他的解释,只是屏声静气的注视着那幅画。 那尘封已久的古画也宛如浴血重生,再见天日。 六支天祭之欲界天祭——阇衍蒂。 巨大的曼荼罗背景下是阇衍蒂,风暴之女,大海之神。 千万年千,阇衍蒂统治的欲界天,一切都安祥美丽,亘古不变。然而她却迷恋上了湿婆风暴之神的化身,贪恋凡俗的情欲欢爱,乃至生老病死。在她的统治下,欲界天成为神魔共舞,纵情欢乐的地方。 当天祭来临的时候,她平静的选择了承担一切罪责,舍弃了永恒的生命与安祥,向大海的尽头、巨龙居住的大漩涡优陀飞去,直到被水龙吞噬纠缠得粉身碎骨。 但她对大神的倾慕和虔诚,也让她成为了四大圣兽之一,这样,她的灵魂一分为二,一半在雪山上守护圣泉,一半在天祭柱上永受磨难。只有找回祭柱上另一半的灵魂,她才能恢复不死之身。在此之前,她的生命只靠信徒守护。 那一幅天祭图上,波浪滔天,电闪雷鸣。黑色的波涛中一条墨黑的巨龙鳞光闪耀,咆哮翻腾。阇衍蒂身后一对张开的双翼已被巨龙死死缠住,鸟爪一般的左足就被含在龙口之中,鲜血四溅,而她的表情依然喜悦虔诚,当胸结着手印。 图画鲜丽无比,仿佛一瞬间已将人拖回了远古的海中。似乎波浪翻腾,巨龙咆哮,阇衍蒂喜极而泣的咒声都历历在耳。 相思凝视着那不见底的巨大漩涡,漩涡的边缘就在一种微漠而明显可见的奇异粉红色中发亮。这种亮光和她昨夜在甲板上看到的简直一摸一样! 难道,这艘船不是带他们驶向目的地,而是要把他们带向漩涡,带回地狱? 突然,一个人飞奔下来,手舞足蹈地道:“哈哈哈,庄先生找到了,庄先生找到了!”竟是那个小杂役,他的手在头顶上死命拍着,脸上的惊惧和狂喜迅速交换,五官扭曲得诡异,似乎已经疯了。 “站住!”卓王孙拦住他。 他做了个神秘的鬼脸:“嘘——庄先生在甲板上炼眼睛,炼眼睛,睡着了,睡着了……哈哈”他拍着手向外边走去。 卓王孙沉下脸,甩开他,向甲板走去。第二部分 29.沉海冰轮风敲缺 庄易的尸体——也许还可以算得上一具尸体——僵硬的仰卧在曼荼罗之中。 曼荼罗是用白漆画上的,虽然经历了一夜风雨,仍然光亮如初。他引以为傲的一对眼睛已经不知去向,剩下两个黑洞洞的血窟盛满了雨水,里面残碎的筋骨秽乱的漂浮着。 他额头、面目、胸腔,都深深塌陷下去,风雨洗尽了血浆,但碎肉还丝丝粘连着,显出一种苍白的色泽。他的左足已然不见,胫骨白花花的散着磷光。伤口处清楚的印着两排锯齿般的残缺,如被传说中巨龙吞噬。 不少人跑到舷梯旁呕吐起来,卓王孙道:“所有的女客请回避片刻。谢公子,不知能否帮忙勘验一下尸体?” 谢杉难堪的皱了皱眉,还是俯身撕开衣服,开始验尸。 “尸身全湿,且已变色,遇害时间当在半夜风浪之时。头胸正面受巨力重创,头骨、肋骨全部粉碎,周围皮肤上也有大片紫黑色淤伤。受创面积非常巨大,却是一击而至,伤处受力奇特,非有神力者挥动大铁板一类罕见武器不能造成,若非绝顶高手,女子持何等武器都不致于此。左足残缺,系钝器,如钳,齿强行扯去,手段极其凶残……”谢杉摇摇头,再没有说下去。 唐岫儿在一旁喃喃道:“凶器,好奇怪的凶器。” 谢杉点头道:“如此巨大的凶器,定很难藏匿,不如在船上四处搜索一下?” 敖广仰天叹息一声,道:“搜一下也好,不过多半是白费功夫。”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唐岫儿讶然道:“白费功夫?难道你知道凶器在哪?” 敖广摇头道:“大小姐不要忘了,这是在船上,无论什么样的凶器只要往水里一扔……唉。”他转而向小晏问道:“殿下,不知道可否问紫石小姐一句。” 小晏淡然一笑道:“外帮小国,怎敢在天朝面前称这声殿下。”敖广本来也只是试探性的一问,没想到他如此坦然的承认了。 小晏面不改色,道:“紫石姬,这位敖先生问你什么,你都要据实回答。” 敖广抱拳答谢,问道:“紫石小姐,死者陈尸的地方正好是你与殿下房顶的交界处。昨夜你听到异常的声音了吗?比如脚步、打斗、惨叫一类?” 紫石姬道:“没有。只有风浪的声音。” 敖广又问:“殿下呢?” 小晏淡然一笑道:“也是。” 敖广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凶手的武功简直高得匪夷所思。” 唐岫儿道:“怎见得?” 敖广道:“就凭这样的伤口,此人至少要有四十年的阳刚内力。何况他是在风暴之夜的甲板上,挥舞巨大的凶器,一招之下让人粉身碎骨,连惨叫打斗声都没有……”敖广脸色阴沉下来,道:“更何况死者是后羿神弓庄易。” 众人俱是一凛,唐岫儿突然道:“也有可能是偷袭,或者是死者认识的人呢?” 敖广脸色更沉,道:“能手持如此巨大的凶器,只怕很难算作偷袭,而以庄先生的性格,也是不会信任任何人的。” 唐岫儿道:“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昨晚一个绝顶高手来去无踪的在这里杀了人,还疯子般的把尸体毁坏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又立刻销声匿迹了?” 敖广的声音又低了些,道:“只怕凶手本来就在船上。” 唐岫儿惊道:“船上?” 敖广道:“昨天起航之后,一夜狂风巨浪,决没有人能中途上船。” 唐岫儿道:“那么是说这个杀人魔王躲在大家中间了?”众人一时无语,心中却都默认了这种推测,眼光却不由自主的投向其他人,一种难以言传的惶恐在空气中渐渐散开。 唐岫儿的目光在诸人脸上扫了一圈,道:“如此看来,这艘船上的人倒真是有些古怪……郁公子,你好像一直没有在听我们说话,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见解?” 卓王孙道:“我在看他身后这副曼荼罗。” 众人的目光又落到甲板上那白漆涂成的曼荼罗上,经过一夜雨水冲洗,那张古怪的图案在血迹殷殷的甲板上显得十分刺眼。 众人看了一会,唐岫儿突然失声道:“这个,这个不是和楼下屏风上那幅一样的么?” 敖广道:“的确是分毫不差。然而,这样的曼荼罗是什么意思呢?郁公子能否告知一二?” 卓王孙笑道:“在下对印度教义实是一无所知。” 敖广皱眉道:“兰葩小姐还一直昏迷不醒,难道非要等到了印度,才能找到婆罗门智者解释此图吗?” 卓王孙笑道:“不必。这里自有熟知印度教义之人,却不愿意出面罢了。” 敖广道:“不知道郁公子说的是?” 卓王孙笑而不答,这时,小晏缓缓从人群中走出来,道:“别人不愿出言,自有隐衷,又何必强求。如果诸位非要知道此图的来历,不妨由在下班门弄斧一次。” 敖广松了口气,道:“难得殿下如此体谅,有劳了。” 小晏道:“这副曼荼罗与楼下七幅屏风应该都来自印度教中六支天祭的传说。七幅分别是六界天主献祭图,和最后的主神图。这是第一支天祭。” 敖广若有所思的道:“以前也曾听印度商人说过,六支天祭乃是印度教中最高的祭祀,是对灭世大神湿婆的祭祀。” 小晏道:“传说湿婆大神除了司职毁灭之外,还有六种化身,分别掌握着人间另外六种力量,分别是风暴、战争、苦行、舞蹈、性力、兽主。当世界充满罪恶时,他用手中的巨弓摧毁一切,再由创世主梵天重造。正当上一次灭世之时,湿婆之妻雪山女神怜悯天地众生,以神力向六界天主示警。六界天主决心承担一切罪责,阻止世界的毁灭,于是分别向湿婆大神的六种化身献上了天地间最重的祭礼——六支天祭。从此,他们的肉身和灵魂就永在海天之际的祭柱上承受折磨,也因为如此,我们这一罪恶之世才得以苟存至今。 但在十万年以前,湿婆大神箭毁阿修罗王三连城,天祭柱受了震动,几乎倒塌,为了维持六支天祭,七位身份最高的婆罗门祭师在诸神的帮助下将六界天主的灵魂移到了自己身上——他们将六幅天祭图和湿婆神的法相一点一点刺到了彼此的背上,在死前剥落下来。“ “啊——”有些女客忍不住尖叫起来。第二部分 30.沉海冰轮风敲缺 小晏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六界中所有罪人的怨魂都附着在这七张人皮之上,被供奉在乐胜伦宫的最深处。直到一百年前,这七张人皮从宫中莫名消失,六界天主从此脱离了封印,便游荡两界之间,寻找替身。第一界天主阇衍蒂百年来不时现身,更是引起无尽传说。”他突然微笑了一下,道:“乐胜伦宫传说在雪域神山岗仁波吉峰深处,是印度教、婆罗门教还有藏传佛教共同的圣地,年年有数不清的信徒千里寻访而至,希冀有缘。有的在雪山上一住到死,却从未见过此宫。所以在下一直以为这一切只是传说而已。没想到,这七张天祭图居然被带到了大威天朝号上。今日重见,也不知该叹一声有幸还是不幸了。” 唐岫儿冷笑一声道:“哦,说来说去还是这套怪力乱神的东西。原来死者是被一只怪鸟杀死的,那这具尸体是不是还要被当作替身钉到天上去?” 小晏淡然道:“这场灾劫到底是神变还是人力,却不是我一人能知晓的。” 卓王孙道:“那么你是否知晓这个曼荼罗的意义?” 小晏微皱起眉头,忖度了片刻,低声道:“复仇。”他声音很轻,全场的人却都无缘无故的觉得背脊一阵发冷。 卓王孙道:“这是欲界天主对风暴神的祭祀?” 小晏微微颔首:“是,这支天祭代表的罪孽是贪婪,祭语则是复仇。” 唐岫儿高声打断道:“既然如此,我看凶手清楚得很。” 敖广道:“难道唐大小姐有什么高见?” 唐岫儿道:“祭语是复仇,那么只用找出这里谁是庄易的仇人。” 敖广皱眉道:“庄先生行走江湖,仇家甚多,至于这里谁和庄先生有仇,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查得清的。” 唐岫儿摇头道:“以前的仇人是查不清楚,不过这里现成就有一个。” 敖广愕然道:“是谁?” 唐岫儿道:“兰葩。”她得意的看着大家一脸惊讶的神色,缓缓道:“那天庄易杀了阇衍蒂,兰葩几乎怒极发狂,要说最想让庄易死的人非她莫属。” 敖广怔了怔,摇头道:“决不可能,兰葩小姐如今还昏迷未醒,而且以她的武功,无论如何也不是庄易的对手。” 唐岫儿冷笑一声,道:“兰葩当然不是对手,但她的主人就难讲得很了。” 敖广道:“谁?” 唐岫儿一指卓王孙:“他。” 敖广惊道:“郁公子?这……这怎么可能?” 唐岫儿冷笑道:“郁公子不是自许湿婆转世,要保护兰葩不受不信神者的伤害么?”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转向卓王孙,见他也不分辩,对身旁一个杂役道:“你去把那个碟子端上来。” 那人有些惊惶:“只要盘子吗?” 卓王孙道:“当然连眼珠一起。” 唐岫儿下意识的打了个寒战,皱眉道:“你还要弄什么玄虚?” 这时,那杂役端着碟子上来,双手打颤,往甲板中间一扔,赶忙躲了开去。碟盖一声脆响,翻在一边,一对酒盏大的白腻肉球滚了出来。 相思将头转开,轻声道:“真是报应,想不到庄易为了得到不朽的眼睛,杀死了阇衍蒂,如今这对不老不朽的眼睛却也被人挖出来,扔在地上。” 唐岫儿不敢看那碟子,只瞥了一眼地上的盖子,上边湿淋淋的,还有一道淡淡的血痕,几乎吐出来,强忍着问了一句:“郁公子到底要干什么了” 卓王孙道:“尸体正面被钝器重击,骨肉俱碎,但眼珠却是完整的。” 唐岫儿想了一下,道:“这有什么,不过是说凶手是先挖出庄易的眼睛,再击碎尸体的。” 卓王孙微笑道:“这至少说明庄易在受重击之前已经死亡或者昏迷。” 敖广恍然大悟道:“的确,据殿下和紫石小姐的证词,庄先生至死没有巨力挣扎或者惨叫过。凶手身法无论如何奇快无比,一击而中,也不至于活活挖出双眼,死者却连叫一声也来不及。何况庄先生身上没有别的致命伤或中毒的迹象——那么说来,庄先生被巨力击碎之前很可能先被点穴,或用了迷药。” 唐岫儿道:“庄易就算是先被人点穴或者迷翻,郁公子也不见得能洗脱什么。毕竟,就算只将一具尸体毁坏到这个地步,没有极高的内力也是不可能的。” 卓王孙淡然道:“我不需要洗脱什么,只是想提醒大家庄易还有一个仇家,而且这个仇家的仇人还不止他一个。” 唐岫儿道:“你说谁?” 卓王孙微笑道:“阇衍蒂。” 唐岫儿怔了怔,颤声道:“你是说他是被阇衍蒂索命去了?” 卓王孙笑道:“也非完全不可能。” 唐岫儿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止一个……难道说我们都是?”她猛然想起兰葩阴沉嘶哑的声音——你们都犯下万劫不复的罪孽,神判你们全部粉身碎骨于阇衍蒂葬身之处,无一逃脱。 你们,将作为替身,按照神的愿望,一个个悲惨的死去,让六界天主得以解脱,让世界重洗罪恶…… 唐岫儿猛的抬头,已是面色如纸:“难道这正是六支天祭的开始?” 众人心中一凛,当日甲板上鸟尸下流淌的血红巨掌似乎又缓缓凸现在眼前。诸神震怒,生灵涂炭,难道这一切,真是湿婆的惩罚?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_Η_U_九_⑨_ ._ ℃_ o _Μ 卓王孙没有说话,只一直注视着死者残缺的左足。 相思低声道:“先生,六支天祭每一个献祭者都会缺少身体的一部分,象征洗刷罪孽,缺少左足的意义就是复仇。” 卓王孙悠然一笑:“我在想,除了符合天祭图以外,这里边是不是还有另外的意思——比如说,”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想掩饰什么。” 31.离鸾不识去凤狂 清晨,大威天朝号一直在无锡港口停泊,补给食水。到了午后,天气又阴沉下来,看来夜间又有风暴。 这几日连续风浪,稍小一点的船只都已入港停开。茫茫大海上只有天朝号一艘客船在风浪中航行。远远望去,一片浓黑的阴云就沉沉盘旋在天朝号上空。几只尸鸠模样的海鸟绕着桅杆厉声嘶鸣着。 自从射杀阇衍蒂那天起,这些食尸为生的猛禽就逐臭而来,仿佛在等待着将要来临的死亡盛宴。船舱也变得阴沉闷热,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臭气。 虽然甲板上发生了一起血案,唐岫儿还是宁愿顶着海风倚在甲板栏杆上透气。然而,不知是否因为风暴将至,扑面而来海风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 唐岫儿皱了皱眉,正要下去,鼻端突然传来一股浓郁之极的香气。唐岫儿嗅了一下,喃喃道:“麝香、楠桂、冰片、伽蓝……谁送了这么多香料来?”就见卓王孙领着步小鸾走了过来。 两人身后跟着一些水手,抬上来好大的一堆箱子。步小鸾欢天喜地的拍着手,这里看看那里闻闻。 卓王孙笑道:“这下附近几省的香料都给你搬回来了,你还不曾说忽然要香料做什么?” 步小鸾含羞一笑:“我是看小晏哥哥身带香气,觉得蛮有意思的,于是也想弄点来玩玩呢。” 卓王孙道:“如此的话,回头做几个香囊,带在我这冰雪玲珑的妹妹身边,才更当得起这馨明二字。我们可以跟小晏打一下商量,就让他将这封号送了你如何?” 步小鸾认真道:“只怕这是他爹爹给的名字,他不肯呢。” 卓王孙淡淡笑道:“别人他自然不肯,若是我这天仙一般的妹子来求,天下又有谁能真个拒绝呢?” 步小鸾喜道:“真的吗,那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卓王孙笑道:“那倒也不必急在一时。” 步小鸾还未作答,就听甲板上又是一阵嘈杂的声音,敖广也循香而来。一到便大笑道:“江南郁家的子弟,果然豪奢冠于一时。老朽也是见过世面的,可是象郁公子这样,香料一用就是几车的,老朽可从来没有见过。”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既然敖老板如此激赏,那郁某就将这些香料送敖老板如何?” 敖广手中金拐顿了一下,喜道:“公子此言可是当真?如此多的香料,老朽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厚礼,可叫老朽何以克当?” 卓王孙转身对步小鸾道:“你需要些什么,随便拣了吧。船头风大,不要多呆。”步小鸾看着一船的香料箱子,眨了眨眼睛,摇头道:“这下我这可不知道该拣些什么了。” 卓王孙拉着她的手,走到香料堆里,一面拣一面道:“麝香,伽蓝,琳杜,云葺,……好了,这些香料足够你用三五个月的了。敖老板,财神爷来了,还不赶紧抬回家去?” 敖广一叠声的道:“来人!赶紧抬到货舱去!来喜,赶紧去多叫几个人来!都给我搬进去!小心点!这些香料比金子还贵,一点都不能撒!” 却听后面一人冷冷的道:“财神爷虽然是你的财神爷,但却是我的瘟神爷。你若将这些臭垃圾运到货舱去,我保证你明天眼睛、鼻子、手脚都不在你身上。” 敖广一愕回头,就见唐岫儿含了一丝笑容,倚着栏杆而立。敖广皱眉道:“唐大小姐又有什么吩咐?” 唐岫儿道:“我刚添购的礼物都放在货舱中,若是你这般臭气熏人的垃圾也放进去,将我的礼物都熏坏了,叫我送人的时候都带了这么一股子俗气的味道,可不让人小瞧了我唐大小姐?我只告诉你一遍,若是你一定要将这些破烂运到货舱去,那我可以保证,”她顿了顿,重重道:“我一定可以保证,这些香料从此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而且还绝对不止香料。” 敖广手上金拐抖索了一下,想起唐门暗器的阴狠霸道,强压怒气道:“姑娘不让我放到货舱中,那应该放到哪里去?” 唐岫儿笑道:“你既然这么喜欢它们,当然是堆到你的房间里。最好就堆到你的床上,你天天抱着它们,岂不是很好?” 敖广苦笑道:“这么多的香料,我的房间哪里放的下?” 唐岫儿冷冷道:“房间是小了些,我看这甲板倒是足够大,人家阔气,你倒是让他多送你一点,干脆连这个甲板都堆不下就更好了。” 敖广呆了半晌,终于没将香料运到货舱中,只得指挥着几个小杂役用黑帆布将香料遮盖了起来。几乎船上的帆布都用尽了,可浓沃的香气仍然阵阵传出,海风虽然强劲,依旧不能吹散。敖广垂头丧气的坐在香料边上,闻到一阵香气吹出,便是一声长叹:“又是几十两银子的香料没有了!什么礼物,能比银子还金贵呢?唉!” 唐岫儿听他好一阵抱怨,秀眉一皱,道:“有些人只知道金子银子,只怕被别人用几个钱就晃花了眼,最后只能拿着金砖去垫棺材。” 敖广道:“唐大小姐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唐岫儿道:“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不惯有些人上下串通装神弄鬼。这下倒好,有的人扮妖怪,有的人扮天神,大言不惭的要我们都葬身此处,难道以为我们都是村氓农妇,什么神汉巫婆来手舞足蹈一番我们就相信了不成?” 敖广皱眉道:“你是说兰葩小姐是故弄玄虚?” 唐岫儿看了卓王孙一眼,冷笑道:“她一介外帮蛮女又弄得出什么来,不过她背后的神仙大人的玄虚倒是不少。” 卓王孙只是淡淡一笑。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从楼下传来。却是相思。 只见她一手用力捂住眉心,一手用力扶着舱门,脸色白得可怕,颤声道:“出事了!” 卓王孙上前一步扶住她,道:“怎么了?” 相思喘息不定,脸上渐渐涌起两团病态的嫣红,眸子中却透出一种极度的惊恐,喃喃道:“兰葩……” 卓王孙道:“兰葩怎么了?” 相思紧紧握住他的手,身子猛地一颤,啜泣起来:“她死了,躺在血泊里,脸色铁青,血流了一地,鲜红的好像一只巨掌……” 唐岫儿一声惊呼,道:“她怎么可能就死了?” 卓王孙冷冷看了她一眼,径直带着相思向楼下去了。 当他们赶到玄一房间,那里已经聚了不少人。看来在饭厅午餐的客人是先听到动静,已经预先赶到。 然而他们似乎都没有感到卓王孙一行人的前来,只静静的在门口站成一圈。 房门微敞,里面斜斜掠一抹淡淡的阳光,其中漂浮的尘土似乎被突然凝固住了,安静得瘆人。每个人的目光都被牢牢钉在半开的门缝里,脸上的神色剧烈变化着。 32.离鸾不识去凤狂 房门里边是一片枯朽的灰噩色。 石灰铺天盖地的布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构成一个狰狞的曼荼罗。兰葩的尸首就俯卧在无数灰白的烈焰中间,双臂努力的往前伸着,姿势有些怪诞,仿佛是一只折翼的飞鸟。 她背脊上没有一寸衣物,甚至一寸皮肤。 曼荼罗的纹身已经被整个剥去,刀法惊人的细致——整个巨大的伤口都还保留着一层薄薄脂肪,那些淡黄的脂肪下无数血管像张开了一张细密的网,虽然失去了皮肤的约束却都还完好无损的紧绷起着。 无数细小的血流彼此纠缠着顺着她的身体向石灰地上汇聚,最后在雪白的石灰上伸出一只暗红的巨掌——竟然和阇衍蒂尸体下那一只一摸一样。 巨掌的旁边,她的头颅无力的偏向房门。额头上被洞穿了一个碗口大的血洞,本来那颗绯红的宝石已经不知去向。整个脸上只剩下一张乌黑的嘴唇,微微张开着,保持着一个极度古怪的表情。 无比痛苦,而又无期待的表情。 大门敞开,晚霞鲜丽的颜色缓缓浸渍过来,驱散了房中沉沉的黑暗。整个灰噩的曼荼罗道场变得像一个远古的祭坛,血腥而宁静。一阵微风吹过,漫天的石灰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雪,宛如在众人心头铺开了一张沉沉的羽翼。 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完全毁灭。” 这一句话说得极其轻,极其自然,丝毫没有恫吓的意思,但众人只觉一股森寒透骨而来。 卓王孙道:“想不到又要请教殿下。” 小晏将目光挪向窗外,突然微笑起来:“郁公子相信天罚么?” 卓王孙还未答话,唐岫儿突然喊道:“不相信,不相信,蠢材才会相信那些鬼话!” 小晏回过头来看着她,眸子中只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悲悯,缓缓道:“这是第二界天主对湿婆苦行化身的祭祀。欲洗刷的罪孽是不忠,祭语是完全毁灭。” 唐岫儿身体一颤,突然爆出一阵尖利的笑声:“完全毁灭,说我还是说你们?”她猛地一甩衣袖,手指从众人面前划过:“武林盟主、幽冥岛传人、还有江南郁家公子,你们到底是想袒护某人,还是真的没有听出她在说谎?”她笑声嘎然而止,转向相思,一字一句的道:“我记得你刚才说她脸色铁青?” 相思一直愣在原处,似乎已经呆住了。 唐岫儿指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厉声道:“她的脸呢?她的脸呢?” 相思脸上的神色急遽变化着,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她突然捂住眼睛,失声哭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卓王孙上前扶住她,道:“到底怎么回事?” 相思惶然抬头道:“我没有说谎。我初见尸体的时候,她脸色铁青,双目突出,脸上还凝结着一种古怪的笑容,背后那幅曼荼罗纹身也还在!然而等我叫你们过来,她就已经……” “这……”方天随忍不住插话道:“我们一听到你呼救就立刻跑过来了,这未免也太快了一点吧?” 卓王孙默默看着兰葩的尸体和曼荼罗道场——从兰葩的房间,到饭厅再回去,一共也不消片刻的时间,凶手如何能在这高手云集的走廊里随便进出?何况就算凶手在尸身旁边,瞬间出手洞穿头颅并不难,但又如来得及用如此细腻的刀法剥去整幅纹身?更何况满屋曼荼罗道场都是极细的粉末铺成,不要说人,就是苍蝇停了一下也要留下痕迹,若此间有人进入了兰葩的房间,又如何可能片尘不动? 卓王孙对相思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相思摇摇头:“不知道……最近每每有怪异事情发生之前,我就会感到额间刺痛。这一次,我听说兰葩在谢公子的医治下终于已经苏醒,眉心顿时前所未有的痛,我预料到了兰葩会有危险,所以赶过去看看她,没想到还是晚了!” 卓王孙点点头,对谢杉道:“谢公子,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兰葩的?” 谢杉道:“午时左右。当时兰葩小姐已经醒过来了,但身体还很弱,于是我让她服了一种安睡散,然后离开的。” 卓王孙对相思道:“那么你是什么时候离开自己的房间的?” 相思疲惫的道:“午时整。” 众人脸上闪过一片惊异的神色,似乎又听到了一件绝不可思议之事。 卓王孙脸色凝重起来,道:“你要想清楚,不要记错了。” 相思似乎没有发觉周围的异样,摇头道:“不可能记错的,我离开的时候正好更漏滴尽,自动翻转,我留意了一下。” 唐岫儿突然笑出声来:“午时整?如此说来,郁夫人从自己的房间走到玄一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 相思愕然:“什么?难道现在是……” 唐岫儿讥诮的看着她,道:“现在是未时。” 相思猛地一怔,猝然合上眼睛,似在问她,又似在自言自语:“怎么可能,我刚刚走过来……怎么可能是未时?” 唐岫儿高声道:“刚才船上鸣笛起航,正是未时!全船人皆知,想必郁公子和郁小鸾小姐也是听到笛声,才回来上船的吧。只是这一个时辰……”她目光往相思脸上一扫,冷笑道:“用来走路的确是长了点,但是用来布置现场却是恰到好处。” 相思讶然道:“你以为我是凶手?” 唐岫儿道:“我只是觉得这一个时辰消失的也太离奇了一点,多少想让郁夫人给大家一个解释。” 相思无力的叹息一声,低头道:“我也不知道。” 卓王孙将相思拉到身后:“内子可能有点受惊过度,也有可能是更漏出了问题。” 敖广恍然道:“正是,来人,赶快去郁夫人房间把更漏拿过来。” 唐岫儿没有理他,转向杨逸之道:“杨盟主,有一事请教。” 杨逸之还在默默的看着兰葩的尸体,良久才道:“你要问什么?” 唐岫儿道:“就在来去走廊的一瞬间,能将一个人背上的皮肤完整剥下来,再凭空消失在布满石灰的房间里,这样的事情江湖上到底有几个人能做到?” 杨逸之淡然道:“大小姐既然知道这绝非人力可为,又何必问我。” 唐岫儿道:“多谢这句非人力可为。”她一瞥卓王孙道:“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斗胆说一句,郁夫人分明是在撒谎?” 卓王孙淡淡一笑,没有答话。 唐岫儿见自己说了半天,卓王孙居然如清风过耳,丝毫不以为然,顿时怒气上涌:“郁青阳,你笑什么?” 卓王孙道:“我在笑内子何必编造这种人皆不信的谎话。” “那我怎么知道!”她冷笑了一声:“也许真的是阇衍蒂阴魂不散,借了郁夫人的手将兰葩剥皮,要不然,兰葩半张脸上为什么还在笑?”她本来不过是想骇人听闻,此刻目光不由自主的挪到兰葩残缺的脸上,那乌黑的唇黑洞洞的张着,似乎真的在笑。唐岫儿猛地一颤,再也说不下去。第二部分 33.新血如花谢未央 这时,一个杂役捧着更漏走了过来。那他手中莲盏状的水晶石一半碧绿,一半鲜红无比,仿佛就要浸出血来。分界之地清清楚楚的标明:“未时三刻。” 相思上前一步就要将更漏抢过来,不防手腕突然一痛。只听砰的一声轻响,一枚精钢制的铁蒺藜落到地上,更漏已经在唐岫儿手中。唐岫儿冷冷的道:“这种更漏每隔六个时辰会自动翻转,也就是说,在午时和子时,更漏上方会变成空的。郁夫人也曾亲口说当时看到更漏翻转,这样明显的标志,想来就算郁夫人神智恍惚,也不至于看错。” 相思反而平静下来,道:“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反正我看到的就是这样。” 唐岫儿却猛地一推房门,道:“我相信你,就是不知道兰葩相不相信你的鬼话!” 卓王孙喝道:“住手。” 唐岫儿推门的一瞬间只觉一股腐朽的石灰气扑面而来,全身一阵发毛。眼角余所及,兰葩血红的躯干在满天粉尘的空气里显得时近时远。 她也不敢再上前,顺势回过头对卓王孙道:“你敢不敢和我验尸对质?” 卓王孙淡然道:“验尸的事情只怕不该唐小姐过问。” 这时,敖广在一旁笑道:“还忘了告诉二位,不巧的是,这件案子老朽已经通知地方,并飞骑报往京城。大幸的是,赫赫有名的岳大人,就正好在此处办案,想必要马上放下手中的事,赶到船上来,所以尸体和房间应该事先封存,只等岳大人来。” 卓王孙看了敖广一眼,道:“难的敖老板如此费心。” 敖广笑意更浓:“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有的事情,也不能不替诸位多费点心。” 卓王孙点头道:“自从捕神铁恨归隐后,岳大人便号称天下第一名捕,据称手下从没有破不了的案子。有他来接手,也是不幸中的大幸。我们在这里多说无益,不如等岳大人来了,我和诸位也好作个证人。”言罢携起相思的手,转身向走廊外走去。 唐岫儿喝道:“慢!” 卓王孙也不回头,道:“大小姐还有什么指教?” 唐岫儿怒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尊夫人是本案第一疑凶,岂能说走就走!”走字话音未落,只见她手上青光一闪,数道寒芒直向两人当空罩下。当时夜色已浓,走廊上宛如星光满天而起,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乎整个空气都无声的震动了一下,待定神看时,所有的光芒已如流星一般归于无形。 卓王孙似乎毫无知觉,右手携着相思往前走着,左手垂下的衣袖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没有。突然他衣袖中传来金属落地的声音。他每走一步,那叮咚的声音就响起一次,唐岫儿的脸色也就更沉下几分。她知道自己刚才一共抛出了二十九枚暗器。 这二十九枚暗器就是唐门十三种绝技之一的仲天二十八宿,其中每一枚都可以制人死命,但只有第二十九枚才是出招者的精神所寄。 那最后的一枚叫做“日轮”,相传有无坚不摧的威力。然而,如果“日轮”施展而不能见血,出招者不久必有血光之灾。所以唐门中只有嫡系长子长女才能学习,并且传授时都立下毒誓,不到性命危急之时不能使用。然而唐岫儿胆大包天,又技痒难禁,在对阵中早就偷偷将前二十八宿用了几次,不过从没有人逼她用出过第二十九枚“日轮”,这个誓言也就渐渐淡忘了。 如今,卓王孙已经抛下了第二十八枚星宿。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卓王孙手上,只见他缓缓抬起左手,上边一点亮光,赫然正是“日轮”。他脚步未停,一扬手,“日轮”便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向走廊尽头的屏风飞去。 噗的一声,“日轮”深深没入嵇康的额头。 木质屏风竟然如同被洞穿出血,一种妖红的颜色烟花一般飞溅开来,瞬时从嵇康的前额淌满了整个画面。 那枚“日轮”似乎也染上了妖红的光泽,在屏风四周的夜色里闪烁着微漠的幽光。嵇康抚琴图就在这样的幽光中渐渐湮没消散。 这屏风的真正主人,第二支天祭图终于在众目睽睽下,显影留痕! 那枚日轮仍然牢牢钉在画面正中的头颅之上——然而血影变幻,却已不是嵇康的额头,而是第二界天主亚恭曼罗的额头! 亚恭曼罗生着五对犄角的肩上顶着一颗巨大的牛头,头顶长长的棕毛披拂及地。它的身体出奇的纤瘦,宛如一个常年多病的少女,再加上伏跪的姿势,让人几乎产生了一种古怪的错觉——它只有头颅和一双巨掌。 它血红的手掌宛如一双羽翼,从五对犄角中伸展开来,一手举过头顶,凌空结着手印;一手漆黑的指抓如钩,鲜血淋漓的塞入额前巨大的血洞中,爪心赫然就是那颗“日轮”。 暗红微光若暗若明,那只手掌青筋暴起,仿佛还在不断的向颅脑内抠挖着,似乎要让这个血洞越扩越大,布满全脸。 他的脸上剩下的唯有一张裂开的大嘴,带着痛苦谦卑的笑。 仿佛它所承受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抵赎。 ——对万劫不复之罪的抵赎。 它身后烈焰拥裹的曼荼罗仿如欲海翻腾,万千献祭者残缺的头颅就在火焰中攒动、沉浮。万千张嘴唇都带着一模一样的笑容,他们恐惧、绝望而又虔诚、欣喜的期待着。 期待着湿婆神圣的惩罚。 众人屏气凝神,在这画前心动神驰。 兰葩的尸体在最后一抹晚霞的映照下显出一种诡异的嫣红。 “我额上的宝石和背上的纹身,都是神的恩赐,仅有它能荣耀我的躯壳。只要我的生命还在延续,它就将与我同在。” “没有人能强迫让我放弃神的恩典,除非是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大神亲自收回这一恩赐——那也意味着将同时收回我的罪恶的生命。” 难道真的是湿婆大神亲自从烈焰中走出,用那无所不能的力量打开时间的间隙,在众人忽视的某个瞬间,从容取回了他曾赐给的宝石和纹身? 或者兰葩也如同画中的亚恭曼罗,用身下那只鲜血之手洞穿了自己的头颅,再含笑将宝石和自己罪恶的生命一起奉献到祭坛之上,供奉湿婆大神那伟大的苦行化身? 而那些浮沉火海的头颅中,哪一个又是兰葩的呢? 这时从甲板上刮来的的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呛人的石灰满天扬起,仿佛扯开了一张死灰色的巨网,要把一切都卷归大海! 窗外是风暴前极美的傍晚,恐怖异常,也美丽异常。彤色的云彩低低的压在怒涛汹涌的黑色海面上,更高一层的天空断出无数裂痕,从四面八方相对着飞驰,撞击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声凄厉的鸟鸣从不可知的地方破空而来来,似在高不可见天边,又似在深不可测的海底——又或者只在人们的意识之中。 众人仰起头,目光茫然的滞留在瑰丽而苍凉的天空里,全身瞬时被一阵致命的虚弱笼罩了。 再现六支天祭,六界天主便可以超生往世。 阇衍蒂化为神鸟,复仇于大威天朝号上空。 你们都是神的罪人,犯下万劫不复的罪过。 难道这一切真的是神的处罚? 那么谁会是下一支天祭的祭品? 第二章 34.新血如花谢未央 那夜,海怒巨浪,天震雷霆,大威天朝号也不得不在一个小港口紧急停泊。破晓不久,却传来一个消息,天下第一名捕岳阶已经连夜上船。 卓王孙和相思是岳阶最先要见的人。 当卓王孙来到玄一房间的时候,只见地上趴着一个矮矮胖胖的老人,手里按着一张白纸,似乎正在描摹地上残存的曼荼罗,他花白的头发十分凌乱,里边湿淋淋的似乎还残留着清晨风露。 卓王孙还没进去,岳阶已经从地上跳了起来。他用力眯了眯眼,仔细打量了卓王孙一会,不合时宜的哈哈一笑,道:“想不到江南郁家九世望族,富甲天下,如今又出了郁公子这样的人才,真是……呵呵,在下岳阶,受上头差遣,前来查看这件案子。” 卓王孙微笑见礼道:“九皋鹤鸣,声闻于野,岳大人德艺俱泰,连郁某布衣之人,也是久仰风仪。” 岳阶笑道:“郁公子真是客气了。在下年老力弱,许多时候还要仰仗郁公子多加援手。” 卓王孙笑道:“岳大人有事请直言。” 岳阶止住笑,目光陡然变得凌厉:“敢问郁公子,尊夫人的供词难道不是实难置信么?” 卓王孙淡然道:“其中缘由正是要请教岳大人。” 岳阶被他一句话给推了回来,道:“好”,他这才将目光转向相思,道:“郁夫人第一次见到尸体的时候,如何肯定当时兰葩已死?” 相思道:“她脸色铁青,毫无血色,身下似乎流了无穷无尽的血,而且连她鼻翼旁的石灰也丝毫未被吹动。” 岳阶看了看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捕捉出什么:“那么郁夫人又如何肯定那个人就是兰葩呢?” 相思道:“她的脸就偏向门口,我看得一清二楚。” 岳阶隐秘的一笑,转而对卓王孙道:“然而后来那具面目毁坏的尸体,郁公子又能否肯定她就是兰葩呢?” 卓王孙道:“所以还要等岳大人让我看过尸体。” 岳阶似乎有些期待,道:“以郁公子和死者的关系,应该可以确定这尸首的身份。” 卓王孙来到屋角,岳阶将一张白布揭开,卓王孙看了一会儿,道:“是。” 岳阶眉头一皱,不由提高了声音:“尸身已血肉模糊,郁公子如何肯定?” 卓王孙道:“她右腿上有一条伤痕。受伤时应是半月前,不可能在船上伪造的。” 岳阶又低头翻检了一下尸体,叹了口气道:“郁公子果然好眼力,这条伤痕的确应是半月前的,想来当初伤得不轻。” 卓王孙看着他失望的神色,道:“岳大人是怀疑有人挪动交换过尸体?” 岳阶道:“不错,我一开始的确这样想。因为要在片刻之间剥去一张纹身是根本不可能的,然而交换尸体所需的时间就短得多。” 卓王孙摇头道:“然而,要在那样短的时间内挪动两具尸体也根本就不可能。” 岳阶敲了敲自己的头,道:“不错,何况如果有人挪动过尸体,现场必然留下痕迹,然而满屋曼荼罗石灰却纹丝未动,连她身下的血流的形状都一摸一样。” 卓王孙道:“那么如今岳大人怎么看?” 岳阶看了他一会,道:“如今我只能认为郁夫人看到的不是真相。” 卓王孙微笑道:“难道岳大人也相信这是神鬼复仇,或是有人用了幻术妖法?” 岳阶冷笑了一声,道:“郁公子,在下办案几十年,日日与尸骨凶犯为伍,不少案子都诡异离奇,仿佛是神魔所为,但是追查下去,却都是人在故弄玄虚。想来人远比所谓鬼怪更加可怕,因而那些怪力乱神的言论,岳某从未放在心上。” 卓王孙道:“可现在岳大人的全部所得也只是‘人力不可为’几个字罢了。” 岳阶顿了顿,缓缓道:“是。”他转身向门外的屏风走去,道:“在下虽然暂时还查不出两件案子的真相,却可以尽力避免下一桩血案的发生。”他来到屏风前,拨出随身匕首,道:“既然古画上预示了受害者惨死的样子,我倒要看看这后边五幅图到底是什么。”言罢用力往第三幅图上一刮,但是油漆涂料粘连甚紧,哪里分得开? 卓王孙叹息一声:“只怕你预先知道了受害者死时惨状,还是无法阻止凶案的发生。” 正在这时,岳阶全身一震,如蒙电击。他望着自己的右手,手上已然是一片血红。一屏惨红的汁液淋漓而下,滴在他脚上。他丝毫没有躲闪,只怔怔的注视着第三幅屏风。 片刻之后,第三支天祭图宛如示威一般,已然预显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幅天祭图丝毫也不血腥,反而美艳无比。 巨大的曼荼罗全由红莲构成,一位美丽的女童额涂丹砂,单腿立于莲蕊之中。她一手在头顶上如花展开,结着密印,腰身后仰,双目轻合,笑容中一派天真,宛如一朵未开之花,久待甘露。 女童身形虽然十分小巧,身姿却极度舒展,腿臂柔曼,如在舞蹈。而唯一的舞衣,就是围绕在身旁的熊熊烈焰。 绯红的火焰,充满这莲花世界,宛如铺开了一地彩虹。 这是第三界天主向湿婆六大化身之一,舞蹈之神的献祭。祭品是第三界天主维莎楼燃烧的身体与灵魂。 岳阶定下心神,沉声道:“这一次是提前展示了古画,并且还用图预告了杀人时间,”他指了指画面一角扭曲的血红字迹:“明夜子时。” 卓王孙笑道:“看来这凶手是越来越嚣张了,岳大人还是要赶紧拿出些办法来,否则这天下第一名捕的字号,怕是要砸在这里。” 岳阶冷哼了一声,看着他道:“郁公子不必笑话,在下虽然不堪,也大致猜到凶手应该在几人当中。” 卓王孙道:“倒要请教。” 岳阶道:“兰葩一案虽然扑朔迷离,但是庄易一案却多少留下些线索。”他眼中透出两股犀利的光:“那就是凶手是武功极高之人。” 卓王孙笑道:“这艘船上高手本已不少,如今似乎还要再加上岳大人。” 岳阶沉下脸道:“郁公子何必顾左右而言他,这艘船上能够做成庄易一案的绝对不出三人。” 卓王孙道:“愿闻其详。” 岳阶道:“杨盟主,馨明亲王,还有……”他脸上又浮起一抹隐秘的笑意:缓缓道:“就是你,郁公子。” 卓王孙一笑,道:“岳大人有话还请直说。” 岳阶道:“好,岳某只是斗胆想请三位明夜子时之前到岸上游玩片刻。” 卓王孙笑道:“我倒是闲人,可不知另外两位是否赏脸一游了。” 岳阶冷笑道:“那两位的大驾岳某当然请不动,不过郁公子出面就不同了。何况难道岳某这条拙计,难道三位就没有想过?” 卓王孙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岳阶道:“还有一事,如今已是初夏,无论案子如何悬而未决,两具尸身总是要尽早处理。郁公子是船主,不知道贵船上有哪间空房可以先停一停,待天气好转再行海葬。” 卓王孙道:“黄二。听内子说那里本来就停了一具棺材,看来倒是合用得很,就是不知给哪一位用更好。” “棺材?”岳阶皱眉道:“这天朝号上怎么会有棺材?” 卓王孙笑道:“本来是没有的,这船上死气太重,慢慢的也就长了出来。”岳阶只当他在说笑,谁料,当黄二门打开的时候,他才知道那句话很有道理。 房里不仅长出了棺材,而且还不止一具。 七部棺材摆得整整齐齐,头两具已经揭开了盖子。像一双空空的巨眼,古怪的张着。第三部分 35.万花经雨转春色 次日雨夜,大威天朝号抵达广州港。 广州本是烟花鼎盛之地,士女繁华,舟车辐凑,百货俱集。然而此刻,港口长长的海岸线上竟然一盏灯火也看不到,一座阴沉的城楼孤零零的立在海边的夜风中。浓黑的雨云宛如一面丧旗,在港口的上空缓缓拂动。无数面苍白的船帆就在厚重的夜色中随波沉浮。夜雨打在那些船帆上,发出沙沙的响声,一切事物都在就在这无边无际的响声中渐渐腐败。 天朝号微微震动了一下,已抛锚入港。船舱里每间舱房都紧闭着,走廊里只有几只微亮的蜡烛在风中挣扎。 相思持着拜帖,忐忑不安的站在地字二号房门口。 门没有关,微启的门缝中透出隐约的烛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乐声。 乐声极其细,仿佛来自一个辽远而熟悉的地方,宛如一件往事,已是忘怀多年,却总留着一丝欲罢不能的因缘。某时某地,一线阳光,一缕微风,就唤了回来。 她的手刚一触到门环,指尖突然传来一种奇特的感觉——感觉到自己是要探望一个阔别多年的好友,于是轻轻一推就进去了。 屋里的光线黯淡,暗红中带着一抹陈旧的金色。她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一抬头,内间的窗边,小晏面海而立,手中捧着一件紫色的乐器。 海面上浓紫色的波涛轻轻拍涌,新月落日同时悬浮在海天交际之处。 小晏闭目而立,衣带在日月的光晕中缓缓招扬,天地间最后的点点幽光都被晚风汇集到他身上,奉持着他肃穆的身姿,一如奉持着大海中神的倒影。 一团硕大的紫云缓缓从天际飘来,在靠近他身边的一瞬突然散作满天飞花,纷坠如雨,有几片就轻轻停栖在他的袖上。 再看时,那些竟然是一群紫色的蝴蝶。 小晏面对蝶群,袍袖轻抒,双手合于胸前,左手结智拳印,右手结法界定印。那些紫蝶顿时悬停在空中,在他身边围成一环光环,如顶礼膜拜一般,上下飞动,蝶翼不住开阖。 小晏的双眼突然睁开了。 一只巨大的紫蝶从光环中脱颖而出,沉到他手中。蝶翼上紫光欲流,震颤不已,其间竟然伴着一种奇异弦音,凄怆无比,仿佛在顾怜天地间一切有情,又仿佛悲叹六界中一切罪恶。 小晏轻轻将双手合拢,一团氤氲紫气便将蝴蝶包裹在他手上。他凝视着手中的紫蝶,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 这一笑,沉沉的夜色仿佛为一种不可见的光芒打开。天地如久沉古潭,仿佛已为他等候了千万年,如今终于涣然开释。 相思似乎已看得痴了。 突然,那只紫蝶双翼上寒芒一暴,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她冲来。相思讶然抬头,紫光已到眼前,慌乱中正要躲闪,只听小晏一声轻喝:“别动。” 猛然间,他一袭紫衣宛如张开了一团氤氲的祥光,将她包裹起来。 相思惊魂未定,小晏已经松开她,道:“情急之下,恕我冒犯。”左手食指上一滴鲜血,宛如凝在白璧之上。 他神色淡然,俯身拾起地上的紫蝶。 那只蝶双翼铺开,已经死去。一点鲜血,在那淡紫的珠光上来回游走,似乎是紫色莲花上一点绯红夜露。 相思被这种诡异之美惊得说不出话来。小晏看着她,缓缓道:“只有在死亡之时才是最美丽的时刻。天地间一切生命都是如此。” 相思心中一动,过了好久才歉然道:“一时唐突,害死了殿下的心爱之物,实在……” 小晏微微摇头:“我无所谓心爱之物,它们只是有用之物罢了。” 相思看着那弱不禁风的蝴蝶的尸体,疑惑的道:“殿下用它们来……” 小晏叹息一声,道:“杀人”,随即将手中的蝶尸轻轻托出窗外。 相思猛然回想起那天夜晚在半身白衣人脖子后看到的那道紫光,心中一凛,道:“难道……” 小晏微叹道:“风冥蝶齿利如刃,咬破肌肤后立刻吐丝于创口,蝶丝内含剧毒,随血攻心……只不过伤人者终自伤,它吐丝后也会立即死去。” 相思道:“那你的伤——” 小晏道:“我是自己刺破手指,引它吐丝而亡,否则冥蝶之毒,无药可解。”相思释然道:“幸好如此。不过方才殿下那声‘别动’又是什么意思呢?” 小晏向相思走去,目光却一直注视着她身后,道:“这一只不是普通的冥蝶,而是诸蝶之母,能吐出伤人的蝶丝。前几日,我的第一只母蝶无意中遗失了,刚才才重新养成。因为时机重要,所以知道你进来,我也没有停止。只可惜它刚刚出世,竟突然攻击于你,我也不得不将它杀死。” 他语调轻描淡写,相思却很是内疚:“殿下费尽心力,大功告成之日却遭此变故,让我情何以堪。” 小晏淡然道:“夫人何必自责。我只是担心它在飞动的时候已经吐丝,怕夫人躲闪之中,无意撞上。”他一拂衣袖,指着相思身后。 相思讶然回头,眼前似乎什么也没有,又似乎浮着一丝秋夜月光。 小晏退下一枚青玉指环,略一抬手,指环划出一道青光,向那丝月光缓缓飞去。青光从白光中无声无息的穿过,一声脆响,指环锵然落地,已被当中分成了两半。 那道月光只微微动荡了一下,仿如有水滴迅速游过,又立刻消逝得了无痕迹。 相思脸色微变,道:“殿下的蝶丝,当真是天下无双的利器。” 小晏摇头道:“天下无双者,最终是自己的修为,不是靠外物可以得来的。”一面用手去打落那道蝶丝。 “小心!”相思情急之下欲去拦他,刚一触到他的手,只觉得奇寒透骨,连忙放开了。 小晏已经将那道蝶丝拿在手中,道:“忘了告诉夫人,我手上有这层迡蚕丝的织物,可以接触蝶丝而不被所伤。否则又如何用它御敌?”第三部分 36.万花经雨转春色 相思看见他手上那层若隐若现的紫光,突然想起当天在甲板上他袖底也曾闪过这样的光泽,道:“当初殿下撕裂倭寇头颅、挡开庄易一箭是否用的就是这种蝶丝?” 小晏道:“正是。” 相思叹道:“随手之间,已取走数十人性命,挡落庄易的玄铁箭,古时神兵无过于此。只是不知这蝶丝叫做什么名字?” 小晏凝视着手中蝶丝,流动的寒光把他苍白纤细的手指照得几乎透明,道:“尘音。”他抬头一笑道:“难道夫人听不到吗?蝴蝶是有歌声的。” 相思被他的幽丽的笑容一怔。世上有蜂鸣鸟唱,但是蝴蝶是没有声音的。蝴蝶为了那优雅的舞姿,只能缓缓振翅,于是也就永难出声。 无言无歌,就是她悠姿自赏的代价。 小晏看着她,眸子中又凝起一点笑意:“蝴蝶是有歌声的,只是凡俗之人蔽于声色,所以才听不到。” 相思回忆起方才母蝶在小晏掌心中敛翼时发出的那种幽咽的弦音,心中一震,随即释然笑道:“高山流水,为知己者歌。冥蝶得到殿下这样的知己,也可谓死而无憾。” 小晏的微笑却渐渐冷漠下来,道:“冥蝶生性温和,不经主人役使决不会擅自伤人,又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攻击夫人呢?” 相思觉得他的语音有些异样,讶然抬头,正碰上他的目光。 一阵刺骨的寒气就从他深不可测的双眸中透空而来。 相思茫然的看着他,四周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一种极度荒凉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世界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冰封,灭度,又重生过了,而自己却仍在空寂无人的雪原上作无奈的看客。 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突然想到什么,慌忙出声:“殿下,我这次前来是为了送一张拜贴给你。” 小晏猝然合眼,相思只觉身上那种沉沉的寒意顿时消散,心中也瞬时归于平静。只听他道:“请转告郁公子和杨盟主,今夜子时之前我一定会下船拜会二位。” 相思看了一下手中的拜贴,道:“可是……可是殿下还没有打开它。” 小晏转过身去,冷冷道:“不必了。难道郁夫人不知道那上边根本就没有字么?” 夜雨更急。 波涛怒涌,海天相连,宛如一幅被劣等画师涂坏了的泼墨山水。海禁的铜锣一声急过一声,还在大海上航行的几条大船也慌忙入港,偌大的码头顿时凌乱不堪。 杨逸之的房间却十分整洁,整洁到有些空,连一点多余的东西也没有。桌上只一坛酒,已经半干。 相思倚在窗边,微颦秀眉,看着窗外的暴雨。 卓王孙持着酒盏,叹息一声道:“广州风物繁华,烟花鼎盛,本意今夜遥杨兄同游,赏花踏月,指点风景。不料天不作美,大雨倾盆,一场美事顿成苦差矣。” 杨逸之淡然道:“与郁公子同游之时多矣,何必非在今夜?只愿今夜能找出真凶,为郁夫人一洗嫌疑。” 卓王孙道:“不知杨兄是否也和诸人一样,认为内子乃是此案第一疑凶?” “不是,”杨逸之看了相思一眼,摇头道:“尊夫人近来真气外泻,内力大损,就是以前,也根本无力完成此案。” 卓王孙笑道:“杨兄果然好眼力,连内子那点薄技也了如指掌。” 杨逸之看着他:“一个人若是身怀绝顶武功,还逃不过在下这双眼睛的。” 卓王孙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那么杨兄是否怀疑在下?” 杨逸之摇头道:“郁公子若要杀人,不必用那些装神弄鬼的手段。” 卓王孙将酒坛推给他,道:“世事难料。不祥之物,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何况我辈?” 杨逸之脸色微沉,道:“不管如何,今晚之后船入远海,一月不会靠岸,这是唯一的机会。若凶手真在我们三人中,第三支天祭的预告就会落空。” 卓王孙道:“只怕凶手不在我们三人之中。” 杨逸之道:“其他的人,岳阶足以应付。” 卓王孙把目光投向窗外:“既然如此,戌时将至,我们都应该下船了。” 雨夜的广州港显得阴森而狼狈,狭窄潮湿的街道空无一人,街边密密麻麻的的两层民居门窗紧闭。酒楼、店铺的幌子、灯笼早已收起,连备用的气窗户也用粗大的十字木条牢牢封死。放眼望去,整个城市笼罩在浓黑的雨色之中,宛如一个就要沦陷的堡垒,处处透露出濒死的气息。 一声凄厉的更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只恶狗似乎受了惊动,发狂般的号叫起来。瞬时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满城都是犬吠。 没有想到广州城的居民竟然养了这么多恶狗。而那些恶狗似乎色厉内荏,凶恶的叫声中隐隐透出些惶恐,到后来居然呜呜咽咽,就像是鬼哭。 风雨之声席卷而来,很快就将这些犬吠淹没了。 相思不由自主的握住了卓王孙的手。 卓王孙抬头看了看死气沉沉的夜空,道:“看来非但是游览风物,就是要求一席避雨之处只怕都不容易。” 杨逸之站在雨中,冷冷道:“不必,请郁夫人到屋檐下避雨,我们就在这里等。” 不远处出突然现了一盏灯笼。 红光在风雨中晃晃悠悠,后边跟着一串脚步声。一人粗声喝道:“什么人?” 透过摇曳的灯光,雨地里站着两个巡夜。 他们手提着灯笼快步走来,两人虽然撑着雨伞,身上的官服却已湿透。前边那个提起灯笼,虚着眼向卓王孙这边张望,后边的那个嘴里骂骂咧咧,不停拉扯着手中的铁索。 相思透过朦胧的雨色,恍惚看见铁锁的那头还铐着一个人。 那人也不理会巡夜的催促,只不紧不慢的跟在两人身后,还不时抬起手打个哈欠。第三部分 37.万花经雨转春色 为首那巡夜见三人没有回答,又提高了声音喝道:“什么人!” 卓王孙答道:“外乡人。” 巡夜道:“有夜行令牌吗?” 卓王孙道:“初到贵地,没有令牌。” 后边那个巡夜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道:“老大,今天运气好,又抓住三个,看来这雨没有白淋。” 前边那个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现在倭寇扰事,本省海防告急,所有夜行的人都必带令牌,你们三位没有,就跟我衙门走一趟吧。” 卓王孙微笑道:“到县衙做客,倒是比在大街上淋雨好些。” 那巡夜一面抖着锁链,一面嘿嘿阴笑道:“这位朋友倒是想得开。不错,等到了县衙,我们那帮兄弟必定拿出全副手艺,好好招待三位,尤其——”他嘿嘿一笑,指着相思道:“尤其是这位姑娘。” 杨逸之微一皱眉道:“郁兄,惊扰地方终是不妥。” 那巡夜上下打量着杨逸之,好不容易憋住了笑,回头道:“还真拿出贵客的架子了。老大,你看这两人莫非被雨给淋傻了?” “的确是淋傻了!”从两人身后传来一声长叹,声音不大,但在狂风暴雨中仍是清晰之极,倒吓了两位巡夜一跳。 循声看去,居然是锁链上拴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人。 那两个巡夜一愣,为首那个挥起灯笼向那人脸上照去,骂道:“找死!” 灯光下,只见那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不仅年轻,而且相当英俊,一身白衣已经湿透,却仍能看出质料的华贵来。那人又打了个哈欠,眼中的神光却渐渐明亮起来,似乎看到了什么很感兴趣的东西。 他感兴趣的却不是相思,几乎看也不看她一眼,却注视着卓王孙和杨逸之,缓缓道:“两位看来也是雅人,却偏偏不作雅事,真是可惜,可惜。” 卓王孙微笑道:“雨夜之中,何来雅事?” 少年叹道:“风雨之夜,当然更要歌板红牙,夜光美酒才可以消乏解闷。否则就算对满天暴雨,闻遍地犬吠,也比去什么狗屁县衙看这些俗人嘴脸、听其聒噪要好。” 卓王孙笑道:“如果阁下有一处歌板红牙、夜光美酒的地方,我们当然愿意前去拜会。” 少年眼睛又亮了几分:“那两位不妨立刻就跟我走。” 那两个巡夜看着他,似乎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一个人被别人用链子拴住了脖子,在雨夜里拖着满街走,居然还要请别人去做客,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后边的那个巡夜突然大笑起来:“去哪里?鬼门关么?” 那少年皱着眉摇头道:“万方衣冠朝脂粉,花间酌酒不独亲。我要带两位公子去的地方,乃是天下第一风流快活的去处,你们这些俗人又哪里知道。” 杨逸之冷冷看着他,相思更是不知所云。卓王孙却微笑道:“莫非是万花楼?” 顾名思义,万花楼当然是有无数鲜花的地方。 据说万花楼所在的万花谷花丛锦簇,四季如春,而且还有比鲜花更诱人一百倍的东西——一百八十位如花似玉的女子。这一百八十位女子各以一种鲜花为名,其中每一个都倾国倾城、色艺双绝,而且传说她们的房中秘术亦是天下无双。 然而更让人心猿意马的是,这些女子都是妓女。 也就是说,只要你有足够的钱,足够的身份就可以买到她们。 此地自古为烟花世界,民风本是淫糜,多有人家自幼调教女孩儿弹琴吹萧、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伎艺。人物稍稍长成,又有专人教授她梳头匀脸、点腮画眉,一颦一笑,一行一坐,俱依照美人图一定态度。到了十四五岁,又教她房中秘术,枕上风情,只待日后王孙公子一夜卖笑,千金缠头。时人称之养瘦马,南方民风如此,难怪所以古来诗人才子、美人名妓多生于此。 万花楼中的姑娘多半也是自幼从江淮一带搜罗来,在万花谷中接收极其严格的训练挑选,最后能在万花楼中挂牌卖笑的不足百分之一。 另一些则是附近几省成名的名妓。 江南四省烟花行众多,其中每年花魁娘子的三甲之选都会被万花楼重金买下。无论那些名妓以前的名气有多大,到了万花楼,都会争先恐后的换上以花为名的新花名。因为这些看似俗不可耐的名字才是这些风尘女子一生中真正的荣誉所在。 这种荣誉也只有万花楼这块金子招牌才能赋予她们。 到了夜间掌灯之时,万花楼的门外的万花墙上挂满了各种牌子,第一层是十二面翡翠牌,上面是十二种名花,也就是万花楼这一届最出名的十二位姑娘,以下还有七十二面金牌和九十六面银牌。 这些牌子看上去都十分小巧,然而如果有男人想把这些牌子翻过去,他付出的金子不是以天来计算,而是以分秒。然而每天还是有无数的车马鞍舆从四面八方赶来,停在万花楼下。因为这里已经不止是一个销金窝、温柔乡,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然而,那两个巡夜听到“万花楼”三个字时,脸上的表情却像见了鬼一样。为首那个巡夜目不转睛的看了他一会,道:“你去万花楼干什么?” 那少年道:“去万花楼当然是找认识的姑娘。” 那巡夜突然冷笑两声,道:“我看你是去找死。” 那少年打了个哈哈,道:“就算是牡丹花下死,也比被两位拖着四处淋雨要好。” 为首那巡夜冷笑道:“万花楼现在姑娘却没有,孤魂野鬼倒有不少,不知道有没有几个是你认识的?”第三部分 38.秋坟犹似郁金堂 上个月的十五日,花好月圆之夜,前往万花楼的恩客自然也就特别的多。 然而次日凌晨,雕梁画栋、藻麝涂椒的万花楼竟然如同传说中的狐媚之宫,随着早晨第一道阳光消失得无影无踪。休说那些珊瑚碧树,红罗紫帐,就连一片瓦砾都没有存下。 只有上百具尸体摆在荒坡之上。 妓女和恩客们的尸体有坐有立,栩栩如生。恩客们穿得整整齐齐,各种华丽的袍子和珠宝在朝阳下闪闪发光,而那些女子却一丝不挂,宛如刚出生一般。她们有的躬身侧坐,十指分拂,似乎还在抱弹琵琶;有的手握空拳,送到唇边,似乎正要畅饮;有的仰卧在男子怀中,贴身迎凑着,甚至还保持着男女欢会的姿势。尸体脸上的笑容或娇嗔或妩媚,仿佛是在一瞬之间,凝固在最美丽的刹那,看去依旧无比动人。 四周万种奇花异卉似乎开得更艳。青绿的坡地上触目皆是雪白的肉体,宛如一群炼狱雕塑,又宛如一幅铺开的密宗欢喜道场。 然而当官差赶到万花谷,那一百八十具裸女的尸体已经不翼而飞,剩下的只有恩客的尸体被凌乱的垒在一起,远看过去,像在荒坡上建了一道五颜六色的人墙。 而唯一看到过那幅欢喜道场的老樵夫报完案就已经疯了。 此案一出,立即京师震动。嘉靖帝指派了钦差,赶赴广州调查此事,一个月来却毫无头绪。现在附近几省百姓谣言纷起,万花楼几乎已成鬼门关的代称。 四周风雨之声更盛,宛如群鬼夜哭。 而那少年的神色却丝毫未变,他淡然道:“那些庸脂俗粉活着也只是弄脏了万花谷的地方。如今妖瘴既清,仙子临凡,万花楼已经换了新主人。” 为首那巡夜一惊,道:“万花楼现在片瓦不存,哪里有新主人?” 那少年皱眉道:“你们这样的人哪里会明白,我正要带这两位公子去拜会那位仙子。” 为首那巡夜嘿嘿冷笑几声,道:“我看你病得还不轻,仙子临凡?我看莫不是阎王爷的亲妹子思凡,正好到这野鬼坡上开了个鬼窑子?” 那少年摇摇头,也不再理他,对卓王孙两人一抱拳:“不知两位是否肯屈驾去万花谷走一趟?” 卓王孙笑道:“未入仙源,便蒙仙使邀迎,真是求之不得。” 那少年大喜,就要往这边走。为首那巡夜高声喝道:“慢着!你口口声声说认识万花楼新主人,莫不是和这桩血案有关?李霸,把这些人全部拿下了,带回县衙好好考问!” 后边那巡夜答了声“是”,一手一抖铁链,一手从腰间抽出水火棍,劈头盖脸向那少年砸去。 那少年身形一展,只听锵的一声,那条铁索已断为两节。那巡夜大惊,水火棍举在半空就再也劈不下去!那少年微微冷笑,一顿足,身子飞一般往左掠去,手肘正好撞在为首那巡夜的小腹上,那人一声惨叫,全身顿时缩做一团,手中的灯笼飞了出去,在雨地里转了几圈就熄灭了。黑暗中就听两声闷响,两个巡夜重愈百斤的身体竟然被斜斜抛了出去,直挺挺躺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那少年若无其事的从地上拣起两把雨伞,抖了抖,一把递给相思,一把自己撑着,回头对卓王孙和杨逸之道:“两位可以跟我去万花谷做客了。” 万花谷里港口还有相当远的路程,幸喜那少年的轻功也非常可观,不一会只见两旁的景色越来越荒凉,似乎已远离了人烟。 又过了一会,道路一转,远处现出两道断崖来。 崖上树木繁茂,在狂风中摇曳呼啸,两道断崖中间隐隐透出一条羊肠小道,浓重的雨气就从小道深处蒸腾而出。 那少年放慢了脚步,转身微微一笑,道:“几位觉得万花仙谷的景致如何?”看他的表情,俨然不是指着一处狰狞阴森的荒谷,而是向客人夸耀他新落成的辉煌苑囿。 或许三人眼中所见的荒谷在他看来真是一片锦绣仙境? 相思不由打了个寒战。 卓王孙笑道:“果然有趣,比那些花红柳绿的地方有趣许多。” 那少年哈哈大笑,这时一道闪电猛然划天而过,刺目的白光中那少年雪白的身影一闪,四周随即又被沉沉的黑暗淹没了。 隆隆雷声夹杂着他笑声的回音,在山谷上方回荡。而那少年已经无影无踪。半空中一柄撑开了的雨伞兀自在大风中回旋着,越飘越远。 无边无际的雨水宛如一幅围帐,迅速的合拢来,将三人的视线隔断了。相思努力睁大眼睛,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然而卓王孙和杨逸之已不约而同的纵身跃起,相思来不及细想,下意识的跟在后面。 还不待第二道闪电出现,三人已来到谷中。 谷中空空荡荡,不要说屋舍楼台,连一席藏身之处都没有。 山谷的正中是一道缓坡,斜斜的延伸上去,似乎永远没有尽头。遥远的天边不时投来雷电之光,在荒坡上映下圈圈光影,让人不由联想到那天在这里摆布着的一百八十具雪白的肉体。 而坡脚处是一片花墙。这数万枝名花已落光了花叶,宛如从地下伸出的一枝枝枯手,狰狞的横挡在三人面前。 相思讶然抬头,只见那个白衣少年就站在花墙的另一头,微笑着看着她。暴雨从他精致的脸上流淌而过,而他依旧在笑,似乎毫无知觉。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的身材相貌都和他一模一样,全身却笼罩在一层黑色之中,电光映出他脸上的表情——那种表情就像是想哭。 他和那少年一哭一笑,并肩站在雨夜里,仿佛原本只是他的影子,却被刚才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 相思被这种诡异的景象惊呆了,她脸色苍白站在雨中,手里的雨伞缓缓坠落在地上。 两个人突然向他们躬身一礼,向缓坡的尽头伸出手去,齐声道:“万花谷黑白仙使恭迎两位大驾。” 缓坡的尽头隐隐有些幽光,又似乎没有。这两个人一黑一白,一哭一笑,热情而谦恭的做着邀请着,姿势却僵硬得古怪。 难道他们就是传说中的无常使者,而他们指引的路正是通向地狱? 杨逸之冷冷一笑,对那少年道:“他是你的孪生兄弟?” 那少年没有抬头,笑着答了声“是。” 相思止住了颤抖,截口道:“你们在这里装神弄鬼,到底有什么目的?” 那少年叹息一声道:“月黑风高,仙使远迓,这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二难并臻,也不知花费了我兄弟多少心血。几位不赶快进万花楼与我家仙子寻欢作乐,却在这里刨根究底,未免也太不解风情。” 相思不再说话,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这位主人迎接客人的方法虽然古怪,但这一番布置也是颇费心血。何况主人到现在仍然没有丝毫恶意。 卓王孙突然笑着问:“我们正要求见那位仙子。” 那少年道:“仙子当然不会住在地上。”他伸手一指坡顶的微光,诡秘的笑道:“她在地下。” 卓王孙点点头,叹道:“原来这位仙子将整个万花楼都搬到了地下,怪不得官府找遍广州城也找不到一点蛛丝蚂迹。” 那少年笑道:“好在我家仙子会五鬼搬运之术,才能在一夜之间,将万花楼数重楼台完好无损的挪到地下。” 相思疑然道:“她在地下做什么?你又在大街上干什么?” 那少年笑道:“万花楼无论在哪里都是一种地方。我家仙子到了万花楼中做的也是一种营生。所以在下才会冒雨在大街上四处寻找客人。” 相思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那少年道:“说得明白一点,这里是妓馆,而我们兄弟两人就是大家通常所谓的龟奴。”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居然不卑不亢,似乎在说着一件极其自然又极其体面的事情。第三部分 39.秋坟犹似郁金堂 他抬头看了相思一眼,打了个哈哈道:“这位姑娘不必这么看着我,在下头上又没有真的戴着绿头巾。” 杨逸之喝断他,道:“够了,你现在就带我们进去。” 那少年笑着摇头道:“公子此言差矣。我们兄弟二人只是负责将诸位带到这里,我们还有别的客人要找,可没功夫陪着诸位。” 卓王孙道:“现在万花楼里有多少仙子?” 那少年道:“仙子当然只有天上地下无双无对的一位,”他眨了眨眼,道:“只要两位公子见到我家仙子,就会知道别的女人都是地上的烂泥。”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一位倒也不少了,只是需要不断找来许多客人么?” 那少年长叹一声,道:“客人虽然多,不过进去之后就不见有再出来的。我们连赏钱也收不到,只得多找些。看什么时候走了运,能赚点钱糊口。” 杨逸之沉色道:“那些客人到哪里去了?” 那少年又是诡秘的一笑:“这个就只有仙子才知道了。” 卓王孙笑道:“你把这个告诉了我们,就不怕吓跑了客人?” 那少年摇头道:“我看公子是误会了。风月场所,当然是要让客人风流快活,怎会强留诸位?诸位如果要走我们立刻恭送出谷。不过——”他双手在胸前一合十,道:“我已经将一切如实相告,如果诸位还要进去,一切都怪不得别人了。”他叹息了一声,转身往谷外走去。那黑衣人也一言不发的跟着。 两人一面走着,一面嘴里念念有词。在风雨声中依稀听出竟然是《往生咒》,似乎他们已将把他们当作死人了。 坡顶架着一柄雨伞,下面有一盏灯笼。刚才的微光就是从这盏灯笼里发出来的。旁边不远处是一个洞穴,用于掩饰的草皮泥土都堆在一旁,一块三尺见方青石板已经揭开了,里边黝黑的洞穴寂静无声,仿佛是一只盲目的独眼,失魂落魄的张着。 相思望着洞口,有些犹豫。杨逸之知道她害怕,于是在洞口等了片刻,没有急着进去。卓王孙看了她一眼,道:“你留下?” 相思望着他,突然来了勇气。 的确,只要在卓王孙身边,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是去不得的?她咬了咬嘴唇,道:“我跟你们去。” 地洞下是一条曲折狭长走道,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用手触到墙壁才能知道自己的位置。潮湿的石壁散发着霉臭腐败的气息,让人想起古代的墓室。 走道的顶部非常之矮,三人必须躬身才能同过。而且那些石板似乎都陈旧不堪,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坍塌下来,冰凉的液体就从头顶的石缝中不停滴落,打在脚下的石板上。湿滑的石壁把这种轻微的滴水声放得无比巨大,似乎四面八方都是回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走道猛地一个急转,眼前的路似乎开阔了些。不远处隐隐有些灯光,似乎大门就在眼前。杨逸之却突然止步道:“慢!” 相思吓了一跳,道:“杨盟主有什么发现?” 杨逸之伸手扶着石壁,缓缓转过身去,道:“不是这条路,有岔路。” 他在石壁上寻探了片刻,果然发现了另外三条岔路。那三条岔路看来比来路更加黑暗狭窄,曲曲拐拐,也不知通向何处。 杨逸之道:“这些是墓主为了防止盗墓者而修的复道,选错了就会走上歧路,在同个地方无休止的绕下去,而且还很可能遇上机关。” 相思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走?” 杨逸之没有回答,转身用手在石壁上丈量着,他突然住手,挥掌往顶、壁交界处一击。 轰然一声巨响,那块石壁的上端整个粉碎,而周围那些摇摇欲坠的石块居然丝毫未受震动。杨逸之轻挥衣袖,将石屑拂开。 石壁里边居然还嵌着一块小石碑。 黑暗中,杨逸之手指缓缓在碑上一拂,道:“上边有一个左向的箭头,刻着:”此石至金刚墙前皮三百十六丈‘。“ 相思疑惑的道:“墓主刻这样的石头,不是为盗墓者指明方向么?” 杨逸之道:“古墓中多有后死合葬者,工匠为了预备封埋之后重开墓室,才秘密留下这个标志。” 卓王孙笑道:“看来杨盟主对这种地形相当的熟悉,难道以前曾经在古墓中住过一段时间?” 杨逸之顿时住口,加快了步子向左边岔道走去。 又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一片红光。 光线也不是很强,然而在黑暗的墓道里呆得太久,这些红光显得十分刺眼。过了一会儿,一道长长的石阶渐渐清晰。石阶的尽头赫然正是一面几丈高的金刚墙。 墙顶饰着暗黄色的玉石,墙身自底及顶布满了一种古怪的文字。檐楣上雕饰着十八只造型古异的怪兽,半身犹在墙中,首爪却已破壁而出,爪鬣飞扬,森然相向。 卓王孙道:“看来这座古墓应在盛唐之际建成,距今已有千年之久,那万花楼的主人一夜之间重启此墓,实属难能。” 杨逸之点头道:“的确难能,但终属人力可及,比那些五鬼搬运的话要可信许多。” 三人来到墙前,仔细看去,光滑的墙身下部有一个不显眼的呈山字形的痕迹,里边的石块好像有松动的迹象。 杨逸之道:“宫门应该就在里边。”他曲指一扣,两块巨石轰轰作响,缓缓向后移开。九十九极石阶之后,一座高大、神秘的白色石门便出现在眼前。 石门浑然一体,毫无雕饰。左右各有一只巨大的青铜怪鸟,鸟嘴中吐出两轮妖红的火焰,鸟腹鼓胀,里面似乎装着上千斤的灯油,看来是守墓的长明灯。 赤红的石门上挂着许多小牌。有翡翠牌,金牌,银牌。 那些写着牡丹、玫瑰、杜鹃等牌子全都被一根赤红的丝线倒悬了起来。在诡艳的火光下,仿佛一具具被倒挂在血海中的尸体。 只有一面木牌规规正正的悬在最顶端,宛如一个骄傲的君主俯视着脚下的奴婢,漠视她们的垂死挣扎,颤抖乞怜。 上边也写着一种花名。 曼陀罗。 摩诃曼陀罗。 40.第三部分美人殷勤问棋典 曼陀罗而不是曼荼罗。 曼荼罗是此刻正在大威天朝号上鬼魅般出没的神秘道场,而曼陀罗却是一种花。 佛光之花。《妙法莲华经》云,佛成道时,天雨此花,以为供养。摩诃曼陀罗则是曼陀罗花中最美、最具力量者。又可译作天曼陀罗。 然而此时此刻看到这三个字,相思心中还是不由一震:这两种西天之物,是偶然近名,还是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这时,杨逸之用手轻轻一推,偌大两扇石门竟徐徐打开了。 某种柔软的东西从地宫里飘扬而出。杨逸之挥袖拂开,里边竟挂着一张及地的锦帷。幽风一吹,浓重的脂粉香伴着地底的腐败气息一起扑面而来。 地宫里灯光很弱,却恰好能让人看清附近的陈设。 地宫里居然倚壁而建着三层木质楼阁。宇室十分精美,紫帐珠帘,脉脉垂光;花枝雕栏,盈盈缭绕。南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当朝才子唐寅的仕女图,两旁一副对联:“传红叶于南北东西,心随流水;系赤绳于赵钱孙李,情属飞花”,横着四个大字:“万花待选”。四面也挂几幅名人题咏。四周炉烟袅袅而起,倒将这森罗之境也点染出无限春意来。 卓王孙道:“这应当是万花楼的原貌了。看来这一夜移楼之言也并非全妄。却不知这位曼陀罗仙子何时才肯下楼赐见?” 他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从楼上传来:“女子妆容不整,礼不见客。贱妾盥洗未竟,还请几位稍侯。”声音略有些冷漠,也不如兰葩那样一闻之下便可销魂,却自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一种仿佛来自死亡的魅惑。 楼上隐隐有水声传来。 古墓之中竟有佳人沐浴,不知又是何等风情? 楼上的门轻声开了。淹没在黑暗中的无数只烛台星辰般突然亮起,这座阴沉沉的唐时地宫顿时笼罩在一片辉煌的灯火中。 时光恍如猛然倒转,这古老沉朽的地宫已恢复成为当年的华丽宫殿。 而古墓中沉睡的曼陀罗仙子也已苏醒,她一身盛唐华裳,缓缓从楼梯顶涉极而下。 她酥胸半坦,高盘的云髻上斜插着一朵曼陀罗花,曼陀罗花的颜色和她的衣服一样红,就如同在鲜血中染过。 她怀中抱着箜篌——半张箜篌。 蜀桐曲木已经残了,一头还留着烧灼过的痕迹,二十三弦中十一根已经断开,宛如被人折断的手臂,无力的在空中漂浮。 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摩着怀中的箜篌,脸上带着一种高傲而又冷漠的微笑,深深注目众人。 而看到她的时候,相思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她的那张美丽的面孔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就算在她微微冷笑的时候,明亮的眸子中也还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与任性,仿佛就是大明宫中某位娇纵而美丽的小公主,在千年沉睡之后被突然惊醒,怀抱着当年的乐器,高傲而又好奇的看着众人。 卓王孙道:“你就是曼陀罗?” 她微微一笑,春水般的妩媚游丝一般从她的笑意中化开,飘飘袅袅,无处不在。只这一笑,她的整张脸立刻变化了,变得成熟而妩媚,如同一个风华绝代的名妓,眼波的每一丝轻动,都可以将人送下美色的炼狱。 她轻轻道:“是摩诃曼陀罗。” 听到这几个字时,相思心头一震,她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却始终猜不透她真实的年龄。她喃喃问道:“你……你就住在这里?” 曼陀罗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伸手一指身后的房间,道:“不是,我住在屋子里。” 相思还想问什么,曼陀罗已将目光移向卓王孙两人,柔声道:“难道两位来这里的目的,是只愿意站在大厅里么?”莺声婉转,言语中更带上了种说不出的诱惑。 还不待两人回答,曼陀罗又笑道:“两位到底是谁愿意和我到内室一聚?当然——”她突然轻笑出声,身姿也愈发媚人:“只要两位愿意,一起进来也一样。” 她居然如此直接。相思一皱眉,没想到真有一种女人能从容转换于公主与妓女之间,更难得的是从她脸上看不出一丝做作。 不过,也许这样的女人就更加诱人。 相思不由抬头去看卓王孙和杨逸之的表情。曼陀罗轻轻掩口笑道:“这位姑娘莫不是也想进来?只要姑娘出得起缠头,就算是女人也无妨。” 相思脸上一红,再也说不出话来。 卓王孙挥手示意她退开。 曼陀罗转而注视卓王孙,道:“那么公子你呢?春宵苦短,若再推迟下去,岂不辜负这番风月?” 卓王孙微笑道:“姑娘的这番风月虽好,就怕到时在下付不起这一夜之资。” 曼陀罗又微笑道:“付不付得起,却总要等我开个价钱。” 卓王孙道:“你要什么?” 曼陀罗道:“要公子帮忙解一局棋。如果解出来了,公子就是这里的主人。”她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箜篌,道:“主人的意思,就是说公子不仅来去自由,而且——”她抬头凝视着卓王孙,轻轻道:“而且我也是公子的奴隶。” 四周的烛光妖媚而柔和,宛如梦幻。这种时刻这样的话从一个绝色美人的口中讲出来,的确是非常诱人的。 卓王孙还未回答,她扶着楼栏换了一下姿势,轻叹了一声:“不过,如果公子解不出来,就只有永远留在这里陪我了。反正地下也寂寞得很,多了几位这般有趣的人物,总是要好过许多。” 留到这里?相思心中一沉,抬头看去,头顶阴沉的巨石和周围雕龙刻风的楼阁极不协调的拼合在一起,如同女主人阴晴不定的言词。 41.美人殷勤问棋典 卓王孙微笑道:“那么你看我能不能解出来?” 曼陀罗低着头用袖子托了托腮,一瞬间脸上又流露出少女的天真来,她摇摇头道:“这个我却猜不着了。要不然——几位一起进去,每个人都试试?”她说完这句话忍不住轻笑出声,话外之意却已不言而喻。 相思脸上又已经红了。卓王孙居然毫不客气的道:“我们正是要一起进去,而且还不止。” 这次轮到曼陀罗脸色陡变了,她讶然道:“还有谁?” “我。”一阵冷香从门口传来,地宫内沉沉死气和脂粉浓香都悄然退去。来人宛如暗夜中的第一缕月光,突然照临在大殿内。 卓王孙笑道:“殿下果然还是来了。” 小晏也微笑道:“两位相邀,岂敢不来?只是却让在下一番好找。” 一路狂风暴雨,又从狭窄的墓道中搜索而来,而他淡紫色的衣衫依旧如此整洁,甚至连一滴雨水都没有沾染。 曼陀罗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脸上渐渐恢复了动人的微笑,而且笑得比刚才还要甜。她轻声道:“既然这样,几位就请一起进来吧。” 入了内室,房内陈设愈发华丽雅致,瑶窗篆拂,锦廉珠悬,还有无数翡翠珠玉,就随意的堆在屋角,其中每一样都足以眩花人的眼睛。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一处——房间正中矗立着一张很大的石桌,桌上布着半局棋。 说是半局棋,不是因为它没有下完,而是因为它只有白子,没有黑子。 这些白子却不是普通的棋子。每一颗棋子上还筑着一个美人雕像。 赤裸的雕像。 那些雕像加上棋子底座都不足一寸高,密密麻麻摆满了棋枰,正好摆成一局残棋。其它的棋子还未摆上棋枰,就用一根根绯红的丝线系住脚踝,倒悬在一旁的黑木架上。架子顶端燃着一支暗红的蜡烛,血红的火光下,那些雕像宴乐欢饮,或坐或立,栩栩如生。只是她们手中的器具都不见了,只保持着空空的姿态。 有的似在抱弹琵琶,有的似要举杯畅饮,有的甚至还笑吐香舌,轻抬柳腰,似乎还在和无形的情人云雨欢会。 ——这不由让人想起,传说中万花谷底那片尸体道场,竟和这棋局一模一样。 万花谷中所有的尸体都不翼而飞,难道……相思猛然想到什么,她抢一步上前,向棋枰伸出手去,却又顿在了半空。她脸色苍白,犹豫了良久,终于一咬牙抓起其中一个。 她的手猛地一颤,触手冰凉而坚硬。看来这些只是用羊脂玉雕刻而成的塑像,只不过特别精巧逼真而已。 相思松了一口气,注视着手中的塑像。 塑像上的女子似乎正在宽衣,她一手挽起自己的长发,一手向纤腰探去,似乎在解着看不见的罗带,脸上的微笑依旧妩媚无比。 相思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突然,她触电一般将雕像丢开,脸色顿时苍白如纸——那双如丝的媚眼中,竟然还有神光在脉脉流动! 难道这满枰的雕像,真的是真人尸体被用法术缩小而成? 她越是害怕,越忍不住要看,这次她发现雕塑底座上刻着两个字:“海棠”。 曼陀罗轻叹一声,道:“我本以为只有男人才对这局棋感兴趣,想不到姑娘你也一样。” 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万花楼的姑娘都是你杀的?” 曼陀罗在棋枰对面那张宽大的胡床上坐下,悠然道:“是。”她回答得如此痛快,仿佛根本不是在讲一桩罪恶的事。 相思注视着她,愤怒渐渐取代了恐惧。她颤声道:“你将这些无辜的人杀了,还把她们临死前的样子做成雕像,摆在自己房中日夜相对,难道你是没有心肝的人么?”她深深吸了口气,又看了棋枰几眼,眼中已经充满怒意。 曼陀罗静静的看着她,良久才长叹了一声:“我的心肝,你又怎会明白。” 相思冷笑道:“怎会明白你这样的疯子?” 曼陀罗在胡床上舒展了一下腰肢,凝视着相思,轻声道:“世人生来就要受苦。” 相思道:“于是你就可以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连眼泪都不为他们淌一滴,还要制造更多的苦难?” 曼陀罗道:“拯救世人的方式有很多种,慈悲之泪有时是没用的。”她叹息一声,道:“你知道阿底提的传说么?” 相思顿了顿,道:“死神阿底提?” 曼陀罗道:“她也是大梵天的女儿,一位美丽而善良的女神,却无可奈何的要掌管死亡。每一次她看到人们受苦而死,她就会忍不住为世人流下伤心的眼泪。然而世人还是悲哀的死去。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忍受,问梵天为什么偏偏是她要散布这六界厌弃的死亡。你知道诸神之父梵天是怎么回答她的么?” 相思没有出声,曼陀罗嫣然一笑,自己讲下去:“梵天说,有生就有死,这是轮回的法则。神要维护世界的运行,就必须承担它的法则。最后梵天告诉她,死神是不能流泪的,因为她每一滴同情之泪都会在世间散布瘟疫和新的死亡。于是从此这位女神就尽力不让自己流泪。”曼陀罗叹息道:“最平凡的人在面对痛苦的时候都有流泪的权力,然而她却没有。她掌管着,同时也经受着天地间最终的苦难。” 她缓缓转过头对相思一笑,那笑容清纯得宛如来自天界,没有一点世俗的杂质:“同样是拯救苦难,为什么你能理解观世音的慈悲之泪,却不能理解阿底提呢?而且——”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苍凉:“观世音置身净土世界,受万民膜拜,而阿底提却生活在地狱黑暗之中,承受着世人无知的咒骂,怨恨,你说,她们谁更伟大?” 相思一怔,一时想不到反驳的方法,忍不住向卓王孙看去,却发现小晏双中泠泠清光竟一直注视着自己,不由全身一凛。 她匆匆回过头,深深吸气道:“就算阿底提是职责所在,可这和你杀人有什么关系?” 曼陀罗的身子微微后仰,眼中的神光深邃而傲慢:“因为我,就是死神阿底提在人间的化身!” 她的话虽荒谬无比,但语气中却带有让人无法辩驳的力量,相思一时却不知如何对答。 曼陀罗支起身,走到相思跟前,将滚落在地上的“海棠”拾起来,轻轻放回棋枰上。她的动作温柔而仔细,仿佛是一位在深闺中刺绣的少女。 刺绣的却是一幅诡异的欢喜道场。 她转过身,眸子中又凝聚起诱人的媚笑:“只顾说话,竟然冷落了客人,不如我为几位公子演奏一曲,就当赔罪。” 卓王孙微笑道:“有劳了。” 她红衣一扬,已退回胡床上,将半张箜篌竖抱于怀,两手轻轻扶住琴弦。她微笑道:“这张箜篌是唐代的古物,一位皇姓乐师曾用它演奏过。据说此弦一动,神鬼夜泣。” 卓王孙道:“莫不是李凭?” 曼陀罗笑道:“公子好眼力。”她坐直了身体,轻整衣衫,神色也变得肃穆,突然双手一拨,一曲高亢的弦音顿时充满了整个地宫。 相思皱了皱眉,她万万想不到有乐师竟会作出这样一首曲子。一首几乎完全不成调的曲子。 也许是少了十一弦的缘故,这支曲子变得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只是一堆音符散碎的堆砌着,旋律高低回环,跳跃不定,音节之间似乎毫无关联。第三部分 42.美人殷勤问棋典 然而细听下去,又可以觉察到这凌乱的曲调隐隐透出一种浓厚的杀伐之意。宛如远古战场,征战不休。操吴戈而披犀甲,车错毂而短兵接。枹击鼓鸣,天地怨怒,神鬼号哭。 曼陀罗两眼直视着前方,双手轮拨越来越快,嘴里反复念着一些词句,似乎正是李贺的《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秋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猛然间十二条弦丝同时发出一声哀鸣,乐声和诗意一起在极高处猝然中断。宛如一个在山颠不倦旋舞的舞者,疯狂燃烧的生命终于到了尽头,随着天空中飘落的残叶一起轰然坠地。 四周沉寂无声,万籁俱静。 曼陀罗怀抱箜篌,对诸人颔首微笑,道:“这就是我要的一夜之资。诸位中可有人解出来了?” 难道这首怪诞之曲,就是她开出的夜资? 能解,则可以成为地宫的主人;不能,则要永留古墓。 那些支离破碎的音符中难道真的藏着什么玄机? 人人似乎都还沉浸在诡异的乐声之中。 曼陀罗脸上挂着一抹讥诮的微笑,缓缓道:“诸位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子时一到,诸位就要留在这里陪我。其实,我很想大家能留下来。”她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笑得无比灿烂,仿佛是邻家美丽的小女孩,拉着你的衣袖说,我很想你能留下来。 小晏抬头瞥了她一眼,目光渐渐移到那盘残棋上,沉声道:“是棋谱?” 曼陀罗脸色微变,随即又笑道:“这位公子既然听出来了,就请帮我解开此局如何?” 小晏轻轻摇头,目光又移回相思身上,道:“高手在侧,怎容我班门弄斧?你刚才所奏之曲,将前九十七手棋意藏于音符之中,郁公子又岂能不知?知而不言或许只是觉得此局已了然于心,无须出手而已。” 卓王孙淡然道:“在下于棋艺之术,几可谓一无所知,怎堪这句了然于心?倒是殿下看来却似已得正解。” 小晏道微微一笑,道:“然而这位曼陀罗姑娘真正想要留下的人却是郁公子。” 相思一怔,回头去看曼陀罗。曼陀罗似乎被言中了心事,笑容有些僵硬,随即又坦然道:“正是要请郁公子解局。” 这句话倒也在卓王孙意料之中。他也不多言,起身来到棋枰前。 曼陀罗微笑道:“白棋的布局已在桌上,而前九十七手黑棋我已寓于乐曲之中。如果郁公子没有记清我可以再弹一次。” 卓王孙淡然道:“不必。”他注视着棋局,似乎在思索什么。 四周又渐渐沉寂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盘残棋上。 那些鲜活的裸女群像在跳跃的烛光下水晶般奕奕生光,似乎渐渐恢复了生命,冰清玉洁的躯体在纵横交错的棋局上不住飞舞欢唱,肆无忌惮的挑衅着,也挑逗着。浓重的阴影紧紧跟随着她们飞扬的姿态,在棋枰上浸出了一滩滩暗红的血花。 相思只觉眼前渐渐充满了那些雪白的身体,她们俏笑宛然,娇喘微微,而她们死亡前一瞬间极度的恐怖与痛苦却也从这些飘忽的姿态、媚人的笑颜中袭人而来。 相思忍不住合上双眼,额间顿时一阵刺痛。 这时,卓王孙缓缓从旁边的支架上解下了一个雕像,正要放上棋枰时,只听小晏突然喝道:“慢。” 卓王孙回过头,冷冷看着他,一丝摄人的怒意在他眉宇间一纵即逝。 地宫中顿时充满了让人窒息的肃杀之意。 小晏仿佛全然无觉,微笑着对曼陀罗道:“你想用这局棋留下郁公子,似乎也太简单了些。” 曼陀罗的笑已经有些勉强:“难道公子心中还有更好的棋局?” 小晏摇头道:“这一局既然不能,天下也再没有棋局能够。” 曼陀罗看着卓王孙刚才欲放下棋子的地方,神色有些颓然,道:“这样说我再不能留下郁公子了?” 小晏微微一笑道:“棋虽不能,棋外之意则可。” 曼陀罗眼睛又亮了起来,道:“何谓棋外之意?” 小晏道:“传说此局是三皇五帝时,尧为了遴选下一代圣王而设。当年这九十七手绝棋试遍天下,无人能解。” 曼陀罗道:“这我也知道。相传大贤许由也曾暗中三试此局而不得,羞愧之下方才归隐林泉,终身不问世事。” 小晏道:“然而舜以布衣之身求谒,对棋三日,一子不落。开关之后,尧一见空枰,却立即将二女下嫁,并禅位于舜。尧一代圣君,其仁如天,其智如神,以棋求贤,意在托付九州。而舜不落一子而得天下,这棋外之意难道不比此局高明了许多?” 曼陀罗悚然动容,她本以为这一局是中原已失传了几千年的绝谱。没想到居然有人比她知道的还要多。 卓王孙蹙眉道:“一子不落?” 小晏悠然道:“不错,如今郁公子亦胸怀天下,可曾想过舜是如何一子不落,解开此局的么?” 卓王孙对局沉吟,手中的棋子在半空中却再也放不下去。 小晏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他知道只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才能激起卓王孙的兴致,而且看来他想得一点也不错。 而且不仅是卓王孙,全场的人咀嚼着他这几句话,似乎都已痴了。 也不至过了多久,相思突然一声呻吟。她双手捂住额头,全身不住颤抖,嘴唇也因痛苦而苍白。 小晏缓缓起身,注视她道:“果然是你。”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如蝶一般飘然而起,紫光悄然一闪,瞬间已退到了大门前。 杨逸之喝道:“放开她!” 曼陀罗只觉眼前一花,杨逸之已然追了过去。 曼陀罗脸上的笑容顿时无影无踪。她虽然早已知道她的这三位客人都是绝世高手,但亲眼看到他们显露轻功的时候仍忍不住悚然动容。 就那么一瞬间,小晏居然能挟持了相思逃走,而杨逸之在突变之下居然能立刻追去。 世间还有人有这种形如鬼魅的身法,而且还不止一个。 她倒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回头去看卓王孙。 卓王孙静静注视着棋盘,还在思索这棋外之意,仿佛刚才的一切与他毫无关联。 就那么一瞬间,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地宫的石门竟已轰然落下!第三部分 43.清电忽灭沉黑茧 相思觉得自己是在无穷无尽的隧道中飞速穿行,周身却笼罩在一片透骨的奇寒之中。她不知道他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去。极度的恐惧之中,她隐隐感到一股阴寒而温和的内力从他手上传来,自己额上的剧痛顿时缓解了很多,仿佛置身在一片清冷而温和的海水中,几欲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了月光。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海风让她打了个寒战,意识也渐渐清醒。 她发现自己居然在大威天朝号的甲板上,而且还被小晏抱在手中。 她面色微红,猛地一挣,道:“放手。” 小晏一言不发,将她放下。而他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杀意。 相思一触到他的目光,不由惊退了几步。她努力让自己止住颤抖,道:“殿下你……” 小晏默默的看着她,那张让人不敢谛视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如此清泠,几欲透明。相思只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声调道:“你想干什么?” 他的紫衣如暮云微动,一步步向她走来:“我只想证实一件事。” 相思愕然后退,道:“什么?” 他眼中杀意更盛:“看你是否是我要找的人。” 相思惶然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月光鼎盛,他望着大海深处,美丽而优雅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极不相称的烦躁:“你不用明白。” 他猛地回头注视着她,缓缓道:“脱衣服。” 相思惊退一步,脊梁已抵住了冰凉的铁栏,道:“殿下,你说什么?” 微风吹起他的紫袍,他的双眸澄如止水,连一点涟漪都无。他冷冷道:“把你的衣服脱掉。” 相思的脸上布满了惊骇,颤声道:“你……你难道疯了?” 小晏缓缓抬起袖,修长的指间透出淡淡冷光,面上尽是烦乱之色:“不要逼我动手。” 相思握住铁栏的双手都已经发白。——现在就算想要跳下海去也是妄想。她能阻止空蟾跳海,他就能阻止她。 何况,就算跳下去了也没用。 相思绝望的合上双眼,就这样过了很久。他似乎也没有急着逼她——又或者,他更想慢慢欣赏猎物的恐惧与绝望? 她突然睁开眼道:“好”,伸手猛地将腰带解开,轻轻一褪,香肩已半露在月光中。 小晏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只是注视着她,似乎要将每一个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冷漠的目光下,相思感到一阵刻骨的屈辱,寒风吹来,她身体猛的一颤,一滴泪水忍不住滑过苍白的脸颊。 “住手!” 相思抬眼看去,脸上顿时一片绯红。 是杨逸之。他终于追了上来,虽然微微有些喘息。 他此刻的脸色几乎和小晏一样苍白,冷冷道:“放了她!” 小晏将目光移向大海,良久,他对相思道:“你走吧。”语气轻描淡写,似乎他说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可以任人差遣的玩物。 相思拾起衣服,紧紧掩在胸前。她已经不再流泪,眼中只有愤怒。在这一刻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气度高华、容光绝世的皇室贵胄竟会对她如此无礼。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羞辱。 然而此刻,她却既不能报复也不能痛哭。 她用力咬住嘴唇,背靠铁栏慢慢往楼梯退去。 她的脚步突然止住。楼梯上迸几声声嘶力竭的呼喊。然后是金属古怪的脆响和一阵极为凌乱的脚步。 那几声听起来不似人声的呼喊,恍惚竟组成了三个字,那是恶魔的名字——阇衍蒂。 相思刚一抬头,一团黑影已经向她扑来。 黑影浑身乱颤,来势极快,连杨逸之和小晏也只能勉强认出它就是敖广! 敖广似乎已经被吓得疯了,满脸的肌肉都扭曲着,金拐也不知丢到何处,一条残腿支撑着肥重的身子,拼命往前跳,口中不停的狂叫“阇衍蒂”、“阇衍蒂”,似乎那无形的怪鸟就在他身后张开幽蓝的羽翼,一步步驱赶着他,将他赶下黝黑的大海。 敖广突然失去平衡,重重的滚在地上,身上的金玉薄片一起发出尖利的哀鸣。他抬起头,舌头似乎已被咬伤,浑身不住抽搐,呕出鲜红的血,口中呜呜咽咽,再难听清。 相思刚要躲开,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向她扑来。 相思一声尖叫,大惊之下已忘了躲避。就在那一瞬间,杨逸之纵身跃起,猛地将她拖开。 这时,小晏突然出手了。 一道寒月一般的光泽从他袖底猝起,直向杨逸之咽喉袭来。杨逸之将相思推开,身形平平往旁边一退。 这一退的时机恰到好处,身法也相当潇洒。 然而速度却慢了好多。慢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小晏的目光中也流露出惊疑之色,眼看袖中的蝶丝就要刺入他的咽喉,情急之下只得挥手一收。 然而两个人的速度实在是天地悬殊!小晏手中的蝶丝虽然避开,但那一掌的部分力道还是打在杨逸之的肩上。 砰的一声,杨逸之整个身体几乎被打得飞了出去。 小晏这一掌竟仿佛是击在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人身上! 小晏凌风立定身形,眉头紧皱。以杨逸之的修为要接下这一招并非难事。然而他刚才的武功简直弱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就算刚历大战或旧伤复发也绝不至此。 正在相思嗔目结舌之时,敖广已重重的扑到她身后的铁船栏上。铁栏轰然巨响,敖广头上仿佛被猛击了一下,一声惨叫,身子剧烈抽了几抽,就软软的倒了下去。 他直挺着倒在相思脚下,面目说不出的扭曲狰狞,胸口却已没有了起伏。似乎他终于没有逃脱恶魔的追赶,众目睽睽之下,脑后已受致命的一击。 而他身后空空荡荡,只有海风凌乱的吹拂着。 清寒的月光将甲板上的一切拖出长长的阴影,似乎是恶魔悄然退去的影子。 甲板上再无声息,只有相思焦急的轻唤:“杨盟主,杨盟主。”杨逸之倒在地上,似乎受伤不轻。 小晏长袖垂地,注视着杨逸之。紫影微动,已到了两人跟前。第三部分 44.清电忽灭沉黑茧 相思突然起身,用身体挡住他的去路。虽然她害怕得不住颤抖,眼睛中也含满了泪水,却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她一字一句的道:“你到底要怎样?” 小晏冷冷看着她,双眸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忧伤。他伸手将她拉开,轻轻说了一句:“我要做的不是你能明白的。” 他的动作很轻甚至很柔和,相思就觉得一种不可抗拒之力沛然而来,瞬时已将她推到了一旁,全身连一丝真气都未被引动。 她知道自己绝对无法阻止眼前这个人。然而她又不能不阻止。 小晏已经走到杨逸之跟前,俯下身去,伸手试他的呼吸。 相思怒喝道:“住手!”,手心中紧握十二枚水晶月已被冷汗濡湿。 那十二枚水晶月,是她最后的绝技。 她心中明白这一击最多也不过拖延小晏片刻的时间。或者只能激起他的怒火,让他作出更可怕的举动。 她当然也知道杨逸之是卓王孙生死决战的对手,为了他去激怒这个比魔王更加可怕的皇族是一件极不明智的事。但是她偏偏还是这样做了。 不是因为勇敢,她现在怕得要死,巴不得跑到小晏找不到的地方才好。只是她坚信知恩就应该图报,杨逸之既然为她而伤,她决不能袖手旁观。 正在这时,楼梯上又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几十个人,瞬时已站在甲板上。那些人身上都穿着官服,手中擎着火把,把甲板上照得明如白昼。 四下惊声不断。其中一个冲上前去,试了试敖广的鼻息,道:“断气了!又死了一个!” 另一个人道:“岳大人还没有回来,现在如何是好?” 一个官阶略高的人道:“立刻将尸体封存,等岳大人回来验看。”四五个人立刻上前,迅速将尸体抬了下去。 那人回头道:“夷?那不是小晏公子,还有郁夫人?” 相思突然伸手指着小晏道:“快将他抓起来!” 那人吃了一惊,道:“什么,为什么抓他?” 相思扶起杨逸之,一字一句道:“因为凶手就是他!你们还不快动手?” 那些人相视了一眼,甲板上白光一闪,几十个人的兵器已经一起亮出。 为首那人道:“小晏公子,既然有人指证你是凶手,就请你跟我们回去一趟。” 小晏站在夜风中,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为首那人等了一会,突然一挥手。 几十个官差顿时分为三组,迅速向小晏合围上来。第一组官差张手一扬,十余条铁链宛如蛟龙出海,向小晏齐袭而至。第二组在圈外飞速游走,手中的判官笔蓄势待发,只待锁链讲对手缠住,即可分点他周身穴道。最后一排人手持袖弩,远远护卫,以防不测。 这些官差虽然人数众多,出手却不仅整齐,而且很有秩序。看来他们练习这合围之术绝非一日之功。 他们并没有机会看到小晏当时一举歼灭黑帆倭寇的场面,也就不像别人那样害怕。因此他们出手都很稳,很有力,也很自信。 也正因如此,相思才希望他们能阻止小晏,只要片刻的时间就已经够了。 然而还没待第一排的锁链飞到小晏面前,这几十个人竟一个接着一个,无声无息的跌了下去,一动不动的躺在甲板上。 小晏默默站在中心,神情闲淡而优雅,似乎连衣袖都未动过。 相思的脸色更加苍白,这根本就不像武功,就像是妖术。 那些人就像是被妖法控制,突然间被吸去了灵魂。 眼前紫光一闪,小晏已来到相思跟前。他摇头轻叹道:“为什么要做这些没用的事?莫非越美丽的女人真的就越蠢些?” 相思全身颤抖,抬头直视着他,仍然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小晏看着杨逸之,冷冷道:“如果你还是挡在前面,不让我给他治伤的话,他肯定活不过今晚。” 相思冷笑道:“你……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小晏淡然道:“如果我现在要杀他,又岂是你能阻止的?” 相思哑口无言。 小晏缓缓绕过她,垂地的衣角无声无息的从甲板上滑过。 透骨的寒香让朦胧的月色也凉如冰水。 他突然伸手去扣杨逸之的手腕。 相思惊呼一声,只见小晏紫色长袖已如流云一般飘起,他紫色的身影宛如一只巨蝶,无声无息向甲板下退去。 相思道:“杨盟主!”正要追去,突然肩上一凉,全身再也动弹不得。 一枚精光欲滴的半月形水晶从她肩头落到地上。赫然正是她刚才握在手中的水晶月。 相思感到浑身一阵虚脱似的绝望袭来。一滴冰凉的液体凝聚在眼中,却连滴下来的勇气都没有了。 月影如霜,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倒地的官差们神色痛苦不堪,还在徒劳的挣扎着。相思却只是静静的倚栏坐着,海风掀起她未整的衣衫,隐隐有些寒意。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楼道上又传来了人声。 “岳大人怎么现在才回来?” 岳阶长叹了一声:“上个月广州府又出了一件大案,上头飞书传我去看看。” “可是万花楼的事?” “不错。而且案情极度复杂,虽然我百般脱身……”他叹息了一声,似乎其中还有许多难言之事:“还是未能赶到子时之前回来。好在晚得不多,希望下一桩凶案还没有发生才好。” 那人淡然道:“但愿如此。” 相思苍白的脸上顿时掠过一片嫣红的笑意,笑得简直想哭。 ——那另一个人赫然正是卓王孙。第三部分 45.碧落天桑荣复枯 甲板上隐隐有了火光。 “啊?”岳阶看到满地被点穴的手下,大吃一惊,急忙出手帮他们解开穴道。甲板上呻吟声、询问声顿时乱成一团。 卓王孙不去看他们,径直向相思走来。他的手一触到相思的身体,相思就感到一股暖意行遍全身,行动顿时也正常了。 卓王孙缓缓道:“小晏?” 相思疲惫的道:“是他,他还捉走了杨盟主。而杨盟主刚才的武功……”相思努力摇摇头,似乎至今仍难以置信。 卓王孙点点头,脸上竟看不出丝毫的惊讶,道:“刚才在墓穴中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了。” 相思讶然道:“难道杨盟主也和我一般,功力无故外泻?” 卓王孙摇头道:“与你不同,或者说与所有人都不同,杨逸之全身本来就毫无真气。” 相思愣住了,她只知道江湖中的武功,修练体内真气乃是第一根本。而杨逸之此时内力之高,天下已罕有其匹,若说全身毫无真气,实在是匪夷所思。 卓王孙继续道:“虽然如此,我还是感觉出他的功力在墓道中急遽减弱,等到最后追小晏而出之时,实已是强弩之末。” 相思恍然道:“难怪他那么久才赶来,不过这又如何可能……”她突然抬头道:“难道是杨盟主故意放走小晏的?” 卓王孙摇摇头,淡淡道:“无论如何,现在都该是我们去找他的时候了。”两人正要起身,就听岳阶道:“慢!” 卓王孙道:“岳大人有什么指教?” 岳阶眉见隐隐有些怒意,道:“你们三人搞什么玄虚虽然与我无关,但船上的凶案却是我份内之事,案情未清之前,谁也不得离开。” 卓王孙皱眉道:“凶案?又有人死了?” 岳阶冷笑道:“敖广已经死了,而当时杨盟主、小晏、还有尊夫人都在现场!” 卓王孙沉吟道:“敖广是几时遇害的?” “戌时。” 卓王孙道:“但屏风上预告的是子时。” 岳阶冷笑道:“我如今才明白,这些预告不过是转移注意,掩人耳目!” 卓王孙摇摇头,又问:“尸身旁可有曼荼罗道场。” 岳阶回头看着那帮官差。那些人一起摇头。 岳阶道:“那却是凶手力有未逮了。” 卓王孙冷冷道:“凶手能完成兰葩、庄易一案,必是大智大勇,又怎么会提前作案,而且没有布下曼陀罗道场。” 岳阶冷笑道:“就算大智大勇如几位一般,奈何天不假之力,也是没有办法。” 卓王孙不再和他理论,将目光投向海天深处。 难道敖广的死不在六支天祭之中?或者这一切不过是一个障眼法? 他沉吟了片刻,突然道:“敖广的尸体在哪?” “和兰葩、庄易的一起,在黄二房入殓。” 卓王孙深深叹了口气:“蠢材,当时敖广并没有死!” 岳阶立时冲了出去。卓王孙又是一声长叹:“方才虽然没死,可你现在去看,就必定是死的了!”飘身而起,也跟在了岳阶后面。 敖广慢慢的从昏睡中醒来,只觉四周一片黑暗。夜色如最浓厚的迷雾,阴沉的笼罩在面前。他摇了摇头,巨大的耳鸣折磨着他如在宿醉的神经,浑身上下刺痛难当,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他不由的反转了下身子,却“砰”的一声撞在了木版上。敖广吃了一惊,急忙用手探勘时,却发觉自己被关在个了个密封的狭长窄小的箱子里。箱子宽仅两尺,刚能容他转侧,头脚都蹬在木板上,手脚酸软麻痹,难受之极。 敖广的头脑中仍然一片混乱,丝毫想不起自己怎么被送到这么个怪异的地方,伸手敲了敲板壁,猛然一阵陈腐恶臭的气味传来,敖广突然脑中想起一物,不由心下一阵冰凉。 棺材!只有棺材里才有这种气味。 那是尸臭。和兰葩,庄易身上一样的尸臭! 更要命的是,这种气味似乎正是从自己身体上散发的。 敖广不敢再想,伸出残臂,拼命地敲打着木板,嘶哑着声音叫呼着,却始终没有任何效果! 恐惧宛如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浓,似乎无数暗影伴着恶臭高踞在他头顶,在这黑暗的边际对他狞笑。 敖广一阵寒噤,不由自主地停了敲打,连呼喊也不敢了。另一个意念慢慢浮上脑海:难道我已经死了? 敖广颤抖着伸出手,探向自己的鼻端,呼吸温热而潮湿。 他心中一振,自己还没有死,也不能死。他还有数不清的田产,成群的儿孙,如花姬妾,天朝号上几乎所有人都还欠着他数不清的银两,一旦下了船,等着他的依然是呼奴唤婢的豪富生活! 必死的恐惧既然褪去,转之而来的就是求生的迫切意愿。敖广让自己冷静下来,缓缓从身上的金缕玉衣中抽出一段乌金丝来。这段乌金丝只有手指那么长,看上去也非常软,然而在几十年的海上生涯中它却不止一次救过他的命。 敖广精神一长,将乌金丝绕在指尖,摸索着木板的纹理挖了起来。不消多时,就挖了一道缝隙出来。虽然这条缝小得几乎连光线都透不过来,但还是让敖广欣喜若狂,手上更加用力。不多会,棺木接缝处透出一线光明,棺盖上的长钉也已经松动。敖广大喜,奋力往上一推。 棺盖纹丝不动,敖广全身顿时宛如被浸入冰水之中! 接缝长钉都已松动,然而棺盖却如牢牢浇铸在了棺身上一般。 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棺盖上正覆压着某种东西。 某种极其沉重的东西。 敖广仿佛看到某种魔物正张开了极大的双翼,蹲踞在黑色的棺木之上。他全身一凛,巨大的恐惧让他来不及多想,两手伸到木板上一阵乱挖。木板坚固,岂是区区指甲能够挖开?生痛的感觉不住刺激着神经,越是这样,敖广抓得更急,仿佛肉体的疼痛能让他暂时忘记摄人的恐惧。 猛然“啪!”的一声,左手中指指甲从根折断,血淋淋的翻起。所谓十指关心,这一下疼得敖广全身颤抖,抱着左手跳了起来。棺中本窄,敖广一头撞在棺顶上,霎时眼冒金星,疼的几欲晕去。不过这一撞之下,倒减淡了些手上的痛楚。敖广手指疼痛难忍,忍不住又是狠狠几下撞在棺顶。 敖广虽然不会武功,但棺木本已单薄,又如此几经折腾,就听“格”的一声,棺盖翘起,露出一条狭小的缝来。一阵酸腐阴潮的气息随后涌来,虽是难闻之极,但在敖广此刻嗅来,却无疑鲍鱼而为芝兰,大喜若狂之下,肩头用力顶了几顶,棺盖终于掉了下来。敖广顾不得头上的疼痛,赶紧爬了出去。 房中散乱的摆着几具棺木,自己身在那具正当中间。 棺盖上空无他物。 敖广此时也顾不得多想,扶着墙站直了身体,就待出门。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阴森的冷笑。 敖广一惊刚要回头,一枚极细的丝线悄然缠在他的脖子上,敖广脑海中猛然闪过刚才甲板上的情形,海浪滔天涌起,铁栏宛如上古洪荒巨兽,扑到自己的身上,一种莫名的力量瞬间流窜全身,将魂魄挤出身外。 敖广用力挣扎,但终于身后的手越收越紧,一阵漆黑暖融的光闪过,敖广脑海中还残留着生之欢乐的迷思,就已经再度气息奄然了。第三部分 46.碧落天桑荣复枯 岳阶冲到停尸间前,房门紧锁。他哪里顾的上去寻什么钥匙,“砰”的一脚,将房门踢了开,一招云飞鸟渡,蹿了进去。卓王孙悠然立于门外,似乎整件事根本与他无关。良久,岳阶垂头丧气的出来,对卓王孙一揖到地:“郁公子真是高见,老朽愧令教诲。只是凶手到底是谁,还请公子点拨。” 卓王孙回礼道:“郁某不过是偶言误中,至于凶手是谁,如此大事,可就不是郁某一言能决的了。”说着,飘身进入房中。 就见金玉碎屑散落满屋,宝光玲珑的碎屑竟然组成一个硕大的曼荼罗像,映着几具棺木,更显诡异。 敖广浑身焦黑,单腿站在曼荼罗的正中。 他皮肤黑如枯碳,身体扭曲,一条残腿也被齐踝切断,鲜血淋漓的截口立在曼荼罗道场中,摇摇支撑着僵硬的身子,看去直如地狱变相! 他条残臂伸展开来,在头顶结了个奇怪的手印。显得硕大异常的头颅尽力后仰着,颈中鲜血已凝结成块,还是不断滴下。那面目模糊的脸上竟带着一丝期待的笑容——笑得诡异之极,宛然正如一个九岁孩童,要从母亲手中接过糖果。 卓王孙悄步走近,仔细的看了他全身一遍,突然出指,从他颈中的伤口里挑出一根还未全焦的发丝,凝目注视了良久。他的眼中慢慢出现了一点笑意,转身走了出去。 岳阶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在房外不住踱步。见卓王孙出来,急忙迎上去问道:“郁公子看过尸体了,可有什么高见么?” 卓王孙淡淡道:“正是要向岳大人请教。” 岳阶拱手道:“那老朽就先抛砖引玉了……以在下对现场的侦查来看,敖广全身皮肤被烈焰灼烤过,颈中有一条极细的伤痕,从伤口附近的肌肉形状来看,应该是被一条极细的丝线勒毙的。只是在现场中并没找到残留的凶器。也没发现任何脚印、手印,可见凶手是个极为细心的人。丝线如此触手即断之物居然能勒毙活人,又可见凶手内力之深厚。若作案者真是如此来去无踪、谨微细秘、凶狠毒辣而又武功强横的高手,那就不是老朽所能够胜任的了,还要请郁公子看在武林同道的面上,施以援手为幸。” 卓王孙淡然道:“在下援手是毫无用处,却是不知杨盟主和小晏公子肯否援手?” 岳阶顿了顿道:“这两位和案情当然最有关联,不过在下已经派人去请了。”话音未落,杨逸之和小晏已经到了门口。两人神色淡然,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尤其是杨逸之。他当然是自己走上来的,而且步履极其轻捷潇洒,脸色也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相思惊讶的看着他,他却将目光挪开了。 岳阶道:“殿下,听郁夫人说,你打伤并掠走了这位杨公子。” 小晏冷冷道:“伤是伤了。不过……” 岳阶追问道:“不过什么?” 小晏叹了一声,似乎不愿多讲,道:“请杨盟主到我房间去,原只是为了替他疗伤。” 岳阶双目神光一长,缓缓道:“这么说,两位刚才是一直呆在殿下房间中了?” 小晏道:“不是。” 岳阶的眼睛越发亮了,道:“这么说来,两位到底是去了哪里?” 小晏道:“杨公子的确不愧为中原武林盟主。我刚替他过血不到片刻,他就已经完全恢复。” 岳阶道:“恢复了又怎样?” 小晏道:“恢复了自然就不愿再留在我那里。” 此事对杨逸之来讲当然是奇耻大辱,一旦恢复功力,自然一刻也不肯留下。岳阶道:“然而殿下就这样放杨公子回去了?” 小晏冷冷道:“在下自然是愿意留杨盟主过了子时才走,只是力有未逮。” 卓王孙道:“杨盟主重伤初愈,殿下这句‘力有未逮’,是否有些过谦?” 小晏轻描淡写的道:“本来以在下那点薄才,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只是替杨盟主过血的时间虽不长,却多少有些累了,加上在下孤陋寡闻,实在没有想到杨盟主的武功已经高到了时有时无,来去无痕的地步,自然就没能留住。”他看了杨逸之一眼,道:“非但没有留住,连自己也不得不留在房中疗伤了。” 岳阶沉下脸来,道:“如此说来,两位刚才曾经交手?” 小晏道:“也可以这么讲。” 岳阶道:“这样两位子时的行迹,都无第三人可以证明了?” 小晏并不出言,竟似默认。杨逸之面色阴沉,更连看都不看大家一眼。 卓王孙叹道:“非但他们两人没有,连在下也没有。” 岳阶顿时就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脸色难看之极。无论这三人之间的关系如何云山雾罩,至少有一件事情是清楚的——那就是他要三人离开大威天朝号的计划完全失败了! 不仅失败,而且凶手似乎还利用了这个计划,把本不可能做到的案子完成得轻而易举。 甚至,甲板上的每一个人都无意中成了帮凶。 窗外海风呜咽,似乎就是讥诮的笑声。 岳阶尽力止住恼怒,目光从卓王孙,小晏,杨逸之脸上一一扫过。 三人的目光都静如止水,波澜不兴。似乎无论遇到什么事,也不会让他们的神情有丝毫改变。 岳阶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明白无论最后对手是其中的哪一个,都必定是平生未见的强敌。而对于这样的强敌,光凭他一人,胜出的机会无疑少得可怜。 岳阶缓缓将目光停留在卓王孙身上,道:“不知郁公子有何高见?” 卓王孙道:“我的高见就是该去睡觉了。” 岳阶皱眉道:“睡觉?” 卓王孙道:“夜深人静,海游无事,难道不正适合睡觉么?” 岳阶道:“血案当前,怎么可以说是无事?” 卓王孙冷冷道:“即使有事,那也是你们的事,难道为了你们有事,我也就不要睡觉了?” 岳阶似乎还要说什么,卓王孙转身就走。 岳阶伸了伸手,却终于不敢拉住他。第三部分 47.枉劳人间白玉盏 接下来的两天,大船一直航行在茫茫远海之上。蔚蓝的海波泛金泻银,美丽无比。风暴终于远去,大海又恢复成了一个温柔和蔼的女主人,用阳光和微笑欢迎着天朝号上的客人们。 然而这些客人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少了三个。黄二的棺材也少了三具。他们在清晨的阳光下被葬入大海。 看着黑棺在平静的海波上越飘越远,渐成海天之际的三个小黑点,众人的脸色都异常阴沉。 棺材里的这三人生前都极不普通,然而现在也不过是白云碧波里的小黑点。在这艘离奇的客船上,生死是如此容易。谁都可能成为湿婆的下一个祭品,无论你有何等的心智武功、何等的身份地位。 六支天祭,这四个字宛如魔咒,沉沉盘旋在众人的心头。 一些海鸟在风中欢快的鸣叫,乌黑的双翼将点点朝阳的影子带到众人头上,又被微凉的海风吹散了。 步小鸾似乎感到有些冷,她纤弱的小手在卓王孙掌中轻轻打着颤。卓王孙牵起她进了船舱。 刚到走廊,就见唐岫儿和谢杉聚在屏风前,不知正在做些什么。 步小鸾偎依在卓王孙身旁,仰着头轻声道:“他们在做什么啊?” 卓王孙道:“我们可以过去看看,不过不能看得太久,你该回房休息了。” 步小鸾很乖的点了点头,两人来到屏风边。唐岫儿一直注视着谢杉的举动,也没在意两人的到来。步小鸾忍不住奇怪,顺着看去,就见谢杉蹲在第四幅屏风前,手上裹着一层白布,沾了种淡蓝的药水,小心的把屏风由下而上的擦刮着。 卓王孙似乎来了兴致,一时也没有再催促步小鸾回房。只听步小鸾怯生生的问了一句:“你们在干什么呀?” 唐岫儿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别吵!你小丫头懂什么?别把那个草包名捕给我嚷了过来,有他一插手,再明白的案子也越办越糊涂. 步小鸾还要说什么,却见谢杉突然停下了,一脸惊讶。 唐岫儿问:“怎么了?干么停了?”见谢杉一言不发,连忙凑了过去,就见屏风右下脚依稀露出几个字,赫然有两个就是“谢杉”! 谢杉清秀的脸顿时毫无血色,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唐岫儿低声骂了句:“没用!”一把夺过谢杉手上的白布,三下两下将整个屏风抹拭干净。 一面森绿的曼荼罗图象显露出来,曼荼罗下一行血红的大字:“子时、谢杉、玄四。”拳头大的字以猩红的颜色刺出,看去极度的触目惊心。谢杉踉跄后退,似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画面上一片阴郁惨淡,青碧的颜色刺出的大片林木,构成一个狞恶的曼荼罗。林木中站着一尊无头僵尸,被藤蔓纠缠着。僵尸的双手捧在胸前,手中赫然竟是他自己的头颅! 那颗头颅已经被藤蔓撕扯得扭曲变形,唇边却带了丝讥诮的笑容,似乎面前更有无比的大苦在折磨着世间之人。粘稠的液体不断的从他的眼中滴下,在他的脚边化成新的藤蔓,缠绕撕扯着他的躯体。 阴沉的走廊似乎被这种森绿的颜色灌满,那些粘稠的汁液仿佛就要破壁流出,黑暗深处仿佛隐约传来头颅尖锐的笑声。 步小鸾“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卓王孙挥袖遮住了她的目光。唐岫儿虽然自命胆大,却也忍不住退了两步。 卓王孙踱上前去,仔细打量那扇屏风。步小鸾颤声道:“这画好可怕。” 卓王孙淡淡道:“不过是画,有什么可怕的?你越去想,它自然越可怕,你若是不去想了,它们也无非是些颜料和木头。” 只听后面有人微叹道:“只怕不是人吓人这么简单,天地之秘,不是人力可穷的。”卓王孙知道是小晏,他回过头去,淡然道:“论到博闻强记,那自然还是要请教殿下了。” 小晏似乎完全忘了那天在甲板上对相思的所为,若无其事的轻叹道:“这副曼荼罗主杀戮,行祭之法在六支天祭中乃最为诡异。无人可知第四界天主是如何向湿婆的第四化身兽主献祭的。只知道……”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此天祭图一出,杀伐之气充塞天地,万兽暴虐性起,互相残杀,直到血没天界。但是出现在天朝号上,就不知是何等征兆了。不过从画下留字来看,似乎是说下一个应祭者,将是谢公子。” 谢杉强笑道:“谢某并非弱质女流,也不是那贪婪财宝之辈,凶手时间地点说得这么明白,难道谢某就坐以待毙不成?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总不能让二位看低了。” 卓王孙揽着步小鸾向房间走去,长叹道:“你已经死了。因为你已经怯了!” 谢杉脸色苍白的坐在房中,不时叹息一声。唐岫儿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看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忍不住道:“看你平时吹得何等英雄了得,给人家写了个名字出来,就吓成这个样子,要叫我哪个眼睛看得上呢?” 谢杉道:“可是之前几个人都就这么死了,唉,没想到这次出来就惹出这么多事,要是我爹知道……” 唐岫儿秀眉一轩道:“又来了!别人给他唬住了,那就是该死。我们唐家若是也怕了这些江湖宵小的伎俩,蜀中唐门以后再怎么在武林中立足?” 谢杉叹了口气,道:“你自然是唐门的,我哪里有这么威风。” 唐岫儿横了他一眼,道:“难道你不想做我们唐门的人?” 谢杉胸中一热,呐呐的说不出话来。唐岫儿趁机道:“表哥,我们不如就利用这凶手的嚣张气焰,趁机捉住他?” 谢杉吓了一跳,骇道:“你还想捉住他?” 唐岫儿哼了一声道:“你们还叫什么男人呢,怎么这么一点骨气都没有?有人要杀我们,我们捉他出来,这有什么不对?不要说他还惹到我们头上,单是这么嚣张的在我面前杀这个杀那个,就是很不给我面子!我若不抓他出来,枉称我这闺中诸葛的美名了。” 谢杉道:“那你想怎样?” 唐岫儿转了转眼珠道:“其实也很简单,他说要在子时、玄四杀你,你就在子时时分呆在玄四里,有我守在门外,就算不能当场捉住他,至少也可看的出他是谁来!那时看他如何遁形!” 谢杉叹道:“原来这条计策无论成是不成,我反正是死定了。” 唐岫儿道:“你自己的房间,好好的查一遍,又有我在外面,难道凶手还真的可以飞进去?再说你总是谢家的长孙,平时总是夸自己的武功多么了得,难道就只会任人宰割?他来杀你,你就不能杀他?” 谢杉给她说的有些讪讪的,也不禁觉得这方法的确有些道理。何况在一向心仪的表妹面前,倒也真不肯低这口气,雄心陡起,高声道:“好!既然如此,我们就看这凶手真的有什么神通,可以虚空杀人,难道真可就这么取了我的性命?” 唐岫儿盈盈一笑道:“这才象个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么。走罢,我们现在就先去仔细查看一下你的房间,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我就不信我们如此准备,还能叫那凶手讨了好去?” 谢杉终于脸上露出了些笑容,跟唐岫儿一路向他的房间行去。 支牙一声,黄四房间的门开了,岳阶站在门口,看着两人的背影,眼中光芒闪动,喃喃道:“这丫头虽然一向疯疯癫癫,但这一招倒也真不失为个好方法,若它真的奏效,我这老身子骨也可早点回家休息了。” 一声未了,就听身后卓王孙叹道:“世间之事,只怕没有眼前看来的那么容易。” 岳阶心下大疑,还要再问什么的时候,卓王孙摇了摇头,自顾自走了。岳阶沉思许久,也悄然走了出去。第三部分 48.枉劳人间白玉盏 亥时。唐岫儿一身劲装,坐在谢杉的房门口,身上斜背了暗器囊,眼睛随着走廊中亮如白昼的灯火滴溜乱转。夜晚海上的风声似乎也停止了呼唤,四下一片寂静,唐岫儿只觉心中有种莫名的兴奋支撑着,似乎盼望着凶手早些来。 忽然身后一声咳嗽,唐岫儿猛然转身,就见岳阶走了过来,手中提了个小小的茶壶,还有个燃了火的红泥炉子,施施然走到走廊上,将炉子支起,茶壶放了上去,一面叹气一面道:“人老了就是不中用,这么好的夜晚却就是睡不着觉。煮壶茶消消这永夜也好。” 唐岫儿道:“你要煮茶去厨房煮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岳阶冷冷道:“我倒不知道唐大小姐除了包了两间房子,什么时候也将这走廊也包下来了。” 唐岫儿气道:“你……” 岳阶再不理她,一矮身,竟然就在炉边坐了下来,那红泥火炉滋滋响着,茶香淡淡的透了出来,岳阶陶醉的嗅了一下,闭目道:“人都是有点嗜好,象我这样的老人,能够安安稳稳的坐着喝杯茶,那就是最可乐的事情了。” 就听一人接口道:“何止是岳先生,在下素来也雅爱这茶中之道,不想今日竟然遇到了同调。” 就见卓王孙携着步小鸾和相思,也走了过来。 唐岫儿皱眉道:“你也喜欢喝茶?” 卓王孙也不理她,径自走到岳阶面前,赞道:“岳先生这茶,应该是用的金牛亭下三十尺的扬子江水,和蒙顶山山上的二月雨前,那是很难得的了。更难得的是这火炉和茶壶,若是小生所记不差,应该是前朝汝窑第一炉的珍品。当今世上,所存尚不过十件,不想竟在岳先生这里见到了,那实在是在下之幸。” 奇_书_网_w_w _w_._q_i_s_h_u_9_9_ ._ c_ o _m 岳阶笑着欠了欠身,招呼卓王孙坐下,笑道:“这是五年前我破了尚王府宝库失窃的大案,王爷特别嘉奖我,要我在找回的物品中挑的。尚王府藏珍号称天下第三,可老夫无子无女,平生所好的,就是这一口茶,就挑了这套茶具。尚王爷当时万般不肯,但话已出口,也就只能听之。自我得后,这才第二次用,郁公子既是解人,少不得也要同酌一杯。” 卓王孙拱手笑道:“既是岳先生如此抬爱,倒也不可拒却。只是壶炉虽好,却无杯盏,待我命内子回房取一套雨过天青的杯子来,我们好好酌一巡。” 相思答应一声,正待转身,就闻一阵香气透入,有人悠然道:“如此天下难寻的茶会,怎么可以只用雨过天青的杯子?郁公子自然风雅,但未免在器用上仍然简单了一些。”清香微寒,自然是小晏到了。 卓王孙淡淡笑道:“说到茶道,我倒忘了船上还有一位高人了。传闻扶桑国举国嗜茶,茶艺出神入化,茶具更是华瞻雅丽,殿下皇室所藏,那自然不是我等草莽之人所能比拟的了。就请殿下来与我们这些愚民同乐如何?” 一时如明月清辉,照映满室,素寒淡香之中,小晏飘然入室。身后紫石姬长裙曳裾,手捧一只紫水晶的托盘,一同进来。盘中六只杯子,摆成雪花状。那杯子乍看没什么希奇之处,就听卓王孙赞道:“爱茶之乡,器物果然精良。这杯子初看毫无出奇之处,不过是云英盏,上面画了些花纹。但仔细看去,那些花纹并非自外镌刻上的,乃是杯子本身的云英天然带有。云英生而有花纹也并不奇怪,难得的是在名匠的曲意雕琢之下,竟然能形成亭台楼阁之景胜,花鸟虫鱼之姿态,那就实属旷世珍稀,难得一见了。岳先生的茶具虽然也难得,但毕竟纯属匠人所为,比较这样的天然与匠心共运,那自然就要输了一筹。” 岳阶也笑道:“老朽风烛残年,江湖野客,怎可与殿下相比?那自然是气度差之,器用又复差之了。” 三人一齐大笑。紫石姬送上茶杯,将锦丝纹龙座垫放在卓、岳旁边,小晏轻拂衣带,坐了下来,一时茶汤蟹沸,紫石姬提起壶来,在三个杯子中浅浅斟了半杯,恭谨地送到三人面前。岳阶刚要举杯邀客,就听卓王孙道:“咱们在此煮茶度此清夜,我总觉得少了个人。殿下以为呢?” 小晏淡然道:“杨盟主风格高标,清神俊朗,想必对这些清务也颇有心得。今日之会,若是少了他,异日传闻岳先生此会,殊为一憾。” 卓王孙一笑道:“不过杨盟主这两日似乎不喜欢跟我们这些俗物聚在一起,殿下有什么法子将他召来?” 小晏淡淡笑道:“郁公子若肯露一露真相,杨盟主必定奔马而来。” 卓王孙笑道:“哪里哪里,在下不过习得一点花拳绣腿,方之殿下,无疑正是这茶壶与杯子的区别。有云献丑不如藏拙,郁某也不过略有自知之明耳。” 小晏微笑道:“若是郁公子这样都是花拳绣腿,想必中原的武学的最高成就,就是花拳绣腿了。” 卓王孙道:“殿下殿下口舌锋芒,郁某真是愧不敢当。孰优孰劣,自然要请杨盟主这方家来正了。郁某就献丑一次,若不成功,再请殿下一显高明。”说着,吸了口气,缓缓道:“杨盟主,月明沧海,凝霜为茶,何不移尊共饮,岂不有愧这清风明月?” 他声音也不是很大,但一声即出,仿佛天地间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一语既罢,满船都是回声。 走廊中烛光一明一灭间,就见杨逸之站在门口,脸上略有不悦之色,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很不满意被别人打搅。卓王孙笑了笑,回首对紫石姬道:“你看杨盟主好像对你这茶很没有兴趣的样子,是不是也太没有礼貌?” 千利紫石脸上一抹淡淡的微笑,长袖一翻,已然出手,将烧的通红的茶壶托在手中,内力一激,一道滚烫的水柱击到空着的杯子中,内力源源不绝,茶水冲满了杯子,并不停歇,就如有什么透明的屏障隔在杯子四周,形成一道三寸高的水柱。千利紫石手一沉,紫砂壶重归火炉上,盘膝坐下,对杨逸之做了个请饮的姿势。 杨逸之神色变了变,手一挥,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平杯沿以上的水柱就如被无形的利刃划过一样,断成两截,忽如林花委地,浇入另外的两个空杯中去。杨逸之走过去,也席地坐了,取过面前的杯子轻啜一口,道:“如此清茶,一杯为品,两杯为解渴,三杯四杯,那就是饮牛饮马了,姑娘一下子给我倒这么多,难道真当我是马牛么?” 紫石姬禁不住一笑,就听卓王孙道:“想不到杨盟主也是如此解人。千利姑娘还不再倒一杯,趁机大邀盟主之宠?” 紫石姬盈盈一笑间,就听小晏叹道:“只是四个人却有六杯茶,多出两杯,只可敬明月与海神了。” 卓王孙神秘一笑道:“自然会有人来喝的。” 小晏皱了皱眉,就听走廊尽头方天随道:“各位好雅兴,本官也睡不着,若是有剩余的茶水,也请赐一杯。呀!空蟾姑娘也下来了。” 空蟾一身黑衣,面悬黑纱,默不作声的走了过来。 方天随一袭白衣白帽,对空蟾一揖道:“海上月明,良有可思,高卧虽好,终不如二三知己座谈。看他们几位如此热闹,姑娘不如也随喜一二?”空蟾一言不发过来,卓王孙起而肃客入座,岳阶见主客异位之势已成,也只好苦笑坐着。 紫石姬将杯盏移到各人面前,方天随谦了一声“叨扰”,却先将满杯挪到了空蟾面前,大有邀好之意。空蟾也不理他。众人正要举杯,唐岫儿实在忍耐不住,大声道:“你们究竟在干些什么?” 卓王孙笑道:“难道姑娘看不出,我们在饮茶?” 唐岫儿更大声的道:“你们饮茶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个地方?这么一大帮人,凶手还怎么来?” 卓王孙指了指门,道:“你还是先去看看你的表哥还在不在。” 唐岫儿一惊,扑到房门前,猛敲了几下,道:“表哥、表哥,你可好?” 里面谢杉疲惫的声音道:“还没死。” 唐岫儿松了口气,回过身来正要再对卓王孙发脾气,就听卓王孙自言自语道:“还有一刻钟就到子时了,若我要看住一个人,还是不要去理会别人的好。” 唐岫儿张了几张嘴,终于还是忍住了气,拉过凳子坐在房门前,不时敲一下房门,谢杉也总是回一句“还没死”。众人虽然依旧谈笑不已,但每个人的目光,也都聚在这房门上。卓王孙内息探出,笼罩全场,玄四房间周围无不在他的监视之下,回看小晏与杨逸之,一个笑意淡然,一个若有所思,显然关心之物,也都不在这一杯茶上。卓王孙微微一笑。 灯花渐落,方天随打了一个哈欠,步小鸾也有些倦了,四处乱看着,灯光下的黑影似乎也渐渐浓重,大家的笑声也静寂下来,似乎连针落也能听见,更漏清冷的声音,滴滴而下,似乎和人的心跳一起,在空气中凝结起来。第三部分 49.春心一线悬成灰 子时已经快要过去,一切仍是安然无恙,卓王孙一瞥墙上,自鸣钟正好敲了起来。 众人还没有如何动作,唐岫儿已经跳了起来,一把拽住门锁,颤声问道:“表哥,时间过了,你还好吗?” 谢杉似乎不堪重负,道:“还好,还好,凶手的影子也没看见个,快开锁放我出去。” 奇*书*网*w*w* w*.*q*i*s*q *i* s* h* u* 9* 9* .* c* o* m 唐岫儿心急之下,哆哆嗦嗦的从口袋里掏钥匙,谢杉似乎已经忍不住,快步跑到门口来,还不停道:“岫儿,开门,快……” 唐岫儿好不容易找到了锁孔,还没待把钥匙插进去,谢杉的声音突然就咽在了喉头,人也砰的撞在了门楣上。 唐岫儿正好开着锁,又气又笑的唾了一口:“没出息!哪里就急得这个样子,凶手没杀着你,看不吓死了你来。”用力将门一拉。 一股腥气扑面而来,唐岫儿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谢杉的身体僵硬着向她扑来,眼睛一酸,被喷了一脸温血。 方天随眼前一花,就觉得什么物什带着腥气滚到面前,还没来得及起身,已经把火炉撞了个骨碌,茶水四溅,烫的他跳了起来,定睛一看,飞来的竟然是一颗沾血的人头,头发垂挂在火炉上,滋滋声响中,一股焦臭扑鼻而来。 他正要大叫,却听得唐岫儿已是一声惊呼,只震得耳朵发麻。 顿时,唐岫儿随着谢杉的无头尸体一起倒在地上。 这下突如其来,众人都为之震慑,半晌才回过神来。紫石姬飘身而前,将唐岫儿抱在怀中,探了探鼻息,对小晏点了点头道:“还没死。” 小晏手指一弹,将谢杉的头颅从火炉中弹开,一转手,一道无形的紫光从袖中标出,将头颅缠住,拉了回来。内力自蝶丝中点点而下,刹时将血止住。小晏手一抬,头颅倒悬空中,皱眉看去。 头颅此时已被火烧的面目全非,但仍能看出死者眼睛中的惊恐,似乎在一瞬间就为什么力量掣离身体。小晏目光凝视在头颅脖间的伤口上,似乎看到了什么奇怪之极的东西。 这时,子时还没有过去,钟声一声接着一声,还在沉沉的敲着,宛如在天朝号上奏响了永不休止的丧钟。 卓王孙与岳阶、杨逸之早已进了玄四房中,屋里毫无异样,窗户仍然反锁着,桌上翻开一本医书,旁边堆着一堆碎纸条。只在门口一堆鲜血已变成暗红。 岳阶一步抢上前去,手指往桌前座椅上一抹,自言道:“靠背有汗渍,人确实是刚刚起身。”说着,身子往地上一探,贴地看了半晌:“脚印的确是从桌前到了门口。”他也不起身,蹭地挪到门口,四面勘探了许久,摇了摇头道:“没有,这里根本没有任何伤人的利器。可是……” 他一叹之下,十分沮丧,方才的敏捷似乎也不见了,无奈的扶着门边的落地灯柱站了起来:“跟以前的案子一样,又是无迹可寻。不过……”他看了看四下如常的房间,空空荡荡,似乎少了点什么。岳阶猛一抬头,突然想了起来:“没有曼荼罗!” 卓王孙摇头一指他面前的血迹。 赫然一副曼荼罗已随着血迹浸渍,显露出小半个来。 岳阶一怔,眼看着曼荼罗越显越大,自己竟和谢杉的无头尸体一起呆在八瓣绯红的花纹正中,再也不管线索不线索,一跃而出,退到了门外。 突觉身后一道幽寒:“岳大人不必惊慌。” 岳阶回头看时,却是小晏,但见他正轻轻用一方雪白的丝巾拭着手,淡淡道:“凶手既然可以让屏风定时退色,这借血渍显形的手段也不足为奇。” 卓王孙刚好把目光从门侧的灯柱台上收回,注视着小晏,缓缓道:“这显形曼荼罗的办法倒是没什么,不过这无形的杀人手段,殿下是否看出了些端倪来?” 小晏宛如此事毫不关己,淡然道:“尸身别无伤口,系在一瞬间被极其锋利之物抹断脖项。可是据诸位勘查,房间门窗反锁,四处也毫无异样,门外十数人守候,半刻也不曾离开,这行凶之人来去无踪,实在非我所能想象。驽钝之才,只有敬听郁公子高见了。” 卓王孙看了看他,道:“行凶者只怕未必是人。” 小晏微微一笑道:“难道郁公子真的相信鬼怪之说?” 卓王孙道:“不是人,也未必就是鬼怪。” 小晏脸色一沉,不再说话。 卓王孙回头对杨逸之道:“杨盟主认为呢?” 杨逸之脸色阴沉,冷冷道:“鬼怪也好,人也好,都与我毫无相关。”转身离去。小晏叹了口气,也随之而去。 卓王孙看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渐渐收回目光,从灯柱中拾起一撮燃尽的灯灰,出了房门。 岳阶此时正在外边验尸,方天随等人惊魂未定,手下人等更是唧唧喳喳,挤成一团。 步小鸾看着卓王孙出来,突然一声哭倒在他怀中,颤声道:“哥哥,我们快走,这里真的有鬼。” 卓王孙将她拉在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抬头看去,走廊墙上一个青铜图腾烛台在时暗时明的烛光下宛如鬼脸,鸡卵大的双目鼓突,向众人张开狰狞的笑脸,仿佛在嘲弄,也仿佛在挑衅。 窗帷被午夜凉风轻轻撩拨着,透出窗后新月幽艳的冷光,无数黑影仿佛就在月光下的大海上欢快舞蹈,凌乱的舞步俨然就踩在众人心上。 涛声起落,万物呜呜咽咽,如唱哀歌。 难道天地间真有所谓的鬼神?第三部分 50.春心一线悬成灰 然而似乎鬼神也有出没的习惯,自谢杉殁后数日,唐岫儿尽管几次吵着要将屏风拆掉,下一幅曼荼罗却始终没能出现。 大船在海上平稳的行驶,成群的海鸥送来清爽的阳光和海水的气息,似乎惨案就此终结,再也不需担心。然而大家依旧忧心忡忡,似乎都在这份闲散中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恶讯,连早饭也少有人出来吃了。 相思坐在镜台前,朝阳明丽的光芒被窗棂滤得点点滴滴,聚在她面前的镜子里。她微微侧头,将一只玉环取下来,一头青丝瀑布般的从椅背直垂到地上。她拿起一柄檀香木梳,将头发分成两绺,一半轻含在口中,另一半任它垂下,一抬头,看着镜中人的清媚姿态,灯光朦胧,更觉花容风致,极妍尽观,不禁一笑,不经意间手中微松,木梳竟顺着那垂地的乌光,滑落到地毯上了。 她敛衽起身,正要去拾,只听门外一阵砰蓬乱响,接着传来唐岫儿的怒喝。相思大感惊疑,不知唐大小姐又在闹什么玄虚,顺手将木梳拾起,绾在头上,走了出去。 走廊上吵吵嚷嚷的已经围了好多的人,相思悄步走到人群后面望去,就见唐岫儿满面嗔怒,一身丧服还未除去,头发蓬松,正抓住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拳脚雨点般落下,打的那少年闪躲不及。唐岫儿似乎极为愤怒,一面打,一面气咻咻的道:“不长眼的小贼,叫你敢闯到我的房间来,你想偷什么,你想偷什么!”唐门的武功何等了得,唐岫儿虽然没有施展出内力,几拳下去,那少年已经鼻青脸肿。但那少年极为倔强,一手遮住脸前,一手抓了屏风的底座,勉力让自己挺立着,也不辩解,任由唐岫儿踢打。唐岫儿看他如此倔强,更是愤怒,手一紧,打得更加狠了起来。 就听方天随睡意尚浓的声音从人群后传了过来:“你们这些人又是闹什么啊,莫非又有什么恶事发生了?这眼见明天就要到海南了,就不能让本大人过几个时辰的安省日子?” 卓王孙笑道:“恶事倒是没有发生,就是唐小姐正在练她的暗器靶子。” 唐岫儿猝然住手,一反手将那少年扯的一个踉跄,怒声道:“你说什么?”她脸色苍白,身子也清瘦了好多。 卓王孙道:“若不是暗器靶子,难道唐家的武功就是来打小孩子的么?” 唐岫儿看着他,脸上恼怒交集,狠声道:“他一大早偷偷摸到我的房间里,难道就不该打?” 岳阶从人群后走出来,上去打量了那少年一番,沉声道:“你不是这艘船上的人。这茫茫大海上,你是从哪里来的?” 那少年冷冷看了他一眼,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 唐岫儿怒道:“问你呢!快说!”说着,一个耳光,打的那少年半边脸颊都肿了起来。那少年突然睁目看了唐岫儿一眼,眼中满是森寒之气,唐岫儿怔了一怔,又是一个耳光打了过去,骂道:“野种!” 相思叹道:“这么一个不会武功的孩子,唐大小姐真忍心打得下手?” 唐岫儿见众人都是说她的不是,更加恼怒,道:“我就是要打!你看不惯么?”相思越众而出,道:“打几下教训一下也就可以了,再打下去,恐怕这孩子就禁受不起了。” 唐岫儿颤声冷笑道:“你为什么这么护着他?莫非这个野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卓王孙脸色一沉,相思却如不觉,笑道:“自然是没什么关系。唐小姐若是没丢什么东西,就放了他吧。” 唐岫儿道:“好!我就卖你一个面子,你说放了他,就放了他!” 说着抓起那少年的头发,砰的一掌将窗子打开,就待将那孩子向窗外投去。相思衣袖一带,一道劲风卷出,要在半途将那少年救下,唐岫儿一声冷笑,手在头发上一拂,空中就觉微淡的光芒闪了一下,仿佛星空一下子出现在这走廊之中,尖锐的风声撕扯得众人的耳鼓都要裂开。相思脸上笑容不减,衣带飘飘,就听丁丁之声响个不停,唐岫儿甚至没有看到相思怎么出手,击出的暗器已被相思一枚枚接在手上,扔了满地。唐岫儿喝道:“给你!”手掌一圈,将那少年作为暗器向相思直掷过来。这时她愤怒已极,出手再不容情,这一掷满含内力,相思不敢硬接,双袖叠起,将她掷来的力道消解大半,一招白云出岫,将他向一边送去。就听哗啷一声响,将屏风撞翻在地。 相思也不再和唐岫儿计较,赶过去将那少年扶起来,只见他的额头已被撞破,当下怜惜的替他擦了擦,那少年神色丝毫不动,任由相思拂拭。 唐岫儿看着他冷冷的脸色,不由自主的就是怒火冲天,纵身过来狠狠的将他一推,道:“你这贼小子被水淹昏了头了?脑袋进海藻了?被海蝙蝠咬断了神经了么?人家打你不知道疼痒,人家帮你也不知道疼痒,你们日本人不是人么?” 突然一脉寒气自脑后袭来,唐岫儿骤然之间就觉得身子如在冰海,舌尖僵硬,竟然再也说不下去了。 就听小晏的声音自背后缓缓地传过来,道:“唐姑娘,这孩子已经很可怜了,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妨就看在下一个薄面,放他一放吧。”语调虽然温和,但唐岫儿周身如被冰雪,只觉森寒已经成形,如巨大的冰山压在身上,几乎呼吸都很艰难,更似乎连血液都冻僵在一块,格格声响中,哪里还有余力说话?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殿下的见识固然高妙,只是何必跟女子废话呢?”他这一句话出口,唐岫儿顿觉宛如春回大地,一阵暖风起处,身子终于不那么冰冷了。这下当真知道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心中怒火虽旺,却也再难说出一个字。 就听小晏悠悠道:“郁公子既然出口,在下也无所用其废话了。” 两人对答之间,相思将那少年扶了起来,正问他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为什么漂到了船上。那少年紧闭着嘴,一概不答,相思也不以为忤,拿出金疮药帮他擦拭打破的额头。 岳阶也走过来向那少年问话,那少年更是不理不睬。岳阶这几日来正为那几桩案子心力交瘁,又插进来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小子,更是心头火起,皱眉道:“你这孩子也真是不知好歹,本想为你说几句公道话,你却这般不理不睬,难道你半夜混进别人的房间,反而是有理的了?” 51.春心一线悬成灰 唐岫儿截口道:“小女子有几句话正要请岳大人主持公道。” 岳阶道:“你又有什么话?” 唐岫儿道:“按照大明律例,一个陌生男子深夜潜入女子的卧房,是该还是不该?” 岳阶道:“当然不该。” 唐岫儿冷笑道:“那到底该判何罪呢?” 岳阶道:“按律该由女子亲友杖责,打死无论。” 唐岫儿高声道:“好一个亲友杖责。可我一介女子,漂泊海上,唯一的亲人又已经莫名死去,如今受了这等欺负,却连还手都不能,真不知道这天朝号上还有没有天理王法!”最后声音转而凄厉,竟似在哭泣。 相思知道唐岫儿虽然对谢杉呼来唤去,心中却早已属意之。谢杉死后,痛之心让她几不欲生,几日来都将自己关在房内,不吃不喝,以泪洗面。今日她声色虽厉,实已骨销神殒,几乎不成样子了。 相思也不忍看下去,道:“唐大小姐,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这孩子呢?”唐岫儿猛然抬头,泪光盈盈的眸子中俱是怨毒之意,她指着相思一字一句的道:“我要你替他还我一记耳光。” 相思脸色一变,道:“我?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小姐?” 唐岫儿道:“本小姐看谁碍眼就是谁,讲什么得罪不得罪?” 相思皱眉道:“唐大小姐何必苦苦相逼?” 唐岫儿将脸转开,连连冷笑,双肩却不住抽搐:“如若不然,就让这小子立刻下船。” 相思皱眉道:“唐大小姐,这苍茫大海之上,你叫一个孩子如何活下去?这跟杀他有什么分别?” 唐岫儿冷笑道:“你倒是菩萨心肠,只是不知道这菩萨心肠值不值一记耳光?” 相思正色道:“如果这一耳光能让大小姐一遣怨气,就请动手。”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唐岫儿身形如闪电一般,就已扑了过来。 一切突然又静止下来。唐岫儿面色阴沉之极,微转过头颅,看着身后。 她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步小鸾站在她身后,雪白的衣袖中露出一只纤细的手腕,那把匕首就在她的手中微微颤抖着。她脸色有些惶然,眼珠四下张望,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唐岫儿冷冷喝道:“把手拿开!” 步小鸾似乎非常害怕,胸口不住起伏着,却固执的道:“不!”她回头看了相思一眼:“你答应不打她,我就放了你。” 唐岫儿脸色更加阴沉。她的武功本来远在步小鸾之上,然而刚才步小鸾的身法实在是诡异之极,毫无声息,已浑然不似血肉之躯。而自己情急之下,稍没留意,就被这个病怏怏的小丫头用刀架住了脖子,真是平生之奇耻大辱。 唐岫儿双拳紧握,全身颤抖,突然道:“好,我答应你。” 步小鸾本来准备把手放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怯生生的加了一句:“还有那位哥哥。”她用左手指了指那位少年。 唐岫儿脸色铁青,道:“我也放过他!” 步小鸾高兴的道:“那位哥哥,她说放了你。” 那少年却只冷冷的看了他们一眼,突然转身走去。 相思一把没拉住他,道:“你要到哪里去?”那少年昂然不答,径自走去。走过小晏的时候,却微微一顿,横了小晏一眼,也未曾停留,就此走到舱外。 卓王孙袍袖一挥,已将步小鸾拉在怀中。他看了看那少年,又转头看看小晏,嘴角慢慢浮出一丝微笑。似乎这中间又有什么天地之秘为他所洞察。 小晏也一直看着卓王孙的笑容,道:“郁公子可又有什么见解?” 卓王孙叹道:“以在下之见,这个少年决不简单,只恐在贵国之中,将来能胜于他的,也没有几个。” 小晏微笑道:“公子天日之表,所识所重者自然都是天下豪杰。这少年得公子之品题,此日已经身价百倍。” 卓王孙道:“单只他这船上一行,就已经改变了很多事了。”他伸手一指,道:“便在此处。”手指之处,正是方才唐岫儿揪打那少年时所推倒的屏风。 那屏风有两扇被少年撞的倒在地上,也没有什么异样,小晏面容不变,道:“第五支天祭,终于还是显现出来了。”袍袖一拂,倒地的屏风突然如有人扶,直立起来。两幅屏风中赫然有一面的浮漆已经脱落,露出下面狰狞的一副曼荼罗来。 唐岫儿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众人一时也忘了刚才的争执,只全神贯注望着那扇屏风。 52.第四部分血池莲华梦中开 一道嫣红的光芒若有还无的向屏风外探来,似乎带着一种温柔而诡异的召唤,让人不得不去凝视它浮动的影像。地平线上一道紫光冲天而起,照透十方诸界。红色的云雾漩涡一般层层席卷着绽放,在紫光和红云的交界,深黑的波浪和风轻柔的彼此交缠。 一个长须老人伸展着四肢,被一枝长箭钉在天幕正中。他的胡须很长,几乎盘满了整个世界,让人看不清他的脸,更怪异的是他那极细的手足也象苍白的胡须一样柔软,在空气中轻轻的飘荡着,回绕折叠,不知尽头,似乎一直要伸出画面来。除了那支被埋在胡须和手臂中的神矢以外,画面没有一丝血腥,反而出奇的静谧,透出一种诡秘的温和来。 小晏道:“传说当年阿修罗王掀动神魔之战,将天人两界化为般若地狱,一切众生皆受其荼毒。湿婆神箭毁三连城,神箭上沾染了阿修罗王的鲜血,自此,只要为湿婆神神箭所伤,灵魂将永受折磨,不得超生。画中就是第五天祭,也就是对湿婆战神化身的祭祀。” 他凝视着曼荼罗,顿了顿,续道:“只是不知道这次出现的,是毁灭的阿修罗呢,还是拯救的大神湿婆。”他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冷笑,又道:“方大人十年进士,两榜功名,京官纳福已足,又放做外务,正是飞黄腾达之时,却不料就做了这战神之祭。” “什么?”方天随失声道:“如何是我?” 岳阶也愕然道:“殿下如何知道?” 小晏悠然指着屏风下端道:“就在这里。” 众人随着他的手指看处,屏风下端却有个淡淡的三指掌印,掌印只浅浅的一层,若不仔细看去,当真还以为是方才唐岫儿与那少年厮打时留下的。 方天随忍不住盯住那掌印看,只觉那掌印淡淡中竟似带着种诡异的色彩,仿佛能将人的眼神吸引住。那掌印越扩越大,似乎就要破屏风而出。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就见卓王孙微微颔首,道:“本船中能与三相连的,就只有房间号了。” 岳阶沉吟了片刻,道:“这掌印或许真是预示死者房间号的,然而方大人虽是住在黄字三号房,但是天字三号的郁小鸾小姐,地字三号的千利紫石小姐,包括玄三的唐大小姐个个都有可能是天祭的对象,殿下为什么又偏偏知道是方大人呢?” 小晏淡然道:“这却只是在下的预感而已。” 卓王孙微笑道:“看来殿下除文采武功之外,还能未卜先知了。” 小晏冷冷道:“要说预知危险的本领,在下又哪里赶得上尊夫人。” 岳阶也不明白他两在打什么禅机,沉吟道:“不过这几位之中,只有黄三所居的方大人蓄须,同曼荼罗的内容正相吻合。若真是如此,看那画中之相,下手的地点当在方大人房中。只是这次却没有将时间说出来……这个……” 小晏看着卓王孙道:“紫光冲天,乃是黎明破晓之时,生之将起,亦是死之将起。此在下之愚测,郁公子可以为然否?” 卓王孙微笑道:“殿下天纵聪明,自然是言出必中。” 岳阶一声冷笑道:“只是这次凶手将时间预告得如此清楚,可谓步步进逼!老朽就是拼却这把老骨头,也定要与他周旋到底!”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岳捕头又来了。” 岳阶拱手道:“这次郁公子无论如何也要帮帮忙。凶手明知郁公子在此,却仍如此嚣张,显然不仅蔑视我岳某人,更加不将公子放在眼中。老朽斗胆请公子看在人命关天的份上,向受害人施以援手。好在凶手所示乃是黎明破晓的一瞬间,公子天纵奇才,想必定有完全周策,可以将凶手手到擒来。” 卓王孙道:“那你可知道要向谁施以援手么?” 岳阶一呆,道:“难道不是方大人么?” 卓王孙道:“方大人则是岳捕头职责所在了。” 岳阶道:“郁公子的意思……” 小晏微微一笑,道:“郁公子的意思是小鸾小姐自然不劳大人操心,紫石姬则有在下保护周全,剩下唐大小姐和方大人则只有仰仗尊驾了。” 岳阶想了想道:“从上次谢杉一案来看,众人汇聚一处并不是什么好的法子,毕竟凶手就在我们之中,这样分头行事,彼此牵制也许更要好些。” 卓王孙道:“既然岳大人也以为好,那还不吩咐手下赶快准备?” 岳阶道:“我立刻派人把守黄三玄三的大门。” 卓王孙微笑道:“我是叫你让手下快去准备早餐。” 岳阶愣道:“为什么要我的手下?” 卓王孙笑道:“敖老板已死,就岳大人带来的人最多,不用来准备早餐岂不浪费?” 岳阶突然明白过来,脸上恼羞交集,却也敢怒不敢言,只得道:“郁公子休要看轻了在下,在下此番一定……”正要多说两句场面话,却发现大厅里的人一个个不知什么时候都散去了。第四部分 53.血池莲华梦中开 中午过后,海面上突然起了一阵浓雾。到了夜间,连海面都看不见了。天朝号在浓雾中摸索着,缓缓向海南进发。 这一代分布着数以万计的礁石,在雾气的滋润下变得湿滑无比,突兀立在黝黑的海水中,时隐时现。让人感到海船像是在一直巨大的海兽的腹脏中穿行。 失去了敖广的指点,水手们都显得有些战战兢兢。毕竟这些的礁石只要触上一个,就可能将巨大的天朝号整个撕开。何况水面下潜藏的暗礁更多,也更加致命。 到了深夜,紧急停泊的笛声拉响,天朝号在浓雾中终于失去了方向,只有暂停在附近的一方孤岛上,等待浓雾散去。 看样子,明日凌晨到达海南的计划是要泡汤了。 相思静静躺在床上,额间刺痛和疲彼此倦纠,让她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不知什么时候,船身微微一震,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她睁开双眼,仿佛能看到不安宛如一种生根的藤蔓,在天花板上迅速生长着。 她努力摇了摇头,眉心的疼痛更厉。她一手掩住脸颊,一手缓缓的将枕边的一堆衣衫整理好,仔细穿在身上,走了出去。 走廊里一点风声也没有,烛光也全灭了。 寂静的走廊上,只有裙裾拖地时发出的淅淅梭梭的轻响。她缓缓从每一个房门口走过,潮湿的雾气和夜晚的寒露宛如幽灵一样缠绕在她身上,不时闪出点点幽光。 突然,她止住了脚步。 黑暗中她明亮的眸子宛如两颗晨星,闪烁不定。 她目光所触,漆黑的房间里似乎也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光,刚好映出房门上两个黯淡的字迹:“地三。” 她犹豫着,不知是否要进去。这时,里边传来轻微的喘息声。 声音很轻很细,透出极度的痛苦,仿佛来自一只垂死的母兽。 她用力一推,房门无声无息的开了。 房屋里摇曳烛火透过了蓝色水晶的灯罩,将整个房间映得虚虚渺渺,宛如注满了透明的海波。屋角那张大床上,垂地的帷幕已经被撕开,一重重散乱的缠绕在雕花的床梁上,整个大床看上去宛如一只幽蓝色的巨茧。 巨茧中央,一人趺跌而坐,二指抵住眉心,另一手结印胸前。他身体周围三尺之内,都铺满了一圈晶莹的寒霜。 相思打了个寒战,目光挪移开去,只见紫石姬侧身蜷缩在不远处,领口撕开,整个胸前全被鲜血濡湿了,赤裸的胸膛不停的起伏。她艰难的伸出手,似乎想抓住那人的衣袖,而刚一触到他的身体,就被一种无形之力震开去。 那人轮廓在光华后若隐若现,然而相思还是认出,那正是小晏。 他似乎已经就寝,头上束发的金环已经解下,长发如云一般在身边散开。一身雪白的睡袍上幽光闪烁,让他看上去宛如冥界魔君,突现凡尘。寒光中,他长长衣袖在身旁临风飘舞,宛如张开一双洁白的羽翼。 然而房间内分明一丝风都没有。 四周一片死寂,海波一般的蓝光被他渐渐凝聚,重塑。森然寒气竟似已凝形而出,化作空气中游弋着的无数冰雪精灵,又似乎化作诸天落下的无边花雨,轮转、护卫在他身旁。 然而,那无边的寒气似乎都在颤抖。 他身边的微光也时强时弱,最终越来越淡。那张冰雕玉琢般的面孔上渐渐浸出了汗珠,仿佛他的身体正在承受着某种极大的痛苦。 ——一种连神魔都不能承受的痛苦。 紫石姬突然爬起来,用力抓开自己的衣领,努力向后仰着身子,嘶声哭道:“少主人,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肯要我的血?” 小晏痛苦的摇了摇头,轻轻将她推开。 她却又再次扑了上来,跪在他脚下,嘶声道:“杀了我吧,或许这样能解开月阙的血咒!”她满面血泪,仿佛正在承受一种非人的折磨,秀婉的面容也整个扭曲起来。 相思已经面无血色,她颤声道:“你对她作了什么?” 小晏突然平静下来,缓缓睁开双眼。他双眸中泠泠神光就宛如这无边的夜色。相思全身一凉,惊退几步,但是终于扶着门栏站立定身形,道:“放开她。” 小晏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悲悯和欲望痛苦的纠缠着。 那种悲悯,仿佛是德望俱高的大师,在万人顶礼膜拜的时刻,突然中断说法,走下讲坛,用片尘不染的手指挑开长明灯,救起一只扑火飞蛾,而后望着掌心那只垂死的生灵。 然而他眼中神光变换,不时又闪过一丝魔鬼般的欲望。 那是对她身体的欲望。 相思似乎意识到什么,她猛地转身,向门外跑去。 身后风声一带,他雪白的袍袖就宛如流云一般向她席卷而来。浓郁的寒香让相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刚要出手抵挡,全身已仿佛被蝶翼整个包裹起来,恍惚中只觉四周淡蓝的幽光不住旋转着,突然她身体重重一顿,竟已被他按在床上。 他的眼睛离她只有两寸。 那广如沧海的眼波里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与忧伤,仿如已洞悉了芸芸众生的一切悲哀,也承担着这些悲哀。 两人目光相触,相思猛然觉得一阵迷惘。她似乎已经渐渐忘记了恐惧和痛苦,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诡异的行止后边一定藏着难以告人的秘密——一个让他甘愿承受一切孤独与痛苦的秘密。 就这一念之间,她满心的寒冰竟如浸春水,缓缓散开了,她几乎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那双眼睛,想温柔的与他交谈,想尽力帮助他,减轻他所承受的苦难。第四部分 54.血池莲华梦中开 就在这个时候,他轻轻一挥衣袖,身后的房门无声无息的关上了。他修长的手指上彩光蜿蜒,赫然正是一道蝶丝。 他似乎不忍看她,将目光挪向远方,指尖的蝶丝却毫不迟疑的向她眉心刺来。他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他指间的月光柔和得宛如从午夜窗前一纵即逝的梦境。你越是想要回忆,它就越是坚决的沉入你脑海的深处。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温柔而忧伤,就算到死也不会觉得有一丝疼痛。 然而相思的心却仿佛被这道柔和的月光扎开了一条口子,同情和温柔瞬间退去,惊恐、愤怒、还有甲板上屈辱的记忆猛然涌了出来。 她猛地一个耳光向他脸上抽去。 指尖传来一阵锥心的剧痛,她食指指甲几乎整个断开了。而他的脸上顿时也显出一条血痕。 一滴的血珠迅速的流到他苍白的唇边。 血的颜色似乎很浅。在幽蓝的烛光下显出一丝病态的嫣红。 他伸手在唇边缓缓拭了拭,整双眸子突然被烈焰一般的疯狂淹没了。他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猛地将她按在床上,一手撕开她的衣领。 昏暗中传来丝帛脆弱的响声,她的身体几乎完全暴露在昏暗的烛光里,凝脂一般的肌肤已经因为挣扎而变得粉红。相思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他冰凉手已经轻而坚决的卡住了她的脖子。 她惊恐的仰望着他。 他苍白的双唇突然变得红润无比,仿佛上帝呕心沥血造就的雕像终于涂上了最后一点色泽。 那张容光绝世的脸真正完美无缺,就连诸神见到了都忍不住要叹息。 然而,此刻那张脸上却只剩下疯狂。眼中浓烈燃烧的欲望似乎是打开了两扇地狱的窗口,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种欲望不是情欲。 是食欲! 相思吓得几乎忘了抵抗。她剧烈的喘息着,双手在身边摸索,突然摘下耳环向那双眼睛刺去。 这枚耳环宛如星月,本来就是她护身的暗器之一。 小晏猛地一侧身,两道青光闪电一般钉在墙上。他披散的长发缓缓垂到她胸前,脸上一片慑人的寒意。 突然。他用力抓住她两只手腕,重重的扣在床沿上。 这一次相思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全身一颤,张口向他肩头咬去。眼泪和血腥味混合成一种诡异的气味,让她全身剧痛,她也搞不清自己是如何厮打的了,一切招术武功都全无用处,她只是疯狂的用尽一切可能去伤害眼前这个人,或者说,是伤害自己。 她知道自己也已经疯了,她死死咬住他,奇特的快感如暖流一般浸遍全身。她很想呕吐,但是一点也呕不出来,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饥渴——对他体内鲜血的饥渴。又或者说,自己体内的鲜血受了一种魔力的蛊惑,变得如此渴望,渴望和他的血合为一体。 难道他们两人的身体,都已被同一种恶魔控制,是如此希望,痛饮对方的鲜血? 这时,小晏冰凉的呼吸似乎正在自己双眉之间。 眉心一阵剧痛让她几乎叫出声来。难道他想洞穿自己的额头?或者是用牙齿…… 相思突然想到了紫石姬胸前的齿形伤口,想到了兰葩额前的血洞,一阵恶寒顿时从她脊背上窜起。 紫石姬突然扑过来,拉住他的手,哭道:“少主人,放开她,你要我吧,放了她……” 小晏似乎清醒了一点,他合上双眼,痛苦的道:“你不能!只有她的血能解开……这是最后一次。” “我看这一次还是算了吧。” 相思仿佛能感到小晏全身的血液突然冷下去。他轻轻将她推开,一招手,床边那件绣着九瓣菊花纹的紫袍如蝴蝶一般飞起,瞬时已披在身上。 他站起身,顺手将长发绾在身后,缓缓道:“原来是郁公子。” 卓王孙正站在门口,冰凉的幽光罩在他身上,一如他冰凉的神色。 相思脸色绯红,似乎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紫石姬已将自己的衣服掩好,顺手撕落半幅帷帘,抛给相思。 相思双手紧紧握着那幅残了的帷帘,全身颤抖着,突然飞一般的扑到卓王孙的怀中。 她用那帷帘紧紧堵住自己的嘴,窒息和痛苦的感觉让她全身抽搐,仿佛随时都要昏倒。她就这样毫无声息的痛哭着,眼泪一串串滚落在他肩上。 卓王孙一言不发,缓缓解下自己的衣衫,披在她身上。 小晏注视着他们,又已恢复了以往优雅的神色。他轻叹一声,道:“如果你要杀我,这是最好的时机。” 卓王孙淡淡的道:“我不必。” 小晏脸上掠过一丝黯淡,脸色顿时又无比苍白。身子再也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而且越来越厉。 小晏合上双眼,用最后的力量让自己能站得很直。广袖垂地,飞霜零落,他此刻的姿态仍如同寂灭前的佛祖一般,高傲而尊贵,无可挑剔。然而他自己知道,如今正是他力量最弱之时。卓王孙只要轻轻一击,他就会如同一尊耗尽了生命的木偶一般倒下。他所有的秘密,痛苦,忍耐也会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毁灭殆尽。 他叹息一声,道:“你现在不出手,等日后我有了机会,还是会杀了她。” 卓王孙道:“非此不可?” 小晏顿了顿,沉声道:“非此不可。” 卓王孙再也没有回话,突然一声轻响,门已被关上了。 黑暗中只传来紫石姬凄凄的啜泣。第四部分 55.谁识蜂蝶抱花舞 相思第二次醒来的时,已是黎明时分。一缕淡淡的霞光透过窗帘,在床前铺开一道光晕。四周寂静得仿佛能听到尘土落地的微响。如果不是身上还盖着卓王孙的衣衫,她还以为昨夜是作了一场恶梦。 门外变得非常嘈杂,似乎很多人在奔走呼喊着。 难道船真的触礁了? 相思从床上跃起,披上衣服出了房门。 走廊中间,一大群人围在方天随房门口指指点点,岳阶满面怒容,正怒声斥责几个手下。他和那几个手下都眼圈青黑,一脸疲惫,似乎整夜都未休息。 大股鲜血就从门缝里浸出,蜿蜒着一直淌到众人脚下,仿佛一条猩红的小溪。旁边,几个差役拿出佩刀,小心的将门板拆下,一用力,门板顿时翻转过来。 屋中一片凌乱,浓重的腥臭扑面而来。 那张被血浸得发黑的木板上赫然用羽箭钉着一具尸体。 长箭仿佛是从尸体背上生长出来的,箭头已深深扎根门板,乌亮的箭身透胸而出,箭尾却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弧度,宛如尸体里伸出了一条古怪的钩子。 钩子的顶端嵌着一剪羽毛。 那剪羽毛乍看下仿佛由极细的金丝编成,然而却比金丝更加明亮。金光中心是一团血红的花纹,在朝阳里宛如火焰跳跃,奕奕生辉。 这种羽毛比孔雀翎还要华丽十倍,绝不可能出自世间的凡鸟身上。 难道它来自传说中凤凰的尾羽? 凤毛麟角,自古用于形容最珍稀的物品。而这支铁箭上既以凤毛为饰,就绝不是一支普通的羽箭。 一剪小小的羽毛,似乎就带上了神奇的力量,让人忍不住去想,或许它真的来自一支魔箭。 只有湿婆大神在摧毁三连城时射出那支诛神之箭才配称为真正的魔箭! 传说中,阿修罗王用苦行的力量超越了宇宙的一切法则,迫使天帝实现他的愿望。他要求拥有一座永远不灭的城池。天帝警告他世上没有永恒不灭之物。于是阿修罗王与诸神定下契约——这座城池只有湿婆之箭才能毁灭,而且必须是一箭毁灭。 后来,阿修罗王在天上和地上用金、银、铁先后构建了三个要塞,后来将之合为一,称之“三连城”,这座阿修罗最强的堡垒从此用来对抗天神的命令。 诸神恐惧,大地之神化为战车,日月之神为车轮,山神为战旗,蛇神为箭矢,凤凰为箭羽,大梵天亲为驭者,到雪山之颠恳请湿婆出战。 湿婆带着神军,兵临三连城下,这时天帝的军队几乎已全军覆没,湿婆神高坐在诸神化成的战车上,向这座号称永恒的城池射出了一支诛神之箭。 三连城轰然坍塌。一年后硝烟方才散尽,大地重见阳光,一切俱回归虚无,唯有这支魔箭仍牢牢钉在天地的中央。 然而如今,尸身上却钉着这支神奇的羽箭,难道正是它重新显形于世? 血泊之中,无数道箭痕组成的曼荼罗生硬而张扬的布满了整个门板,宛然正是三连城的形状。 岳阶的脸色铁青,俯身查看箭下的尸体。他这样终年与尸体为伍的名捕,也不由悚然动容: 尸体的须发竟然被人根根拔去,整张脸肿胀得不成样子,鲜血覆盖了大半个面孔。那些长须脱离了主人的身体,一夜之间就已得灰白,无力的裹缠在尸体的四肢上,宛如一些苍白的流苏。而死者的右手,已经不翼而飞。 尸体残缺的四肢却极度古怪的扭曲着。如果关节和骨骼没有寸寸尽折,人类的肢体绝不能扭曲到这种地步。一些地方的皮肤已经破开,露出碎裂的骨骼经脉。那些须发就在这些碎裂的关节上缠绕着,仿佛是从伤口中延伸出来的无数触角,在清晨的空气里毫无生气的蠕动。 那种蠕动的感觉仿佛就来自自己的胃里。 相思再也忍不住,扶住走廊上的一盏灯座剧烈的干呕起来。 岳阶突然瞥了相思一眼,冷冷道:“郁夫人容色如此憔悴,莫不是昨夜也没有睡好?” 相思站直了身体,轻声道:“岂如岳大人辛苦。” 岳阶冷笑道:“在下辛苦是整夜守在方大人房前,不知郁夫人辛苦的又是什么?” 相思想起昨夜的一幕,真是宛如恶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卓王孙在她身后道:“内子不过为舍妹的病情操心罢了。岳大人如此辛苦,想来对此案的原委已颇有所得?” 岳阶摇头道:“毫无头绪。只知道方大人被此箭射穿心脏而死,而尸体尚温,显然惨案刚发生不久。” 卓王孙注视着那半截箭尾,缓缓道:“茫茫大海上,箭从何来?” 岳阶一指窗户道:“就是这里。” 对面的那扇窗户紧锁,锁孔上有一个拇指粗的孔,隐隐透出一束阳光。 岳阶道:“孔痕尚新,经过刚才的丈量,孔的位置正好与方大人胸前的羽箭同高,显然正是射入的箭孔,”他摇了摇头,又道:“然而,既然窗户紧锁,来人又是如何隔物见人,将方大人准确的钉死在门板上?此箭能够一股贯穿窗户、人体而深入门板,此人的腕力又是何等了得!而海浪无根,他又从何处落脚发力?这样一箭势大力沉,我们一干人等守在门口,竟未能听到一点声音!”他长长叹息一声,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卓王孙目光挪向凌乱的房间内,道:“不知他是要找什么。” 岳阶愣道:“谁?”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这次还丢了不少东西!” 卓王孙微微一笑:“想不到阇衍蒂不仅会杀人,也会越货。” 岳阶皱眉道:“公子休要说笑。失窃的东西包括方大人行李中最贵重的几件宝物,每一件都可谓价值连城,还有方大人的官印官服,上任的文书,一起装在藤条大箱里,不翼而飞。” 卓王孙对那些毫不感兴趣,略为沉吟片刻,道:“有没有什么不贵重的东西?” 岳阶皱了皱眉头,四下看了一遍,道:“还有原本放在床头的一个青铜灯座。” 卓王孙道:“灯座?” 岳阶道:“正是每个房里都有的那种青铜灯座,虽然做工也算精巧,但对于其他的物件来说可谓一文不值,而且沉重异常,倒不知凶手为何不辞辛苦将它拿走。”第四部分 56.谁识蜂蝶抱花舞 卓王孙道:“岳大人终夜守在房门口,屋里被翻成这样却毫无所觉?” 岳阶苦笑了两声,脸上的表情却简直想哭:“只因为将屋子翻成这样的不是别人,正是方大人自己!” 四周听者俱是一震。 卓王孙笑道:“岳捕头的保护看来是不怎么让人信得过,难怪方大人要自谋出路了。” 岳阶摇摇头,神色十分尴尬,道:“方大人的确想要在黎明之前逃离大威天朝号。那些宝物正是方大人亲手收拾到藤条箱子里,准备搭船离开。” 卓王孙道:“方大人身为海南巡抚,要在附近海域召几艘船自然是轻而易举。” 岳阶苦笑道:“何止!方大人只怕调来了半数海南沿岸的军舰。当时虽然大雾漫天,不辨南北,但子夜的时候,其中的一艘还是找到了大威天朝号。方大人大概从窗口看到了船上的信号,于是提着箱子就往外走。当时我还在唐大小姐门前巡视,据手下说方大人当时极其烦躁,稍上前问讯就大发雷霆,并扬言若不让他上船就要下令将船上的人全部逮捕,也不许别人护送。”岳阶叹道:“官大一极,泰山压顶,何况这里已是海南地界,我那些手下也只有眼睁睁目送方大人离开。” 卓王孙道:“这么说岳大人没有亲眼看到方大人上船?” 岳阶摇头道:“不是,我接到手下的通报立刻赶了过去,那时方大人正在那艘小船上。一同前去的还有唐大小姐。”他无可奈何的瞥了一眼旁边的唐岫儿。让受保护人一刻不离自己左右,看来岳阶已经是足够小心。 然而当事情过于怪异的时候,一点小心是毫无用处的。 岳阶脸上神色更加凝重:“若不是我们十余人亲眼所见,我至今仍无法相信当时眼见的就是事实。” 卓王孙道:“难道那艘船还有什么玄虚?” 唐岫儿突然冷笑着截口道:“他分明上了一艘鬼船!” 众人神色一变。 岳阶缓缓摇头道:“那艘船上灯火全灭,微弱星光之下,船舱窗户尽开,也不见半个人影,分明是一艘无人驾驶的空船!” 要知道在这样的天气、水域里,若真有人在船上灭灯行船,根本不须片刻就会触礁撞为碎片。然而浓雾弥漫之中,一艘空船在茫茫大海上飘荡前行,却准确寻找到了天朝号。 莫非船上的船员早已死去,而是在无数幽灵的驾驶下才来到此处? 岳阶脸色更加难看,道:“方大人却似乎全然不觉,仿佛真的看见了迎接他的船员,直接进了黑黢黢的船舱,当时脸上还带着又期待,又得意的笑容。昨夜浓雾弥漫,风浪也很大,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卓王孙目中神光闪烁,道:“当时岳大人若是肯上船看看,也许就看出些端倪来了。” 岳阶长叹道:“等我安顿好唐大小姐,赶到船边,正要冲上去拉他回来的时候,方大人却已经自己走了出来!” 他不住摇头,似乎仍难以相信昨夜的一幕:“不过一刻的时间,方大人的神态就与方才判若两人!他佝偻着身子,不住摇头,步履也沉重了很多。我手下上去问话他也不理,自顾走到房间里,用力锁上了房门。” 卓王孙道:“难道方大人在那艘空船上看到了什么?” 岳阶疲惫的道:“或许正是因为方大人突然发现了那是一艘空船,而自己在大雾之中根本无法驾船离开,逃生的希望破灭,所以极度沮丧。不过若真是空船,它又是如何乘风破浪,在大雾中找到天朝号的呢?” 卓王孙道:“无论如何,上船之后方大人还是安然无恙?” 岳阶道:“是。回房之后,方大人房也没有丝毫异动。然而到了凌晨,我手下有人发现门缝里有血渗出来。开门之后,方大人已死,箱子也不见了。可惜至今为止,整个房间里除了那个箭孔以外,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 一旁,唐岫儿似乎受了些风寒,微微咳嗽着,道:“可笑。” 岳阶变色道:“唐大小姐莫不是有什么发现?” 唐岫儿讥诮的一笑,道:“仅凭岳大人这种找法,休说捉住凶手,就连自杀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岳阶沉下脸来,道:“自杀?难道方大人站在窗外往屋里射了一箭,然后还要关上窗户,再用比飞箭更快的速度跑到门板前闭目等死?” 唐岫儿冷笑道:“岳大人安知窗上的这个箭孔一定是羽箭射入时留下的,而不是射出?” 岳阶怔了片刻,道:“那支羽箭从何而来?” 唐岫儿咳嗽了片刻,道:“或许是方大人自己的。” 岳阶冷笑道:“荒谬!” 唐岫儿不紧不慢的道:“如果方大人晚上睡不着,站起来用弓弩往窗外射了一箭,然后推开窗户将弓和多余的箭扔进大海,然后关窗退回门板前,用剩下的那支箭将自己钉死……”她说到这里,阴阴冷笑了一声。 岳阶打了个寒战,道:“方大人为什么要自杀?” 唐岫儿冷冷道:“谁知道呢?或许方天随就是凶手,良心发现畏罪自尽。或许这也是个圈套,有人想让大家以为方大人已经死了,呵呵,可是这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谁又能肯定他是方大人呢?”她的声音更加阴沉:“谁都是血肉模糊,谁又知道谁真的死了,谁又没死?或者那些死人都躲在天朝号的某个角落,等我们也一个个钻进那些敞开的棺材里去……” 岳阶勃然怒道:“唐小姐!你不要在这里耸人听闻。如果方大人是自己往外射了一箭,那满身骨骼碎裂,右手消失又如何解释?难道方大人能在自己心脏上刺了一箭,再一点点捏碎自己的骨头,向密闭的窗外扔出自己的右手么?” 唐岫儿咯咯笑道:“或许是那艘幽灵船上的船员一个个从那箭孔里飘了进来,一起动手将方大人的骨头扭断了……”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觉得唐岫儿悲伤、惊吓过度,神经已经有些失常。 相思忍不住道:“唐小姐,你还是回房休息一下吧。” 唐岫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枯瘦的石像。相思叹息一声,伸出手去想拉她一把。 唐岫儿突然全身一颤,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前方,似乎眼前出现了什么可怕的场面,她缓缓道:“慢,我知道这支箭是谁的了!” 岳阶惊问:“谁?” 唐岫儿脸色惨白,颤抖着嘴唇吐出两个字:“庄易。”第四部分 57.生死歌哭动地来 相思忍不住道:“可是庄先生已经死了!” “不!”唐岫儿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众人都被她反常的言行一怔。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声音中竟似乎带了种神秘的魔力:“就是他!当时小晏上船之时,围攻他的倭寇曾对着大威天朝号发过一枚炮弹,你们还记得不记得?那枚炮弹乃是西方红衣大炮所发,三枚齐至,连山都可以轰平!可是庄易凭着简简单单的一支雕翎箭,竟然远隔几十丈,将炮弹射落。当时我听到庄易的箭声,拔身欲挡,那种凌厉之极的劲道宛如海潮汹涌一般直压而下,我从来没见识过如此强劲之力!” 岳阶皱眉道:“庄先生的箭术大家都知道,不必你再来赞赏。” 唐岫儿冷哼道:“然而你们知不知道,那箭根本不是人所能施展出来的,而是魔!” 岳阶喝道:“唐大小姐不必再危言耸听,庄易那一箭在场众人皆亲眼所见,与神魔毫无相干!” 唐岫儿轻蔑的瞥了他一眼,道:“当时我一回头,就见他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极其诡秘的笑容。你们都没看见,但我却看见了,他的脸上有着一丝极其可怕的笑容!你们还记得不记得,庄易死后,整个大威天朝号上都找不到他那张从不离身的后羿神弓,也再也找不到那对舍衍蒂之眼!你们知不知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她的脸上浮起一阵病态的嫣红,声音越来越急促,仿佛突然想到什么极度兴奋的事。她的身躯高高挺起,用极其尖锐的声音嚷道:“因为他本就不是这人间的人!他早就将自己的身躯精神全都奉献给了魔界,奉了魔王的命令来取回舍衍蒂之眼的!现在既然拿到了,当然就要重新回到魔界了!” 她突然一阵疯狂的大笑,似乎很为自己的结论而得意。笑声一发就不可收拾,仿佛极其短促尖锐的风在船舱中急速的回旋着,阴森森的竟带了种特别的诡秘气氛。步小鸾看着她急遽张大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悄悄的向卓王孙靠了靠。相思强笑道:“唐大小姐,你先冷静下来,方大人的事我们慢慢商量……” 唐岫儿身形一纵,已来到相思面前。她的眼睛睁的仿佛就要凸出一般,牢牢定在相思的脸上,却丝毫神光都没有,黯淡得仿佛黑白夹杂的铁珠,猛然就凑在相思的面前。相思忍不住面上变色,唐岫儿却同时爆发出更尖利的一阵大笑:“慢慢商量?慢到什么程度?慢到你死了,我也死了么?” 相思只觉她的眼睛已经丝毫不能转动,眼前的唐岫儿仿佛是跳动的尸体,不由心中一阵烦恶,勉强答道:“我们活的好好的,又没有跟什么人结怨生仇,怎么会死呢?” 唐岫儿眼睛越张越大,拉的整张脸都吊了起来,脸颊肌肉抽动,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长声道:“我们都是神的罪人,犯下万劫不复的罪过!” 她忽然发疯般跑到窗子前面,相思怕她冲进海里,急忙要去拉她时,唐岫儿却稳稳的站在窗边,她的眼睛仿佛在捕获什么人眼难以看到的东西一般,张的极大,空洞的盯着波涛汹涌的海面,喃喃道:“你们不会知道的,只有我能够看到!这烟涛微茫的海上,正是神的牧场。生者是活动在祭桌上的血肉,死者在你们的呼吸中跳舞。已经丢失的生命将因神的诅咒而甦生,他们将在最漆黑的夜中跳出来,撕开你的胸膛,啜饮你的热血!” 她猛然回过头来,脸部肌肉因强烈快速的语调而扭曲,步小鸾忍不住一声尖叫,唐岫儿猛然又是一阵大笑。突听外面哐啷一声大响,步小鸾长声惊叫,忍不住向卓王孙扑去。 卓王孙却已经不见了。 相思急忙扶住步小鸾,悄声安慰了她几句,偷眼向唐岫儿看时,就见她正低了头喃喃的说些什么。相思的心中突然生出种强烈的不安,四周的空气仿佛突然变得无比粘滞而坚韧,仿佛枷锁一般将她整个身体桎梏住,连同神志一起拖着向无穷无尽的地狱飞堕下去! 在这死亡之旅的折磨之下,终于有了第一个发疯的人,可再这样下去,谁又能保证自己不被杀死,或者吓疯呢?相思猛力摇了摇头,阻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房中浑浊的气息刺激的她额头隐隐作痛,步小鸾将头完全埋在她的怀里,不住颤抖着。 相思勉强镇住心神,一面轻声安慰着步小鸾,一面携着她的手快步走了出去。唐岫儿喑哑的笑声从背后传来,相思竟然不敢再回头。 卓王孙负手站在走廊尽头,他的面前赫然就是那扇警示着死亡的屏风。小晏跟杨逸之也一起低头看着屏风,四周竟连一丝生气也没有。 走廊上的沉沉死色,竟然比房间中还要浓重。 相思忍不住问道:“难道……难道这屏风又显出什么兆头了?” 卓王孙缓缓抬头,道:“不错。看来唐姑娘这一闹,只怕真的惊动了九重天上的神明。” 相思走上一步,猛然就见那屏风上的第六幅天祭图上闪出一双眼睛。这眼睛极端疯狂而黯淡,就像是大笑中的唐岫儿。相思忍住骇叫,整幅天祭图就仿佛从这两只眼睛中化开一般,呈现在她的面前。 一片全都是血红,一眼望不到边、旋转激绕着、仿佛要突破整个天地的血红! 这血红没有深浅浓淡,也没有形状,仿佛一阵狂风,被某种极度神秘的力量禁锢在这屏风上,但它却不甘心如此压抑,不断的扭动着,撕扯着,企图咬碎这一切,冲突出去! 这感觉是如此的强烈,竟似乎带了莫名的仇恨,激绕冲荡在相思的身周。相思看的时候久了,那血红竟从屏风中脱出,围绕在她的身边,以人力所无法企及的高速旋转起来。一瞬间,仿佛整个天地都被这血红所充满! 相思几欲惊呼出声,那血红猝然萃合在一起,组成一个极其高大的女人的影子。一阵充斥天地的放荡笑声刺穿相思的脑海,那女人转身看了相思一眼,突然将自己的左臂撕下,放到嘴边咬噬起来!相思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眼前的幻想就如潮水般倏然消散,卓王孙皱着眉头道:“你看到什么了?” 相思惊魂始定,颤声道:“我看到无边的血,一个女人,正对着我笑,她还在吞食自己的手臂!” 卓王孙皱眉道:“什么女人?” 相思颤声道:“屏风上的女人!” 卓王孙道:“她?她可不会对你笑!”第四部分 58.生死歌哭动地来 相思瞥了一眼屏风,却忍不住惊呼起来。那屏风上用淡墨隐隐勾勒出一幅女武士的画像,她站在一轮辉煌的金色曼荼罗中,右手持着黑色的长矛,腰上悬着一柄利剑,昂首挺立。但她的脸上一片模糊,唯有一张鲜红的嘴,唇齿分明,紧紧咬着一截残臂,仿佛要将它狠狠撕碎。 然而,这只残臂赫然正是她自己的左手! 她左手齐腕而断,一朵幽蓝色的花朵深深插入断臂之中,五瓣花朵打开,仿佛是一只重新长出的怪手。花萼下鲜血点点滴下,一直将她的双足染红。血迹纵横交错,似乎这整张画,就是用她的鲜血滴成。大片猩红浓烈张扬,几乎就要溢出画面,而这一片红海中的一点幽蓝,更让人触目惊心,仿佛地狱血池中的妖夜莲花,正要浴血绽放! 相思盯着看了一会,那红色竟似乎又要动了起来,她心中一惊,急忙转开目光,颤声问道:“这又是什么预兆?” 卓王孙微笑道:“那就要问问这两位了。” 杨逸之恍若无闻,卓王孙却似乎对他极感兴趣,笑道:“杨盟主武功冠绝天下,心思之周密细致,也颇见称闻。这些年江湖中日平一日,全是盟主统御之功。不知盟主对于今日之事,可有什么高论?” 杨逸之淡淡道:“你要问我的话,直接问好了,不用这么罗嗦。” 卓王孙笑道:“盟主倒是真君子的很。只是盟主明知道我要问,却还是不肯说,这是否又是君子之要呢?” 杨逸之道:“屏风显像,每次都是昭示杀人之初,这次做如此图画,想必是要断人左臂了。” 卓王孙道:“每次昭示,都要书出要杀之人,杀人之方法、时辰、地点,盟主既然说了杀人之方法,不妨也谈谈另外三个问题,如何?” 杨逸之道:“这个我就看不出来了。” 卓王孙道:“盟主怎么不多看几眼?说不定就看出来了。” 杨逸之道:“一副图画,有什么好看的?装神弄鬼,难道还真是沙寂尼闳显身作法?” 卓王孙故作惊疑道:“沙寂尼闳?那是谁?” 杨逸之似乎察觉自己失言,再理睬卓王孙,径直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小晏摇头微笑道:“沙寂尼闳,乃是曼荼罗教对大神湿婆的专称。不知道杨盟主是怎么知道的。” 卓王孙将目光收回,微笑道:“殿下不是也知道么?可见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小晏笑道:“就算不是秘密,能够连郁公子都不知道,那也是他的荣幸了。沙寂尼闳不因湿婆而了不起,却因郁公子而了不起。” 卓王孙笑道:“郁某却因为殿下之迎拍,而自觉很了不起了。” 两人相对一齐大笑。这惨淡的气氛与连接迭变的奇事,竟似乎对两人一点影响都没有。相思看着两人的笑容,颤抖不停的心也逐渐放松下来。步小鸾却一直紧紧抓住她的衣襟,怎么都不肯放开。 卓王孙道:“不知殿下对这一次的屏风显像,又有什么看法?” 小晏道:“看法自然是有……以我看,这次只怕是最后一支天祭了。” 卓王孙道:“殿下何所见而言此?” 小晏道:“凶手这次只昭示了手法,而不言时、地、人,似乎是不言,但我却认为不是不言,而是未到言时。” 卓王孙道:“殿下又是何从而知?” 小晏叹息一声道:“六支天祭之数已全,凶手的目的终归快要达到了。不过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卓王孙道:“那殿下所以为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 小晏微笑道:“这最重要的原因,只怕是因为船上的人越来越少,再杀下去,只怕要杀到尸骨上了。到那时候,恐怕杀人者反而被人杀了!” 卓王孙笑道:“郁某却没这个自信被凶手如此高看,倒是殿下奇功绝学,震烁当今,却没有一个人敢小看了去。” 小晏笑道:“我虽然从不妄自菲薄,却还是不敢轻看郁公子一眼。据我所知,中原能有公子如此修为的,只寥寥几人,却没有一个是姓郁的。再加上公子身边的几位女伴,只怕江南郁家,不值公子一根寒毛。” 卓王孙笑道:“几个女伴,怎么能界定郁某之身份?” 小晏淡淡道:“我只是觉得这几位姑娘清绝妙艳,决非金钱所能罗致而已。恰好中原武林中有一圣地,其中女子颇多,而且多以皓月相比,想必与公子身边这几位姑娘可一较长短。公子以为如何?” 卓王孙笑道:“世间还有如此地方?郁某有机会,倒一定去游玩一番。” 小晏道:“能说出这句话,就不是江南郁家的子弟了……任谁都知道,那地方好虽然是好,但却不是常人能游玩得了的。” 卓王孙笑道:“郁某只知道钱能通神而已。” 小晏慢慢道:“既然在下猜出了公子的身份,那这船上的凶案,也就略有头绪了。” 卓王孙讶道:“哦?殿下又是何所见而言此?” 小晏叹道:“这就不免要感叹既生瑜,何生亮了。那凶手也知当今天下这圣地主人的武功才是天下第一。白道也好,黑道也好,都没有人敢正面缨其锋芒。但现在却是在茫茫大海之上,既没有圣地济济的人才,也没有世俗道德的攻讦,自然是下手的好时机。” 卓王孙笑道:“他既然知道无人敢缨其锋芒,那纵然是在茫茫大海之上,还是没人敢缨其锋芒,怎么还会动手?” 小晏笑了:“那自然是还有别的理由……别的必不可抗的理由!”他不等卓王孙问他,反问道:“公子又是如何看这第六幅天祭?” 卓王孙却没有回答。他的目光盯在屏风上,许久,才绽开一丝笑颜:“我以为,必将会有第七天祭,而这只天祭的供品,就是凶手本身!”第四部分 59.洛女秋魂凌波立 岳阶气急败坏,逐个细查每个人的行踪,连房间墙壁的缝隙里都搜查了无数次。除了唐岫儿神智不清,回房休息外,众人谁也不愿离开,都默然站在走廊中,或若有所想,或偶尔交谈一两句。这么一来二去,一整天居然就过去了,恼人的夜色又不可遏止的降临在窗外。 潮湿的雾气股股合拢,似乎无数的水滴就在空气中跳跃。夜风凌厉的呼啸着,将水雾不断撕裂、糅合着。 死亡的种子就在这种腐气沉沉的夜色里缓缓生长。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格格的轻笑。 小晏目中精芒一闪,满室云光闪烁,他的广大的袍袖招展开,就如一朵轻云向外飘去。旁边人影急动,卓王孙已如箭般射出。小晏虽然早就猜知卓王孙的身份,却仍然禁不住一惊。卓王孙回头笑道:“殿下好俊的身手,如此轻功,还能举重若轻,当真是人间罕见,就算是神仙恐怕也未必施展得出如此凌波妙步。” 话音刚完,两人的身形已站在甲板上。 晚上阴沉的风鼓起海浪,带着呼啸的声音拍击着大威天朝号,这艘当今最大的船只仿佛一片飘摇的叶子,被吹的四处游走不定。 风雾凄迷,夜色如狂。 卓王孙的身形突然定住。 船舷之上竟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 那人的身形十分纤弱,立在船舷栏杆之上,只要微微一动就会落入大海! 它暗红的衣衫就如破碎的风筝,在风雾中狂舞,但却带了种神秘的力量,始终不会被吹散。 卓王孙并没有追过去,他凝神看着这个影子,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诡异的事情。 那个人影突然动了。它竟然向大海迈了一步。 然而它并没有沉下去。它依旧就站在虚无之中,衣衫被海风猎猎扬起,宛如张开一面破碎的羽翼。 一步,又是一步!影子步步前行,似乎脚下的浓浓夜色已凝聚成形,托起它血红的身影。而它悬空的双足下,高如山岳的海涛正澎湃汹涌。 人影缓缓飘走到海天之际,突然顿了顿。这一顿之间,它的下半身已然消失在苍茫海雾之中!剩下的半截身体还挺立夜风中,宛如海波中抱珠而泣的鲛人,僵硬无比。 风雾激涌中,它残余的身体还在一寸寸消失,最后只剩下一颗长发飞扬的头颅和高举起的一小截左臂。卓王孙清清楚楚的看到那颗头颅在一圈微光的包裹中转动了三下,诡异的动作中,竟然还带着少女晨起落枕般的慵懒。 还没待两人看清,海风呼啸而过,眨眼已将这一切全都吹成虚无,但这事情实在诡异万分,让人无从相信,却又无法不相信。 良久,小晏呼出一口气,叹道:“我终于知道屏风上为什么只昭示杀人的手法了,因为其他的东西,都是现在才示出的。” 卓王孙道:“殿下请讲。” 小晏道:“方才那人影虽淡,但我清晰的看到它转动了三下头颅,想必这就是它要昭示的了。” 卓王孙道:“三下头颅,能昭示什么?” 小晏道:“三下头颅虽然没什么,但那人脚踏着黑云消失的,黑与三相连,黑者玄也,也就是玄三之意。黑者又为夜,与三相连,想必就是半夜三更时。那么第六天祭的昭示就完整了:三更之天,玄三之屋,左臂折断,生人献祭!” 卓王孙皱眉道:“你真的看到了一团黑云?在那人的脚下?” 小晏一怔,道:“难道你没有看到?” 卓王孙叹道:“方才那人脚下,根本没有什么黑云!” 小晏更惊,道:“这怎么可能?” 卓王孙慢慢道:“这想必也是凶手玩弄的伎俩之一。我们只要不理它,伎俩也就不成为伎俩了。” 小晏看着卓王孙,缓缓道:“阁主既然喜欢看凶手玩,让他玩也罢。只是这天朝号上的人命,在下决不能置之不理。” 卓王孙悠然笑道:“他只管玩他的,你只管管你的,我却只管坐我的船。偶尔拿来当作赏心悦事,也可调剂一下船上无趣的生活。我渐渐觉得这凶手有趣起来了,所设计的方法比上次看的戏都好。” 小晏注视了他片刻,冷冷道:“阁主当真不愧是阁主。” 卓王孙笑道:“我不是阁主,你也不是幽冥岛的岛主,我们只是两个乘客而已。既然轮到唐岫儿了,我们不妨去看看她,看这个脾气极大、爱打抱不平的大小姐在自己不平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小晏轻叹道:“若我猜的不错,恐怕这位大小姐,现在已经不能打抱不平了!” 两人走下船舱,向唐岫儿的玄三房走去。屏风发响时众人都奔了出去,只有唐岫儿未曾出来,后来杨逸之冷然避开,相思陪步小鸾回房,其余等人尚聚在走廊的屏风前众说纷纭,一直没有顾的上唐岫儿,她这时应该还在自己房中休息。 至于那个人影是谁,怎么能平步走到烟涛浩茫的海中,宛如海妖一般消失掉,两人却如未见一般,丝毫都不提起。 玄三就在楼梯的左侧,门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关上了。小晏摇了摇头。两人举步向前,却突听房中“嗒”的一声响,两人对视片刻,同时出手将门推开。 鲜血! 房屋中是大片血迹,从屋角一直徐徐流淌到门口。 唐岫儿就站在血泊中,浑身都一片血红,腰间横穿一柄长剑,已然透体而过。她的身体已开始僵硬,右手却死死撑住一座黑色的衣架,仿佛这就是她的长矛,似乎随时还会挥动武器,和敌人搏斗。她的肩头也被这座衣架的一角刺穿,身体半挂在上面,这样才保持了她的尸体站立不倒。 她上半张脸已被人用利刃划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片模糊,下半张脸却完好无损。沾血的嘴唇泛着妖异的色泽,雪白的牙齿完全呲出,恶狠狠的咬在一截残臂上。那半张残缺的面孔狰狞的扭曲着,仿佛一腔怨气都聚集在上下齿之间,要将断臂撕咬粉碎,看去真如地狱变相,恐怖之极! 左臂手腕以下,已被人生生截断,却又强行套上了一盏蓝色的水晶灯罩。灯罩本有八瓣,却被敲去其三,凑足五瓣之数。看去仿佛一朵在残臂上生根的蓝色花朵,得到了鲜血的滋润,正要徐徐绽放。 她身上受伤甚多,血流从四处汩汩而出,沾湿了她的双足,还在向四处延伸,直到将整个地板浸成一片血海。 小晏忍不住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第六界天主对性力之神的祭祀。” 卓王孙笑道:“这凶手每次都搞的死尸跟那屏风之画有神似之意境,当真难得之至。” 小晏皱眉道:“郁公子现在还能笑出来,那才是当真难得之至。”第四部分 60.洛女秋魂凌波立 卓王孙道:“不笑还能怎样?我记得日出之岛上崇信的是小乘佛教,修死不修生的。”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极其尖锐的叫声! 卓王孙的脸色倏然就变了! 这叫声是步小鸾的! 她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一声接着一声的惊叫着,一面哭喊着“哥哥!哥哥!”而步小鸾是不能受惊吓的! 小晏猛然就觉身边卷起一阵凌厉的旋风。他一转头,就见卓王孙身形平空拔起,宛如闪电一般向天三房间标去。轰然声响中,玄三天三的房门被卓王孙一冲之势完全击为粉齑。卓王孙轻柔的声音在天三房间中响起:“别怕,哥哥在这里。没有人敢伤害你的。” 小晏叹了口气,缓步向天三走去。就听步小鸾哭叫道:“相思姐姐……相思姐姐不见了!” 卓王孙道:“不要怕。她一会就会回来,你先躺下,我就命人叫她来。” 步小鸾一把抓住卓王孙的手,哇的哭了出来:“姐姐不会回来了!姐姐被鬼抓走了!” 卓王孙拍着她的肩,道:“你又做恶梦了。” 步小鸾死命抓住卓王孙的手,叫道:“我没有!我要再做梦,鬼也会抓我走的!刚才相思姐姐在房里陪我,我要喝水,相思姐姐刚拿了杯子给我倒水,就突然不见了!真的是平空消失了!哥哥!我好怕!” 卓王孙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了。步小鸾如此哭喊,若相思只是去了别处,一定早已赶了过来。看来凶手的魔爪,毕竟还是伸到了他的身边,也许凶手本来的目标是步小鸾,相思只是恰好做了替代品而已! 卓王孙缓缓将步小鸾搂在怀中,两手抱住,将她的脸遮起来。步小鸾在他怀中轻轻抽泣着,卓王孙一动不动。 有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一瞬间,或许也是一万年。然后卓王孙脑后的长发宛如墨云一般飞扬而起。一道狂猛的力道从他身上鞭挞而出,瞬间就席卷了整个天三房间,然后就如狂溢的龙卷一般,向船舱奔腾而去。 大风呼啸,卓王孙真气鼓荡,猛地一振,整个大威天朝号扑簌震动,卓王孙厉声喝道:“出来!” 无人敢应。 在这帝王般的威严面前,无论是谁都只有畏惧颤栗! 卓王孙大踏步走出房间,手一挥,那扇画满六支天祭的屏风凌空飞到了他的手上。卓王孙冷笑道:“你还要装神弄鬼到什么时候!”猛地一声大喝,两掌猛地一合。 那屏风哗啦啦一阵响,顿成无数碎片从他手中跌落。小晏轻叹道:“公子这又何必?怒气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 卓王孙道:“要你来教训我!”一抬手,一道真气翻转飙射,向小晏恶扑过去。小晏袍袖一展,在卓王孙的掌风中猎猎作响,他的身形宛如一道月光,无声无息向粉末处退去。 卓王孙冷叱一声,劲力宛如雪片一般凌空而降,顷刻将小晏全身裹住。小晏摇头道:“且慢……你看这是什么?” 一阵寒辉闪动,卓王孙就觉真气微微一窒,同时看清小晏落脚之地,正是屏风摔碎之处,小晏左手从碎片中捡起一物,当下手一抖,满天的真气消散于无形,小晏叹息一声,正要拂去手中的尘土,突然一道凌厉无比的暗潮汹涌而至。小晏这下猝不及防,后退了一步,手中之物已经被卓王孙抢了过去。 那物折叠弯曲,本来藏匿在屏风中间,一片片极小的铁片连缀在一起,这时被卓王孙强猛的掌力摧毁,才将这些铁片显露出来。这些铁片彼此之间仿佛有种神秘的吸力,一旦脱了屏风的桎梏,立即一块一块衔接起来,组成一副完整的图案。 无数铁片连缀成一个椭圆的曼荼罗,烈焰的颜色仿如欲海翻腾,万千献祭者的头颅就在火焰中攒动沉浮。日轮与月轮同时照耀,中间是一头炽白如日的喷火公牛,矗立如山冈。上面端坐着世界毁灭之主、众神之首——湿婆。 大神幽蓝的长发在火影中飞舞,额头上一只半月天眼,既顾怜一切有情,也摧毁一切罪恶。双肩上蜿蜒一条赤金蛇,正昂首吐信。那柄摧毁三连城的巨弓,化为无边光彩,从神手中散出,覆满三界。万兽就匍匐他的脚下。 ——这就是孤独、残忍、庄严、公正的神主,是毁灭、性力、战争、苦行、野兽、舞蹈力量的拥有者,湿婆。 小晏注视着神像,似乎什么记忆正在一点点开启,他缓缓道:“郁公子原来和湿婆不像的。” 卓王孙冷笑道:“的确不像。你又想拿这个来哄骗我么?” 小晏道:“公子请仔细看看,想必会从这上面看出许多东西来的!” 卓王孙道:“我为什么要看?” 小晏道:“难道你不想救回相思姑娘?” 卓王孙道:“她只是我的属下,救不救根本无关紧要!” 小晏皱眉道:“你怎么能这样想?” 卓王孙冷笑道:“你们之中总有一个是凶手,我将你们全部杀光,也算是给她报了仇,受死吧!” 一声轻喝,卓王孙手猛然抬起。 只是最简单的一招起手势,但上至天花板,下至地板,都突然裂开,劲气交揉杂和成凌厉的风墙,向小晏压了过来。小晏一抬手,冰蓝色的寒光应手而起,向风墙上挡了过去。但那一击之力实在太过巨大,小晏也不能正面阻挡他含怒一击,于是身形一转,顺着来力平平往向后退去。 空中突然微微一暗,一道剑气直插而下,混合着小晏的寒光,轰然爆开,将卓王孙的掌力化解开。 只见杨逸之身形缓缓落下,皱眉道:“怎么会是你们两人动手?” 卓王孙大笑道:“好!不如你们两人联手,让我领教一下中原盟主跟幽冥岛主的绝学!” 小晏倏的撤回蝶丝,道:“此时却不敢奉陪。还是尽快想法营救的好。” 卓王孙冷哼道:“营救什么?一并杀了!” 小晏叹息道:“难道郁公子认为天下只有自己身边的人是值得守护的,别人都是泥土么?” 卓王孙冷笑道:“那你不妨试试,在我手下到底守护得了谁。” 小晏默然了片刻,沉声道:“若是我能指出凶手是谁呢?” 卓王孙道:“说!” 小晏淡淡道:“就是他!”他的手指笔直伸出,所指的赫然竟是杨逸之!第四部分 61.疑云声幽涩 岳阶匆匆从甲板上走下来,闻言冷笑道:“殿下觉得是杨盟主,老朽倒觉得是殿下呢!” 小晏微笑道:“岳神捕急匆匆的是到哪里去了?” 岳阶冷笑道:“我自然没有你们这样俊的功夫,等我到了屏风这里,你们已经到了甲板上了,等我到了甲板上,你们已经回到了方大人房中,等我再赶到舱中,你们就已去了小鸾姑娘房中了!江湖上的朋友们抬爱,枉送了个神捕的名号,哪知不但见不着凶手的影子,就连三位的影子也一概见不着了。” 他摇了摇头,目光突转凌厉,盯在小晏的脸上:“但我老眼未花,脑袋偶尔还会想些事情,若是我猜测不错,只怕这凶手不是杨盟主,而是殿下!” 小晏脸上微笑不减,笑道:“岳神捕必定有备而来,不妨陈说一下怀疑我的理由?” 岳阶道:“虽然你容貌出众,武功绝世,但老朽从你上甲板的一刻开始,就已经怀疑你了——因为你的身上有血腥味。”他顿了顿,接着道:“也许老朽这么说,大家不太明白,但老朽凭着几十年的经验锻炼出来的直觉,还是有几分准的。你身上有股淡淡的血腥气,瞒的了别人,却瞒不过老朽。” 小晏微笑道:“我身上怎么会有血腥气?” 岳阶冷笑道:“那怕只有你才知道了。不过我听过一个传说,殿下失踪二十年,本来天皇已更立太子。但不知为何,殿下突然回来了,说动天皇更立东宫之位。天皇虽然更钟爱殿下,但朝中大臣各拥一主,于是互相争执不下。后来天皇在神宫中斋戒七日,终于得到神示,传诏两位皇子入宫,在护国神器八咫镜前立下誓言,让你们各赴国外,约定一年期限,实践誓言者得承大宝。并分别赠以另外两件神器八坂琼曲玉以及草薙剑为信物。明人面前不做暗事,殿下来此难道不是为了那个誓言?” 小晏微微一笑,点头道:“不错。岳先生当真了得,鄙国远在海之孤角,岳先生都知之甚悉。” 岳阶冷笑道:“我们老江湖,仗的就是消息灵通罢了。两位皇子所诺之事,虽然是贵国皇室第一机密,然而还是不免传出风声!” 小晏面色微变,瞬即释然微笑道:“愿闻其详。” 岳阶一字一句道:“传说贵国八咫镜中,实际上居住了一位邪神,那位邪神名叫月阙,本是昆仑山上青鸟族三支后裔之一,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才远离故土,寄身东瀛。由于她能够向天皇预言军国大事,兴衰吉凶,贵国皇室一直暗中将之奉为神明。这一次,正是这位邪神月阙假托天谕,要两位皇子立下诺言,来到中原,帮它完成一个不可告人的使命。殿下既然负如此重任,来到中国,只怕不是简单的山水游玩吧?老朽所闻到的这丝血腥气,便是从此发出。” 小晏微笑道:“岳先生可真会联想。” 岳阶道:“不是联想。老朽办案多年,若没有确凿的证据,怎能只凭这等臆测,就定如此大罪?老朽敢于狂言,就是因为馨明殿下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 他叹道:“殿下不该将一船的人都想的如此愚笨,竟然要玩之于股掌之上。谢杉为人不错,家世清白,武功也好,待人接物冲淡平和,但不知怎么得罪了殿下,殿下必欲杀之而后快。竟然偏要在众人环伺之下,将谢杉杀掉。这也未免太狂妄了些!” 小晏道:“那时我也守在门外,怎么能说是我杀的呢?” 岳阶道:“这就是你聪明之处!但不巧的是老朽却从一开始就对殿下极其留意,注意到了殿下的武功秘密。” 小晏道:“我的武功有什么秘密?” 岳阶道:“风冥蝶!殿下杀死倭寇的功夫,也就是这种冥蝶!这种蝴蝶只产于幽冥岛的万年玄冰中,所吐出的丝比冰蚕丝还要坚韧,而且极细无比,易与真气相合,杀人于无形。这种蝴蝶所产极少,大多数人连听都没听说过。但老朽办案多年,交接的都是江湖上的游侠,听的见的也就比常人多的多,所以对风冥蝶颇有风闻。不知老朽说的对不对?” 小晏微笑颔首道:“岳先生说的很对。” 岳阶道:“谢杉独在房中,我们守在外面,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谢杉就身首异处,这说来虽然诡异无比,但若是殿下将一只风冥蝶事先放入屋中,命它暗暗在空中结一根丝,恰好齐谢杉的颈部,那丝何等的细小?谢杉此时必定胡思乱想,却哪里防备得了?所以不知不觉之间,就会头颅落地。等外面的人听到动静,抢入里面时,殿下再乘乱将蝴蝶收入袖中,岂非神不知鬼不觉?” 小晏脸上神色略变了一变,突然笑道:“你猜的不错,不过这只蝴蝶却不是我放的。” 岳阶冷笑道:“天下产风冥蝶的地方止幽冥岛一处,若说有人能从殿下手中将蝴蝶夺走,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吧?而且当时我清清楚楚的看到殿下进入房间之后,向蜡烛上张了一眼,然后神色变了变,难道这不是心中有鬼?” 小晏叹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当时的确看出杀谢杉的是风冥蝶丝。” 岳阶冷笑道:“你自然不会说那蝶丝是你放的了。” 小晏不去理他,继续道:“风冥蝶性喜冷色而极厌暖色,凶手将门口两座水晶莲花灯罩换为一红一蓝,然后将冥蝶包在蜡丸中放在烛台内。谢杉和唐岫儿检查完房间之后,烛火渐渐将蜡丸融化,风冥蝶被两种光线激诱,一面吐丝一面向对面飞去,等那蝴蝶在门口结成丝后,却正好扑入对面烛火中,被烧化成一撮灰尘。我所注目的以及后来郁公子从蜡烛中拾起的也正是这撮灰尘,若岳大人不相信,也可以问问郁公子。” 岳阶道:“若是你只有这一处疑点,也就罢了。但老朽不断观察回想,却发觉你的疑点甚多,不由老朽不怀疑。而且老朽还怀疑凶手不止一个人,你还有同谋!” 小晏笑道:“同谋?谁?紫石么?” 岳阶道:“她是你的同谋,这还用说么?我怀疑的是郁夫人!” 卓王孙怒道:“胡言乱语!” 岳阶慌忙摇手道:“郁公子息怒!老朽只是就事论事而已。我也想不出为什么他们是同谋,但就老朽观察所得,只怕当真或有此事。” 卓王孙冷哼道:“讲!若你信口开河,我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岳阶拱手道:“老朽哪敢?公子请想,第一具命案,庄易死,死于甲板上,正在殿下房子的上面,殿下却说丝毫没听见动静;第二具命案,兰葩死,乃郁夫人发现;第三具命案,谢杉之死,大家都在,姑且不论;第四具命案,殿下与郁夫人都在,敖广死时,甲板上只有殿下、郁夫人、杨盟主三人,而杨盟主被殿下一掌击伤,已经无力作案;第五具命案,方大人虽然死时没人发觉,但有人看到之前郁夫人去过千利紫石的房间,而当时殿下也在其中,而且当时情形之古怪……郁公子既然亲眼所见,老朽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然后海妖显形,唐姑娘死,郁夫人失踪,殿下都在现场。” 卓王孙沉下脸色,道:“你到底要讲什么?” 岳阶慢慢道:“我只是想说,似乎每一件案子,都跟殿下与郁夫人有关。也就是说,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每次都在案发现场!”第四部分 62.疑云声幽涩 小晏苦笑道:“船上就这么几个人,能跟谁无关?” 岳阶道:“但你们两个的关联,却似乎太多了。而且若是殿下与郁夫人是凶手,那么很多不可解释的现象,都可以解释了!” 小晏道:“你可以解释什么?” 岳阶道:“以殿下顷刻杀人数十之功夫,当然杀庄易也不是什么难事。若是别人在殿下的屋顶上杀庄易,殿下听不到,那是很难解释的一件事,但若是殿下自己杀,然后自己‘假装’听不到,那就不是多难的一件事了!” 小晏默然片刻,点头道:“有道理。” 岳阶微微一笑,道:“兰葩之死,我怀疑根本就是郁夫人所杀。郁夫人开门之时,兰葩尚未死,郁夫人杀死她,然后再假装偶然看到尸体,好像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吧?” 小晏又点头道:“这样说来,是不困难。” 岳阶道:“谢杉乃风冥蝶所杀,我就不多说了,至于敖广之死,当时甲板上只有敖广、殿下、郁夫人、杨盟主四人,殿下假装与郁夫人争吵,然后由郁夫人拖住杨盟主,殿下乘机下手,敖广虽然大风大浪里经过了,但哪里领教过殿下如此高明的神功?殿下自然一根小指头就可以杀掉他,是不是?” 小晏道:“中肯的说,我要杀他,的确很容易。” 岳阶逼上一步,道:“也许殿下觉得自己或许在这几场命案中多露了些马脚出来,所以就寸步不离的跟着郁公子,好洗脱自己,但却又忍不住露了一次!” 小晏道:“哦?” 岳阶道:“殿下跟着郁公子,不但是洗脱自己,而且还是要引开郁公子,好让郁夫人乘机去杀唐岫儿,然后再自己躲起来。” 小晏淡然一笑道:“我跟着郁公子,如何又引开郁公子?” 岳阶笑了一笑,道:“因为那位海妖,就是殿下!” 小晏皱眉道:“这是从何说起?” 岳阶道:“武功分正邪两派,正派的着重在内力招式上,邪派的则着重于各种歪门邪道。后来武功传入边陲外国,经过历代演变,形成几种极其神秘的门派,他们的武功神异诡邪,让人难测难当。其中有西藏的密宗,印度的曼荼罗教,都是这样的。其中一派传到扶桑国后,被变化而成忍术,尤其诡秘异常。忍术中有种术法叫做腹语,可以从肚子中发出声音,但练到极处,甚至能让声音从身体以外发出。更诡异邪恶的是他们的震派之宝,叫做摄魂术。传说这摄魂术修炼之后,能够让受法者脑海中产生幻想,可以幻视幻听,看到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郁公子所听到的发自甲板上的轻笑,恐怕就是腹语术,而后来所看到的海妖幻影,只怕是贴身在旁的殿下的摄魂术而已。只是殿下的摄魂术虽然高明,但郁公子的修为毕竟不弱,殿下的摄魂术还不能通达其中,所以郁公子虽然幻见了那位海妖,却没看到海妖脚下的黑云。” 小晏微微摇头道:“你真的这么认为?” 岳阶道:“你们这种作法,可以说是正好为你们自己洗脱嫌疑,为郁夫人失踪了,她成了受害者,谁都不会猜想凶手也是受害者之一的!所以你们只选择了失踪,而不是死!只是其他受害者都在屏风显形后立刻发现了尸体,唯有郁夫人例外,这岂不是有些太奇特了?何况老朽早就注意你们了!曾有几次,我都亲眼看到你看着郁夫人的眼神、郁夫人看着你的眼神,都远非平常朋友之间可及。想必郁公子也曾有所见!” 卓王孙目光突然寒光一凛! 小晏缓缓道:“我这么做的目的何在?他们与我素不相识,我何苦滥杀无辜?” 岳阶得意一笑,道:“那只是因为你的目的并不是他们,或者因为他们撞破了你的秘密,你不得不杀他们灭口!” 小晏道:“那我的目的是什么?” 岳阶道:“杨盟主。其实你真正想杀的人是杨盟主。因为杀了杨盟主,你就可以实践那个不可告人的诺言,强过你的皇兄,而争得扶桑国的国主之位。但你忌惮杨盟主的武功,不敢正面下手,所以策划出一个又一个精巧的骗局,就是想要迷惑大家,转移大家的视线,搞得人心惶惶,你正好从中渔利!” 小晏摇头道:“这样的皇位,争之何益。岳大人,若在下真如你所说,在敖广命案之时,我就可以在甲板上格杀杨盟主,何必再有后面这些事?” 岳阶道:“因为你不敢。” 小晏道:“不敢?为什么?” 岳阶道:“你已经早就试探过杨盟主的实力,你怕他是在故意示弱,在诱你出手,所以你才最终没有下杀手。你做事太谨慎了,越显而易见的时候,你反而越不肯相信。” 小晏微笑道:“越显而易见的时候,我反而越不肯相信……你这句话倒真是说对了。但你想没想过一个问题,就是若是这一切都是我策划的,我为什么要用六支天祭的名号?” 岳阶冷笑道:“那只是因为你借着兰葩的疯言疯语往下演戏而已。” 小晏微笑道:“那我又是什么时候在屏风上画好那后来显露的六幅图呢?” 岳阶身躯猛然一震,这实在是很致命的一点错误,可惜岳阶并没有想到! 小晏脸上的笑容不减:“有很多事你都说对了,我跟郁夫人的确有某种感应,但也只是感应而已,其中缘由,关系到一个邪恶的血咒,却不是你能理解的。我也的确非常注意杨盟主,因为我同你一样,从第一桩命案开始,就认定他是凶手了!” 岳阶喃喃道:“这又为的是什么?” 小晏没有回答他,转而对杨逸之道:“杨盟主,在下如今指证你是凶手,盟主是否要先为自己辩解一二?” 杨逸之淡然道:“我不必。” 小晏注视了他一会,叹息一声,道:“杨盟主,你少年之事我已尽知。你虽然行事不择手段,但有今日之成就毕竟得之不易。若你肯依在下一件事,那么我就将这个秘密永藏心底,再不向任何人提起。” 杨逸之冷笑道:“什么事?” 小晏目中神光微动,缓缓道:“我要你伏罪自裁。”第四部分 63.一战海神 此言一出,房间中良久没有声息,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杨逸之脸上! 杨逸之缓缓开口道:“我不是凶手,也不会自裁!” 小晏摇了摇头,道:“事已如此,也非我本愿。”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终又叹息一声道:“六支天祭本是曼荼罗教向大神湿婆所献的最高祭祀。是六界天主献出肉身与灵魂,分别取身体上的不同部位,共同拼成湿婆本生图,完成对湿婆六大化身以及本神的祭祀。 在这一次的天祭中,庄易缺损左足,祭祀风暴之神化身;兰葩缺损额头,祭祀苦行之神化身;敖广缺损右足,祭祀舞蹈之神化身;谢衫缺损脖颈,祭祀兽主化身;方天随缺损心脏,祭祀战神化身;唐岫儿缺损左手,祭祀性力之神化身……若我们再不营救,郁夫人就将成为第七天祭对象,将缺损右手,祭祀湿婆本尊——毁灭之神。“ 卓王孙脸色阴晴不定,岳阶却道:“花费这样的苦心,凶手的目的又何在呢?” 小晏淡淡道:“赎罪。这种祭祀本来是为了抵赎六界滔天罪恶,后来天祭的时代虽已遥不可考,但天祭之说一直流传于人间,用于向神抵赎罪过。曼荼罗教教义以为,若能完成六支天祭,无论何等罪孽,都将因鲜血而洗清。这次六支天祭正对应了大威天朝号上的六宗命案,可以推想,设计这六支天祭之人也必定是一位曾犯下滔天大罪之人!” 岳阶疑道:“滔天大罪?我们中谁犯下过滔天大罪?” 小晏微微一笑,不去回答他,道:“藏边曼荼罗教素不与中土来往,然而其中却藏有许多武功秘笈,传言可以改天换日,顷刻成就一位高手。但曼荼罗教行迹诡秘,规矩森严,从来不纳外人,所以江湖中垂涎者虽多,但真正能接近曼荼罗教的,却是少之又少,更不用说染指秘笈了。但有这么一位少年,却因为因缘际会,被云南曼荼罗分教收留,而且甚得分教教主的赏识,传了教中大法。那少年本不通武功,却因为修炼了教中法典,不数日就成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高手。但那少年不甘心雌伏一隅,终于叛逃曼荼罗教,回归中原,携绝世无敌之武功,迅即声誉鹊起,创下了好大的名头,虽然不能说是中土第一,但也差不多了。是不是,杨盟主?” 小晏的目光随着话音盯在杨逸之的面上,目光闪烁,竟似有种讥嘲之意。杨逸之冷冷的似乎没有听见,岳阶却暴跳起来:“你说这少年就是杨盟主?!你……你小国野民懂得什么,竟敢血口喷人!” 小晏淡淡道:“是不是血口喷人杨盟主自然知道。我只是听说杨盟主乃大明兵部尚书杨继盛之子,三岁习于书,十三就求了功名,却从来没修炼过武功……但杨盟主在十五岁的时候失踪了三年,回来后就神功绝伦,冠于一时,终于成就了江湖盟主之位。试问中土武功中,可有如此速成的么?而且盟主武功根本不走修气练息之常路,而以风月光华为剑,中原心法,可有如此诡异者么?” 岳阶怔了一怔,喃喃道:“也许杨盟主有什么奇遇也未可知。” 小晏微笑道:“奇遇是有的,但不是在中原,而是在云南苗疆。也就是曼荼罗教的分教所在!” 岳阶道:“纵然如此,你又如何得知?我看你多半是瞎编乱造!” 小晏道:“杨盟主如此有名之人,我虽身在小国,却也慕名已久,忍不住就查了查他的生平。大明嘉靖二十三年八月十三日,杨盟主和一个女子曾在云南神木峰下的小店中住过两天,交给店主四两银子,让店主喂养马匹,然后入山去了,却从此再没有回来,可有此事?” 杨逸之冷哼一声,不予回答。小晏微笑道:“杨盟主不回答也无妨,我就当盟主认了就是……后来盟主得入曼荼罗分教,盗学法典,成就武功,然后叛出教中,是些什么经历,我就不知道了,相信也没有几个人能知道。但盟主再履中原时,却是身怀绝世武功,这却是事实。可能盟主离开之时还曾多布疑阵,让曼荼罗教以为盟主已死,曼荼罗教素不至中土,盟主虽然如日中天,却也不虞其知。但世间之事当真难料,却在这大威天朝号上遇到了一位曼荼罗教众!” 岳阶脱口问道:“谁?” 小晏慢慢道:“兰葩!”转身对杨逸之道:“盟主不会否认认识兰葩吧?” 听到这两个字,杨逸之冰霜之容也不由为之而动。 小晏微笑道:“我就知道以盟主之正直聪明,必然不会否认。盟主见到兰葩后,知道事已败露,又不知兰葩有没有通知其余教众,所以不能仅仅杀之灭口。于是只好设计这六支天祭,来为自己洗脱罪责。生死所关,这本是人之常情,但盟主为一己求存,而屡杀无辜,却也残忍太甚,枉杨盟主声誉武功冠绝一世,却和那些杀人越货的盗贼毫无分别。”小晏长长叹息,眼中似有不忍之色。 岳阶怒道:“你这还不只是一面之辞?” 小晏道:“敖广之死,甲板上只有我们四人,我是看到杨盟主欲向敖广下手才出招阻挡,而杨盟主却立刻假作受伤,令郁夫人不明真相,处处阻挠于我。后来我为盟主疗伤,盟主却瞬时恢复功力,将我击伤后离去,这些行止是否也太可疑了一些?” 岳阶怔道:“这……这……” 小晏续道:“这船本是杨盟主所雇,盟主有足够的时间来布置曼荼罗图。庄易之死,乃为大物击杀,方大人之死,凶手自窗而入,但窗外直临大海,凶手势必要以绝顶轻功,自船顶翩然而下。这两次皆需绝世之武功,不一定非是盟主所为,只是盟主亦可以为而已。谢杉之死,虽为风冥蝶所杀,但在下冥蝶上船之时就已失窃,这点在下曾向郁夫人提过。如岳大人所说,旁人要从在下手中拿走风冥蝶自然是万难,但若杨盟主暗作手脚,却自当别论。而最后两具命案,我、郁公子、岳大人都互相耳目可属,但杨盟主好像躲了开去。试问此时盟主又在做什么呢?为什么两具命案发生后,盟主又出现了呢?” 他这几点一提出来,当真是咄咄逼人,连岳阶一时都哑口无言。小晏目光盯在杨逸之身上,沉声道:“盟主所居地一房在屏风右第一,兰葩所居玄一在屏风左第一,兰葩命案时,郁夫人第一次推门看到的景象跟后来大家一起来的时候并不一样,这本来很难解释,但若是考虑到一点小小的手法,就不难解释了!” 岳阶忍不住问道:“什么手法?” 小晏道:“屏风!” 岳阶:“屏风?” 小晏缓缓点头,道:“屏风!我们忽略了一个很简单的事,舱中光线黯淡,舱身本就是圆的,我们本来就习惯于用这扇屏风来确定方位,屏风下边第一房是玄一,上边第一房是地一,屏风对着的是天三、黄一。但若是有人有意的将屏风挪了个位子,将屏风放在地一跟地二之间,那么若是不太注意,就很容易将地一当作是玄一,而将地二当作是地一!” 岳阶皱眉道:“的确是这样,但这又有什么用处呢?” 小晏微笑道:“极有用处!郁夫人第一次进入的,其实是地一,也就是杨盟主的房间。盟主早就在房中布置好了,也就是兰葩脸色铁青趴在曼荼罗中的场景。等郁夫人惊叫跑出之后,盟主再将屏风迅速移回原位。以盟主之能,当然可以在瞬间就可做好。等郁夫人率众人回来时,自然就进入正确的玄一房中,那时看到的,也就是脑颅洞穿的真正的兰葩的尸首。但此时又有谁会想到去杨盟主的房中查看呢?”第四部分 64.一战海神 小晏道:“不知诸位是否留意,郁夫人第一次看到兰葩的尸首时,兰葩的头颅还没有洞穿,如何能有鸟掌一般多的鲜血流出?” 岳阶一怔,恍然悟到:“兰葩皮肤剥取极其仔细,并未伤及主要血脉,那时的确不应该流那么多血的!” 小晏道:“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此时郁夫人看到的虽然是兰葩的头,但身体却并不是兰葩的。这些血就是拼凑中流出的。” 岳阶突道:“难道……难道有两具尸体?!”他的声音中都带上了止不住的颤抖。 小晏点头道:“不仅是两具尸体,也是两份布置,两个房间!” 岳阶颤声道:“多的那个房间是地一,但多的那具尸体呢?” 小晏道:“岳先生还记不记得本来船上还有位小姑娘,传说牙齿利的很,但后来却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在下方才所谓杨盟主残忍,也正是指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者。”他又叹息了一声,将目光转开,再也不看杨逸之一眼。 岳阶再要争执,却发觉小晏的推断实在很有道理,几乎就是不可置辩的!他张了几张嘴,终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小晏道:“本来我也不会如此猜想,岳先生有没有记得那位日本少年?有次他跑进唐大小姐的房中,被狠揍了一次,记不记得?” 岳阶道:“自然记得。但不知他与此事有何牵连?” 小晏道:“那少年本是来投靠我的,却不想舱中房间看上去都大同小异,所以才错入了唐姑娘房中。当时我脑中便灵光一闪,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却就是回想不起来,后来我多方印证,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只是这六具性命,却再也救不回来了。” 小晏轻叹一声,双手做了个合十的动作。至此,他这一番推论完完整整,无论动机、手法、时间、方位,都已锁定杨逸之,岳阶心中亦升起一阵疑惑,不由转头望向杨逸之! 但杨逸之脸上神色丝毫不变,似乎没有听见两人在说些什么,又似乎这一切与他根本不相干,他只是个看客而已! 岳阶忍不住轻声问道:“杨盟主……您看您有什么辩解的么?” 杨逸之负手一笑,昂首傲然不言,岳阶很是尴尬,摸了摸头,张了几张嘴,似乎突然下定了主意,大声道:“杨盟主!虽然老朽在你眼中不值什么,老朽的武功也根本不能与你相提并论,但你若是犯了罪,这些人真是你杀的,老朽就算是拼了性命,也要将你绳之于法!但你要明白一件事,老朽捉拿的是凶手,不是盟主或者殿下。你若是有什么辩解的,不妨就说出来,老朽一概洗耳恭听。” 他虽然说的大声,杨逸之却如充耳不闻,反而将眼睛闭上。岳阶还要再说什么,小晏轻轻拦住他,道:“杨盟主若是不肯说,你怎么求他都没用的……幸好,不说话也可以证明很多事。” 他话一说完,就动了。一动,就如在九天之上! 当今耸动天下的两大高手,终于交手! 小晏手一抬一放,大片带着森寒冷气的紫光从他的手中溢出,宛如天河一般闪烁纵横,向杨逸之卷去。刹那间船舱中一片晶莹闪亮,所有的器物仿佛都镀上了一层宝蓝色的辉光,看去明丽鲜艳无比。小晏的眸子在这辉光中就如月光一样幽丽深广,似乎在为无辜受苦的死者垂怜,又似在为眼前的作恶者叹息。 所有的光芒都黯淡下去,仿佛被一种无名的力量突然收聚起来,压缩到杨逸之的身前。而杨逸之只是左手握起。他突然张目,船舱中就如划过一道极其灼亮的闪电,刺的岳阶眼睛都睁不开。杨逸之手漾起一团晕光,似前似后,似左似右,他的身形仿佛突然迷朦起来,仿佛影子般悬立在空中,小晏的冥蝶真气却丝毫不能粘其身。小晏脸色微沉,手一提,光芒仿佛应手而起,化作实物一般向杨逸之包裹而去。 风冥蝶丝。传说中来自幽冥之都的诡秘武器,化自诸神眼泪的上古神兵。大片闪光的蝶丝组成极大的网状,向杨逸之围裹过去。杨逸之并没有闪躲,他只是竖起食指,当胸一划。 骤然间仿佛极强的太阳光般,他的手指竟仿佛黑暗中的明灯,将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一起,天地众生似乎都为之黯淡无光。 风月剑气! 这无痕之剑与风冥蝶丝一起出现,刹时空中仿佛起了种震动,就如水脉般席卷整个船舱,犹如包含了露珠的花蕊,将整个世界反照于其中。杨逸之剑气尚未发出,全身衣袂已被鼓涌而起,整个人仿佛交错的光影,时显时隐,出世之姿,一如神仙中人。但他人虽未动,劲气却如龙卷般盘旋,似乎随时都要击出。 小晏的紫衣宛如蝶翼一般飘拂起来,在耀眼的强光中穿来插去。身形飘忽,身上点点蓝辉不住散开,宛如诸天降下的无尽花雨。他袍袖展开,如舞宝轮,万千蝶丝就如道道祥光,奉持着他淡紫色的华裳。顷刻间,整个船舱已被完全封闭住,劲气如涡旋随着他的舞动不住凝结,然后片片斜卷着飞出,跟杨逸之的剑气交错在一起。 两人一动一静,小晏从容试探,杨逸之却在静心等候着最好的杀机。两人尚未正面交手,但满天的杀意已让人不得喘息,看得众人心神俱失复且惊心动魄,劲气澹荡而来,忍不住步步后退。 就听小晏叹息道:“盟主这样的身手却不肯造福天下,真是可惜!” 岳阶就觉身上的压力倏然一重,小晏如天外飞仙般腾身而起,夭矫盘旋,化作一道云光,向杨逸之电射而下。杨逸之倏然完全静止,所有的光芒急速向他身体中汇聚,不动稳如磐石。 岳阶虽然修为与两人相差天地玄远,但也知道已到了决生死的关键时候! 船舱中压力奇重,岳阶一瞬间连呼吸都停了。这一瞬仿佛永恒一般,在岳阶的脑海中固定住,又如宇宙初开时两位神衹的会面,带着空住之劫横空而来。 光芒一闪而灭! 杨逸之跟小晏猝然住手,他们的招式瞬间相接,却又同时收手! 时光仿佛被撕开了一条裂缝,两人中间站着一个人,赫然竟是卓王孙!至于卓王孙怎么出的手,三人此战到底个什么结果,却不是岳阶所能看的出来的了! 卓王孙袍袖轻拂,船舱中充斥的真气点点消散,他的声音坚定而明澈:“殿下虽然推论的不错,但尸体脖颈上,并未有拼接的痕迹,而移动屏风的,也不是杨盟主。” 杨逸之和小晏都没有出言。岳阶突道:“那是谁?” 卓王孙道:“却是死人从血泊中爬起,自己移动的!”四部分 65.金风吹天落紫雷 “死人?”岳阶惊道:“你说兰葩?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卓王孙道:“你可记得唐岫儿说过的一句话么?‘生者是活动在祭桌上的血肉,死者在你们的呼吸中跳舞。已经丢失的生命将因神的诅咒而甦生,’……或者正是因为这句话,才让凶手对她起了杀心。她说的虽然无意,但在凶手听来,却无疑揭示了一个秘密。” 岳阶问道:“什么秘密?” 卓王孙道:“死者甦生。” 岳阶道:“郁公子是说,这就是凶手的秘密?” 卓王孙道:“你有没有注意到,船上发生了这么多事,但有一个人却如不存在一般,从来没有多引起我们的注意?” 岳阶想了想,道:“空蟾?” 卓王孙叹道:“以前是空蟾,但从第二件命案之后,就不是了。” 岳阶突然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凶手杀了空蟾,然后自己来装扮她?” 卓王孙淡淡一笑。岳阶搔了搔头,道:“可是……可是凶手是谁?” 卓王孙道:“凶手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在哪里。” 岳阶脱口道:“他现在在哪里?” 卓王孙没有回答,小晏突然以手加额,摇头道:“郁夫人在甲板上!” 岳阶回头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小晏面色已然苍白如纸,道:“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快去,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岳阶哼了一声,道:“危言耸听,这样的胡话我也信,只怕就太傻了。” 卓王孙跟杨逸之却同时转身,裂电一般的掌风挥出,两人同时到了甲板上。就听一声惊呼,显然是位女子的声音!岳阶心中一震,急忙掠了出去。 身后小晏缓步跟来,脚步声中竟然有种莫名的沉重。 就听香料箱的另一头一声长笑,卓王孙、杨逸之同时顿住。就见相思仰卧在香料箱上,一动不动,凌乱衣衫宛如一朵忧伤的花,盛开在阴沉杀意之中。 她身旁赫然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正是当日从海面上消失的海妖! 海妖一袭破碎的红裳,面目隐藏在帆底的阴影下,只有手中握着一柄短刀,精光闪亮,正虚对着放帆的绳子。 卓王孙跟杨逸之脸上变色。那绳子一断,整只大帆便急速摔落,落点赫然便是相思横卧之处!那帆能推动整条大威天朝号行驶,已是大到不可思议,足足有普通帆的十几倍大小,这时更浸透了雨水,可谓沉重之极。帆底处的一条托木更是坚韧如铁,借力一落,力道何止万斤?只怕相思登时就会被拦腰切开!卓杨二人虽然武功盖世,但也不禁心生忌惮。 海妖又是一声长笑,道:“怎么,不敢上前了?怕我杀她?还是舍不得她?” 岳阶道:“你是谁?” 海妖笑道:“我是谁与你们无关。想不到你们能这么快就找来,我本想你们会去搜索舱底的。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的疑问,为了奖赏你们这么快找来,可以准许你们问三个问题如何?” 她的口气中满是骄傲讥嘲之意,岳阶却充耳不闻,正要开口询问,就听卓王孙沉声道:“兰葩,莫非这就是你的目的?” 兰葩?!此人竟是兰葩?岳阶霎时脑海中一片空白。 海妖也怔了一怔,脱口道:“你怎么知道的?”声音嘶哑,竟混合着一丝惊疑。 卓王孙淡淡道:“其实我早就应该猜出来了。六支天祭乃曼荼罗教之秘,若是别人作案,不会以此为张本,熟知六支天祭的,船上只有两人,杨盟主和你。” 海妖索性一仰头,月光照在那张美丽而妖艳的脸上,赫然正是兰葩。她尖声笑道:“那你为什么不猜是杨逸之!” 卓王孙淡淡道:“因为我信得过他。” 杨逸之微微一震,兰葩却同时大笑道:“你信得过他?你信得过他?”笑声疯狂,又似乎带了微微的酸楚。 卓王孙道:“我本也无意揭穿你,而你所设的每一个局都精妙之极,有些竟然连我都猜想不出,船行寂寞,倒也不妨看着。但你不该犯到我头上的。”他脸色一沉,字字道:“犯我者死!” 兰葩格格笑道:“犯你者死?天朝公子,你以为你真的是湿婆大神么?好,那你现在过来杀我吧,过来啊!过来啊!” 卓王孙皱了下眉头。这时的兰葩看去几已疯狂,真和当初判若两人。 兰葩又尖笑道:“你不敢过来么?”她突然拉开衣裳,露出身上那幅狰狞的曼荼罗来。兰葩望着杨逸之,颤声道:“你过来杀我啊!大不了我再受一遍这种苦楚,有什么不可以的?”她的声音突转低沉,带着咝咝的尖响,仿佛毒蛇一般:“天下之人,无不该杀,我恨不得一个一个杀绝!” 卓王孙低头默然,忽然抬头笑道:“在你杀绝之前,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有几宗命案,我到今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做出来的。” 兰葩阴声道:“你不想救你的女人了?” 卓王孙淡淡道:“我只是在想,你想没想过在船上装满炸药,最后同归于尽,将我们全都杀绝。” 兰葩大笑道:“生命如此珍贵,怎么能用这种暴殄天物的方式来杀?一定要每个人都设个精妙的局,来慢慢的杀死,那才不负神明造人的初衷!” 卓王孙道:“那我就放心了。只是造出如此精妙的局,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不是太曲高和寡,无聊落寞了么?” 兰葩冷笑道:“你们这些蠢人又知道什么曲高和寡?” 卓王孙微笑道:“所以请兰葩姑娘说上一说。” 兰葩道:“想不到你也是个解人。好,你要问什么?” 卓王孙道:“多谢。谢杉之死乃是为风冥蝶所杀,杀死他的风冥蝶自然是空蟾从馨明殿下处偷来的,兰葩姑娘杀了空蟾,冥蝶也就落到了姑娘手中。唐岫儿乃姑娘乘乱杀死,这些都容易想通,其余的命案,在下就想不通了。” 兰葩道:“你能想明白这么多,已经很了不起了。你想问什么?” 66.金风吹天落紫雷 卓王孙道:“庄易之死,乃是被高手以重物横击而死,姑娘心思虽然聪慧,武功修为却不是很高。姑娘是用什么方法杀他的呢?这是在下一不解。” 兰葩笑道:“我就知道你们江湖高手们自命不凡,就知道武功内力,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可知天地之威远远大于人力,凡人是无法与天相抗的么?” 卓王孙道:“这个在下略知一二。” 兰葩冷笑道:“海水。” 卓王孙:“海水?” 兰葩道:“庄易自以为得舍衍蒂之珠,就可以借神魔之力而不老不朽,可是他一介凡夫,上古至宝哪里是他消受得起的?他只顾拼命将珠子望自己额上镶嵌,企图将之与眼睛合而为一。不想那舍衍蒂之珠上含有极强的麻痹作用,到了一定时候就能让人晕蹶。庄易拿着在自己的额头上揉捏,不老不死倒是没有,却将自己生生弄晕了过去。”她冷笑了两声,继续道:“而后我将他绑住右脚踝,通过杆顶安好的转轮,吊上杆顶,再用力往海里一摔。那个蠢货就跟断线的风筝一样,从几十丈的高空中摔到海面上,一下就骨肉尽碎!我切下他的左足,一是符合天祭之意,另外也是为了掩饰脚上的勒痕。可笑的是你们一直在找那件古怪的凶器。而这件凶器就日夜摆在你们面前,却无人发觉——就是大海!”兰葩指着海面,爆出一阵得意的大笑。 卓王孙丝毫不为意,笑道:“几十米高的海面,已比泥地更加坚硬,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并不算太少,但是却都没能和这个案子联系起来。姑娘真是心思慎密,非我所能想象。至于第二次命案屏风之挪移,相思第一次进的是玄二,第二次进的才是玄一,毕竟地字房和玄字房还是略有区别,而两间玄字房就更加相似。但是姑娘身既然在此,却如何能令那具尸体跟姑娘一模一样呢?这个在下又是百思不得其解。” 兰葩笑道:“你什么时候看过我的身体了?沐浴那次么?那只是因为我早就见过空蟾的身体。上船之前,她曾被几位高手捉住,那正是我们曼荼罗教的人。他们在她腿上留下了这个伤痕。然后,我上船后找机会彻底查探了一遍她的身体,再照样做了一个。我在沐浴时展露出来,是故意让你们都看见。当时你们注目于我背上的曼荼罗,自然不会想到细查伤痕是真是假。日后你们看到血泊中的尸体,那却是如假保换的真伤,却哪里能看得出破绽?你们想不到这空蟾假扮兰葩,其实却是兰葩假扮空蟾吧?” 卓王孙苦笑道:“早知如此,当姑娘沐浴时,在下就应该多看几眼的。” 兰葩笑道:“我也巴不得公子多看几眼。” 卓王孙道:“空蟾受人所逼上船盗取屏风,并在用屏风边莫名晕蹶,也是姑娘的妙计了?” 兰葩道:“我们交给她用来剥取屏风的药物本来也就是一种迷药。她昏迷中被我查看身体之后,误以为被人所污,以她的性格,自然痛不欲生,寻死觅活,那夜差点在郁夫人面前露出马脚。她曾对郁夫人讲‘这艘船上不仅有恶鬼邪魔,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其实她想说的是还有‘衣冠禽兽’,只可惜这四个字正要出口,却被庄易给打断了。”她微微一笑,道:“若说我的所行都只是顺从湿婆大神的旨意而已,不知诸位相不相信?” 卓王孙微笑道:“天意虽有巧合,但此案之所以如此精彩,主要还是要归功于兰葩姑娘的及早安排。” 兰葩道:“的确不太晚。郁小鸾小姐误进玄一房,那里其实已是按空蟾房间的样式安排。除了那幅曼荼罗外,房中完全是一个昼伏夜出的女贼住处,这个郁公子难道就没有看出来?” 卓王孙叹道:“要一眼在兰葩姑娘手下看出些东西来谈何容易。比如那个更漏。” 兰葩冷笑道:“郁公子想得不错。那个更漏的确已经被我改造。说来容易,只不过是在更漏中间加上一个透明漏管,一头大些,一头小些。小的那头要算好每个时辰只会少漏六分之一个时辰的沙,于是六个时辰之后,就会正好晚了一个时辰。郁夫人自以为午时出发,实际上已是未时。只要计算得当,更漏自动翻转后,另一头的改大的漏管回将漏沙渐渐补充来。这时,更漏每一刻都比平常漏得略快,但在短短一瞬间内是很难发觉的。一切的痕迹,都在这一翻一转中掩盖的无影无踪!” 卓王孙叹道:“姑娘真是心细如发,小小更漏上也费了如许功夫。而想来那些从房间中凭空生长出来的棺材,也是姑娘的杰作了?” 兰葩道:“棺材早已运到船上,只是被我一一拆开,又将一面漆成地板的颜色,到时候再分别钉起。那天我正在钉第一尊棺木的时候,被杨盟主和尊夫人听到,我只有临时躲入棺材中,好在当时尊夫人阻挡了杨盟主,没有开棺来看。” 卓王孙点头道:“这些设计,无不精妙绝伦,不过在下最佩服的还是姑娘找出来的那盘大舜选贤棋。” 兰葩摇头笑道:“广州万花楼这一局,兰葩实在不敢邀功,最后全仗小晏公子一句‘局外之意’,否则一切绝不会完美至此。” 卓王孙道:“曼荼罗教护教魔为尊天、阴、欲、死四魔,姑娘既然司职情欲,那位陪我下棋曼陀罗姑娘自然就是传说中的死魔了。” 兰葩淡然道:“你们既然已经见过了又何必问我?” 卓王孙道:“敖广呢?” 兰葩格格笑道:“这个恐怕说出来你们也不能明白!” 卓王孙道:“姑娘不妨说了听听。” 兰葩道:“关键之处就是敖广一直穿在身上的金缕玉衣。其实他上船不久,这身金缕玉衣就被偷走了。” 卓王孙道:“那自然是空蟾的妙手神技了。” 兰葩道:“关键不在这里,而是我又给放回去了。” 卓王孙道:“放回去?”第四部分 67.金风吹天落紫雷 兰葩笑道:“是的!只是小小的动了点手脚。敖广一见之下,大喜过望,也没多想,就穿在了身上。我做的手脚其实很小,只是将他的金缕玉衣引了些线出来而已。船舱之中满铺了真丝地毯,他身上也披着丝袍,丝与金线互相摩擦,就会生出一种奇异的能量,金缕玉衣质性特异,能够慢慢累积这种能量。越积越多,到后来若是跟铁器相碰,就会产成出极大的力量来。我本意是让敖广碰到铁器,疼痛之下,吓得跑入我布下的埋伏。却不料敖广多在海上行走,笃信鬼神,金缕玉衣上累积的能量到了一定程度后,就刺痛他的皮肤。敖广不见四下有人,皮肤却一阵阵的疼痛,顿时大惊失色,更受了几起命案的影响,以为真的是有鬼神来降,慌乱中跑上了甲板。却不料大威天朝号的船舷正是钢铁铸就,一触之下,剧痛非常,他本已是惊弓之鸟,只剩了半条命,这一触之下,当即晕倒在甲板上。只是岳先生的手下实在蠢笨,竟然看不出人是晕是死,就搬到了停尸间去,却正好歪打正着,给了我另一个杀他的绝好机会。后来敖广当然是死了,而且死的非常彻底,无比干净。” 卓王孙皱眉思想,道:“姑娘所言,实在是匪夷所思。在下广行江湖,却从未听说过这等力量。” 兰葩狂笑道:“我们曼荼罗教的种种神功秘法,哪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窥知的?” 卓王孙道:“那方大人之死呢?姑娘之武功,难道真能凭一支箭射杀方大人?” 兰葩摇头道:“我不能。但是他自己能。” 卓王孙皱眉道:“他自己?” 兰葩道:“提箱子的不是方天随,箱子中的才是方天随。提箱子的是我。”她慢慢道:“那艘幽灵船所有的幽灵当然都是我造的。” 卓王孙道:“那些船员一到就已遭了姑娘的毒手,看来姑娘早已等候多时。不知姑娘是如何知道那船到达的世间和方位呢?” 兰葩道:“当然是方大人自己告诉我的,就连带着箱子和宝物逃走的主意,也是我给他出的。” 卓王孙点头笑道:“姑娘所扮的空蟾真是无情也动人,难怪方大人情不自禁。” 兰葩冷哼道:“此人贪财好色,死不足惜。我在幽灵船上劫了他,将他装在箱子里,进房后布置好一切,然后再脱身而出。那只箱子被我装入青铜灯架,沉入海中,也就再无破绽了。” 卓王孙道:“这青铜灯架的用途我也猜出来了,姑娘本来可以不管那口箱子的。” 兰葩冷冷道:“只恨方大人的箱子太小,让我不得不折断他的手足。而我拳脚上的功夫又实在初浅的很,不慎将箱子里染上了血迹,才不得不将它沉入海底。” 卓王孙叹道:“那时方大人还没有死?” 兰葩道:“自然。屏风上预示杀人是黎明之时,我怎会失信于诸位。我在房中一直陪伴这位方大人,直到黎明,才将他杀死。拿你们的话讲,这叫仁至义尽。”将一个人手足折断,放在身边慢慢等死,是何等残忍。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居然连脸色也没有变一下。 卓王孙摇头道:“可是后来我们进去时房子门窗紧闭,姑娘是怎么出去的?” 兰葩笑道:“难道在房子外面就不能关上窗子么?郁公子难道不能?” 卓王孙沉吟道:“我是能,可那要借助内力。” 兰葩道:“内力我没有,但我有机械相助。关键就在于那个由内向外射出的箭洞。它不仅仅是造成箭从海上发出的假相,而且可以成为一个支点,帮助我在房外关上窗闩。我将一根普通的丝线缠绕在窗闩上,另一头依次穿过窗闩的入槽和箭洞,然后跃出窗外,拉住丝线缓缓下到二楼。这时,窗棂会被我自身的重力拉上,等我落脚到二层空房的窗台后,窗闩已被拉入凹槽,我再抽走丝线,这样就不会留下痕迹。有机会我一定为郁公子演示一下。” 卓王孙微笑道:“希望会有机会。听姑娘这么一说,我也明白为什么相思会突然消失了,因为房子中有机关。” 兰葩道:“这个你虽然猜对了,但你到那房中检查,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机关在哪里。你信不信?” 卓王孙道:“自己找多麻烦?不如姑娘直接说了。” 兰葩道:“其实那间房子整个地板就是一个大的翻板,机关一按,地板翻下去,人也落在下面,然后另一块板子翻上去,依旧是一块地板。翻板的边在墙壁下面,整艘船都是木板所制,根本看不出丝毫破绽来。” 卓王孙道:“小鸾所在的床呢?” 兰葩道:“床却嵌在墙壁上。” 卓王孙叹道:“实在高明,郁某拜服。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兰葩道:“海妖?那只是一面镜子,虚无之镜。” 卓王孙皱眉道:“虚无之镜?” 兰葩道:“我在雾气中撒了一些极细的银色粉末,让雾气形成一种光韵,能够反射倒映出人影。这和信徒们看到的所谓佛光实际是一种道理。那天我在甲板上预先布置好,在很短的一段时间中,这层雾气能够恰好将某个特殊位置的人映出,但却不会映到别的人。” 卓王孙苦笑道:“于是我们看到你往海里走,其实你是向甲板的另一侧走了?” 兰葩展颜道:“我轻轻松松的走下去,杀了神志模糊的唐岫儿,然后掳走郁夫人。我往箱子下每走一步,你们看到的海妖,就会从脚到头,消失一断。当我的身影被箱下完全挡住,海面上的倒影也就完全无影无踪。有当今天下两大高手目送我去行凶,倒也真是件有意思的事。” 卓王孙叹道:“也难怪馨明殿下能看到海妖脚下有一团黑云而我看不到,原来馨明殿下看到的是香料箱映出的暗像,经过雾气曲折后,仿佛黑云;而我身材略高,就没能看到。” 兰葩笑道:“正是如此。说穿了不值一文,当时却必定吓君一跳。” 卓王孙道:“这下全盘贯通,只是……姑娘如此做,又为了什么?” 兰葩面容突转狞厉:“这个不用你多管!我就是恨世间的每个人!我恨不得将他们一个个都杀掉!” 卓王孙轻叹道:“我说过一个人若太注重一件事,往往就会为这件事迷惑。姑娘诚然设局精致,神思超绝,却还是太沉溺其中,终于为其所困。” 兰葩冷笑道:“我沉溺其中?我为什么要沉溺其中?我杀了这最后一个祭品,天祭就完全完成,我也再不用烦恼什么了!”第四部分 68.花心飞断红脂湿 卓王孙叹息道:“你太得意了!你不应该这么得意,也不应该说这么多话的!” 一句话说完,兰葩突觉不对! 卓王孙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略带讥嘲的看着她,兰葩却知道某件事情已经起了彻底的变化——小晏跟杨逸之已经不见了。 这番话实在说的太长了,兰葩也太得意于自己的杰作。 太注重一件事,就一定会为之所惑。这道理当真有理。 兰葩脑中闪过一丝悔意,一咬牙,刀疾挥而下,斩向帆绳! 甲板突然格的一响,相思猛然沉了下去!甲板竟突然多了个洞,从洞中展出无数寒丝,将相思裹住,瞬间已然不见。 兰葩手上一紧,已被握住。兰葩猝然回头,就见杨逸之静静站在她身边。“你这又是何苦?” 杨逸之神情淡然,但却忍不住声音中的一丝颤动。 兰葩挣脱出来,短刀向杨逸之刺了过去。她嘶声道:“我何苦?你管我是何苦!”她一面说着,一面猛力刺出,刀刃光寒,杨逸之静静看着她,似乎没有闪避,但却没有一刀能够及身。 杨逸之叹道:“往日之事,已成梦寐,你何必如此挂心?” 兰葩猛然住手,刀尖在新月的寒光下乱颤不止。她摇了摇头,冷哼一声道:“你当年都可以弃我如敝履,如今更何必挂心!” 杨逸之皱眉道:“当年之事,我已发誓不再提起,只是你如今在天朝号上滥杀无辜,却让我如何帮你?” 兰葩看着他,突然一阵大笑,似乎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话。她猛然止住,转头对卓王孙嘶声道:“你们看到没有,这位江湖上的君子,武林中的盟主,翩翩浊世佳公子,正义的最高执言者,依然站在这里满口的仁义道德,说要帮我。可不知道杨盟主敢不敢对大家说说当年是怎么帮我的?” 杨逸之默然片刻,道:“当年你的确对我有恩。” 兰葩冷笑道:“当年你流窜苗疆,寄身为奴,被主人折磨得奄奄一息,是我从皮鞭下将你救出,然后冒着圣主的责罚将你收留入圣教。但我知道,你心中从来没有一天感激过湿婆大神的恩典。” 杨逸之淡然道:“杨某生在礼仪之帮,信奉的是仁义道德,诗书教化。” 兰葩冷笑连连,道:“杨盟主只怕信奉的是本教的神功宝典吧?” 杨逸之神色一恸,不再答话。 兰葩轻蔑的一笑,抬头仰视着遥远的夜空,似乎在回忆什么。她缓缓道:“当年我不过是曼荼罗分教教主姬云裳大人座下的一名小徒,武功低微,好在为人伶俐,特许四处游历。救了这位杨盟主之后,我看他一心想出人头地,于是求师父收他为徒。据师父说,杨盟主资质之高为她平生未见,前途当不可限量。然而杨盟主出生官宦之家,过的是走马牵鹰的富贵生活,体质极弱,又从未修习过任何武功,未免要多受许多磨练。只要循序渐进,过了内力这一关,四十岁后便可无敌于天下。我知道师父看重他,比自己受了嘉奖还要开心,从此对他事事照顾,亲如兄妹。师父看出我们情愫已重,暗中已默许日后让我们结成夫妇。然而没想到我这位师弟、将来的夫君,也就是如今的杨盟主已经等不及了!” 兰葩将脸转向一边,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低声道“他练功心切,简直到了痴狂的地步,一心只想速成,但碍于基础太差,一直收效甚微。我不忍看他日夜消瘦,满身伤痕,于是在夜里偷偷爬上百丈悬崖,偷下教中神物万芒金果,骗他吃下,只怕日后事发牵连于他……”兰葩仰了仰头,假作整理鬓边散发,拭去了眼角的泪痕。 她顿了顿道:“这样一次又一次,我也记不清曾受了多少次罚,吃了多少的苦,但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甚至,我根本没有向他提过这一切是我为他作的。我不要用这些来换取他对我的感激,我要他爱我这个人,而不是我做的事……他依旧对我不冷不热,可我不在乎。我只要能在他练功的时候,远远的看着他,我就满足了。虽然我早就知道,他武功越强我就越留不住他,但我毫不在乎。”她突然重重的叹息了一声,道:“因为我早就知道一个女子能留住男子的绝对不是武功、才华、容貌,而是她的心。” 卓王孙叹道:“若是天下的女子都能如兰葩姑娘这么聪明就好了。” 兰葩全身如被针刺,猛地一颤,似乎在用力把话从苍白的唇边挤出来:“我兰葩当然是聪明绝顶,聪明到可以设计混入本教圣地,默记下圣教法典,回来后再将数万字的梵文一字不差的默写给他!他拿到这本秘笈的时候就宛如平时接过我给他洗的衣裳似的,看不出一点喜悦,却也不问这是从何而来。但我知道,其实他欣喜若狂。他多年等的东西终于拿到了!”兰葩猛然收回目光,死死直视着杨逸之,脸上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笑:“其实他想什么我都一清二楚,但是我就是甘愿受他的骗!” 良久,她幽幽的长叹了一声,继续道:“我后来才知道,这是我平生所作的第一件后悔的事。” 卓王孙道:“这件事情终究还是被姬云裳发现了?” 兰葩摇头道:“发现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后悔的是……以前他对我还可以说是半理不理,自从得到那本秘笈之后他就对我就冷如冰霜,就连在远处看他一会,也会被他赶走……我甚至对他保证无论日后有什么罪责我都一个人承担,我不会连累他,可是他根本不听我说话。我直到如今也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兰葩痛苦的摇摇头,周围的海浪翻滚纠缠者,一如她凌乱的思绪。 杨逸之静如止水的眼睛中也闪过一丝隐痛。 可惜兰葩没有看到。 她静静的站了一会,让夜风吹干了眼泪,道:“当他武功初成之日,也就是他叛出圣教之时!事情败露,我本想跟他一起逃走,然而他已经不知去向。我被师父捉回,绑在天台上受重重天刑。那时我才十六岁。我一个人在天台上呻吟辗转了三天三夜。我知道,他当时逃得不远。我知道,他听得到我在叫他的名字……我不想他回来救我,只要他远远的看我一眼我就可以安心去死了,然而他一直没有出现过……后来师父可怜我,将我放下来-,命我将他捉拿归案,将功赎罪。然而我直到那时也没有恨过他,我脑子里一心只想设下种种计谋暗中帮助他逃脱。否则以他当时一人之力,要在曼荼罗丛林中逃出圣教追捕根本就是妄想!最后只有我追他追到了边境上,我骑在圣火兽上目送他离去。我知道他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但是我依然希望他走得越远越好。因为,从今天起,无论何时何地,圣教教众只要见到他就要立刻将他碎尸万断! 他当时就在离我一尺之外,却根本没有回头看我,我就这么等,流着眼泪等。我以为我会在这里一直站下去,站到天荒地老……可就在这时,我身后突然有两支冷箭向他飞来,那是教众特用的天羽毒箭。我想都没有想,飞身去帮他挡落毒箭。然而这个时候……“兰葩的声音突然哽在喉中,双肩不停抽搐,她猛然抬起头一字一句的道:”就在我转身的瞬间,突然一柄长剑,穿透了我的身体。我顿时倒在地上,我无法回头,心中却无比清楚——是他,一定是他,趁我转头之时,在我脊背上刺了一剑!刺了一剑!“她双目睁得极大,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 杨逸之目光隐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于缄口,转向大海深处,避开了她眼中的神光。 兰葩看着他,冷笑了一会,又啜泣了一会,最后轻声叹道:“直到我倒地的一瞬间,我还在寻找他的目光。我想,如果他能过来扶我一下,看我一眼,让我在失去知觉前,在看一眼他的样子。让我能在那和神一样睿智坚忍的眼睛里看到一点不忍,一点悔恨,一点伤心……哪怕是一点点,我就原谅他了。可惜,没有!他就这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第四部分 69.花心飞断红脂湿 兰葩泪眼里突然透出凌厉的冷光,她嘶声道:“后来我罪上加罪,被押赴藏边总教神坛,本来是受万蚁挖心而死。然而总教圣主垂恩,不仅赦免了我,还将我重加栽培,三年之后,更破格授予了护教欲魔之职。在授了圣痕刺青之时,我咬着牙发誓,如果我再见到这个天下第一寡情薄恩之人,就让他饱受圣教最高的血祭六支天祭的折磨,最后痛苦而死。我活着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好几年了,我每天夜里根本无法入睡,我望着房顶一遍遍设计这份献给湿婆大神的六支天祭……你们知道么,就算这次的天朝号上有一万种变化,最后的结局还是和如今一样,因为这些变化,我都想尽了!” 杨逸之转过头,注视了片刻,目光有些黯淡,他缓缓道:“你设计六支天祭本不是为了折磨我。” 兰葩一怔,道:“那是为了什么?折磨我自己?!”她又是一阵狂笑,眼泪却淌满了整个脸颊。 众人都默然无语,兰葩把绝世的智慧用在复仇之上,她想尽了所有的可能,却在面对仇人的时候不能自已,功亏一篑。毫无疑问,这六支天祭在折磨杨逸之的同时,也深深的折磨着她的灵魂。 杨逸之等她笑够了,缓缓阖上双眼,突然长叹道:“我与你毫无关系,你不必为我赎罪。” 兰葩的身体宛如被电猛击了一下,似乎瞬间就被抽空。她双唇微微张开着,双手僵硬的停留在夜空中,身体缓缓向地面滑去。 杨逸之袍袖似乎动了动,或许是想去扶住她。 然而,她却猛地跳了起来,厉声道:“不错,我和你毫无关系!我根本不是为你赎罪,我只是要你死!” 杨逸之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道:“我发过誓,永不提起当年的事情,所以我永生不能向你做一句辩解,只有死在你手上,才能让你不再恨我。但现在还不能。三个月后,如果我还没有死在这位郁公子的剑下,我必定会回来做你最后一支天祭的祭品。” 兰葩退了两步,看着他一阵格格狂笑:“你?你不配!最后一支主神之祭祭品必不能为带罪之人,而只有最纯洁、最善良、最美丽的人才能得到湿婆大神的欢心。”她瞥了相思一眼,冷冷道:“就算她,也不是上上之选。本来从一开始起,我就将最后一支天祭的祭品安放在那间特殊的房间之中了!” 卓王孙脸色陡然一沉。 兰葩看着他,笑了笑:“天朝公子,看来世上也并非没有你关心之人。如果刚才躺在这里的是郁小鸾,不知公子又会怎样?” 卓王孙眼中冷光闪烁:“如果刚才是她,你就要担心你自己现在会怎样了!” 兰葩脸上毫无惧色,突然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笑道:“郁小姐看来睡醒了,也来凑这份热闹。” 卓王孙一回头,只见步小鸾拥着披风,怯生生的站在他身后。卓王孙立刻上前将她抱在怀里。 兰葩冷笑道:“郁公子如此疼爱令妹,却不知有没有兴趣听听在下是为什么要放过这最纯洁善良的祭品的?” 卓王孙沉下脸,一字字道:“你闭嘴。” 兰葩爆出一连串尖锐的狂笑,道:“只因为,六支天祭不杀必死之人!” 卓王孙刚想要将步小鸾抱开,已经来不及了。兰葩疯狂的笑声宛如尖刀一般刮刺着每一个人的耳膜:“你骗了她一辈子,为什么还不肯告诉她,她根本活不过明年的春天?” 她的声音划破云天,夜色猛然沉重下来,一切都仿佛失去了生命一般,静静的在寒风中瑟缩。无边无际的凌厉杀气宛如已经成形,沉沉压在众人头顶,让人几欲窒息! 步小鸾怔怔的看着她,苍白的脸上缓缓滴下一粒清泪。 突然,卓王孙头发如云似的飞扬而起,袍袖疾风流云一般,一挥而出。 甲板上一声巨响,宛如钧天雷裂! 两面几十米高的巨帆轰然折断,直压下来。呼呼风声让众人几乎立不定脚步,齐齐向后退去。 狂风中,兰葩笑声不断。她猛然抱住杨逸之,脸上尽是疯狂之色:“我要你陪我一起死!” 杨逸之默默注视着她的双眼,却没有推开她。 兰葩苍白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嫣红的笑意,她伸手将他推出去。巨帆轰然落地,隆隆巨响将她最后的叹息掩盖得无影无踪。 只有杨逸之一个人听得到: “我还是不能杀你。” “天祭已竟,你无罪了。” 无边无尽的尘埃在夜风中渐渐散去,她的身体平躺在甲板上,被切开了一个巨大的十字。雪白的巨帆轻轻覆盖着她残缺的身体。 帆上油彩绘制的曼荼罗本已黯淡,如今有了鲜血的浸染又重新鲜亮起来。在甲板上徐徐铺开,仿如一面绯红的喜幛。 杨逸之忍不住跪了下去。 曼荼罗静谧的在他的身旁盛开,一如多年前绽开在那位少女光洁的背上,在淡淡的曙色中结实出光明与黑暗,痛苦与欢乐,记忆与遗忘,存在与消逝,毁灭与新生。 并且,渐渐滋生蔓延。 但杨逸之知道,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如时空的旅者,已永远被它们遗弃。 鸥鸟欢鸣,一弯淡蓝色自海面上升起。 “地平线!”小晏脸上忍不住浮起一丝笑容,众人却已欢呼起来。这最最常见的物事竟然有种令人无比慰藉之感,海上三个月诡异而恐怖的旅程,毕竟还是结束了! 而曼荼罗教领地,青绿阴森,宛如张开了一幅远古的巨图,已遥遥在望。 对岸丛林的阴翳里,一位全身唐装的红衣女子,正悬坐在一株古树上。她怀抱断弦的箜篌,正低头弹奏着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巨大的树荫发出一阵轻响,她轻轻抬起头,遥望海天之际。一个小小的黑影越来越近,却正是劫后余生的大威天朝号。 她轮指一拨,箜篌发出一声凄厉高亢的哀吟,剩下十二弦一齐断裂,永远沉寂了下来。那张永远如女童一般天真秀丽的面孔上,透出了一抹阴森的笑意。 天阴欲死,轮回不休。曼荼罗教复仇的轮盘,已经传到了她的手中。 她将箜篌挂上树枝,自己轻轻跃下,向莽苍丛林中走去。林中大丛曼陀罗花,正开到荼靡。 这是一片充满死亡与杀戮的远古莽林,也是由八瓣之花构成的秘魔法阵。千百年来,这里由神魔共同守卫,擅入者死。 在这里,六枝天祭也不过是一个开始。 后记:客栈后的武林步非烟 《海之妖》是华音系列中的一部,紧接其后的是《曼荼罗》与《天剑伦》。 《海之妖》发生的时间,在《武林客栈6》之后,但时间并不完全接续,但是也按照顺序而来,情节上能分别独立,不至于一头雾水。但为了让大家更加了解整个设定体系,我将两部作品中最为关键的联系做一些梳理。 先说人物。也许大家还记得在《摘叶飞花》中,一剑战败遮罗耶那,葬剑于枫林之中的少年。他就是《海之妖》乃至整个华音系列的第一主角——卓王孙。从他战败遮罗耶那到继承阁主之间,还有很多曲折的故事,而且这些故事都和《武林客栈》中的剑神郭敖有关。 武林客栈末尾,郭敖和凌抱鹤一战后身负重伤,他醒来时已被步剑尘带入华音阁中。步剑尘告诉了他一段不为人之知的往事,郭敖恍然发现,自己的身世竟与前阁主密切相关。于是在步剑尘的苦心安排之下,郭敖代替原定继承人卓王孙,继任阁主之位。然而他不待实力稳固,就顷华音阁之力,号令天下,强行攻打天罗教总坛,结果两败俱伤:天罗教从此烟消云散,华音阁中守旧派势力也荡然无存。武林凋敝,卓王孙乘势而起,龙飞凤变,无人可挡。他迅速扫清阁中反对势力,迫令步剑尘自尽,而后将郭敖囚禁山谷之中,宣布继承华音正统,开始了他君临天下的事业。 卓王孙武功惊世绝伦,风神潇洒,机智颖慧,而且冷静沉着,几乎毫无瑕疵。然而这些近乎于神的表面下,却掩藏着一颗高傲难近、暴虐嗜杀的心。他漠不近情,唯有步剑尘遗孤步小鸾,却是心中的珍爱。他为了将身罹绝症的小鸾留在身边,不惜逆天而行,用尽一切办法,来延长她早该结束的生命。 在那个时代,卓王孙唯一的对手是杨逸之。 杨逸之是姬云裳的弟子。姬云裳杀死萧长野夫妇后,寻遍天下,终于得到了《梵天宝卷》,却因某种特殊的原因无法修炼。于是她将宝卷放置于曼荼罗教禁地梵天地宫中。地宫戒备森严,有毗琉璃等梵天四天王把守其中,然而宝卷却仍被杨逸之盗走。杨逸之得到《梵天宝卷》之后,叛出曼荼罗教,在中原武林大会上,一战功成,登上武林盟主的宝座。杨逸之虽然再不承认自己是曼荼罗教中人,但却一直也未忘怀姬云裳授业之恩。在《海之妖》之后的《曼荼罗》中,他将重返曼荼罗圣地,却不得不面对,恩师手中冰冷的剑锋。 第三位主角小晏并未出现在武林客栈之中,他真实的身份远比《海之妖》中提到的更加复杂。他有着释迦太子一样完美无缺的容貌,转轮圣王般悲天悯人的情怀,以及足以让人何人震怖的武功。然而,他出生之时却被青鸟族异人种下了神秘的血咒,不得不饮血为生…… 除了这几个主要人物之外,还要提到的是,《海之妖》是一部推理色彩很强的小说,写到了茫茫大海上发生的连环凶杀,和地底古墓中的离奇血案。案件以一个古老传说为张本,带有浓厚的印度宗教的色彩。 虽然游笔于武侠与宗教的双重背景下,我仍然努力遵守正统推理的解密规则。除了偶尔用到武侠背景中的道具之外,尽量在作案和解密的过程中不引入超自然的因素。也就是说,我决不会说密室中的死者,是被某位高手用了隔山打牛的无上内力击毙。这些离奇的案件都能以普通人的力量做到。凶手只需使用超人的智慧,而不一定要借助超人的力量。而且,与古龙式推理不同的是,每一个运用到的悬疑,最后都必须要完整、严密的解密,我想,或许只有这样,才能保持推理小说特有的思维乐趣。 和《武林客栈》一样,《海之妖》也留下了不少未解之谜。比如篇首青鸟族后人星涟的死;小晏身上的血咒以及他来中土的真正目的;杨逸之的武功;步小鸾的疾病;卓王孙和湿婆神像的相似等等。我没有解释,因为这些不是《海之妖》的悬念,而是整个长篇的悬念,是必须留待后来的。毕竟我设下了三个不同层次的迷局,《海之妖》中的六支天祭,仅仅是第一层的迷局;《曼荼罗》八瓣曼荼罗之阵,是第二重迷局;《天剑伦》三位青鸟族传人的阴谋,却是第三层的迷局。每一层,都为后面一层所覆盖,轮还相生,渐渐解开这个风云变幻的武林的宏大面目。 在一些时候,我不得不保留了整个系列的部分支线。比如上船的那个日本少年,他的出场很大一部分是为了后来的故事伏笔。其他还有其他许多。 也许,这个故事真的如此庞大,需要我用一生的时间来填写。 而我生命中最鼎盛的岁月,也都在这个虚构的江湖世界中慢慢度过。 一路行来,风过无痕,只留下一个个淡淡的足迹。 那正是《武林客栈》、《海之妖》、《曼荼罗》、《天剑伦》。当然,也还有其他。 --(本卷结束)-- 华音流韶之曼荼罗第二卷 第一章 第一章、平林漠漠雨飞花 大威天朝号自广西北海泊岸,一行人沿滇桂古道北上,沿路丘陵广布,河谷纵横。奇峰鳞次,幽谷叠出,几人雇一叶小舟,泛于漓江之上。奇山秀水,漂碧叠翠。一路指点风物,不觉已行至川滇桂交界之处。 此地人烟稀少,又入万山丛里。眼看落日衔山,四围奇峰杂沓,到处都是丛林密莽,蔽日参天。到了山顶,晚风渐凛,登高俯瞰,万顷森绿顿从眼前推波叠浪而去——好大一片林海。 无尽古木茫茫芊芊,浩淼无际。老藤巨木中,一道苍老的河流嵌入林海,巨莽般蜿蜒逶迤,夕照之下,墨色腾腾而上,云蒸霞蔚,将这片丛林笼上一层阴霾。再往前行,远古之气逼人而来,仿如天地开辟以来,这片林海从无人类踏足一般。 卓王孙一行人沿着鸟兽足迹行入林间,夕阳余光渐收,四周猿啼虎啸,怪声时起,虽是晴天,而大片水气氤氲扑面,森气逼人。步小鸾平生从未到过如此山险林恶之处,不觉心惊胆寒,紧紧握住卓王孙的衣袖。 突然一声凄然长啼,一只怪鸟不知从何处飞腾而下,乌黑的双翼展开一丈有余,擦着几人头顶直掠而过,一股腐败的瘴气就从鸟翼间扑鼻而来。步小鸾轻哼一声,抬起衣袖掩住脸面。而当她抬起头时,眼前展开一片奇景:四周参天古木和藤萝着地拂垂,在不远处形成一环天然围墙,宛如这片密林敞开的一道门户,拱立迎客。数百朵碗口大的寄生兰星罗棋布,点缀在密藤之间,一群黑色小鸟就在藤墙中筑巢,或嘤嗡和鸣,或上下环飞。古藤遒曲蜿蜒,瘤果坠坠,在雨气中显出浓粘的色泽,也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将几株巨树连接成一道弧形门户,其间只留下了一线入口,透出一丝幽绿的微光。 步小鸾有些胆怯的躲在卓王孙身后,众人一起往藤墙入口处走去。脚下败叶腐草沙沙作响,也不知积了多少年,走上去宛如要陷下去一般。虫蛇不时被人声惊起,飞快的往树上逃去。遮天蔽日的树林中,只有几点幽微的光线,在浓重的湿气中摇曳着。 突然,众人眼前一阔,出现了一小片略高的平地,而平地的中间,竟座落着一间竹楼。 说一间也许并不恰当,它并不像苗人居住的吊脚小楼,是四四方方的一间,而是长得怪异,由南向北延伸过去,一眼竟望不到头,仿佛是潜栖于密林中的一条青色巨蟒。楼门就在眼前,两扇插满着竹刀的楼门在晚风中微微开阖着,发出刺耳的声音,里面传来一种阴沉的气息。而那门梁上垂下的两束腥臭而坚硬的白色药草,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自己是站在一条巨蟒的口边,而那两束草药就是巨蟒口中森寒的利齿。 步小鸾有些犹豫,卓王孙已点燃了火折,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长长的走廊在微芒的火光下显得无穷无尽,那种湿润的雨林之气在火把的拷灼下渐渐透出一股腥气,宛如久已腐败的血。冰凉的水滴不时从竹楼的缝隙中透过来,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指抓,紧贴在脊背之上,穿过衣服,轻轻擦刮着每一寸的皮肤,甚至穿过血肉,一层一层的伏入骨髓,慢慢凝结成痂。 步小鸾只觉浑身发冷,惶然回头看着杨逸之和小晏等人,他们也和卓王孙一样,漠然向走廊深处走去。 又转过了一个弯,走廊突然开阔了,似乎到了一个大厅——说是大厅,也不过比走道略宽了些,一股腥臭的暖意扑面而来,步小鸾正皱着眉头,卓王孙已点燃了大厅中央的火塘。 火光驱逐了黑暗。 步小鸾渐渐可以看清屋内的陈设,四面都是粗得惊人的毛竹扎成的墙壁,光滑而古怪的凸起着,宛如猛兽的肠胃。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竹筒,里面盛着些清水。屋角四周,挂着一些从未见过的草药和竹刀兽齿,火塘边堆着大堆兽皮,多半已经残破,污秽不堪。 千利紫石跪在地上,迅速将火塘边收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然后垂首侍立一旁。卓王孙拾起火堆旁的一撮灰烬,饶有兴趣的观察着,杨逸之默然走到屋角,将草药挪开。 那堆草药深处竟然藏着一只铜铃。铜铃大概只有拇指大小,铃身裹满锈腻,颜色已经发黑,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留下的。杨逸之从一旁摘下些草叶,小心的将铜铃铜铃塞住。 步小鸾正要问杨逸之是干什么,突然她的目光顿住了,径直盯着挂草药墙壁的上方的横梁,似乎在那团浓黑的阴影在她眼中被滤去,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面目。 突然,天边传来一声轰然雷鸣,竹楼似乎难以承受这突来的天地之威,猛地颤抖了一下,铜铃中塞住的草叶被震落在地,锈迹斑驳的铜铃发出一阵刮骨磨牙般的哀鸣。 四周竟然从遥远处传来无数回声。 这种声音根本不像风雷回声,而仿佛是一群野兽在垂死呻吟。 相思大骇,下意识的将步小鸾拉到身后,步小鸾却用力甩开她的手,痴痴望着房顶,雪白的脸上阴晴不定。 相思惊道道:“小鸾,你怎么了?” 步小鸾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喃喃道:“我看到一只狐狸。” 相思讶然道:“狐狸?这里怎么会有狐狸?” 小鸾没有说话,脸上的笑容渐渐透出几分痴意。 传说中,狐的媚能让所见者深深迷惑,莫非小鸾正是邂逅了一只荒郊野岭外的妖狐,而受其蛊惑? 卓王孙轻抬起衣袖,挡住她的双眼,回头对杨逸之道:“杨盟主是否也感觉到这里有些异样?” 杨逸之转身看了诸人一眼,正色道:“我们马上离开。” 正在这时,楼外草木似乎都突然发出一阵凄厉长鸣,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自草丛中猝然而起,四面八方皆在,却都一步步由远而近,向竹楼走来。 杨逸之断然道:“立刻离开。” 诸人都是一怔,小晏澄静的眸子中掠过一丝忧虑,他缓缓起身,一道若有若无的幽光已然凝于指尖。 大雨在屋外倾盆而下,屋内闷热的空气只让人窒息。一阵阴风扑来,竹门突然开了。随着一声钧天雷裂,惨白的电光透过长长的走道,直透而下。 门的那边是数十张苍白如纸的脸! 那些脸毫无表情,干瘪瘦削,一具具僵直枯瘦的躯干宛如轻飘飘的垂挂在那些脸孔下面。狂风暴雨和茫茫夜色将这些身体撕扯的诡异变形,很难相信这样枯槁的躯体都还能一个接着一个,向前不住跨步。 那群人无知无觉,人偶般从竹屋的四面八方涌来,围在门口,又排着队鱼贯而入。 竹楼在如此多人的踩踏下吱吱作响,他们身上朽破的灰布湿淋淋的拖在地上,仿佛刚从泥土中钻出,一股浓厚的尸臭伴着雨林特有的腐烂气息,毛骨悚然的布满了整个大厅。 闪电和火光透过雨幕,笼罩在这些人脸上。它们矮小干瘦,突目暴齿,面目颇似当地居住的土人,然而额前被涂上了一层赤红的药汁,斑驳陆离,似乎写着某种符咒。 那些人有老有少,身材不一,然而眼珠无一例外是一种诡异的银灰色,寒光森然流转——却绝非是人类的神光,仿佛是被嵌入的一种妖异的石头,反射着夜幕深处的点点磷光。 那些人机械的向走廊这边走来,沉沉夜色包裹在他们周围,似乎他们的每一处关节都被空中垂拂的无形丝线牵扯着,毫无一点生命的气息。 难道刚才的声铃响就是地狱开启的信号,无数行尸已从泥土中复活? 步履锵然,那些人越来越近。 相思将步小鸾拉在身后,手中紧紧握住一枚暗器,她强行控制着自己心头的恐惧,随时准备出手。 然而这些行尸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们。 它们一进入大厅就分散开来,旁若无人的开始工作。有的取下墙壁上的竹筒用力擦拭着,有的蹲在地上,慢慢清理着污秽的兽皮,还有一个枯瘦的老头从怀中掏出火折,一遍遍去点房屋中央的火堆。他似乎不知道火堆已经在燃烧,而只是不停的做着相同的动作,似乎被人下了魔咒——如果任务不能完成,那么它将永远点下去。在熊熊火光下,老头那张灰垩色的脸清晰可见,平板的面孔中央是一块块深褐色的霉斑——那只有可能是尸斑。 相思忍不住作呕。 突然,步小鸾一声惊叫,一个全身佝偻的老妇爬在地上擦拭地板,枯瘦的双手竟然触到了她的鞋。 卓王孙一扬手,嵌入墙角一只铜铃顿时拔起,径直向那老妇的天灵盖击去。 “且慢!”屋内白光一动,那枚铜铃被一道青光一格,力道已变,噗的一声,将屋角竹墙穿了一个大洞。小晏轻轻将步小鸾抱到身旁一张竹椅上,转身对卓王孙拱手道:“卓先生,这些人你不能杀。” 卓王孙淡淡道:“不知何时,殿下的慈悲之心已经施及异类了。” 小晏道:“卓先生息怒,在下出手阻止,只因为这些人还没有死。”他面说着,一面上前,用一根长针从老妇的眉心直插而下。那老妇猛烈一颤,僵直的身体顿时宛如被无形之物抽空,瘫倒在地。小晏伸手在老妇眉心略探片刻:“据在下所知,这些人应该是中了尸蛊之毒,受人控制,本已无辜,卓先生何不放他们一条生路?” 相思颤声道:“殿下说他们还没死?” 小晏道:“的确,只是在下目前还没想到解救的办法,不过稍加时日……” 杨逸之沉声道:“殿下还是让卓先生动手罢。” 小晏皱眉道:“没想到杨盟主也这样说。” 杨逸之默然片刻,道:“这种尸蛊之毒,无药可解,这些人可谓生不如死,不如给他们一个了断。” 小晏淡然道:“众生平等,只要他们还有生命,则不是你我可以草率决定的。” 卓王孙一挥手,对杨逸之道:“这些东西杀与不杀何足挂齿。只是,你要我们躲避的难道只是这区区行尸?” 杨逸之将目光投向房顶,道:“这不过是个开始。行尸一出,曼荼罗之阵也就开启了。” 小晏皱眉道:“曼荼罗之阵?传说中,此阵亘古已存,待到机缘巧合则向天罚者开启,入此阵者,将永坠轮回。” 卓王孙冷冷道:“那些曼荼罗神话我们已经破过一次了。” 杨逸之叹息道:“这次不同。因为这次布下此阵的不是人。”他顿了顿,道:“是神,死亡之神。” 卓王孙冷笑一声:“神无非是常人心中之迷惑。”他突然向屋顶喝道:“给我出来!” 突然,两点荧绿的亮光鬼火一般从屋顶一跃而过,却在大厅另一头的走道口站住了,浓黑的夜色成为它无尽广大的身影,而火光之中,它的真面目却若隐若现。 一声兽类的呼叫贯透夜空,数十个行尸突然挺直了身形,向着走道深处那两点绿光深深跪下去,口里还低声嘶吼着,宛如野兽在回应主人的召唤。 他们整齐的伏在在竹楼上,用一种古怪的姿势不停的起伏膜拜,身上的泥水将他们刚刚清理的地面又弄得污秽不堪。 步小鸾被这场诡异的情景惊呆了,她靠在屋角,借着雷电之光,看见那绿色的幽光正来自刚才所见的那只火狐的双眼。 火狐并没有回头,但那双眸子宛然就在步小鸾眼前,那双眼中竟然有一汪春水,在缓缓化冻开去。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只披毛畜生,会有这样无尽的媚惑。 它似乎对步小鸾轻轻微笑,那汪春水仿佛散做满天雾气,又被春风吹得丝丝缕缕,将世间的一切都变得迷茫起来。 步小鸾已经看得痴了,她不知不觉竟然向着那对绿光走去。 卓王孙上前一步,骈指如风,向火狐双目直戳而去。 这时火狐居然轻轻叹息了一声。 那悠长的声音宛如来自天际,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卓王孙的手顿时止住。 火狐微侧了一下头颅,用那双神魔才有的眸子注视着卓王孙,有几许讥诮,也有几许哀怨。 它居然轻轻说出了一句话——一句只有最自信而诱人的女子才能说出的话:“为什么你不肯看我的眼睛,难道你怕也成为我的奴隶?” 四周的空气顿时凝结! 虽然在场诸人俱是阅世无数,但从未亲眼见过一只会人言的火狐!而且它的话语如此的温柔动听,仿佛情人的低语,又仿佛魔鬼的引诱。 难道大家所见并非真实,而是置于幻境? 就在众人无知无觉中,火狐的身子缓慢而优雅的向黑暗中退去。 卓王孙突然笑道:“曼陀罗,故人相见又何必弄这些玄虚!” 曼陀罗?佛法成就时,天雨之花。众人又是一怔,小晏和杨逸之似乎想起了什么。 黑暗深处竟然有了回应,又是一声轻柔的叹息,一双明亮的眸子宛如星辰一般突现在火狐身后。 这双眸子带着一丝清冷,却无疑比火狐更加美丽。 卓王孙一抬手,隔空点亮了她身后墙壁上的火把。 古墓地宫中的一幕宛如穿越了时空,又重现在诸人眼前。淹没在她身后黑暗中的无数只火突然星辰般突然亮起,阴沉沉的走道顿时笼罩在一片火光之中。她依旧一身五彩华裳,骄傲的微笑着,站在走道中央,酥胸半坦,高盘的云髻上斜插着一朵曼陀罗花,而那只火狐,正安静的伏在她的肩头。火狐的颜色和她的衣服一样红,就如同在鲜血中染过。 曼陀罗轻轻抚摸着肩头的火狐,道:“几位别来无恙。” 卓王孙微笑道:“旅途虽然劳顿,幸而有令师妹兰葩作伴,也算有趣。” 曼陀罗的脸猛地一沉。她注视了卓王孙片刻,幽幽道:“她死了,你们杀了她。” 卓王孙淡淡道:“那正是她自己的意愿。” 曼陀罗轻轻抬头,道:“这也正是我们再会的原因。”她突然往后退了一步,肩上的火狐突然背毛倒立,发出一声嘶鸣。 相思抢前一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曼陀罗将火狐抱在胸前,转身面向杨逸之,森然璨齿一笑道:“杀人偿命,不是么?” 杨逸之神色一恸:“兰葩因我而死,与他们无关。” 曼陀罗抚摸着火狐,柔声道:“你?兰葩的诅咒将永远在你身上延续,杀不杀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杨逸之脸色更沉,曼陀罗已微笑着转过身,抬起垂地的广袖,脸上的神色变换,绽露出女童一般天真的笑容,抬手指着相思道“我要的是她——” 卓王孙冷笑道:“你莫非是疯了?” 曼陀罗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不肯,不过我可以用另一个人和你交换。”她指尖一转,却正对着步小鸾。 步小鸾惊愕的望着她,不明白这个看起来和自己一样年龄的女孩要的到底是什么。 曼陀罗瞥了她一眼,道:“想必你们也知道,她活不了多久了。” 卓王孙沉声道:“住口。” 四周顿时漫过一种寂静的杀意。 曼陀罗漫不经心的低头逗弄火狐,纤指时而弹拨着火狐的鼻子,时而故意放入火狐口中,又皱眉缩回,一脸娇嗔的扑打它的耳朵。 而房间中的空气却似乎越来越凝重,连风啸雷裂之声也被隔绝其外。 步小鸾呆呆的望着两人,突然咬了下嘴唇,鼓起勇气道:“兰葩已经告诉我了,我不怕。” 她此话一出,笼罩在曼陀罗身上的沉沉杀意立刻冰释而去。曼陀罗抬起头,微笑着看了她一眼,转而对卓王孙道:“她的病非人力可为,强如华音阁主你,想必也是束手无策。” 卓王孙没有答话。 曼陀罗悠然道:“能救他她的只有我,因为我是神,执掌生死之神。”她轻轻抬手:“把相思交给我,我换给你小鸾的永生。”她此言一出,四周顿时寂然。 卓王孙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我看还是你留下来好些。” 曼陀罗微笑道:“你留不住的,人力终究无法和神魔相抗。” “未必。”话音未落,一道凌厉的劲风从他袖中席卷而出,直袭向曼陀罗所在之处,曼陀罗并未抬头,她怀中的火狐厉声嘶鸣,一道闪电划破天幕将竹楼照得四壁如雪,就在这时,所有的火把一瞬间熄灭了。 轰然一声巨响,伴着雷鸣暴雨,众人脚下的大地宛如沉陷一般剧烈颤动。那座颀长的竹楼竟在狂风中瞬时碎裂,宛如碎屑一般四散开去。 卓王孙似乎丝毫不为所动,指风径直向曼荼罗所在的暗处袭去,他这一击虽未尽全力,但天下已经很少有人能躲得过。 就在那道劲风触到曼陀罗眉心的一瞬,她的身体突然从眉心处碎开,化为万亿绯红的尘芥,和竹楼的碎片一起在风雨中四处飘散,化为乌有。只有远处雷鸣的回声中隐约传来她的声音:“到曼荼罗阵中来找我。” 第二章、飘落云台各天涯 暴雨倾盆而下,将密林织成一片厚重的雨幕,狂风似乎又要撕裂这层雨幕的包围,在林间疯狂的冲击着,地上的腐草和泥泞在暴雨的抽打下痛苦的翻滚,将本已无路可由的丛林变得更加狰狞。 不知不觉,诸人已经在暴雨中追行了半个时辰。 卓王孙止住脚步,一震衣袖,袖上的水珠顿时化为一道光幕弹碎开去,步小鸾从他袖底探出头来,眼神迷蒙,似乎已经小睡过一觉。卓王孙摇头示意她不要出来。相思抬手拭了拭额上的雨水,喘息道:“我们还要追她到什么时候?” 卓王孙道:“不是追,而是沿她所指进入曼荼罗之阵。” 相思讶然:“曼荼罗之阵?在哪里?” 卓王孙淡淡笑道“就在你脚下。” 相思一怔,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远处传来熊熊火光。 透过雨幕,隐约可见前方竟然有数百条人影。他们在一个土丘下围成一圈,不住呼喝着,中间似乎还有一个人在跳着怪异的舞蹈。 又向前了几步,满天的雨幕似乎就在山谷的尽头被切断,天空被无形之物强行隔成阴阳两界,狂风暴雨就在一步之外的身后纵横肆虐,所站之处却又已是一片晴空! 天河静默的倒悬于头顶,星光将苍茫林海镀上一浪又一浪的银波,上下空明,远近山峦岩岫都被辉映成淡紫色,莽阡起伏,分明是一片景淑物明的人间奇景——也不知究竟是刚从幻境脱身而出还是已入另一个幻境。 风声渐去,那群人的呼喝越来愈明显,赫然就在耳边。数百只火把耀如白昼,他们脚下的土地上不知被什么撒了一层细碎的白光,当中的土丘被许多说不出名目的草药围垛成一个高台,外面砌着一圈赤色的石块,三个一堆,垒成品字。 土丘当中站着一个人。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比起当地土著来讲更是宛如巨人。那人浑身涂满绿色的汁液,牙齿染的黧黑,额头上戴着一个雉鸡翎兽皮做成的面具。面具双目陷为深洞,洞中各伸出一只细如婴胎的手臂,旁边耳洞中悬垂着两只硕大的兽角,遒曲蜿蜒,通体晶莹。 那土人手持一个与人同高的骨质权杖,在土丘中央不住打着旋,时而高高跃起,时而以头抢地,额上的雉鸡翎凌空乱舞,让人眼花缭乱。另外两个土人跪伏在他脚下,看身形像是一对年轻男女,也浑身涂满草汁,手中捧着两把泥土,不住哀婉呻吟。其他的人都围在土丘下,手舞足蹈,似乎在高声齐唱着某种咒语。 他们的眼睛都注视着舞者脚下。那里的土微微隆起,分明埋藏着什么东西。 那舞者突然尖声长啸,突然跺地之声一响,四周的土人都跪伏下去,当中那几个男女扑到舞者脚下的隆起上,双手并用,不住挖掘着。 他们的动作很剧烈,但却很小心,几乎是用手指一点点拂去泥土,似乎生怕伤着了里边长眠之物。 随着那群土人时高时低,时短时长的诡异的咒语,二十只手指飞快的向下挖掘,土丘缓慢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形态——干枯的头,躯干,四肢渐渐显出,那赫然是一个人! 两个土人惨绿的手指在那团人形的土包上不住的抚摸,口里呜呜作声,似乎是在哀哀哭泣。当中的土人猛然一顿,止住了舞姿,双手捧过一个形似饕餮的陶罐,高举过头顶,然后缓缓仰身向下,一股溷浊的黑气就从他手上的陶罐中缓缓流出,渐渐将土包整个包住。他的头就要触到那块人形隆起时,陶罐中倾泻出一股浓黑的汁液,冲击在人形土包的头顶,很快土包周围都被黑色黏液充满,混合着泥土,更显得污秽无比。 两个跪在土包前面的土人也止住了抚摸,僵跪于地,不住起伏叩拜。土包在液体的冲击下渐渐凸现,尘土和液体下,竟然一张须发皆白的脸! 当中那个土人猛地立直身形,发出一声长啸,地上两个土人似乎突然发狂,从身边拾起一种带刺的树枝,拼命向老人抽打过去。而四周围观的土人似乎愈加兴奋,牵起手来,围着土丘不住舞蹈。 不一会,土中的老人就已全身血迹斑斑,相思不忍看下去,合目道:“这个人已经死了,他们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他的尸体,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他们这样残忍?” 卓王孙道:“他们不是仇人,而是亲人。” “亲人?”相思一怔,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难道他们是在举行一种特殊的葬礼?” 卓王孙摇头道:“不是。” 相思讶然道:“那是什么?” 卓王孙道:“招魂。” 相思难以置信的回头看去,那两个疯狂抽打尸体的人,脸上的肌肉在黏绿的药汁下剧烈的扭曲着,而他们的表情里真的没有丝毫仇恨,只有莫名的期待和欢乐,难道他们真的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迎接亲人的回归? 乒的一声脆响,舞蹈的土人猛地将头顶的陶罐砸向地上的老人,老人的头颅一歪,一股粘稠的黑血从额角淋漓流下。他身旁的亲人和外围的土人顿时安静了下来,跪伏在泥土里,浑身不住颤栗。 过了不知多久,四周静谧得可怕,夜色宛如流水一般浸过大地。林间湿气宛如已被无处不在的寒意凝结成形,无声潜伏在每个人的身后。 突然,相思只觉全身血液都在一瞬间冻结——她分明听到那个老人喉头中发出了一声囫囵的呻吟。 那具看上去已被尘土封埋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尸体居然发出了一声呻吟! 相思用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惊叫出声。 尸体被尸布包裹在胸前的双手似乎动了一下,接着全身都痛苦的挣扎起来,他额头脸上的黑色的黏液被撕扯成千丝万缕,勉强维系着他的身体与泥土,他看上去宛如一只正在蜕茧的巨蛹,在无尽的夜色中挣扎蠕动。 夜幕中茫茫荒林似乎也为这诡异的场面而窒息,月光垂照,一切纤尘必现,惨然无声。 那具尸体一声凄厉长啸,终于从黏液中挣脱出来,坐起身体,他似乎还未适应周围的环境,木然的看着众人。 旁边守候的两个土人欣喜若狂,拿出一张血红的毛毯,将他整个包裹住,外围的土人中出来两个壮丁,用一张竹椅将他抬起,众人又是一阵欢呼雀跃,一些年轻男女还手持火把旋转而舞,不时从地上捞起黄土,向对方扑去,而对方被土扑了一头一脸,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更加兴高采烈,一面唱跳,一面捞土向对方还击。 闹了好一会,歌声才渐渐小了下去,当中的舞者振臂一呼,众人安静下来,只见他率领着众人向南方拜了几拜,然后转身向丛林深处走去,众人一面说笑一面跟在他身后,只一瞬间就已无影无踪。 冷月寂寂,只一瞬间丛林又恢复了刚才的阴森清冷。 相思愣了良久,不敢相信刚才那一幕是真实的。 千利紫石纵身而上,在刚才尸体卧过的地方抓起一把尘土,放在鼻端小心嗅了嗅。 小晏道:“这土可有什么特别?” 千利紫石摇头道:“应该就是普通的泥土,但是……”千里紫石顿了顿,神色有些凝重:“这些土在地下掩埋的日子,至少在两年以上。” 小晏神色一沉:“也就是说,刚才那人早在两年前就被人掩埋了。”他目光一扫,对杨逸之道:“杨盟主既然曾栖身曼荼罗教一段时间,是否知道这等异术的来历?” 杨逸之淡然道:“殿下早知天下决没有一种异术可让死去两年之人复活,又何必再问?” 小晏微笑道:“难道杨盟主又要告诉在下是神力所为?” 杨逸之沉声道:“天下之奇门异术,若是人力可为,凭殿下的见识又岂能不知?” 小晏笑而不答,似乎默认了。 相思看了看诸人,喃喃问道:“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卓王孙抱起步小鸾,望着丛林深处道:“跟他们去。” 相思惊道:“可是这些——”她摇了摇头:“也许他们根本不是人。” 卓王孙道:“无论他们是什么,都是弄清真相的唯一方法。” 丛林的那边是一个村落。 茂密的树丛里竟然看不到一间房屋,若不是星罗棋布着一些石块砌成水道,几处火塘还迸散的一些欲灭未灭的火星,真看不出来这里是一处数百人居住的村落。 待走到面前才发觉,原来这里的房屋都建在地下,掘土为洞,洞口是一块翻板木门,上面盖着厚厚的苔藓,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发觉。 这里似乎是君子之乡,不少洞屋木门就随意敞开着,里边不见一丝灯火,似乎村民都已安睡,连对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也没有丝毫警觉。 星光散落在静谧的村落里,蔚蓝的天幕高旷无比,天河宛如微风中舒展的锦缎,垂拂在众人头顶。 看起来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座村落,然而想到刚才那群在土丘上狂舞的怪人,和在浓黑黏液中挣扎的尸体,这无际的宁静也如森森月色般渗入了丝丝寒意。 步小鸾偎依在卓王孙怀中,将头发深深埋入他的胸前,纤弱的身体在夜风中似乎有些颤抖。相思从一旁递过一件衣服,卓王孙将它裹在步小鸾身上。小鸾突然抬起头,怯怯的问:“我们还要走多久?” 卓王孙低下头,目光停驻在她被夜露濡湿的鬓角上,她苍白的肌肤在星光下几欲透明,宛如月夜中一朵悄悄绽开的花。卓王孙默默看着她,不知为何,每当看见眼前这个单薄如纸人儿一般的女孩,他澄潭般深不可测的目光中,也会透出不可掩饰的怜爱:“不,我们立刻就找人家投宿。” 他抬起头,目光所指处是一间被巨树下的洞屋,微隙的木门下竟然还透着一点灯火,在宁静的村落里显得格外醒目。 来到门口,千利紫石抢前一步,矮下身去敲门。 门应声而开,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少妇。她先探出头来,皮肤黧黑,脸色却异常红润,一头浓黑的头发似乎刚刚洗过,披散在脑后。她穿着一身麻布长衫,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扶着胸前的门栏,细长的双眼略有些红肿,满腹疑云的打量着众人。 相思有些尴尬,轻声道:“这位姑娘,夜行迷路,能否在府上略为歇脚?” 少妇迷茫的扬起头,眼中露出几许惊惶。 相思以为她没有听见,向前迈了一步。少妇突然一声尖叫,将火把向她脸上掷来,跌跌撞撞的从阶梯往地下跑去。 相思往旁边一闪。杨逸之在她身后轻轻扬手,将火炬接下。 这时,村落中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的点亮,瞬间,几百人手持着火把和竹刀长矛,出现在村落中央,将一行人团团围住。他们一面挥舞着武器,一面高声呼喝着,向前步步逼来。数百只长矛在眼前晃动,削得无比锋利的矛尖被染得碧绿,无疑在剧毒中淬炼过。相思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去,卓王孙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举动。 突然人群寂静下来,土人们迅速向两边闪开,让出一条道路,一个壮汉从人群后缓步走出,他几乎全身赤裸,而每一寸皮肤都布满了赤红的纹身。 相思记得这就是方才在土丘上舞蹈的祭师,如今摘下了浑身的古怪行头,他的模样显得滑稽而狰狞。他走了几步,突然扬手,向着卓王孙一行人一挥,口里吐出一堆难以分辨的音节。 而被围在中心的几人谁都没有动。 那人又作了两遍同样的动作。突然将两腮一鼓,喉头不住呼噜作声,双手高举过头顶,癫狂般的不住颤动。 步小鸾在卓王孙怀中好奇的看着他们,忍不住笑出声来。 然而相思却半点都笑不出,因为她看到那些土人已经将淬毒的竹矛高高举起,随时可能向他们掷来。 虽然在场几人大多数都是一流高手,然而这样数百只长矛一起乱箭齐发,未免不会有人受伤。何况总是自己进入这些土人历代生息之地,若因此横加杀戮,总是于心不忍。正在她犹豫之时,那头人怪声长喝,众土人手持长矛,仰身一退,竹矛瞬时就要脱手。 青光一闪,千利紫石背上的长刀已经出鞘。相思暗自叹息一声,长袖微动,指上已多了数点亮光,卓王孙只是轻轻将步小鸾的头转向里侧。 杨逸之突然上前一步,手中的火把迅速在空中画了一个奇怪的弧形。 那些土人顿时止住了举动,惊愕的看着杨逸之。 头人上前了两步,对杨逸之作了个手势,两人口中低低的念了几个词语,似乎在交谈什么。突然那头人双手一挥,众土人顿时放下长矛,齐坐于地,两手交替拍打着地面。 杨逸之回头道:“没有危险了,他们在欢迎客人。” 相思惊疑的望着杨逸之,小晏的微笑中透出几许冷漠,而卓王孙却毫无表情,似乎这一切已在他料想之中。 火光之中,刚才那个少妇从地下洞屋中出来,脸色有些羞涩,身后还跟着一个青年。 相思注视着他们,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一个干瘦的老者缓慢的爬出来。他头发里还在不停滴水,满脸都是针刺一般的血孔,高高肿起,几乎难以睁开眼睛,佝偻矮小的身上还裹着一件血红的毛毯。 那人赫然正是刚才从土丘中挣扎而出的尸体。 卓王孙微笑道:“不速之客,深夜惊扰,还请杨盟主代为致歉。” 那位老者喉头一动,剧烈的咳嗽起来,他身旁的少妇和青年立刻上去轻轻帮他捶背,神色恭敬而关切,似乎是一对孝顺的夫妇。然而相思一想到刚才他们用带刺的树枝猛烈抽打他的尸体,就觉得全身不寒而栗。 那老者咳嗽了片刻,开口道:“多谢这位公子。老朽刚刚睡醒,身体略有不适,失礼之处还望包含。” 他的话音生涩得宛如生锈的铁刀划过瓷片,不知道是太久不谙汉语还是因为不谙人声。相思不由眉头一皱。 老者目光如电,往相思脸上一扫,嘶声笑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什么疑问?” 相思怔了片刻,嗫嚅道:“我……”她掩饰着心中的慌乱,强笑道:“我只是想问老人家高寿?” 老人笑道:“不知道姑娘问的是我的前生还是今世?” 相思道:“前生?今世?” 老人笑道:“若没有记错,两年前我死的时候正好七十八岁,如果问的是今世——我刚刚从土中出生,不到一个时辰。” 没想到这老人如此坦言,相思顿时哑口,她当然不相信死而复生的鬼话,或许天下真的有一种异术,能让人假死两年之后,再借机复苏,佛门枯禅大法,西域龟息神功莫不如此,只是不能深埋地下而已。 卓王孙笑道:“《山海经》中有无綮之国,其人穴居食土,死即埋之,其心不朽,死百廿岁乃复更生。老人家能够两岁复生,亦是远胜古人了。” 老人似乎非常高兴,大笑道:“几位远道而来,当为本族上宾,让墁俊带领几个村丁去打些山食野味,墁彝做几道小菜,为几位一洗风尘。” 卓王孙也不多谢,几人一起下到洞屋中。进了屋内才发现这种地下洞屋并非想象中那么阴暗潮湿,整个屋里都铺着厚厚的干土,土质细腻柔软,比普通的地毯都要舒服很多。土墙上还有几个通道,上下各装着一面铜镜,可以将地面上的光线景物反射到洞屋之中,也可算作一种别致的窗户。洞屋略显狭小,但其中家具均用土烧制,异常低矮精巧,仿佛将一座厅堂缩小而成,倒也不觉局促。几人就在土桌前席地而座。 闲聊之中,几人得知老人一族世代生活在丛林之中,从他能记事起,本族就能在死后“复活”。人死之后,亲人就会将尸体用泥土紧裹,放入土丘高处掩埋,每日到土丘上洒水祭奠,两年之后,再由村中祭师用一种独特的仪式唤醒。而此人复活后将日渐回复少年的形态,重新衣食婚嫁,直到再次死去。所以村落中的人根本没有年龄的概念,所谓年老年长,只不过是他们生命中循环而现的不同阶段。 相思突然想到了什么,道:“那么刚才我们看见的两人不是你的儿子儿媳?” 老人大笑道:“我倒是想有个儿子,不过不可能了,”他脸上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我曾祖父在一个特殊的机缘中领悟了不死的奥秘,成了全族历史上的英雄。然而,也从那一刻起,我们也全部失去了延续后代的能力。”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至于那两个人,按照族谱来看,他们是我的太曾祖父和曾祖母。” 步小鸾突然插言道:“如果不能生小孩,为什么还要婚嫁呢?” 老人一愣,继而笑道:“也许只是因为我们都很寂寞。”语意中似乎显得有些凄凉。 步小鸾又问道:“那么你的妻子呢?你也应该有个妻子吧?” 老人声音一沉:“很多年之前有一个,但是她死了,就葬在村北芙蓉泽之中。” 步小鸾道:“那为什么不把她埋起来重新复活?” 卓王孙沉声道:“小鸾——” 老人神色一恸,摇头道:“活不过来了。她……”他突然又咳嗽起来,佝偻的身体几乎缩成了一团。 相思歉然道:“小鸾还小,有所冒犯之处……” 老人轻声道“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不少村民在门外失声大哭。 老人脸色一变,急急道了声失陪,出了房门。几人透过洞屋墙上的“小窗”,看到一个人浑身鲜血伏在地上,不住抽搐。祭师努力想用草药堵住他的伤口,但却徒劳无功,因为那人几乎被人用利刃从当中劈开,只剩下一手一足和大半个身体。他竟然用这样一具残躯爬回了村子。 老人分开人群,来到这人面前,俯下身子查看他的伤口,突然,老人发出一声怆然悲鸣,深深跪在地上,身体剧烈颤动,咳嗽不止。周围的土人也随他一起跪下,低声抽泣。 血泊中的那人伸出一只残存的手臂,握住老人的手腕,嘴唇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老人浊泪纵横,几次就要昏倒。祭师跪行了两步,在老人耳边低声耳语了两句,似在请示。老人脸上显出极其痛苦的表情,看了看伤者,又看了看祭师和村民,伸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不住喘息,似乎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虽然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大家都已猜了个大半,因为只有一种痛苦能如此折磨一个人——那就是他正面临着一项极其为难的选择。 血泊中的伤者的头歪了歪,似乎在鼓励老人。 老人一声重重的悲叹,手在空中停了半晌,终于向下挥了挥。 祭师向老人和伤者跪拜了三次,拿出一瓶淡红的液体,交给老人。 老人的手颤抖不已,但还是接过了,所有的土人都深跪在地上,将脸埋入尘土,静静等候着。 老人将脸转到一旁,瓶中的液体从他手上倾泻而下。 伤者发出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一股腥臭的浓烟从地上升起,片刻之后,伤者所在之地就只剩下一汪血水。老人发出一声呻吟,仰天晕倒在地。几个村丁立刻过去扶起他。祭师将一些粉末撒在那汪血水上,一股火苗窜出,须臾,地上的鲜血都化为了灰烬。 相思紧紧扶住窗棂,脸色苍白异常,她低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杨逸之微叹一声:“那是墁俊,墁彝也死了,不过没能爬得回来。” 相思惊道:“你是说这就是老人的那位亲人?” 杨逸之道:“正是。” 相思嘶声道:“可是他们刚才还在这里!怎么可能就已经死了?” 杨逸之摇头道:“不知道,似乎是在为我们打猎的时候遇到了野兽。” 相思摇头道:“你是说他们因我们而死?” 杨逸之还没有回答,小晏微微冷笑道:“虽然在下对他们的土语并不如盟主熟悉,但也听到墁俊死前反复提到‘倥杜母’。而据在下所知‘倥杜母’绝非是野兽的意思。” 杨逸之默然片刻,道:“的确不是。” 小晏微笑道:“那么不知是杨盟主偶然耳误,还是特意有所避讳?” 杨逸之转身望着窗外,不再回答。 卓王孙道:“杨盟主不肯说,那只有请教殿下这句‘倥杜母’的含义。” 小晏叹息一声,道:“对于墁俊族人,‘倥杜母’一词的确是最可怖的禁忌。它的意义……我希望自己是理解错了,单就字面而译,它是指‘残尸’。” 相思不禁一颤,道:“你是说他们在外出的途中遇到了,遇到了‘残尸’?” 小晏神色有些沉重:“正是如此,然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相思忍不住浑身一颤,道:“难道还有更可怕的事?” 小晏道:“不知相思姑娘想到没有,既然此族人已经领悟了不死的奥义,为什么村长还要忍痛将墁俊杀死?” 相思喃喃道:“也许他伤得太重,村长不忍看他如此痛苦,,所以才不得已杀了他。” 小晏摇头道:“墁俊虽然伤得极重,但从头到尾都没有呻吟过,然而在药液沾到他身体的一瞬间,他却厉声惨叫,这只能证明,被药液融化的痛苦比身体分离之苦要厉害得多。” 相思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么,道:“他们非常害怕墁俊的身体,他们族人虽然可以复活,但墁俊连身子都已经残缺,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小晏道:“他们的确很恐惧墁俊的残躯,连最后一点血水都要烧为灰烬。然而却不是因为他无法复活。” 相思道:“那是为什么?” 小晏沉声道:“因为墁俊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能重生!” 第三章、五夜霜钟啼破梦 相思愕然抬头,正好看到阶梯上的老人。 他原本佝偻的身体挺得笔直的站在阶梯上,身子的一半笼罩在地面的阳光之中,似乎显得高大了许多,手中握着一只竹矛,被刺枝抽打得满是血孔得脸上涨的通红,他眉头微微抽搐着,似乎在强行克制着痛苦与愤怒。 相思道:“老人家……” 老人怒道:“不必讲了,墁俊与墁彝因为你们的到来而死,老祭师临死前预言终于实现了,外来者给我族带来了灾难。” 相思嗫嚅道:“我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表达我们的歉意……” 老人猛地一挥手,高声吼道:“不必了,你们给我马上离开这里!” 相思道:“我们不能走。” 老人紧紧握住长矛,一字一句道:“不走?留下来看我们都被倥杜母们撕成碎片么?” 卓王孙淡淡道:“当然不走。既然事情既然因我们而起,也自然会因我们而灭。” 老人嘶声道:“全都给我滚出去!”他话音未落,手中长矛呼的一声在屋内荡开半个弧园,突然在空中一顿,矛尖顺势一转,直插卓王孙的眉心。 相思惊道:“小心!” 眼前青光一掠,顿时凝结在空中,只见卓王孙随意一指,立在眉心前,那森绿的矛尖似乎就被一种无形之力吸附于他的指尖上,无论老人如何用力,也没法挪动分毫。 老人略显红润的脸顿时又变得苍白如纸。卓王孙轻轻一挥手,长矛以同样的角度在空中划个弧园,毫不着力的回到老人手上。 老人呆了片刻,低声道:“你到底要怎样?” 卓王孙淡然一笑道:“我只是想看看倥杜母到底是什么。” 老人怒道:“难道你想死?” 卓王孙微笑道:“已入死阵,不见死神,空手而去,岂非憾事?” 老人的面孔涨的血红,道:“在下虽然不是几位对手,但诸位何必苦苦相逼?” 卓王孙微笑道:“在下只是好管闲事,尤其是神神鬼鬼,不可告人的闲事。” 老人重重一声叹息,道:“此事只怕并非如几位所想……诸位还是赶快离去吧”神色哀苦,似乎已有乞求之意。 卓王孙似乎没有理会他,缓缓道“所谓倥杜母——”一句话并没有说下去,静静等着老人续完。 老人语塞了良久,却终于屈服于他语气之下,低声道:“所谓倥杜母,其实并不是神魔一类,而是几百年前被本族驱逐的叛徒,也曾经是我们的亲人。只是到了如今,他们已经和魔鬼毫无区别。”老人的声音更加嘶哑,道:“自从本族祖先领悟了复活的奥义之后,数百年来,我们就在这密林深处默默生息,悠游度日,与世无争。直到两百年前,出了一次意外的事故,种下了今日之恶果。直到现在回想此事,大家也是懊悔不已。不过这也是我们强参生死之秘,僭越天地奥秘的惩罚,并非人力可以避免……三百年前,在下一位族叔采药时不幸路遇猛虎,战斗之下两败俱伤。猛虎虽被刺重伤,蹒跚回窝后就倒地死去,而他也被当中撕开。当村中人赶到时,他已经气绝多时。” “族叔当年是众人爱戴的英雄好汉,大家不忍心让他身体残缺,就从虎窝里寻回了他的两半尸体,并按照本族的仪式下了咒语埋葬,希望他能如以往一般复活。然而……我们的确是错了,这件事竟成了本族懊悔至今的恶梦……”老人脸色血红,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在抽搐,神色异常痛苦:“两年后当我们拨开土堆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正如镜子破碎之后即便拼合也再照不出完整的影像,那位族叔的身体并没有如我们希望的那样重新结合成为一个整体,而是成了两个蠕动的半身怪物!” 相思不可置信的摇头道:“你是说,那两半残躯分别复活了?” 老人长叹一声,道:“的确!不仅如此,更可怕的事情接踵而至。那两个蠕动的半身怪物不但分走了族叔的躯体,同时也分走了他的智慧、勇气以及一切仁爱之心。那两半身体都变得凶戾愚蛮,其中没有头的一半不停挣扎,撕碎一切手边的东西,而有头的那一半则日夜哀嚎,要我们为他们找到另一个人的身体,切开来替他们续上。知道当初人人景仰的英雄居然变成了这样一个残忍凶暴的魔鬼,族人十分恐惧,祭师也从星象上预料到了这将是我族灾难的开始。如果这个时候我决断一点,能够下令将这两个怪物烧死,那么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然而我当时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因为我还不明白他们已经不是当初抚育我长大的族叔了……”老人的声音显得十分凄凉。 相思愕然道:“难道,难道你答应了他们?” 老人痛苦的摇摇头:“我当然也不忍心杀死别的族人来成全他们,于是我从山林间找来了一只黑猿。” 相思道:“你是说,你是说你们把他变成了两个半人半猿的怪物?!” “正是如此!”老人合上双眼,低声道:“然而事情还没有终结。那两个半人半猿的怪物后来时常回到村中,一开始大家都很害怕,但后来不知为何,村中有很多年轻人似乎受了某种邪恶的诱惑,却疯狂般的追随他们。村中渐渐出现了种种怪异,族中长老都不知如何是好。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发现一个垂死的病人居然暗中违反族中的大忌,私自将自己埋入土中等候复活。这本来是只有历代相传的祭师才有的权力。” “我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于是不他亲人的人反对,带着村众,连夜将那人的坟墓挖开……”老人的声调颤抖起来,似乎那恐怖之景还历历在目:“罪孽啊,那人死的时候,居然将自己切成了两半埋入土中!” 相思惊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人叹道:“贪得无厌的人啊,他们有了永生的生命却仍不满足,还希望自己能不断分裂繁殖。” 相思道:“难道为了这个他们就愿意将自己变成不人不兽的怪物?” 老人垂首长叹道:“他们希望能繁殖出无限的自己,却不明白,生命正因为是唯一的,所以才有如太阳般灿烂的光辉。强行离散了自己的血肉经脉,其实也就抛弃了他们之所以为人的一切精华和美德。” “那些人或找来兽类的身体与自己的残躯拼合,或者干脆到丛林中伺机袭击过往的客人,夺取他们的身体。我和村中的长老再也无法忍受他们的恶迹,决定将他们驱逐出去,结果双方发生了一场惨烈的大战,死伤遍地。由于当时倥杜母的人数还不是很多,我们终于守住了村落。而且将双方撕裂的尸体都用药水融化烧毁。但还是有一部分尸体被不听劝告的亲人们偷偷掩埋在森林的各处,而另一部分希望追随倥杜母生活方式的年轻人,竟也决然离开了村落,去加入倥杜母的行列。后来倥杜母们就在山林中以邪恶的方式不断繁殖自己,越来越多。可怕的是,他们最初的目的是让自己的生命无限增殖,然而事与愿违,到了最后他们越分越少的躯体以及精神意志都逐渐被自己附身的野兽、尸体同化。” 相思道:“你是说他们最后成为了一种行尸走肉?” 老人摇头道:“不,虽然他们人类的意志已被分散,然而兽性、邪恶以及亡灵的怨气却渐渐累积,最后他们完全成了魔鬼的走狗,唯一的知觉就是撕碎一切可见的生物,然后再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贴附上去。” 相思道:“难道说墁俊他们就是被……” 老人惨然道:“正是。他忍着剧痛爬回村落,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倥杜母们已经重新集结,准备将我们村落报复,将其中每一个正常的人都变为自己的同类。墁俊的一半身体已经被倥杜母夺去了,若不是他有我族复活的力量,决不可能支撑着回到这里。” 相思道:“那你们为什么不先发制人,将倥杜母一网打尽?” 老人摇头道:“倥杜母继承了野兽的特性,昼伏夜出,啸聚山林,极难捕获,而他们生存的唯一意念就是杀戮和繁殖,并且他们复活得很快,而且会越来越快,所以现在我们已经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倥杜母,或者已经多如蝼蚁,杀之不尽。更何况若捕杀倥杜母的时候有所不慎,将倥杜母的尸体留下一块,他们都会在土中不断复活。” 相思道:“那你们难道坐以待毙不成?” 老人的昏黄的目光中突然放出一种坚毅的光芒:“我们已经决心和倥杜母决一死战,一旦不敌……”老人一声长叹,缓缓合上双目道:“我们也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安排。所以,倥杜母之事纯属上天对本族的惩罚,与他人无关,几位还是速速离开此地,免得战阵发动,玉石俱焚,诸位枉受牵连。”老人将手一挥,作出了逐客的姿势。 小晏眉头微皱,道:“竟有这等奇事,可见天下之大,当真无奇不有,人的所见所识,是无论如何不能穷尽这天地秘梓的。” 杨逸之淡淡道:“只怕这一切,只是梦幻而已。” 卓王孙一笑:“杨盟主是暗示我们,这无綮一族,百年来所见所感,也无非是大梦一场?那这场梦又是何人发动的呢?” 杨逸之皱起眉头,似乎要说什么,却终又摇头作罢。 相思接口道:“无论如何,事情因我们而起,我们又岂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老人决然道:“倥杜母死而复活,除了本族历传之战阵,绝无其他手段可以消灭,几位若执意留下,不过徒做无谓牺牲!” 卓王孙似乎听到了什么感兴趣之事,道:“历传之战阵?” 老人眉头一皱,道:“此事事关本族禁忌,诸位不必多问。” 卓王孙淡然道:“既然如此,我本无心插手,只怕阁下所谓战阵亦是不祥之器。” 老人怔了片刻,道:“不错,传说本族此阵有天地重开之威力,然而却重未使用。因为此阵一出,天地变易,除了全族都会遭到杀身之祸外,还可能引发未可知的大灾难,这是当初发明战阵的人最终也无法参破的……所以几百年来,它一直被禁用,然而到了这种不得已的时候,我们也只有舍命一博,诸位既然已经知道此事严重,还请立即离开。”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村长这逐客之令,似乎已经下得晚了。” 老人大惊,道:“你是说……” 突然,村口的大钟一声巨响。 钟声高亢而短促,似乎敲钟者在用生命的最后之力向大家警告——某种极度恐怖的危险已经降临! 第四章、万里秋山芙蓉霞 不知什么时候,屋外数百只火把已经熄灭。 好在东方已经发白,树木被微弱的晨曦包裹在浓厚的湿气中,宛如初生的婴儿,还带着一层薄薄的胎衣。 一声轰然巨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腥气,广场中央的泥土不知何时已从地下翻起,凸起无数土包,就如久病之人的皮肤,长满了欲破的痈疮。丛林中茫茫晨露纷扬而下,将那些土包变成一滩秽亵不堪的泥泞。 大地在令人窒息的湿气中静默了片刻,突然上下颤动起来。 同时,一种无法形容的声音也似乎正在从地心破土而上。这种声音凄厉而嘶哑,一时竟然听不出是那种生物发出的,传说中的群鬼夜哭也绝无如此怪异。又像狼,熊,猩猿,马熊,豹,虎,犬一起发出临死前的惨叫,又像无数人在地底同时尖利的大笑,而这笑声又在泥土中被封埋太久,已经腐败不堪! 土包在这种怪声中翻腾着,瘴气鼓动着黏浓的水泡,冒出一股股腥臭的黑烟。 村民们分成九组,在广场四周布开九道弧园,手里并没有任何武器,却每人头顶着一只陶罐,双手合十胸前,紧握着一把血红的泥土。妇女和孩子们用同样的姿势站在里圈,他们暗黄的脸上显出一种恐惧而又悲壮的表情,似乎已经意识到他们无限的生命也快到了终结的时候。 泥土翻腾得更快,腥臭的黑烟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那种嘶哑的怪叫越来越近,仿佛在泥泞的包裹中做最后挣扎,就要破土而出! 祭师又穿上了那身沉重的礼服,仰面站立在圆弧的中心,他头顶,胸前,四肢上各放着一个陶罐,兽角、雉鸡翎、权杖一起在霞光之下熠熠生辉,虽然这副场面比初见的时候更加怪异,但再也没有人会觉得滑稽:——这群本已参透了不死奥义的人们,如今却决心为了这片生息了千百年的土地,和那无尽增殖的恶魔战斗到最后一刻! 狂风毫无预兆的从地底冲天而起,厚浊的尘土顿时遮天蔽日,绿树朝阳彩霞瞬间就已无影无踪,四周瞬时已被一片溷浊的黑暗湮塞! 令人作呕的一股腥臭扑面而来,离众人最近的一个土包爆破般喷出数团冲天的浓烟,隐约之中,一只硕大的兽爪已突然伸出地面! “啊!”步小鸾一声惊叫,卓王孙立刻伸手挡住她的双眼。 那兽爪上布满黑色的长毛,灰色的指甲足有半尺,弯成勾状,乌黑油亮,在空气中向四周不停摸索,呻吟嘶叫之声更已近在咫尺。 土堆还在继续翻滚,一颗灰垩色的头颅已经突出了地面。那头颅左边是一张死尸的脸,在一层黄土下诡异的扭曲着,仿佛还保持着临死时的恐惧和痛苦,而右边一半却是一张灰熊的面孔。两张脸被一条手指粗的血痂强行粘合在一起,似乎并不情愿,在欲要分开而不得的剧痛中显得暴虐而疯狂,它两爪不停在空中挥舞,胸前也被抓出一道道血痕。 突然,那倥杜母似乎嗅到了生人的气息,狂性大作,猛力嘶嚎着,手上的泥泞被他巨力扯成千丝万缕,纠缠在它的兽臂上,它一路挣扎向众人一步步爬过来。 相思不由一声惊呼,一枚袖箭已然出手! 袖箭噗的一声,正中那倥杜母的额头,黑血涌处,袖箭力道不减,直从它后脑穿出。 倥杜母甚至来不及惨叫,只在喉头发出一声闷响,就已摇晃着向后跌去。 相思正要松一口气,突然四只兽爪从那只倥杜母后背伸出,各自扯住它的一肢。 嘶的一声裂响,黑血如腥雨一般喷散而出! 先前那头倥杜母已经从当中被撕开,另外两头身材更大的倥杜母各抓住一片尸体,在头顶高高挥舞,发出欢喜若狂的号叫。 舞了几圈之后,那两头倥杜母突然互相扯住对方的肢体,也是猛地一撕。两头倥杜母同时发出最凄厉的惨叫,竟然也被生生扯开。 那两片残体并未倒下,而是挣扎着将手中握住的刚才那头倥杜母的半片身体往自己残躯上拼合而去。这一过程中,它们惨叫连连,眼睛都因剧痛快要脱眶而出,但扭曲的脸上还带着贪婪而满足的表情。 片刻之后,两只倥杜母变成了三只,一面惨叫,一面蹒跚的向众人爬来。 与此同时,那成千上万的土包都已破裂,各种人兽拼合的倥杜母都已破土而出,狼,熊,猩猿,马熊,豹,虎,犬,以及人类的残躯无比诡异的结合在一起,在团团黑烟中不住蠕动,腥臭味铺天盖地而来,哀嚎直干云霄,无数只手爪就在浑噩的狂风中不停挥舞,一眼望去,竟是满山遍野,无处不在。 相思面色如纸,颤声道:“到底有多少倥杜母?” 卓王孙望着远方,道:“几千,或者几万。” 相思道:“那我怎样才能杀死他们?” 卓王孙道:“谁也不能。它们除了更多的尸体之外,不会在意任何事物,而且他们身体的每一残片都能重生。” 相思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卓王孙遥望着那群排成九个弧圆的村民,摇头道:“我们只有等,等安息之阵的发动。” 明明灭灭密密麻麻木。 咒声越来越盛,九个弧圆也在不停的分合变换。祭师在当中飞快的旋舞着,他身上的陶罐以更加诡异的速度不停旋转,似乎正被一种无形之力操纵。 渐渐一团黄光从贴地的旋风中升腾而上,形成九个光圈,将村民包裹其中,村民高声唱着一曲曲调怪异的赞歌,右手渐渐从胸前抬起,直捧到头顶,随着祭师一声高歌,数百村民右手同时在头顶挥出一个半圆,血红的尘土烟花一般向四周飘散开去。 红土之雨纷扬落下。将灰垩的土地染得一片嫣红。 大地猛烈的一颤,而后混乱的震动逐渐变得沉稳而有力,宛如被催动了沉睡已久的脉搏,爆发出生命的律动。 祭师飞舞越来越快,他身上的九个陶罐几乎悬浮在了空中,数百村民全力唱出的咒语震耳欲聋。随着歌声在极高处突然一顿,祭师的旋舞也立即止住,九个陶罐以最缓慢的姿态从他身上旋转飞出,最后在泥土中散为尘芥。同时,村民们头顶的陶罐都以同样的速度坠落于地,而陶罐中散出的,是黝黑的泥土,宛如一瞬间,大地上开了无数朵墨色莲花。 在莲花跌落的一瞬,村民站立的大地上隆起九道弧形的土埂,并且飞速延伸着,须臾就已连接成一个圆圈,噗的一博,碎石如粉,激起千百丈高,满空飞洒,瞬时以不可思议之力向外扩散开去。 整个大地似乎都被这道飞速扩张的圆圈覆盖而过,剧烈一颤,就如大海中突然而起的巨浪,天地之威让人还未来得及喘息,它已向天际散去,无影无踪。 天地一片沉寂,宁静得宛如什么也为发生过。 无数倥杜母和村民一瞬间都似乎变成了雕像,无知无觉,大地宛如万亿年前的古战场,远古怪兽和先民们都在一瞬间被冰川冻结,一直保持着鲜活的姿态,在这里等候了无尽的岁月。 是宇宙时空偶然间就造成了永恒的错乱,或者只是人们心中片刻的疑惑? 这一幕似乎持续了千万年之久,其实只是短短一瞬之间。 闷响又起,脚下的大地爆裂般的一动,似乎地心深处有某种支撑突然断裂了。四周的一切剧烈动荡,浓浓黑暗之中,声色触嗅都已被隔绝,只有一种感觉无比清晰——自己和这大地一起在缓缓下沉。 相思惊得目瞪口呆,几乎忘记了身边的危险。 隐约中,她听到卓王孙道:“走!”然后自己手上一着力,身子已经整个飞了起来,晕眩之中似乎是在树梢不停起落,等她清醒过来,已经到了十丈开外的一棵巨树之上。 卓王孙放开她,将另一手牵着的步小鸾揽在怀中。而小晏、杨逸之和千利紫石正在不远处的另一棵树端。 相思来不及多想,回头去看来时的村落。 她的脸色瞬时苍白。眼前是一幕不可思议之景。 整个村落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块圆形的流沙之地,树木,房屋,石块,牲畜包括所有的村民都在震动中一点点旋转着,向圆心下沉,瞬时已经陷到了腰部,然而他们的表情依旧十分安详,双手将倒置的陶罐捧于胸前,嘴唇不住张合着,似乎在念着无声的法咒。 那些刚刚从土中爬出的倥杜母正惊恐的看着自己的身体又要重归地底,不断张牙舞抓,想要扑向正在念咒的村民,却又被泥土陷住,无论如何也不能前进半步,只有声声惨叫,死命挣扎。 片刻之间,村民和倥杜母都只剩下了地面上的头颅。 朝阳透过飞扬的尘土,将村民们暗黄的面孔镀上一层金色。他们村脸上并没有一丝恐惧,而是一种出奇的宁静。或许,直到此刻这群不死族人才真正明白了生命的最后奥义——那是无数次的复活所不曾给予的。 他们越陷越深,流土就要将一切带归地底。 旋转的黄土之上,只剩下一只幼小的手臂在沙土上欲沉欲浮。 这一定是一个女孩,因为那淡黄色的手腕上还挂着一串花环。 唯一的解释是,某位母亲在最后的一刻,将自己的女儿尽力托出了沙阵。 虽然这样做只能片刻延缓了女孩的死亡,但这却是她唯一能作的。 这也是不死之族最后的一点希望。 相思紧握着双拳,眼中泪光闪烁。她突然回过头,嘶声道:“先生,我们要救她!” 卓王孙只注视着远方,淡淡道:“这就是他们的解脱。” 相思失望的看了他一会,将目光投向杨逸之与小晏。 杨逸之双眉紧皱,静静俯视着沉沦的大地。而小晏双手结印,高站在巨木之端,晨风吹起他淡紫的华裳,眸子中深光的悲悯宛如在沙罗树前俯瞰众生衰荣的神佛。 只是他并没有救人的意图。 相思四顾片刻,嘶声道:“难道你们就没有一个人肯出手?” 卓王孙打断她,道:“任何人出手都毫无意义。” 相思低下头,双手握得更紧,她一字一句道:“就算毫无意义,我也不能见死不救!”这时,风沙更盛,那只小手正一点点消失在泥土中。她一咬牙,从树顶上纵身而下。 “住手!”杨逸之突然一声低喝,飞身去阻拦她。 杨逸之的身法当然比相思快了许多,然而两人栖身之树实在相隔太远,等他动身的时候,相思人已在树下。 她身形在林间几个起落,已经到了流土边缘,一扬手,袖中飞出一条流苏,一头系在旁边一条树枝上,手中略一借力,向流土中心飞去。 她足尖在流土上一点,立定身形,往下一探手,已牢牢抓住那女孩的手腕。 那只小手出奇的灼热,令她几乎撒手。然而她还是忍住了,一手紧紧拽住流苏,另一手用尽全身力气将女孩拉出流土。 那个小女孩竟然沉重得惊人,似乎沙土下有无数双手在和相思争夺。 流苏发出碎裂般的破响,本来不足四指宽的流苏只剩下摇摇欲坠的一线。相思一咬牙,催动内力,猛地往上一纵。 地下传来一阵凄厉而绝望的哭声,若有若无,却宛如刮骨一般,让人心神俱碎。 那小女孩的身体似乎终于脱出了沙土的包围,和相思一起缓缓上升。 渐渐的,一张通红的小脸出现在泥土下。 她脸上经脉突出,薄薄的皮肤被撑得透明,简直可以看到血液正在沸腾汹涌,相思被她诡异的样子怔了一下,手中力道一顿。 耳边响起一声低喝:“放手!”相思只觉眼前一道白光掠过,一股无形之力仿佛透过光线,在自己手腕上轻轻一扣。她甚至全身的真气都未被引动,而手已经不可抗拒的松开了。 等她明白过来,那张在沙土上仅仅浮现了片刻的小脸又已沉入地底。 盛怒之下,她循着白光所来之处,全力一掌击出。 然而她的手却愣在了半空中。 来人居然是杨逸之。 “你……”杨逸之欲言又止,那双几乎从来波澜不兴的眸子中已满是怒意,似乎相思刚才已铸成不可原谅之错。 相思被他的怒容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一声雷裂般的巨响从地底冲天而出,整个天地似乎爆裂重生般的震动起来,无数股尘土从地底深处巨浪般喷涌而出,其威力比刚才几次地动强了不止百倍,相思还未明白过来,手上的流苏已断为数截,身体随着翻腾的尘土迅速下沉。 大地并非按照一个方向下沉,而是分成了无数股不同的力度,彼此牵引撕扯,不断冲撞,直至化为碎屑,又立即加入另一股更为疯狂的力量。 相思感到自己的身体立刻就要被撕裂为无数碎块,她手腕突然一紧,身子已脱离了流土,随着杨逸之向来时的巨树飞去。 天地混沌,万物哀嚎,仿佛在一起经受这重生重死的剧痛。 杨逸之双眉紧皱,几乎是将相思扔回卓王孙身旁。 卓王孙在相思肩上轻轻一拍,帮她稳住身形,淡淡道:“快感谢杨盟主相救。” 相思挣脱出来,对杨逸之怒目而向,道:“你为什么阻止我?” 杨逸之转身看着下面那正在随轰然巨响不断深陷下去的土坑,沉声道:“你可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相思道:“我只是想救出那个无辜的女孩……”相思猝然住口,因为她看见眼前这个如魏晋名士一般的谦谦君子,神色第一次阴沉得可怕。 杨逸之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刚才已经逆转了安息之阵。” 相思惶然道:“安息之阵,我?” 杨逸之道:“刚才你看到的就是无綮国人历代所传的安息之阵。而你拉动的那个小女孩,正是全阵的枢纽。” 相思道:“全阵枢纽?难道,难道不是被母亲舍命托出地面的么?” 杨逸之看着她,缓缓摇头道:“安息之阵,借厚土之力而发,是无綮国民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战阵,必须借无綮国民鲜血催动,布成九星连珠之势。其中必有一人为全阵枢纽,站在全阵最高处维系九星之力,一旦发动,地肺震动,地气外泻,威力可比天地之开辟,同时将最大限度增强无綮国民的力量,使方圆数里内一切物体整个沉入地底,永远封印,故名安息之阵。然而就在战阵完成的一瞬间,你却将九星枢纽从地下强行拖出,原本凝结下沉的地气被全部打散,地脉纠缠断裂,安息之阵化为灭绝之阵,不仅地面上引发极其剧烈的土崩,而且,地底已经完全沸腾。所有地下之物都将被撕裂成碎片,包括……倥杜母和无綮国民的身体。” 相思似乎感到了什么,声音已经颤抖:“那些尸体……” 杨逸之道:“不错!无綮国民以土为食,着土而生,一旦在逆转安息之阵中吸纳地心之力,能量将膨胀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他语音一顿,低声道:“复活的力量当然也不会例外。” 相思脸色霎时惨白:“你是说他们还会复活?” 杨逸之回头注视着她,缓缓道:“是每一片碎屑,每一滴鲜血都会复生——立刻复生!” 第五章、芙蓉云深栖神兽 朝阳已经升到半空,上面高雯云净,中天一碧,日边红霞散为纨绮,而下面大地沉陷,黄土翻涌,如一片浑噩的云海,伴着风雷之声,震耳欲聋,天地被截然分为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天堂与炼狱就在滚滚尘烟中做着无穷无尽的对峙。 风势愈大,浮土蔽日而上,天空终于阴暗下来,大地的震动也由强而弱,由弱而无,似乎浩劫之后,一切正在缓缓平复。 然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却悄悄从尚在余震的土地中蒸腾而上,惊风而散,无处不是,宛如巨大的阴影,盘横在天幕之上。 四外怪声大作,宛如群鬼嚎哭,凄厉无比。 那片凹沉下去的土地渗出无数缕黑烟,继而冒出一个个三尺见方的土泡,此起彼伏,骨碌乱响,从高处看去,宛如一锅正在煮开的黏粥,滚滚翻腾,四面扩展。 众人的神色都十分凝重。刚才数千倥杜母破土而出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而现在,光凸起的土丘就已是方才的数十倍。 地肺翻腾,无数块被撕裂的血肉都会化作一个新的倥杜母。并且无穷无尽的复制下去。 一声裂响,数千只兽臂几乎同时伸出地面,向半空中肆意抓扯。一个倥杜母刚刚从泥土的桎梏中挣扎起身,下一个土泡又已隆起,宛如刚刚煮开的泡沫,无尽的繁殖。偌大的一池流土瞬时已被塞满,成了一片黑色的肉山血海,根本望不到边际。而那些倥杜母彼此挤压,极少转动,只能前扑后拥,在地上翻滚爬行,地色已经丝毫不可见,连其中唯存的几许间隙,都随时被新从地底钻出的倥杜母塞满,后者宛如叠罗汉一般伏在其他野兽身上,下面的野兽护痛,拼命甩头撕咬,一时间,万千怪兽竞相发出凄厉长啸。 突然,几头靠近沙地边缘的倥杜母止住嘶鸣,仰头乱嗅,似乎已然闻到了生人气息,蠕动着向几人栖身的大树爬来。 一瞬间,成千成万的倥杜母宛如怪浪潮水一般涌来。它们似乎无知无觉,只是循着血肉之气,疯狂前行,前排的倥杜母被同类踏在足底,瞬时就已变成了肉酱,然而那淋漓的血肉只被其他兽足一甩,落地之后在泥土中打了几个滚,立刻膨胀幻化,瞬间又已复生出骨肉经脉,经山风一吹,惨啸之间又已长成丈余高的巨兽。 它们虽然爬行得极为缓慢,但身体沉重,踏的地面一阵乱颤,宛如平空卷起千层黑浪,万蹄扬尘,群吼惊天,声势浩大,眼看就已进入密林。 那些倥杜母似乎有眼无珠,前扑后拥,遇到对面巨木竟然丝毫不知躲避,迎头撞上,还来不及后退,其他的野兽已然山呼海涌而至,将头的一批倥杜母生生压在树上,那些倥杜母痛急狂啸,死命挣扎,然而身后的野兽也无路可退,又被新赶到的巨兽踩踏挤压。一时群兽暴怒,哀嚎干云,空谷回音一震,直似万千迅雷同时暴发,石破天惊,山崩海啸。密林之中残尸遍地,黑血横飞,碎尸残血落地立刻重生,又向兽群中扑去,循环往复,竟是越来越多。 而那些千年老木也已不堪承受这无数巨兽的摇撼,参天巨干竟然顿时折断,倒落尘埃。群兽毫无畏惧,如潮水一般向下一棵大树涌去,只听枝叶纷断与兽蹄之声,乱成一片。顷刻之间,数十株十人合抱的古木已残枝寸折,碎叶如粉,被踏成一堆尘芥。 相思看得惊心动魄,照这样下去,只消须臾,自己容身这棵大树也会被倥杜母踏倒,这无数怪兽铺天盖地而来,任你三头六臂,也是杀不胜杀,更何况它们每一块血肉都能重新繁殖! 相思回头望着众人,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杨逸之皱眉道:“只有放火烧山。” 相思惊道:“烧山?” 杨逸之点点头。 小晏站在对面的大树上,道:“杨盟主是否知道这片丛林绵延千里,一旦纵火,只怕会千日不息,而林中草木禽兽,村人土著都会在杨盟主这把大火中被化为灰烬。” 杨逸之双眉紧锁,沉声道:“如果还有一线可为,杨某也不会想出如此横造杀孽之计。” 小晏默然片刻,道:“无论如何,纵火之事万不可为。” 杨逸之冷冷道:“倒不知殿下有何高见?” 小晏投目远方:“应将它们引到空旷无人之处,再行诛杀。” 杨逸之道:“殿下既知此丛林绵延千里,又何谓空旷无人之处?” 言谈之时,倥杜母已然到了脚下,将大树团团围住,只消几次冲击,几人脚下巨树已经摇摇欲坠。 卓王孙突然道:“芙蓉泽。” 相思惊道:“什么?”卓王孙没有回答她,只将步小鸾小心抱起,转身向北看去。 杨逸之和小晏亦是绝顶聪明之人,只略一点破,已然明白。 杨逸之道:“既然如此,引开野兽之事就托付殿下了。” “芙蓉泽?”相思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你是说村长提到过的,他妻子埋葬之地,芙蓉泽?” 小晏注视着脚下那群嘶声竭力向大树冲撞的野兽,决然道:“正是。时间不多,就请几位请赶快动身。” 他身边的千利紫石突然道:“杨盟主既然曾在此地生活过,必然对曼荼罗阵极为熟悉,为什么自己不肯,却要叫少主人留下?” 小晏脸色一沉:“紫石姬——” 杨逸之冷冷道:“我对曼荼罗阵的确极为熟悉,然而格于多年前的誓言,不能向诸位做更多解释。既然千利小姐认为杨某别有用心,还是请和殿下先退入大泽,在下留在此处引开倥杜母。” 小晏道:“不必,到此时你我二人都不必隐瞒,杨盟主你对此处地形最熟,理当先入大泽安排,而在下体内之血液与常人不同,更易引动群兽,形势危急,不容我多做解释,诸位还是请立刻离开。” 千利紫石声音有些哽咽:“既然少主人心意已决,就请让紫石一同留下。” 小晏摇头道:“倥杜母凶残暴戾,不计其数,到时候我只怕自顾不暇,何以分心照顾你?” 千利紫石毅然道:“正因为如此,紫石才要留下。” 此时脚下一阵猛烈摇晃,万兽齐鸣之间,大树一半已经坍塌下去。 千利紫石突然双膝跪下,低头道:“紫石受老夫人所托,一路服侍少主,无论如何,决不离开。” 小晏注视着脚下野兽,不去看她,淡淡道:“好,你留下吧。” 千利紫石脸上一片喜色,抬头道:“少主……”话音未落,她整个身体已然瘫软下去,倒在小晏怀中。 小晏回头对卓王孙道:“紫石姬就托付于先生。”他一抬袖,千利紫石的身体宛如毫无重量,从数丈开外的树顶平平向卓王孙处飘来。 众人只觉眼前紫光微动,小晏的身形已翩然而起,无声无息的落在东面的一棵巨木之端。 就在这一刻,脚下群兽怒吼,地动山摇,突然一声巨响,相思他们立足的巨木已经齐根折断。 卓王孙一手接过千利紫石,一手抱起小鸾,衣袂微动之间,身形已在十余丈开外。相思来不及多想,也纵身跟在他身后。清晨露水湿滑,林间古木枝干参天,遍布苔痕,相思起初还能勉力跟上,几个起落之后已觉体力不支,难以维继。不由降低了身姿,由平步树冠顶端改为牵住树冠下的藤蔓,一步步跟进。 身后的折断的大树多半已是百年之龄,枝实叶茂,倒地之时,势大力沉,再加上藤萝牵绊,引得周围的大树纷纷倒折,一发不可收拾,倥杜母顺势直追而上,有的干脆攀在欲倒未倒的树枝上,被摔得血肉横飞,沾土重生。只片刻功夫,本来只围堵在树林一头的倥杜母竟然已遍布林间,无处不在。 小晏站在树端,紫衫在晨风中猎猎扬起,他袍袖微张,袖底一道极细的亮光在他左手腕上迅速一转,异常鲜红的血顿时如烟花般绽开。他手势向下一顿,点点血珠被逼成一团团淡红的光幕,纷纷扬扬向树下落去。 倥杜母们倏的仰头向上,伸长脖子,四处乱嗅,突然发现了血腥之气,一同狂啸起来,而后蜂拥而上,向小晏藏身处冲来。 小晏的身形如巨蝶一般在林间缓缓穿梭,将群兽逐渐引向东面,以图暂作牵制。 相思勉强攀着藤萝,向北穿行,她额头已大汗淋漓,长发被山风吹散,拂贴在脸上,几乎睁不开双眼。突然她手上一滑,藤萝被一根尖利的树枝劈作两半,再也无法承受她身体的重量,向数丈高的地面直坠而去。 相思一声惊呼,触目之下,大树下面黑压压一大片,全被群兽挤满,毫无可立足之处。众兽扬爪咆哮,只待搏人而噬。 相思闭上了双眼。 突然,她手腕一紧,一种虚空之力宛如月光临照一般透体而过,身体重量顿失,宛如一抹晨雾,随着来力的方向腾空而上。 她讶然回头,竟然是杨逸之。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腕,神色虽与平常一样清冷,但澄澈的目光中,却隐不住透出几分歉然与关切。歉然仿佛在为方才的发火而自责,关切却是怕方才稍晚一步,就会让她陷入险境。然而,这样的目光只轻轻一触,就匆匆转开了。 相思脸色微赧,一来想到今日之事全因自己无知逆转安息之阵而起,十分惭愧,二来也是心力交瘁,也就不再好强,一动不动,任他带着自己向树林顶端跃去。不一会,身后兽声渐小,两人已在半里开外,眼前丛林显得比方才稀疏了好多。 山风微拂,白云荡波,若即若散,雨雾瘴气纷纷化去,四周山林藤萝都被笼罩在一层金光之下,远山隐没于云海之中,秀翠欲滴。相思方觉心胸一阔,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之气突然从下方传来。相思低头一看,没想到密林的中间居然藏着一大片沼泽。 只见那片沼泽方圆足有十数顷,大半隐没在芦苇杂草之间,水面上浓云遍布,伸出无数云脚,直垂水面,将整个沼泽封锁起来,只留下些许间隙,可见沼泽中水色青黑,水中腐草纵横,蚊蚁肆虐,不停有碗口大的气泡从泽中冒出,咕噜作响。水面上还漂浮着一层暗红的烟霞,宛如邪雾瘴气,腥臭扑鼻。 卓王孙牵着步小鸾,迎风站在沼泽边。从高处看去,他身边各堆着一道与人同高的断枝碎叶,宛如两道木墙,当中空出一道与树林同宽的入口。遥遥望去,整个沼泽面朝树林的一角的草木都已被砍断,露出一大片黝黑潮湿的地面。 杨逸之带着相思纵身而下,然后轻轻放开她,径直上前对卓王孙拱手道:“不想只来晚片刻,卓先生就几乎已竟全功,却让在下来捡这个现成。” 卓王孙微笑道:“在下只是捷足先登,抢了轻松的那一半,剩下的只有劳动杨盟主了。” 杨逸之上前一步,从弧墙中抽出一根断枝,看了看截口,微笑道:“这些无情草木之流,居然能劳动卓先生的春水剑法,也算万古未有之幸。” 卓王孙淡然笑道:“形势危急,只好让杨盟主取笑了。” 相思大概已经猜到了他们是要用火攻,正要问为何不在岸边堆砌土墙,而要筑在树林两边,离泽岸还足足有几丈的距离。还没待她出口,对面丛林之中又隐隐传来群兽践踏咆哮之声,似乎越来越近。只听得丛林中一阵哗哗乱响,又是数十株古树彼此牵扯,坍塌倒地。绿不透光的丛林中略透出一道缝隙,只见一团紫影在前,时动时停,在林间轻灵穿行,而无数黑影紧跟其后,似乎已被引逗得性发如狂,厉声怒吼间,磨齿扬蹄,迅速向沼泽挪动。 卓王孙笑道:“馨明殿下来得真是恰到好处。” 杨逸之远眺沼泽深处,皱眉道:“在我记忆中,沼泽中心有一座小岛,据此处大概仅半里之遥,以卓先生的轻功,带上千利小姐和小鸾踏水而过,应该绝无难处。”他回头一瞥相思,道:“但是相思姑娘只怕就力有未逮。不如由我带小鸾一程,卓先生可以专心照料相思及千利小姐。” 相思的脸上禁不住飞起一丝红晕。 卓王孙淡淡笑道:“杨盟主光明磊落,又何必拘于小节?相思今日已两次蒙盟主援手相救,不如这个人情就让她记到底。” 说话之间,对面丛林中已断木横飞,兽声鼎沸,尘埃冲天而上。那道紫光倏的停在密林边缘的一棵大树上,光华渐散,只见小晏舒开一臂,静静站在高处,紫衫临风飞扬。桃红色的鲜血如珍珠一般从他腕间滚落,在半空中轻轻蓬散,化为数十团血雾,落花般飘然而下。 树下的倥杜母宛如饕餮而见美食,扬蹄乱抓,齿牙毕露,争着舔噬上方的血雾,而这淡淡血雾哪里能够万千巨兽分食?更是引动群兽恶欲,不断跳纵,向树上撞来,似乎连性命也顾不得了。 卓王孙道:“馨明殿下,火墙已经备好,请速向沼泽中退来。”他声音不大,用内力传出,顿时显得满天遍湖皆是,震天兽啸竟也压他不住。 小晏似乎略一颔首,衣袂微张,身形已从树端凌空而起,无声无息的向岸边飘来。他身后黑浪一般的兽群翻滚而至,尘土冲天而上,伴着枝叶四散横飞。待兽群近了众人方才看清这群倥杜母全是劫后重生,形态与开始多有不同,有的大如狮象,有的小如野犬,有的头部被同类踩踏过,裂开一道血缝,又已从缝中生出一个新的头颅,足有三身两首,有的鸠形虎面,九首双身,狮形龙爪,有的形如僵尸,独足怪啸,真是奇形怪相,不可方物。 这时,卓王孙等人已踏水而过,退入泽中小岛之上。小晏并不着急,时退时停,腕底散开满天血花,将群兽一步步引入岸边入口。 那些野兽丝毫不觉有异,只循味狂涌而上。 小晏站在岸边,全身都笼罩在一片血雾之中,他面向群兽,双目轻闭,两臂舒开,长袖缓缓退下,只见雪光一动,双手手腕同时喷出一蓬血花,纷扬而落,片刻之间,他立身之处都已被鲜血染红。朝霞灿烂,垂照在他身上,那张本来就无血色的脸更隐隐罩上了一层青气。 血光更盛,群兽怪啸连连,蜂拥而上。小晏静静立在朝阳之中,似乎一动不动。眼见那第一波兽浪已然就要沾上他的紫衣,突然,他全身化作一团紫光平平向后退开十余丈,在沼泽污秽的水面上立定身形,宛如一叶浮萍,随波起伏,却是鞋袜不沾。 那群野兽狂奔之下,那里收势得住?只听沼泽中一片怪响,倥杜母纷纷跌入淤泥之中。在偌大的泽面上溅起无数丈余高的黑色泥柱。 小晏双手在身前舒开,指间微动,已结成两种法印。一道若有若无的淡紫光环瞬时环绕住他的全身,溅起的淤泥刚一近身,就已被远远弹开。而他腕间的鲜血却依旧从紫光中透出,在脚下蜿蜒成两道小溪,似乎并不受光环的桎梏。 那群倥杜母根本不顾同类的死活,只管踏着前排同类欲沉未沉的身体,向小晏扑来。一霎间十数顷的沼泽竟如大海一般澹荡不休,黑浪冲天,腥风遍野。小晏双手结印,闭目静立于沼泽之上,只待下一批倥杜母及身的一瞬,轻轻向后飘开一小段距离。 此时已是旭日在天,霞光万丈,成千上万的妖兽震天动地的向泽中跳去,淤泥澹荡而上,业已升过湖岸丈余,排山倒海的拍击着岸边,宛如一池方圆数十里的黑玉正在沸腾,弥漫出满天黑烟,腥臭刺鼻,却也极为壮观。巨力之下,岸边泥土石块都纷纷塌陷下去,相思这才明白,那两道木墙为什么建在远处,若是建在岸边,怕不早被冲散。 然而那些倥杜母数量实在太多,一时来不及下沉,后面的野兽又已踩踏而上,不知是嗅到了大泽中的死亡之气,还是仅仅因为泥浪的推打,有不少竟然踏着同类的身体攀爬着向岸边回退而去。 相思方要惊道:“不好”,眼前一花,杨逸之已纵身而起,在泽面上几个起落,已到了岸边,只见他凌空一扬手,数点火光从指间飞出,在空中划出两道彩弦,纷扬而散,落到两堆木墙上。火光瞬时冲天而起,杨逸之衣带微招,整个人仿佛交错的光影,若隐若现,宛如在湖面信步一般,瞬间已折回小岛之上。 那些正要爬上岸边的倥杜母一见火光,顿时四足颤抖,齐声哀鸣,推挤之下,又纷纷掉头冲向沼泽。 足有半个时辰,兽群落水之声才渐渐小了下去,泽面上一开始还可以看见无数兽爪狂舞,然而不久就已沉陷,慢慢恢复平静。 这无数有不死之身的妖兽终于被十余顷大泽深陷泥底,不得动弹。 小晏退回岛上,落地的一瞬,身后长发如云般当风扬起,护体光环顿时散成一蓬紫色粉尘,随风散去。 千利紫石似乎看出了事情凶险,一声惊呼,冲上前去跪倒在他脚下,将衣裙撕下一条,为他包扎,眼泪宛如滚珠一般落到他的广袖上。小晏的神情依旧十分平淡,遥望水面道:“只希望接下来这封印的万亿岁月,能化解它们的执着与恨意。” 第六章、琉璃赤松暗相授 大泽北面的树木似乎比南面略小,然而却更密更茂,南面藤萝虽盛,究竟还能看出树木形态,而此如藻葛横生,不仅将树木杆枝裹了个密不透风,连树木之间的缝隙都被缠满,一眼望去宛如丛林中遍布着各种形态的围墙,直耸入云。稍入树林深处,耀眼的阳光顿失,林间雾霭氤氲,寒气逼人,几步之外的景物就已暗黑难辨,只隐约可见一些阴森的轮廓,虽是白天,却和夜间浑无分别。 几人越过沼泽,继续向北行去。 走一会儿,步小鸾感到又冷又累,于是几人便在林中升起一团篝火,略为休息。千利紫石一直服侍在小晏身边,暗自垂泪。然而小晏神色安闲,一路与众人谈笑,似乎全然无碍。 相思拾起一些枯叶,正要添入火堆,却偶然间透过篝火的烟尘,看到小晏手持一根树枝,轻轻拨弄篝火。他俯身的一刻,难以克制的痛苦从他的眉宇间一闪而过,脸上也隐隐罩着一层青气。然而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等他抬起头时,那张苍白的脸看上去又已完美无缺。 相思忍不住问道:“殿下,你……” 千利紫石回头冷冷看了相思一眼,目光中透出几许阴冷的敌意。 小晏似乎陷入沉思,并没有听到她的话。 相思还想说什么,身后的落叶突然发出一阵悉嗦的脆响。她一开始以为是虫蛇一类,没有回头,却看到对面步小鸾正惊惶的望着她身后,似乎那里正站着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相思惊觉回头,一双熟悉的碧绿色眸子顿时跃入眼帘。 那赫然正是伏在曼陀罗肩上的火狐! 就在那一瞬间,相思心中的恐惧、惊讶都随着这双眸子深处的阴翳一起散去,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迷茫,一种宛如不知身之所来,心之所往的迷茫。 她只觉得双眼乃至整个身心都被这两团绿光占据,周围的一切都在这绿色的鬼火的照耀下显得下黯淡无光。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向西南站立,更让她吃惊的是,西南面的丛林角上居然是一块月牙般的小湖。 相思一抬头,发现卓王孙等人就在身旁,也正遥望着那不远处的湖泊。相思如梦初醒:喃喃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卓王孙眉头微皱,没有答话。步小鸾回头不解的看着她,道:“我们刚才一起追那只火狐狸,追了好远才被引到湖边来的呀,难道姐姐不记得了?” 相思茫然四顾,道:“不可能……那,那只火狐到哪里去了?” 步小鸾似乎觉得她的神色很奇怪,偏着头看了她一会,道:“逃走了,我们亲眼看见它逃进湖水里的,扑通一声,到现在都没见上来。” 相思不可置信的摇摇头,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再也说不出话来。 杨逸之望着湖水,皱眉道:“它会一直跟着我们。” “哗——哗——”一阵水声突然从寂静的湖面下传来。 水波推开一圈涟漪,树木倒影顿时凌乱不堪。波纹越扩越大,几乎荡到整个水面,无数水泡也从水中澹荡而上。 相思还没有回过神来,一群人已经从水中浮了上来。 这群人有男有女,看上去十分年轻,然而却披发纹身,皮肤黧黑,突唇暴齿,颧骨高耸,极其丑怪,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异常。他们身材都极度矮小,宛如儿童。 这群人看上去似乎是一群土著渔民,身上却没有带着任何捕鱼的工具,整个身子都潜在水下,只露出一双碧绿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不远处的陌生人,神色看起来却并不友好。然而,无论如何,此时看到水中出来的既不是怪兽也不是火狐,的确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双方对峙片刻,杨逸之上前一步,骈指当胸画了半个弧。 那群渔民默然不语,过了一会,一个看上去略为年长的拨开众人,游到岸边,也向他回画了个半弧,似乎是在回应。其它的渔民的神色也缓和了一些,冒出个头来,然而他们似乎远不及无綮国民好客,仍远远浮在水面,疑惑的望着来人,似乎只要略有惊动就会立刻潜入水中逃走。 杨逸之和那个游到岸边的人交谈了片刻,回头道:“相思姑娘,借你的的珠宝一用。” 相思似乎没有听明白:“珠宝?” 杨逸之点头道:“这些喜舍国人逐水而居,生性多疑,却又极为贪财好利,如果外来客人不以贵重珠宝为见面礼,很难获许进入其领地。” 相思有些为难:“我……”,却迟迟不肯举动。她生性随意,全身从来不带珠宝,倒是袖中藏的暗器多半为玛瑙明珠精心制成,只是兵者不祥之器,怎能拿出来做礼物相赠? 千利紫石伸手从发髻上解下一枚明珠,递给相思道:“相思姑娘妙相天成,自不必以俗物污其丽质。紫石这点浊物,还请姑娘代为转交给杨盟主。” 相思脸色微红,将明珠接过,递给杨逸之。那粒明珠浑圆乌黑,足有龙眼大小,阳光之下乌光流转,闪烁不定,虽只一粒,却已是价值连城。 杨逸之摇摇头道:“千利姑娘的珠宝虽然珍贵,无奈这群喜舍国人虽然好利,却并不识货,他们只要是七彩透明,光华粲然之物就认作稀世之珍,而且一味求数,巴不得每人都分得一个,千利姑娘这枚墨色珍珠,只怕在他们眼中只被枉被认做顽石。” 相思道:“那么一时之间,我们到哪里去找那么多七彩透明之物?” 杨逸之望着那群喜舍人,皱眉不语。 卓王孙淡淡道:“一群荒野刁民,何足纠缠。” 相思道:“难道先生想硬闯过去?” 卓王孙淡然道:“我只是借路一过,他若不犯我,也就罢了。” 小晏道:“若这些喜舍国人冒犯卓先生又当怎样?” 卓王孙道:“犯我者死。” 小晏将目光从湖水深处收回,缓缓道:“深山野民,与世无争,卓先生何必下此杀手?” 卓王孙道:“拦路索财,无异行劫,如此凶顽愚顿之民不杀又留之何用?” 小晏摇头道:“卓先生,他们心中贪念与生俱来,天性使然,并非出于恶意,虽然过于执着,然而天下何人无执?或执于功名,或执于情爱,或执于生死,我等六人,不远千里涉此蛮瘴之地,心中何尝不是各存一念之执?同样是执,又何分贵贱?何况他们喜好之物,在先生眼中一文不值,但却是此地罕见之珍,绝难找到。这些人世代积攒,也不过数粒,这些喜舍国人日夜受贪欲煎熬,已是天降之罚,你我若出吹灰之力,代其寻找,就能将很多人暂时从痛苦中解脱,又何乐不为?”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殿下既然已有解决的办法,在下只需拭目以待就是。” 小晏回头看了看水中的村民,他们似乎听到众人的争执,更为惧怕,全身都隐没水中,而水面上一双眼睛,却直盯着前方,露出贪婪之色,似乎既要逃走,却又舍不下生人的礼物,神色极为痛苦。 小晏叹息一声,不忍再看。 相思疑惑的道:“这里丛林绵延千里,连岩石都极少见到,殿下去哪里找他们要的珠宝?” 小晏微微一笑,道:“树脂。” 相思抬头一望,林间果然有不少松树,苍老的树干黑皮龟裂,挂着一些明黄色的垂脂。然而那些树脂在林间受湿气蒸熏,已显得光华黯淡,何况树脂本只一色,又哪里来的七彩透明?相思正待再问,小晏袍袖一拂,数道寒光猝起,直向松树枝干而去,恍惚间,只见一团碗口大的淡紫光幕在林间穿梭,宛如穿花紫蝶,在每一处花枝上略作栖息,又已回到他手上。小晏双掌在胸前抱圆,将紫雾围拢掌心。紫气在他双掌之间飞速旋转,越来越快,渐渐传出劈劈啪啪的轻响,宛如气团里面有什么东西正被高温烤灼爆裂。 而那团紫雾的外层,寒光闪烁,似乎笼罩着一层薄冰。寒气从他衣袖间散出,渐渐扩大,在紫光之外形成一团硕大的冰雾,氤氲流转,将小晏的身体整个笼罩其中。 就在冰火交替淬炼之下,紫光之内渐渐透出几道虹彩般的光华,似乎有很多细小的亮点在隐隐闪耀。小晏手腕一沉,一声脆响传来,先是那团外层的白光似乎春冰初化一般从当中裂开一道极细的裂痕,迅速扩散,整个裂为碎屑,而那团紫光却从他掌心腾空而起,一面上升,一面迅速膨胀。眼看已膨胀到云彩大小,就止住上升之势,在空中一顿,颤抖了几次,突然凌空爆散。 一时间,半空如散开一朵千层紫莲,缓缓飘散,由浓而淡,由淡而无。数百粒晶莹彩光从紫云间纷扬落下,宛如下了一场七色珠雨。 小晏一抬手,那场珠雨像沙漏中的流沙一般,无声的向他袖中汇聚,片刻之间已被全数收入袖中。千利紫石双手托出半幅织锦,守候在一旁。小晏袍袖微拂,织锦上已多了一堆七彩碎珠,在阳光下不住滚动。 小晏对杨逸之道:“这些碎石,就请盟主代为转赠喜舍国人。” 杨逸之也不答话,接过织锦向湖边走去。湖中的喜舍国人个个眼露贪婪之光,直勾勾的盯着杨逸之手上那包碎石,似乎已经忘记了害怕。 杨逸之一面做着刚才那个画圆的手势,一面将锦包递给领头人。那人发出一声狂喜的尖叫,劈手夺了过去。杨逸之低声说了几句土语,那群渔民面露喜色,向湖边游来,他们水性出奇之高,在水中宛如泥鳅一般,在水中穿梭了几次,就已爬上了湖岸。 那些人喜极高呼,将那包碎石不停传阅着,每个人拿在手上,都贴于胸口,抚摩良久,才肯交给旁人。然而他们似乎对客人仍心有忌惮,不敢太过接近,只排成一行向西南面丛林中行去,不时回过头看诸人一眼,似乎是在带路。 喜舍人的村落与无綮国民大相径庭。他们沿着湖岸用圆木建起低矮的房屋,圆顶,方墙,靠近地基的地方多半用碎石砌成一个大池,其中注满清水,将木屋的一大半都泡在水中。 这样的屋子村落中不过五六间,彼此相隔甚远,加上地形曲折,有时几乎要走上将近一个时辰的路程。 每间房屋却十分宽大,每间能容几十人同时居住,每一姓家族就居住在同一间大屋里,数世同堂。每当添丁增口,房屋不够时,就靠着原来的木屋再搭建出一块去,再将墙打通,就这样代代扩建,从不分家。 眼见天色又晚,杨逸之向喜舍人借宿,喜舍人虽然一开始面露难色,终究还是答应了,只是要让他们两人一组,在村中诸姓人家的大屋中分别留宿。入乡随俗,几人便分别跟着各姓村民回到屋中。杨逸之借宿于村长之家;卓王孙、步小鸾借宿于村北鲲姓人家;小晏和千利紫石则在村南鳙家,相思则随一个小女孩来到村东鲤家。 相思跟着女孩涉水入屋,只见屋内湿气极重,桌椅都浸在水中,半浮半沉,桌面上没有放任何东西,却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木桶、葫芦漂在水上,里面储存着熟食、米酒和水果一类,任何人只要随手一伸,就能捞过一桶来大快朵颐,看来这群喜舍国民虽然贪财吝啬,在吃食上却依然大方得很。 房间很大,中间没有墙门隔开,只有一些柱子支撑着,为了防止柱子被水浸泡腐朽,柱子底部还涂着一种鲜红的油漆状物质。屋内没有床,只在大屋的北角停着许多独木舟,用人臂粗的藤萝彼此连接起来。这些独木舟统统是由几人合抱的大树从中纵劈两半,再挖开一个可容一人的深坑制成,这正是喜舍人夜晚休息之处。有的仅容一人侧卧,有的略大,可容两人栖身,看来就是夫妻的婚床了。那些婚床也和普通的木床连在一起,看来喜舍人已惯于合居,并无隐私之念。 喜舍人个头极矮,而所用的木材却又显得巨大异常,远看上去十分滑稽,仿佛水獭在横倒的树木上钻出一个栖身的小洞,又仿佛古人厚葬时三棺三椁巨型棺木。 那个女孩领着相思到了屋角的一张船床上,并递给她一个由螺丝壳制成的灯台,里面盛着半盒贝油。点燃贝灯,相思才发觉眼前的这张船床居然却做的很精致。床身上刻画着种种花纹,多半都是鱼龙水藻一类,厚厚的床壁上还挖着许多小槽,陈放着一些食物、工具和贝壳等饰品,床坑中铺着一层厚厚的干苔藓,看上去十分舒适。船身只比水面略高,右面挖出一小块凹槽,用木钉钉着十余根绿色的细绳。仔细一看,绳的那头正系着好些木桶、葫芦,看来只要躺在床上伸手一拉,美食美酒就自动到了嘴边。 相思一时兴起,四面寻找,却发现左面船壁上竟也穿着一条红色的丝线,却比右边的绿绳细了好多,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觉,而且红绳那头并没有系着东西,一直没入水中,却不知道何用。 相思正欲将红线拉起来,却发现它似乎被钉死在船床之下,刚要寻找其源头所在,只听一个中年男子在屋中高喊了一声,其它喜舍人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涉水向船床走来。 相思以为自己拉动红线惹起主人不快,正要道歉,却见那些喜舍人似乎并没有看她,一个个径直走到床前,翻身进了木坑里。他们刚一躺下,就伸手拉过水中的木桶,仰面吃喝起来。一时间,近百人一起动口,咀嚼饮食之声不绝于耳,颇为好笑。相思听了一会,也不由食指大动,正要也拉过一些食物来和主人随喜,那个中年人又一声高喊,四面响起一片将木桶放回水中的扑通声,紧接着每个船床上的油灯都被吹灭了,只片刻,房中就已毫无声息,似乎那群喜舍人竟已然睡熟了。 相思只得打消了宵夜的念头,拉过软软的苔藓被子盖在身上,虽然树坑显得有些小,但却十分舒适,蜷起腿来也可以美美睡上一觉,聊慰多日的疲劳。 正在这时,她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水响。 相思一惊,坐了起来,却看见千利紫石站在面前。她神色憔悴,两眼红肿,似乎刚刚哭过。相思惊道:“紫石小姐,你为什么在这里?” 千利紫石声音嘶哑,道:“紫石有一件急事,要请相思姑娘帮忙,去晚了只怕就来不及了。” 相思道:“到底什么事?殿下知道么?” 千利紫石摇头道:“此事纯粹是紫石个人所托,并未告诉少主人。姑娘不必多问,去了自然就知道了”,言罢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就往外走。 相思一面起身,一面道:“紫石小姐请轻一些,不要惊扰主人。” 千利紫石回过头来,冷冷看了她一眼,道:“相思姑娘不知道么,他们是听不到的。喜舍人一旦睡着,就算你拆了这间房子,也不会醒来。” 第七章、照影邪灵碧血新 走出了木屋,发现只是傍晚时分,门外林壑岩岫,含烟浸彩,顶端都被夕照染成淡紫,下半部沉浮于阴影之中,却愈加发青,周围云蒸霞蔚,映着夕阳斜晖,幻出无边异彩。当中拥着一轮落山红日,大有亩许,照得满山遍野都是红色。 千利紫石借宿的鳙姓人家离此处竟然有好几里地的路程,两人到达鳙家大屋的时候,太阳已经整个落了下去,腾腾的烟雾伴着氤氲的水气,把木屋整个罩在浓厚的白雾之中。 相思推开房门,屋内凉水齐膝,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千利紫石伸手过来,相思以为她要接过自己的油灯,正要递给她,不料她手腕一沉,猝不及防间,已经扣住了相思的脉门。 相思讶然道:“千利姑娘,你……” 千利紫石也不答话,另一手飞快的封住了她的穴道,而后从腰间抽出一根绳子,将相思的双手紧紧绑住。 相思茫然间,突然回忆起火堆旁她异样的目光,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寒意,颤声道:“千利紫石,你到底怎么了?” 千利紫石平静的把绳子打上结,道:“相思姑娘本来也算中原一流的高手,千利并没必胜的把握,只是江湖险恶,相思姑娘原不该对一个陌生人如此信任。” 相思秀眉紧皱,不再答话。 千利紫石淡然道:“相思姑娘不必暗中运动内力了,紫石武功虽然低微,但相思姑娘要冲开穴道也要一个时辰以上,何况这根绳子是幽冥岛迡蚕丝所织,天下能挣开的人不过四五人,少主人、杨盟主、卓先生或者不在话下,然而对于姑娘而言,却是万万不能之事。” 相思深深吸了口气,反而平静下来,道:“那么你到底想要怎样?” 千利紫石道:“相思姑娘还记得我刚才有一件事要求姑娘帮忙么?” 相思道:“可是我已经答应你了。” 千利紫石摇头道:“那只不过是因为姑娘不知道我要什么。” 相思道:“那好,你要什么?” 千利紫石注视着相思的眼睛,缓缓道:“我要借姑娘心头之血。” 相思一怔,道:“我心头之血?” 千利紫石冷冷望着她,道:“传说中,平常人心有五窍,圣人七窍,比如殷商比干,称作七窍玲珑心,主聪慧而早夭,是万中无一的异禀。而相思姑娘心中却流着九窍之血。” 相思不可置信的道:“我?你是说我心有九窍?” 千利紫石冷笑一声,摇摇头道:“九窍者普天之下只有三人,均是半人半神之体,拥有不可思议之力,并非凡人所知。相思姑娘不过偶然的机会里得到了九窍异人心头之血,成为了九窍神血的继承者。” 相思道:“就算是这样,你要我心头之血又是何用?” 千利紫石道:“少主人……”她猝然住口,眉宇间掠过一丝痛苦,瞬时又已恢复了冷漠:“这些相思姑娘不需要知道,只要告诉紫石一声,是借还是不借。” 相思道:“我若借给你,便会怎样?” 千利紫石道:“人无心则死。你在半个时辰中将失血不治,而且剜心之痛,也非姑娘这样养尊处优的人能够忍受。” 相思脸色一变,道:“我若不借呢?” 千利紫石叹息一声,道:“我只有强迫姑娘。” 相思苦笑道:“既然借也是死,不借也是死,为何还不动手?” 千利紫石摇头道:“这里不行,九窍神血离开人心,片刻就会变质,我必须将夫人带到少主面前。” 相思深叹一声,道:“没想到你竟然是为了殿下而来。” 千利紫石冷冷道:“姑娘和少主多次彼此感应,难道就没有想到是九窍神血的作用?殿下和我远涉中原,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寻找另一位九窍神血的继承者,取她心头之血。其间虽然多有变故,然而我们最终还是找到了九窍神血的所在……相思姑娘,生命诚然可贵,但可以为少主人的大业而牺牲,何尝不是死得其所?从这一点来讲,紫石倒是很羡慕姑娘。” 相思苦笑着摇了摇头。 千利紫石道:“相思姑娘还有什么话说?” 相思道:“我只是不明白,若真如你所说,殿下有很多次杀我的机会,为什么都白白放过了?” 千利紫石脸色陡然一变,似乎相思这句无意中说出的话,正好戳到了她的痛处,她的眼神更加凌厉,一字一句道:“我也不明白,好在我们现在都不需要明白了!”她话音方落,扬手张开一个银色的口袋,将相思整个套住,迅速拴好袋口,往屋内涉水而去。 千利紫石将口袋重重扔到一张船床上,解开了口袋,相思全身都已被冷水浸透,长发摇散,和衣衫一起紧紧贴在身上,在夜风中微微颤抖。 千利紫石冷冷道:“相思姑娘受苦了。” 相思将脸转开,不再答话。 她一转头就看到了小晏。 他在一张很大的木船上趺跌而坐,双手结印胸前,长眉紧锁,双唇毫无血色,似乎正在极力克制着某种痛苦。他身后的长发和紫衣不时被虚无之风扬起,又立刻垂落。周围一层淡淡的护身紫气,也只能勉强成形,时有时无。 紫石静静的在一旁看了片刻,眼泪默默的从冰霜为色的脸上滑落。她抓住相思的手腕,一纵身,两人一起落到小晏身旁。 千利紫石跪地道:“少主人。” 小晏的双目睁开,一阵细微的碎响传来,他身旁的紫气再度如春冰解冻一般化开,落了一地紫尘。 千利紫石猛地抬头,嘶声叫道:“少主人!”,伸手去抓小晏的衣袖。 小晏已知无力将她的手震开,只是轻轻一让,千利紫石顿时跌倒在一旁,恸哭起来。她双手在船板上一顿,木板上顿时多了十道深痕。 小晏声音虽然很轻,然而仍然含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紫石姬,我要你立刻放了她。” 千利紫石道:“不!” 小晏道:“紫石姬,你要违抗我的意旨么?” 千利紫石低头哽咽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不忍心让少主再受折磨。” 小晏叹息一声,道:“这点伤势,我自会处理,你马上放了相思姑娘。” 千利紫石突然抬头,嘶声道:“紫石姬自幼服侍少主,心中明白体内每一滴血对于少主人意味着什么,何况这次少主人所失之血,已经太多……” 小晏打断她道:“我已经疗伤无碍,你不必担心。” 千利紫石突然大声道:“你在说谎!少主九天星河的内力已经全部打散,在体内伺机反噬,凶险无比,难道不是么?” 小晏双眸神光一动,又渐渐平静,道:“生老病死,不过人生常态。” 千利紫石道:“少主人难道忘了老夫人的嘱托?” 小晏叹息一声,慨然合目道:“慈亲之命,何敢忘怀。” 千利紫石猛地将相思拉过来,一字一句的对小晏道:“既然如此,星涟就在眼前,少主人为什么不肯杀她?” 相思听到星涟两个字,身体不由一颤。不久前的那一幕渐渐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 原来所谓九窍神血,就是青鸟族的预言者星涟临死前注入她眉心之中的桃红色鲜血。 青鸟族信奉女神西王母,其预言有洞悉天地变化,山河改易的威力。她们的力量就来自于血液。因为他们的血液不是人的血液,是西王母独自在昆仑之颠修炼时,用月光割开手腕——三滴血,化作三只青鸟,到人世间传播西王母的恩泽。因此青鸟族的力量来自于神。 几个月前,传说中不死的青鸟族先知星涟,在为卓王孙预言此行吉凶的时候,却突然发狂,向相思扑来。在她的尖尖十指插入相思咽喉的一瞬间,双手突然折回,插入了自己的胸膛。一股桃红色的鲜血带着刺鼻的腥气,顿时溅满她的双眼。一种刺骨的幽寒也从双眼潜入全身,这种感觉诡异之极,直到如今想起来,也是不寒而栗。 而当时她脚下,落着一枚桃红的心脏,上边九个美丽的孔窍,还在轻微的搏动着。 相思的记忆一旦开启,眉心中一阵强烈的刺痛伴着恶心感顿时浮涌而上。要不是她穴道被封,几乎忍不住要伏地呕吐。 小晏目光只在相思脸上一停,便挪向远方:“很久之前我就已经证实,她并非星涟。” 千利紫石道:“不错,她的确不是星涟。然而她和少主一样,是九窍神血的继承者!” 小晏默然片刻,千利紫石又道:“九窍神血本来流淌于日曜、月阙、星涟三位真神心中,然而三位真神都会在灭度前为自己选择一位继承者,将鲜血灌注于其体内。然后立刻剖心灭度。所以,相思就是星涟神在世间的唯一传人,也是少主唯一的机会……” 小晏一声轻喝:“紫石,不必再讲了!” 千利紫石挣扎着向前跪行了两步,抬头逼视着小晏道:“其实这些,少主人比谁都明白,为什么一直不肯杀死她,不肯取她心头之血?” 小晏拂袖道:“时机未到。一旦机缘成熟,我自会动手。” 千利紫石道:“少主人分明是在撒谎!取九窍神血之事,早一日就多受益一分,而晚一日就多一分凶险。” 小晏一时默然,轻叹道:“她和我不同,我是自愿承受九窍神血,而她完全无所知觉。” 千利紫石道:“她诚然无辜,但少主所图乃大,非为一己之私,有所牺牲在所难免,不可因一念之仁而让老夫人多年心血化为泡影!” 提到老夫人,小晏脸上闪过一丝凄凉之色。 自孩提时代开始,多少人羡慕他龙凤之姿,天人之表。然而唯有他自己知道,天皇贵胄、容颜绝世的后面,是深渊一般的黑暗,痛苦,和一颗永远的寂寞的心。 上天是如此厚爱,赐给了他一身幽绝的异香,然而,只有他自己能闻到,异香笼盖下,那若有若无、却又无处不在的血腥之气。他曾因此而深深的恐惧、痛苦、绝望,甚至彻底厌弃这具被他人艳羡的躯壳。 从记事那一天起,他就知道,每到月光最盛的时候,自己体内就会透出一种魔鬼一般的欲望,宛如针芒一般,狠狠刺透他的骨髓,让他全身的血液沸腾,烧灼着每一寸肌肤。这种痛完全来自神髓深处,根本无法阻止。 每当这时,母亲大人就会递过一尊琉璃盏,里边盛满了猩红的液体,寒光宛转,散发着最邪恶的诱惑。 喝下去,痛苦就会暂时减轻,然而欲望和罪恶却也更深深的植入了身体,下一次将来临得更加猛烈。他渐渐的不敢出门,不敢站在阳光下,只能躲藏在阴暗的帷幕后,他知道,这个自他出生之日就种下的恶毒咒语,必将伴随他一生一世。 直到十三岁那年,他才知道,自己喝下的,是人血。 不是普通的人血。只有禀性极阴极寒者的心血,能够缓解这个嗜血之咒。 母亲为了他,四处寻找禀性阴寒之人,再从中选出健康、干净、美丽的少女,将她们带到幽冥岛上,然后,终结她们如花的生命,将她们心中之血,注入那一盏盏美丽的琉璃杯。 珍珠红,琥珀浓,酒盏杯握在他苍白而修长的指间,美得让人心颤,谁又知道,这美丽后边,是何等的罪恶,杀戮? 他终于将酒盏打碎,再也不肯喝下这一杯杯鲜血。这是他第一次忤逆母亲。酒盏落地那一刻,他看到母亲眼中的痛楚与凄伤。 破碎的声音透过了时空,仿佛从不可知处传来,他的心猛地收紧,仿佛被多年前的回忆猛击了一下,痛得再也说不出话。 千利紫石注视着他,眼中也有了泪光,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能看懂他的痛苦,也一直默默侍奉在他身边,但却无能为力。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杀了她,就能终结这一切痛苦,如果少主人不忍下手,就请让紫石代劳!” 言罢,千利紫石左手一抖,将相思手上的绳索绕在她脖子上,强迫她抬起头来。另一手运指如钩,向她胸口直插而落! “住手!”小晏一声轻喝,紫袖微张,一蓬散乱的紫气从袖底涌出,在相思和千利紫石之间砰然爆散。 千利紫石低哼了一声,右手手腕顿时脱臼,指尖鲜血淋漓而下,相思胸前也是一片血痕,不知是千利紫石的还是她自己的。 小晏双眸神光闪烁,似有不忍之色。他本无心伤到两人,只是此刻真气已全然不受控制,若一个不慎,不仅自己血脉顿时逆流,而且两人绝难以承受其真气,必定重伤。这样仅受轻伤,已经是万幸了。 然而他自己的情况却颇为不妙。一招击出后,全身凌乱的真气似乎都脱离了约束,在体内恣意乱行,不时猛烈反噬。 小晏再也无法控制,双手支撑着地面,身后的长发凌乱的垂散开来,铺散在木板上,额头上也是冷汗淋漓,全身都在一团凌乱的寒光中微微颤抖。 千利紫石不顾自己的伤势,将相思推开,扑上前去。她一手扶住小晏,一手放在口中,用力一咬。鲜血顿时从她嘴角流出来,染在因疼痛而苍白的脸上,显得十分诡异。她小心翼翼的将流血的手腕递到小晏唇边。 黑暗中,小晏澄净如秋夜一般的目光从乱发后面透出来,冷汗已经将他额间的散发湿透。他轻轻摇头,似乎想尽力将千利紫石滴血的手从眼前推开,而另一种压抑不住的欲望又从他苍白的唇间升起——那是对人类鲜血的欲望。 他用力握住千利紫石的手,全身微微颤抖着,像是要抗拒,又像要攫取,猩红的鲜血一滴滴滚落在他本是永远一尘不染的衣襟上。 相思转开脸,她已不忍再看下去。 她已然明白了,为什么初见千利紫石的时候,她的颈间会留着那可怕的巨大创口,为什么岳捕头会断定小晏身上有血腥之气,为什么小晏在甲板上会逼她脱下衣服,为什么当她反抗的时候,仅仅在他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就会让他突然疯狂般的想杀死自己。 相思将目光投向茫茫水波,心中一阵刺痛。眼前这具宛如神佛一般完美无暇的身体,居然同时栖息着魔鬼的欲望,需要不停攫取人类的鲜血才能延续。 相思回过头,透过他夜幕一般垂散的乱发,隐隐看到了他双眸中的泪光。那不是为自己的痛苦而流泪,而是年少的释迦太子,在偶然的机会里领悟了人类的生老病死,却感到深深的迷茫、痛苦、孤独、而又无可奈何。 相思心头一恸,或许千利紫石是对的,若真能为他解开血咒,那么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如果她的身体还能行动,她或许也会毫不犹豫的走过去,将自己腕间的鲜血递到他唇边。 黑暗中水波微微的振荡已经停息。小晏的呼吸也已渐渐平静下来,道:“我已经没事了,你放了她。” 千利紫石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却轻了很多:“能为少主减轻痛苦是紫石最大的荣幸,但是紫石不忍看着少主为紫石而自责!” 小晏合上双目,道:“我自有办法,你快点让她走。” 千利紫石一面垂泪,一面包扎好腕上的伤口,再为小晏束起身后的散发。她的动作如此温柔、仔细,仿佛已经做过了千万遍,她泣声道:“少主人,只要杀了她,你就能解开月阙在你身上的血咒,你还要忍耐到什么时候?” 小晏避开她,沉声道:“不要再说了,你立刻把她带回去!” 千利紫石跪直了身体,摇头道:“决不。” 小晏沉默了片刻,缓缓将脸转开,看着一池墨黑的水波:“千利紫石,现在我以幽冥岛主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回老夫人身边,不得我允许,不得擅自离开。” 千利紫石愕然了片刻,仰望着小晏,喃喃道:“少主人是要赶我走?” 小晏叹息一声,道:“是。” 千利紫石陡然站起身,后退了一步,摇头道:“不,紫石誓死服侍少主,决不离开。” 小晏冷冷道:“你自幼生长在幽冥岛上,应该知道违抗岛主之命的后果。” 千利紫石呆呆的看了他一会,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少主人……” 小晏脸色一沉,道:“此话我已经出口,就决不会收回,你立刻离开。” 千利紫石重重的跪倒在地上,双手支撑着身体,失声痛哭起来。 小晏转过身不去看她。 浓浓黑暗中,只有清冷的水声和她轻轻哭泣的声音。 过了好久,千利紫石缓缓从船板上支撑起身体,哽咽道:“紫石自幼经老夫人抚养,恩重如山。少主人善良慈孝,待紫石名为主仆,实如兄妹,如今不仅狠心赶我离开,而且违抗老夫人的命令……这一切却不过,不过是为了这个陌生女子……难道……” 千利紫石抬起泪眼,嘶声道:“难道少主人也动了世俗情欲之念,竟然为了她,连一切都不顾了么?” 小晏猛然回头,喝道:“住口!” 这句话一出,三个人都同时一怔。 千利紫石呆呆的望着小晏,泪水如断线之珠,无声的落下。 小晏低头,轻轻咳嗽了几声,神色也有些黯然。 正是十三岁那一年,他打碎了母亲递过来的酒盏,而后将自己锁在卧室内,整整七天七夜。他发誓永远不再碰哪些罪恶的液体,发誓凭借自己的毅力,摆脱对鲜血的倚赖。 那是一段梦魇般的日子,记忆里只是大块的血红,他将床上的紫色幔帐拖到地上,一条条撕碎,指甲折断,紫檀木的地板也被划出道道深痕。黑色的长发披散,宛如一朵凋谢的墨色莲花,又被泪水濡湿——他的优雅,他的风仪,他的高贵,都被欲望与挣扎击得粉碎!然而,他始终不肯打开房门,接过那杯救命的鲜血。 第七天的早晨,他已经完全虚脱,房门突然开启,阳光是如此刺目,然而更刺目的是母亲的目光,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轻轻推了进来。 她就是紫石。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渔民的女儿,本来坐在海边织网,却被他的母亲虏走,作为供血的猎物。 那时候,她的眼神如此惶恐,宛如一只误入虎穴的小兽,四处张望着。但她很快发现,这座华丽而黑暗的屋子中不止她一个人。她试探的走近了两步,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她竟主动跑到他身边,扶起他,问他是不是病了。 他艰难的抬起头,长发瀑布般流泻到她纤细的手腕上,凌乱的发丝后,那双幽潭一般的眸子,仿佛比大海还要深,她顿时看的痴了。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目光只停驻在她脖侧,那条轻轻颤动的青色筋脉上。 尖利的呼叫声在黑暗中响起,直透过厚厚的房门,他的母亲再也忍不住,推门而入。 阳光下尘埃飞扬,千利紫石似乎被重重的推开,跌倒在屋角,全身不住瑟缩,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而黑暗深处,小晏一点点抬起头,他竟狠狠的咬在自己的手腕上,鲜血顺着嘴角滴滴坠落,将他淡紫色的衣袖染得斑驳陆离。他原本美秀无双的面孔也因饥渴、疲劳而憔悴如纸,更沾染了点点血污。然而,他的目光却是如此空灵、深沉,绝决中还透露着不属于他年龄的悲悯——为了紫石,为了他自己,为这错乱的因缘本生。 他的母亲重重叹息了一声,将他扶起。 从此,岛上再没有了被虏来的少女,渔村中流传的吃人海怪的恐怖传说,也终会渐渐被人遗忘。唯有千利紫石不愿回家,她甘愿追随这个一见之下就永难忘怀的少年,一生一世。 此后的一月内,母亲几乎不眠不休,终于制造出了代替鲜血的药物。虽然这种药物只能减轻不到一半的痛苦,但已经能让他凭着毅力和不断增进的内力,在大多数时间中控制自己,依旧显得那么优雅从容,完美无缺。 直到又遇到了相思,另一滴青鸟血的继承者,将他苦苦压抑多年的嗜血之欲完全唤醒。 小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过去和现在,落在紫石和相思身上,他似乎有些后悔,又似乎一个从未动过怒的人突然发作,过后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就这样默默注视着两人,良久没有说话。 千利紫石躲开他的目光,低头啜泣。她的心从来没有这样痛过,追随少主人多年,少主人就如她心中的神祗一般,高高在上,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是她悉心守护的珍宝。她也知道少主人对她的情感,仅仅如同神佛对世人的慈悲,无差无别,不会为谁加重一分。她早已习以为常,也从不妄想得到少主人的尘俗之爱,但她也不能容忍有另一个女人,占据少主人空灵的心。 千利紫石徐徐抬头,决然道:“若真是如此,紫石更是无论如何也要杀了她!就算少主赐我死罪,也在所不惜!”言罢只见她腾身而起,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匕首,化作寒光一道,径直向相思胸口刺去! 小晏要起身阻挡,却感到一阵晕眩,体内的真气居然不能聚起半分。 相思一声惊呼,也忘了自己还被封住穴道,全力往旁边一闪。没想到这一惊之下,一直凝塞的内力竟然突然运行自如了,虽然双手还在迡蚕丝的束缚之下,但身体一侧,已经将千利紫石的这一杀着躲过。 千利紫石始料未及,手中一慢,这一刀深深斩在船床左壁上。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似乎一条紧绷的弦突然断裂,在宁静的夜色中显得分外刺耳。 接着,他们身旁响起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然后整个房屋都震颤起来! 第八章、同舟稚子春容瘦 船下水波突然剧烈的动荡开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身旁不远处一只船床上,一个人翻身落入水中。 相思大惊之下,正要呼救,只见水波翻滚,那人挣扎了片刻,已从水中露出头来。 窗外一道惨白的月光正好照在他脸上,将一幕诡异可怖之极的景象映得纤毫必现:水中不住沉浮的头颅赫然是一张老人的面孔!斑秃的头顶上白发稀疏,满脸皱纹中藏着无数暗斑血痂,仿佛一百岁也不止。皱纹后面,那溷浊的双眼中透出一种绝望的疯狂,口鼻中还不住发出一宛如呻吟又宛如咆哮的闷哼。他似乎正承受着一种不可忍受的刺痛,一面凄声惨叫,一面用枯瘦的双手在水中不停摸索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千利紫石惊呆了,一时忘了举动。小晏把她拉到自己身后,道:“这个人不就是把船床让给我们的那位青年么?” 千利紫石猛然想起了什么,道:“不错,就是他,然而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小晏眉头微皱,道:“紫石姬,你刚才砍断的到底是什么?” 千利紫石喃喃道:“不知道,仿佛是一根丝线。” 正在他们说话间,那人在水中摸索片刻,似乎找到了什么,双手在胸前张开,两眼瞪得浑圆,低头在双手间不住乱嗅。他手指间缠绕的正是一条断裂的丝线。幽暗的月光下,赤红的丝线宛如一道极细的血痕,在他枯枝般的手之上蜿蜒着,印着泠泠波光,将他苍老不堪的面孔照得极其诡异。 小晏似乎看出了什么,沉声道:“紫石,你赶快带着相思先走。” 那个人颤抖着梳理着手指间缠成一团的丝线,突然一声凄厉的长鸣——他两指死死捏住丝线的断口,看了一会儿,似乎终于确定这条丝线已经断了,于是一声暴怒的吼叫,猛的扎到水底,水中一阵剧烈翻腾! 片刻之后,屋子里所有船床的木坑中都发出近似的喊叫,睡梦中的喜舍人纷纷从船床上滚下,落水声响成一片。过了一会,数十张苍老的面孔就在乌黑的水面上浮了起来,愤怒的望着第一个落水的老人。那老人此刻浸在水中,惊惶的往后退去,手中扯着无数根断裂的丝线——似乎是他刚才狂怒中潜下水底,将其它的丝线都扯断了! 其它喜舍人一声呼喝,一起游了上去,将刚才那个老人围在中间。那个老人脸上露出恐惧和乞怜的神色,缓缓向水底沉去,似乎想逃走。当头一个喜舍人一声暴喝,几十人宛如潮水一般蜂拥而上,水面激起数米高的黑浪。浪花下,方才那个喜舍老人不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号,却渐渐淹没在众人的怒吼咒骂中了。 终于,一股浓黑的血花从水底冒出。刚才那个老人再也听不见了声息。又过了一会儿,一些裹着破布的碎块浮了上来,静静的漂在水面上。而其它喜舍人双手撑在水面,还做着抓撕的动作,口中发出咝咝的喘气声,似乎意犹未尽。 相思惊得目瞪口呆,喃喃道:“他们,他们杀了他!” 千利紫石冷冷道:“是的,下一个就该杀你了。” 正在这时,那群喜舍老人渐渐回转身来,向三人立身的船床游来,眼中都是凶戾之色,似乎恨不能也将眼前这三人碎尸万断。 小晏回头对相思道:“相思姑娘,请把手给我。” 相思似乎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千利紫石惊道:“少主,难道你要给她解开迡蚕丝?这万万不可,现在少主和我几乎都内力全失,她若是也垂涎少主体内九窍神血,突施杀手,那……” 小晏打断她,道:“九窍神血对她而言毫无价值。你既然知道你我都无力御敌,却不肯放了她,真的要让我们葬身此处么?” 千利紫石道:“少主难道以为她会帮我们?” 小晏不再答话,将相思手上的迡蚕丝解开,道:“相思姑娘,得罪了。” 相思正要道谢,脚下的船床却猛地一振,她一声惊呼,几乎立足不住,幸得小晏一把扶住。她惊魂之余,只见几个喜舍人已经潜在船底,用力摇晃,试图将船床弄翻,其它喜舍人,潜在不远处,眼中射出鹰隼一般的光芒,似乎在等着猎物落水。 小晏放开她,正色道:“相思姑娘,华音阁十二式春水剑法名动天下,在下身处化外之地,也久慕其神。虽然此地一时也寻不到好剑,但这条迡蚕丝性极柔韧,为刀剑水火不能伤,也可聊备一用。相思姑娘的武学造诣并不在剑术上,以丝代剑,虽略有为难,但终究还是做得到的。” 相思脸色一红,道:“实不相瞒,我已经五年没有用过春水剑法御敌,如今……” 话音未落,水波哗然作响,又有五六个喜舍人加入摇船的行列,船床在十余人的推动下上下跳荡,似乎随时可能翻转。相思也不容多想,将手中迡蚕丝化作一道白光,向水下斜刺而去。 突然,一个喜舍人如跳蛙一般从水下直扑而起,十指如钩,直向相思咽喉抓来。相思大惊之下,回手一挡,迡蚕丝如卷白练,横扫出去。那人的身形正好跳到半空,避无可避,竟然徒手往迡蚕丝上抓来,相思剑法本还未到收发自如的境界,何况迡蚕丝天下异物,看上去虽然柔韧如钢,入手却宛如毫无重量一般,这一扫根本收势不住,噗的一声将那人双手生生折回,断臂嵌入胸膛足有数寸之深。那人一声惨叫,整个身子宛如落叶一般在白光包卷之下,飞出几丈远,重重跌落水中,水下爆炸一般,一大朵血花翻涌而上。 相思惊愕的看着自己手中的迡蚕丝,喃喃道:“我杀了他?” 千利紫石冷冷道:“相思姑娘位居华音阁上弦月主,在中原武林也算第一流的人物,居然没有杀过人?” 相思似乎并不在意她言语中的讥诮之意,幽幽道:“杀过,只是没有杀这样手无寸铁的老人。” 千利紫石冷笑道:“手无寸铁?这群喜舍人平日虽然贪婪胆小,但到了生死关头却极为疯狂凶戾,这么几十上百人一起围上来,以相思姑娘的修为,最好还是收起慈悲之心,先顾好自己再说。” 果然,水下其它喜舍人见同胞惨死,凄声哀鸣,满是皱纹的脸更扭曲得可怕,疯狂般的向三人扑来,丝毫不见退缩之意。其中当前几个不知何时,手中拉开一面鱼网,身子一纵,已在半空,当头向相思罩来。 相思无奈,只好将手中迡蚕丝撤回,扬手挡住那张鱼网。她只轻轻一抬手,迡蚕丝宛如一条银色长鞭,从水面破空弹起,劈头盖脸的向前方几个喜舍民扫去。只听一声闷响,黑色的血花宛如喷泉一般直冲屋顶,那几个喜舍人还未来得及惨呼出声,竟已被从中劈开,撕裂的两半身体一面抽搐着,一面仰天向水底倒去。 相思再也忍不住,重重跪在木船上,不住干呕。然而就在这时,愈加疯狂的喜舍人又已从船舷上攀爬而上,相思双手猛烈颤抖,根本握不住手中的迡蚕丝。一个喜舍人面目狰狞,扭身而上,手中一把闪亮的鱼叉,歪歪斜斜的从她身后刺来。 相思并非没察觉身后有人,而她心力交瘁,实在无法出手。略一迟疑,寒气已经透过她薄薄的衣衫,直刺肌肤。 这时,她听到身后小晏道:“梦花照影。” 相思一怔,这一招“梦花照影”正是春水剑法第五式。她虽然久未用剑,然而春水剑法乃是华音阁弟子必修之剑法,招数虽少,但可谓天地万象,无不包罗,浅可为入门之用,深则毕生难穷其变化。相思得以司职华音阁上弦月主,并非偶然,早年在此招上所下功夫何止百日,可谓烂熟于心。危机之时,一听到旁人提醒,也不消思索,此招已行云流水般挥出。 一道白光从她手中猝然而起,在半空中一折,直扫在水面上,一股水柱轰然溅起,正好打在相思身后那喜舍人的胸口。那人闷哼一声,落入水中。 相思愕然向水中看去,小晏道:“相思姑娘不必担心,他只是被水柱击昏过去。” 相思还未来得及答话,又是两个喜舍人呼号着从水中扑来。 小晏注视着水面,道:“曲度舟横”。 相思力聚腕间,剑势化为横掠,迡蚕丝受她内力催动,并未如她所想,腾空而起,只是在水面上蛟龙一般横摆开去。一股水势推开层层波浪,将那两个刚刚攀在船舷的喜舍人震开。 见月流芳、小浦渔唱、绿黛烟罗、红霓云妆、饮虹天外,怀珠沧浪。接下来一连五招,那些喜舍人都被迡蚕丝挑开的水波震开。那群喜舍人似乎有所忌惮,暂时停止了攻势,伏在水面,两眼不住乱转,似乎在寻找时机。 相思站在船头,手中的迡蚕丝一半垂入水中,胸口不住起伏着。在小晏指点之下,她的春水剑法虽然能借水波之力,在不伤不杀的情况下将喜舍人制住,但耗力巨大,却不是她的内力能支撑的。 那些喜舍人似乎也看出了什么,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几个人带头,众人又缓缓拨开水波,向三人所在之处游来。 相思双手渐渐握紧,冷汗从额头点滴而下。 小晏轻叹一声,道:“相思姑娘,你已经尽力了,请退后罢。” 相思似乎已经无力说话,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喜舍人无声无息,已经将三人所在船床团团围住。突然前面几个喜舍人一扬手,数团黝黑之物已经落到了船床上。 一股奇异的气息顿时弥漫开来,那团黝黑之物似乎并不凝固,一沾船面就缓缓散开,片刻之间,整个船床上都布满了这种粘稠液体。 千利紫石探手拾起一点,放在鼻端,神色十分沉重:“少主人,是石油。” 相思惊道:“难道他们要用火攻?” 小晏默然点了点头。 这时大屋中一点火光腾然而起,将墨黑的水面照出偌大一片光晕。几十个老怪不堪的喜舍人黑压压的挤在水中,当中一人手上正持着火把。他脸上皱纹一层层扭曲着,只现一缝的双眼中寒光闪烁,尽是怨毒之意。 突然,这群喜舍人齐声高呼,凄厉的吼声震得满屋都是回响。当中那人将手上的火把传点开去,只片刻,几十点火光熊熊,将木屋照得亮如白昼,那些老怪之人佝偻身体,须发落尽,浊目中凶光凛然,在水中半浮半沉。 相思心中一沉。他们看来是要将手中火把一起扔向这艘船床。自己劳顿之下,虽然能用暗器打落一些,但这近百只火把齐袭而至,却难免不有一些击中船床。而无论哪一枚落在这浸透了石油的船板上,他们都不得不跳入水中,而以他们现在的情况,要在水下面对这一大群疯狂的喜舍人,无疑是一件致命的事! 她面向火光站立着,缓缓将迡蚕丝放下,手中多了一些寒光。 只要有一点机会,她决不会放弃。 喜舍人高声乱喝,从水中挥舞着手臂,近百道熊熊火光宛如流星乱坠,齐向她立身之处飞坠! 第九章、荒山古潭玉纹清 空中的夜色被火光撕开道道裂痕,宛如一张燃烧的巨网,铺天盖地向池水中的船床罩来!然而,船下的水波也在无声无息的涌起,突然间,一波从池底环涌而出,在相思立身处的小船周围形成了一个漩涡。 船床稳稳沉在谷底,而四周的水浪一波接一波,不停的旋转,瞬间已形成了一道一人高的环屏,在空中乱坠如雨的火把的照耀下,波墙透出一道道水纹,宛如水晶。 就在那些火把就要飞近木船的一刹那,这道环屏陡然升高,向中汇集,在顶端合拢为一张巨大的帐篷,将船上诸人包裹于其中。而那些火把刚刚一沾上去,就被一种无形之力弹开,飞卷着向远处纷纷抛落。 那些喜舍人看得目瞪口呆,正要后退,水屏猛然反卷,伴着水浪咆哮之声,向四面巨力拍来。喜舍人虽然水性绝佳,却也抵挡不住这宛如天地变易之威,纷纷被水浪卷起,又重重向远处抛去。 一时间,屋内水浪声,惨叫声,重物落地声响成一片。 过了一会儿,各种声息都重归寂静,唯有水波澹荡不休。门口微微投入一线月光。 相思向光亮处看去,脸上一片诧异:“先生?” 来人并没有回答她,身形飘然渡水而过,来到小晏面前,微笑道:“馨明殿下指点内人这十二招春水剑法,真是深得其妙,在下忝为华音阁主,教导多年,却从未见她如此进益过。”赫然正是卓王孙。 小晏神色冷淡,道:“卓先生一举手间,伤及十数人性命,虽然这些人也非善类,但如此杀戮未免过分了。” 卓王孙瞥了水面一眼,道:“这些人多活一刻也不过枉受痛苦。” 门口火光闪动,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数百名喜舍人已将房屋团团围住。那些人望着屋内已被鲜血浸红的池水,神情悲哀,愤怒,瘦小的手爪紧握胸前,仿佛随时要和仇人拼命。然而他们又似乎惧怕眼前这个人的武力,眼光在几个人身上四处逡巡,却犹豫着不敢贸然上前。 相思突然发现,这些新到的喜舍村民里,没有老人也没有小孩,全都是二十余岁的青壮年,更为奇怪的是,他们每人口中都含着一根鲜红的丝线,一头拖在地上,宛如一道刺目血迹,不知有多长,向东北方向蜿蜒而出,一眼看不到头。 这些喜舍人的眼神在火光下竟然显得异常苍老,和刚才那群满面皱纹的老人毫无区别。早在相思第一次看见他们,心中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起初还以为是那群人披发纹身,又过于矮小,所以看上去颇为怪异。刚才突然见到那些鹤发鸡皮的老人,才明白怪异的原因原来是他们的容貌和眼神极不相类! 相思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念头——难道刚才那些苍老得宛如腐败了的人才是他们的真正面目?难道这群村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在不断返老还童,保持着不知多少年前曾经拥有的青春?还有那些衔在口中的红色丝线,或许就是他们生命的来源? 她正在思索,杨逸之不知何时,从喜舍人的包围越出,轻轻落到船床上,将怀中的步小鸾交到卓王孙手中。 步小鸾似乎还在酣睡,卓王孙接过她的时候,只微微睁了一下眼,在他臂弯里翻了个身,竟然又睡过去了。 杨逸之回过头,和那些喜舍人交谈了几句。喜舍人表情先是无比愤怒,后来又渐渐专为悲哀,继而绝望;声音也由诅咒怒喝,转为哀哀诉苦,最后竟然一齐痛哭起来。 杨逸之沉默了片刻,转过身对卓王孙道:“他们自知不是卓先生的对手,已经决定不再复仇,让我们离开。” 卓王孙冷冷一笑,还未答话,相思突道:“我们不能这么走了。” 千利紫石冷冷道:“相思姑娘是还要留下来斩草除根,赶尽杀绝么?” 相思秀眉一皱,道:“不,我们要留下来帮助他们。” 千利紫石道:“帮助?” 相思点了点头,眼光从每一个村民怨愤却胆怯的脸孔上掠过,她轻轻叹息一声,道:“难道你没有看出来,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受苦么?” 千利紫石冷哼一声:“人生在世,无处不苦。” 相思摇摇头道:“不,他们所受的苦与我们不同……”她随手一指,正要说出那些人眼神的苍老,手势却在半空中顿住了。 因为她手指向的方向,有一个喜舍人突然仰面倒下! 那人的身体在半空中保持着一个僵直的姿态,双手突然死死插向自己的头顶,用力抓挠,似乎要把头发一根根拔出来,喉咙深处更爆发出一阵阵凄厉无比的惨叫,宛如一只正被群兽撕扯的小兽,声声凄厉,揪人心弦,也不知承受着何种绝大的痛苦。更为可怕的是,他自额头以上,头发和血肉似乎被空气中某种无形之物慢慢变软,扭曲,渐渐融解成为黏液淌下,只过了片刻,那人灰垩色的大脑已经隐约可见。 突然见到这副惨状,休说相思,连千利紫石都忍不住脸色惨变。只有那些喜舍人,脸上的惊恐居然在渐渐平静。似乎人们为这种早已预见的灾难折磨了太久,当它真正来临时,反而不再害怕。 喜舍人默默抬起正在惨叫的同伴,一手护住口中的丝线,快速的向湖边奔去,连看都没有看几人一眼。似乎这几人身上所负的血仇,比起眼前这桩灾难而言,根本微不足道。 相思回头对众人道:“我们必须跟过去。” 这一次她的提议倒是无人反对。片刻之后,一行人都来到了那片月牙形的湖边。 月色已到中天,将四周的树木涂抹上一层薄薄的银灰,四周山林寂寂,泠水微波,显得阴冷而宁静。 那群喜舍人伏跪在湖边,用身体组成一个六芒形图案。当中一个人正一面歌唱着,一面象征性的将手抬起又放下,作出正在从湖中打捞什么的姿态。 而他手指上赫然缠绕着伤者刚才含在口中的红线。丝线的其余部分在水面轻轻漂浮了一段距离,然后直扎入水底,入水处一道涟漪正微微动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水下不住牵引。 那个受伤的喜舍人被几个同伴按住,在半汪浅水中不住挣扎,周围的喜舍人脸色都十分凝重,尽量将他裸露在空中的大脑浸入水中,似乎只有这样能略略减轻他的痛苦。 当中那个歌者脸色越来越苍白,歌声也颤抖变调,宛如在怪声哭泣。其他的人脸上也显出惶恐之色,似乎预感到更大的灾难正在来临。 突然,宁静的湖波在月色下发出一阵碎响,波光突然从中间破开,两个喜舍人从水下钻出来,手中还捧着一个黝黑之物。那东西在水中若沉若浮,似乎极为坚硬,而当中隐隐牵绊着一线暗光——赫然正是那条丝线的另一端。 两个喜舍人已游到岸边,月色正盛,相思清楚的看到两人眼中近乎疯狂的恐惧,似乎他们手中捧着的是恶魔的化身。而其他岸边的喜舍人脸上的表情也一模一样,仿佛他们眼前的就是整个地狱。 那团东西被两个喜舍人小心翼翼的往岸边一推,立刻远远游开了。 月色和岸上的火把交替辉映,湖水哗然一声轻响,水波的张力终于被撑破,一头蓬草一般的乱发猛地一顿,已破水而出。 虽然已早有准备,但众人还是忍不住一声惊叫。 就连卓王孙等人也忍不住为眼前恐怖诡异之相悚然动容! 那蓬枯藻一般的乱发拧成数十股,在水波的拉扯下显得十分稀疏,根本掩盖不住下面那张青黑色的头盖骨,却任它峥嵘的凸现出来。 头盖骨的下面,却诡异的拼接着一张狰狞的死婴的脸! 死婴从额头往上的血肉骨骼也已被融化,柔软得宛如天蓝色的蛋清。而上面那张成年女子的头盖骨就生硬的插陷其中。 两者似乎还未能完全融合,接头处裂开数道一指宽的骨隙,灰垩色的大脑就隐约从骨隙中透露出来。他也不知在水中泡了多少年,虽然并未腐败,但皮肤皱纹层层叠起,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惨白色。那张面孔极度扭曲着,两腮、下巴上还布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彩色的石子,宛如钉子一般从死婴浮肿的面孔上深陷下去,看上去更宛如地狱变相,怪异无比。 再往下看,死婴周身蜷曲,缩得极小,四肢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在背后,宛如一个做坏了的娃娃,又宛如蛮荒时代被敌人野蛮折磨而死的战俘。 那个受伤的喜舍人突然甩开压着他的两人,转过头注视着死婴。在如此剧烈的痛苦下,他居然渐渐安静下来,眼神中透出一种亲切,宛如见到了久违的亲人,婴儿般习惯性的吮吸着口中的红线。但这种平静瞬间又被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淹没了,他宛如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一阵干呕,用尽全身力气将丝线吐出,然后撕心裂肺的呼号起来。这种呼号的声音与刚才那剧痛之下的惨叫已然不同,除了痛苦之外,更多的是绝望——宛如看着自己的生命消逝却又无法阻止的绝望。 其他的喜舍人默默注视着他,几个人惨然摇头,似乎在商量什么。 相思惊得脸色惨白,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卓王孙淡然道:“曼荼罗阵中之景,自然还要请教杨盟主,想必到了此刻,盟主就算有再大的难处,也不会隐瞒。” 杨逸之看了他一眼,默然了片刻,道:“我并非有意隐瞒曼荼罗阵之关窍,而是有难言的隐衷,不过既然大家如此坚持……”他摇了摇头,终于叹息道:“这个死婴,就是喜舍人为了延续青春而种在湖中的婴灵。” 相思愕然道:“婴灵?” 杨逸之神色凝重,道:“喜舍人乃是一群不老之民。在旁人看来,他们身材矮小,面目黧黑,丑陋无比。然而他们却自负青春美貌,对容颜体貌极为贪恋。为了保持青春的形貌,他们不惜动用了一种最邪恶的阵法——黧水婴灵之阵。” 相思道:“这黧水婴灵之阵又是什么?” 杨逸之沉声道:“一对喜舍男女,一生只能生育一次,都是孪生儿女。他们在婴儿出生一个时辰后,剪断脐带,而后在婴儿的伤口上扎入一根红色丝线,将之生生沉入冰湖之底。红线的另一头,则从湖底引出,系在每人的船床上。每到夜晚,喜舍人便将红线含在口中,吸取婴儿的灵力,以滋养衰朽的身体。如果夜间要离开船床,他们也必须口含红线,否则就无法吸取足够的精气,抵御天亮后的阳光。他们就这样保持年轻时候的容貌体力数百年,直到死去。” 相思脸色渐渐由惊怖变为愤怒:“贪恋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们有什么资格为人父母?他们每天躺在船床上吸取儿女精血的时候,难道就不害怕么?” 杨逸之道:“当然害怕。喜舍人贪婪而胆小,一面疯狂追逐无尽的青春,一面又极其恐惧婴灵报复,据说只要看到旁的部族的小孩,都会落荒而逃。他们每年到了婴童出生之日,就要潜入水底,将七色彩珠嵌入婴童脸上,相传,只有如此能化解婴童的怨气,禁锢其灵魂,让他们无力爬出水面来报复父母。因此,七色彩珠也就成了喜舍人疯狂寻找的东西。” 相思一时无语,默默望着喜舍人,他们贪婪而苍老的目光如今布满了恐惧、绝望,变得一片苍白,而唇边蜿蜒的红线却猩红欲滴,宛如一条潜伏在他们身体上毒蛇。 她脸上的怒意渐渐消散,长长叹息一声,道:“这样的青春,要来何益?” 杨逸之摇摇头,没有回答。 小晏轻叹一声,道:“他们得到的注定不是永生,而是永罚。” 相思愕然回头道:“永罚?” 小晏望着那具怪异的婴尸,低声道:“永罚才刚刚开始。” 相思思索了片刻,惊道:“殿下是否别有所指?” 小晏道:“相思姑娘难道没有注意到那块头盖骨和婴尸结合的方式有些眼熟么?” 相思愕然,一阵寒意突然从她背后升起,她的声音都已经颤抖:“你是说……”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他是说倥杜母。” 相思颤声道:“可是,可是倥杜母不是已经被我们消灭了么?” 杨逸之道:“没有消灭,只是暂时让他们不得行动,一旦有机会,那些尸体都会如这块头盖碎片一样,从新寻找寄主,潜形出世。” 相思道:“你是说这块头盖骨也是倥杜母的一部分?” 杨逸之道:“正是。” 卓王孙笑道:“而且,它的主人并非是普通的倥杜母。” 相思道:“那么是谁?” 卓王孙道:“无綮村长的妻子。” 相思怔了片刻,道:“无綮村长的妻子?” 卓王孙道:“小鸾曾无意问起无綮村长之妻,当时他闪烁其辞,似乎触动隐痛。只言她也属无法复活之列,葬于芙蓉泽。然而,喜舍国人只应葬于土中,决不该沉尸沼泽。” 相思不相信的道:“那么,村长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卓王孙道:“这也只有村长本人可以得知了。然而我们只能这样推测——村长之妻也成了倥杜母之一。” 相思惊道:“这……” 卓王孙继续道:“倥杜母的身体若非用烈火烧成灰烬,都会在土中无尽繁殖。只有一个地方例外,就是沼泽。” 相思道:“你是说,村长早已经知道沼泽中可以抑止倥杜母的生长?” 卓王孙将目光投向湖波深处:“数百年前,村长爱妻死于非命,头颅撕裂,无法全身复活,也将成为倥杜母之一。按照族规,应当趁其复活前将尸体烧毁。然而村长爱念已深,不忍下手,于是暗中违反族中禁忌,将爱妻尸体葬于芙蓉泽中。” 相思似乎明白了什么,道:“他难道是想借芙蓉泽之水抑止尸变?” 卓王孙道:“不错。数百年来,村长的计划是成功了,然而前不久我们将数万倥杜母赶入沼泽,却无意中触动了村长之妻尸身所在,她尸体上的某一部分就随着泽底暗流,缓缓潜入喜舍人埋藏婴童的月牙湖中。” 相思喃喃道:“月牙湖的水并非沼泽,已无遏制倥杜母行动的能力,于是……”相思忍不住全身打了个寒战:“难道这头仅存的倥杜母竟然借着童尸复活了?” 卓王孙摇头道:“复活尚且未必。月牙湖虽无抑止倥杜母的力量,然而究竟隔绝了泥土,让倥杜母力量大减,所以只能缓缓蚕食靠她最近的婴童尸体。” 相思愕然,回头一瞥那在水中不住哀嚎的村民,他的双目似乎都已被融化,只剩下两个漆黑的深洞。相思蹙眉道:“如果就这样下去……” 卓王孙道:“这样下去,此人寄身的童尸被食尽之刻,也就是倥杜母复活之时。” 相思望着湖边的村民,神色十分焦急,道:“我们必须尽快阻止她!” 杨逸之道:“且慢!” 相思回头道:“杨盟主,此时倥杜母还未成形,我们如能早一步动手,不仅能将此人从剧痛中解救出来,还能阻止她蚕食其他的童尸。” 杨逸之望着微微澹荡的青紫色水波,眉头紧锁,摇头道:“只怕不可能了!” 第十章、山中之人好长生相思疑惑的望着杨逸之,道:“为什么?” 杨逸之道:“因为村长之妻的残骸绝非仅仅这一片。” 相思一怔,颤声道:“你是说还有其他的婴尸会被蚕食?” 杨逸之缓缓点头道:“正是。只不过倥杜母在冰湖中几乎不能移动,只能靠湖底暗流缓缓接近婴尸,所以从岸上喜舍人的状况来看,其他婴尸暂时还没有受到侵害。” 相思道:“也就是说,我们还有时间?” 杨逸之摇头道:“倥杜母虽未过去,然而,月牙湖中的婴尸现在正在冲破结界,向芙蓉泽移动。” 相思讶然道:“难道,难道他们会主动寻找倥杜母?为什么?” “因为怨气,”杨逸之望着六芒阵中那群神色惊惶的喜舍人,叹息一声,道:“月牙湖中的童尸刚刚出生就被沉入湖底,受寒流冰浪折磨,夜间还要被亲生父母吸取精气,其痛苦任何人均无法忍受,何况初涉人世的婴儿?他们一旦出生,就决定了将永受其苦,不入轮回,不得解脱。因此,月牙湖底已成怨氛纠结之地,之所以被禁锢,只是喜舍人在埋葬婴童之初,已在湖底布下法阵,那些七色彩珠,正是法阵枢纽所在。而如今,倥杜母将东面法阵打破,那些婴灵正在失去禁锢,他们与其说是被倥杜母蚕食,不如说是自愿舍出身体,与倥杜母残躯结合,当村长妻子的残躯无尽复活时,他们的怨魂也就可以脱离被禁锢的身体,附在倥杜母身上冲出湖面!” 相思惊道:“那么,岂不是又是一场倥杜母之灾?” 杨逸之摇头道:“倥杜母数量虽多,然而毫无头脑,不足为惧,这些婴灵怨氛纠结,凶戾狡诈,一旦凝形而出,绝非倥杜母所比。” 相思怔了片刻,喃喃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她的目光有几分哀恳,投向杨逸之。 杨逸之默然片刻,终于道:“离开曼荼罗教之时,我曾立下重誓,终身不能提起曼荼罗教之事,因此在天朝号上,我心中虽有所疑,却一直不能明言。如今,我们已进入曼荼罗法阵,在此阵中,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只能让面临的危险更加巨大。无奈事已至此,我也只有坦言……黧水婴灵之阵唯一的弱点,就是婴尸在和倥杜母完全结合前,十分脆弱,只要脱离水面直接受到阳光的照射,就会化为灰烬。” 相思一怔,道:“你是说,我们只有将月牙湖中的婴尸全部捞起,放在阳光把他们暴晒成灰?” 杨逸之凝视着幽不见底的湖水,道:“这就是我们唯一能作的。” 相思回头看了岸边的喜舍人一眼,道:“那么他们?” 杨逸之摇头轻叹,似乎很难做答。 卓王孙断然道:“我们能做的,就是立刻斩断他们身上的红线。” 相思一怔,继而想到水中游动的那些苍老腐败的脸孔,不由打了个寒战:“斩断了,他们会变老么?” 卓王孙淡淡道:“他们只不过回复该有的模样罢了。几百年前,他们就只是靠着邪阵苟延残喘的活尸而已。” 相思望着人群,那些丑陋但是看上去仍然十分年轻的喜舍人,正跪在岸边的六芒图案中低声的祈祷。他们惶然望着天空,全身唯一明亮的眸子也变得沉沉如死灰,一些夫妇彼此掺扶,抱头哭成了一片。 相思摇头道:“不,我们不能杀死他们。” 卓王孙淡淡道:“自作孽,不可活。” 相思回头看着他,重重的道:“正因为他们有罪,也正在为自己的罪过受难,我们才应该救他们!” 卓王孙遥望湖波,道:“对于邪恶而言,毁灭是唯一的拯救。” 相思一时语塞。正在这时,那群喜舍人缓缓从六芒图案中站起身来,面向湖心,遥遥远望,口中轻轻唱着一些呢喃不轻的歌谣,似乎在乞求什么。 月亮已经沉到了地平线上,照得湖面宛如一大块沉璧。在紫青色天穹的另一边,渐渐显几抹氤氲的霞光,天色似乎即将破晓。 湖岸边一片轻微的破水声,那群喜舍人一瞬间都已经跃入湖中,他们入水极轻极快,水面刚刚溅起一些微浪,就已平静下去。 相思回过神来,讶然问道:“他们在干什么?” 卓王孙道:“不知道。或许是想抢了婴尸逃走,或许是他们不想再活下去,要从湖底取出婴尸自行了断。” 相思道:“那我们……” 卓王孙看了她一眼,道:“我们只需立刻斩断丝线。” 杨逸之道:“且慢,我刚才听到这些喜舍人轻声交谈,他们的确是想取出婴尸,在朝阳升起的时候与之同归于尽。” 卓王孙微笑道::“他们想怎样,都无关我的决定。” 杨逸之皱眉道:“这些喜舍人看上去丑陋狡猾,然而暗中却极度自负美貌。他们宁愿在朝阳中和婴尸一起灰飞烟灭,也不愿被倥杜母蚕食或者变得老朽。卓先生何不遂了他们的这个心愿,苦苦相逼,于卓先生何益?” 卓王孙冷笑一声,正要答话,湖波微动,那群喜舍人已经从水下钻了出来,每人怀中都抱着一具婴儿的尸体。 那些喜舍人木然向六芒阵中走来,脸上既带着深深的哀恸,也有惶恐到了极至之后宁静。那个方才在阵中领头唱歌的喜舍人最后一个从水中走出,一手抱着婴尸,另一手捧着一大团丝线。他将前面每个喜舍人身上的丝线从中折拢,团在一起,每条只留下几丈长的余地,让其他喜舍人可以抱着婴尸,在六芒阵的范围内行动。 那人径直向着卓王孙走来,神色似乎有些惧怕。他犹豫了一会,又依依不舍的看了手中的线团良久,终于还是将它递到卓王孙面前,口中低声念道着什么。 杨逸之看着他,叹了口气,对卓王孙道:“他将全族红线交到你手中,作为证物,希望你能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能保持现在的容貌,在日出时死去。” 卓王孙道:“对青春贪恋到这个地步……”他轻轻一挥手,没有接那团红线。 杨逸之对那人低语了几句,那人躬身作出一个道谢的姿势,他身后的喜舍人齐声低应了一声,听上去不像是欢呼,倒像是低声哭泣。 他们退到湖岸正中的六芒图案里,动手脱身上那些破朽不堪的衣服,还不时从脚下捞起水来,往身上浇着。 那群喜舍人在用力擦洗自己和怀中婴尸的身体,有些人还从贴身衣袋中翻出那些七色彩珠来,用泥土和湿,粘在自己的额头上。他们的动作极为仔细,尤其对于身体上的纹身,更是仔细清洗,有些人还彼此交替,梳理头发和背部,那些黝黑的皮肤被水一沾,在月光下显得闪闪发亮。 月色益淡,天空青白,宛如鱼肚。微弱的光线中,那群喜舍人一面哭泣,一面梳洗。他们狰狞丑怪的面目上却显现出一片悲哀而自怜的神色,宛如传说那些真正盛年而逝的美人,临终前对镜自照,叹惋不息。 若在平时,这一幕古怪的景象与其说诡异,不如说滑稽之极,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却谁也笑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们的动作渐渐变缓,身体不住颤抖,神色也变得极为痛苦,似乎用尽全力才能完成当前的动作,有几个人更是一头栽倒在地上,被旁人掺扶起来,已是喘息连连。不过他们没有一个人住手,连那个头骨融化的伤者也躺在水中,一面惨呼,一面用手挣扎着清洗全身。 相思道:“他们,他们到底怎么了?” 杨逸之摇头道:“婴灵出水之后,喜舍人的力量急速衰竭,何况日出前的霞光已经越来越盛。再过一会,他们只怕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些喜舍人似乎已经承受不住霞光的照射,躬着背,双手支地,全身不住颤抖,似乎既想躲进地上的湿土里,却又害怕弄脏了刚刚洗净的肌肤,一个个全身蠕动,婉转哀吟。 相思实在不忍看下去,道:“怎样才能帮他们?” 卓王孙淡淡道:“事到如今,你只有祈求太阳早点出来。” 一个喜舍人终于支撑不住,惨叫一声,扑到在地上,然后坠地的闷响响成了一片。喜舍人躺在地上,痛苦的看着自己身体上的淤泥,已经无法坐起来,只有在泥土中不住抓挠自己的胸口,哀哀嚎哭。他们碧绿的眼睛中涌出一粒粒大得异常的淡蓝色泪珠,挂在黧黑的脸颊上。哭声音极细而极度凄厉,听在人耳中,宛如刮骨磨齿一般。 喜舍人爱惜自己的容貌胜于一切,在泥水里死去,对于他们无疑是最残忍的折磨。 杨逸之注视着喜舍人,摇头道:“喜舍人贪执青春如此,不惜残杀骨肉,临死却要受这样的惩罚,天道报应,当真无情之极。” 他身后传来一声轻叹,异香微动,小晏从人群后走了出来。此刻,他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步履也十分沉重,缓缓走向哀嚎的喜舍人。 千利紫石抢前一步,想要拦住他,却自己打了一个踉跄。小晏一把将她扶住,千利紫石看了他一眼,又赶快将视线转开,蹙眉看着那群喜舍人。他们丑怪的脸因剧烈的痛苦而扭曲着,浑身沾满黏湿的淤泥。千利紫石轻声道:“少主,让我去就行了。” 小晏摇摇头,放开她,缓缓走到喜舍人阵中,将他们一个个扶起来,捧起湖中的水从他们头顶浇过。片刻之间,他淡紫色的衣袖已被淤泥溅湿,手臂上也尽是喜舍人剧痛中疯狂的抓痕。 千利紫石怔了怔,也赶快跟了过去。 相思回头对卓王孙道:“我想去帮他们。” 卓王孙望着日出之处,没有答话,也没有阻止她。 相思到了阵中,三人只是对视了片刻,并没有说话,各司其职,将身旁的喜舍人一一从地上扶起,用清水冲洗。那些喜舍人先还本能的护痛挣扎,过了一会已经极度虚弱,只能勉强两两相靠,坐直身体。有几个特别孱弱的,根本无法支撑体重,不停倒下。相思他们只能先照顾了别的人,再回过头一直留在身边掺扶他们。 远山处透出的红光渐渐扩大,山峦的顶部都被染成金色,稍退一层就是青红,然后是淡紫,最底下还留在浓浓的黑暗之中。云浪翻腾,无数道霞光交错变幻,如莲花、如镜台、如苍狗、如飞鸟。云海后,金光将云层涨的极薄,似乎随时都要从缝隙中迸射而出。 一个喜舍族少女静静的靠在相思肩头,她孱弱的手臂只有常人三根手指粗细,肤色宛如被烈火烧灼过一般,黧黑的皮肤因刚才的揉搓显出道道病态的红晕,红晕下面埋藏着细碎的裂痕,宛如鱼鳞一般。 她在阳光下显得极其痛苦,身体不住抽搐,碧绿的眼睛瞪得极大,似乎要脱出眼眶。相思尽力让她能够坐直,因为她知道,虽然这个喜舍人几乎除了痛苦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但是心中还是希望自己能保持着最美丽的姿势。 云海下,通红的朝阳猛地一跃,突出了地平线。万道金色阳光宛如一张巨网,瞬间将天地间一切笼盖其下。 相思也难以承受这突来的阳光,合上了双眼。即使这样,她仍然清晰的感到,光线如利刃一般,从天幕中直挥下来,从六芒阵中每个人身体里穿越而过。 然后,她听到怀中那个喜舍女子发出了一声叹息,或许那一瞬间,所有的喜舍人都同时轻叹了一声,又或许谁都没有。 那一丝哀伤的声音就宛如晨风吹过湖面,霎时就已被溶散到炽热空气里,了无痕迹。 相思感到自己手中的少女正在急速变轻,宛如一片云彩一般,随时会随风而起。当她低头去看时,喜舍少女的身体仍然保持着完好的形态,然而每一寸肌肤,都已化为了灰尘。 相思知道,自己只要轻轻一动,手中的尸体就会如烟尘般散去,她强迫着自己,尽量保持静止的姿态。虽然即使这样,这些数百年前就应该成为尘芥的肉身不久也会回归他们本来的样子,但她宁愿等候清晨微风来完成这一刻。 朝阳将新生的光辉恣意撒耀在这沉朽的大地上,每一具尸体都被镀上一层金光,而他们身旁的泥土里,青草、藤蔓、蝼蚁、虫蛾都曾从夜色的黑暗中甦生,振翅觅食,生息繁衍。恒河沙数的芸芸众生,朝生暮死,春长秋谢。它们的生命虽然短暂,却代代相传,生生不息。每一天的阳光,对于他们,却都是初见般的新奇与美丽。 阳光更灼热的刺痛了相思的眼睛,她下意识的一低头,一滴眼泪无声无息的坠落。 泪珠带着阳光在空气中微微一颤,划出一道七彩的弧,然后落到她怀中那具尸体脸上。伴着一声极轻的细响,那张丑陋的脸顿时显出一个深深的凹陷,虽然只有一滴水珠大小,但一瞬间就不可遏制的扩展开去,从额头,到整张脸,到全身。宛如流沙坍塌,宛如尘埃惊起,一瞬间就已化作万亿尘芥,消散在空气中,就仿佛它从来没有在世间存在过。 相思两手空空,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泪水已经不可抑止的涌了出来。 这时,她身后千利紫石突然一声轻喝:“站住!” 相思愕然回头,金色的湖波鳞鳞生辉,离湖岸不到一尺的水中,一只狸鼠一般的动物正躲在彩色的光晕中,默默的看着众人。 突然它的身形一窜,已经到了岸上。它原本森绿的眸子在阳光下显出湖波一般的淡蓝色,火红的背毛从水中钻出却滴水不染,它背衬着湖面的光晕,静静注视着千利紫石的眼睛,眼神中竟然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讥诮。 那正是一直追踪他们的火狐。 相思猛然一怔,正要提醒千利紫石闭眼,免得受火狐的媚惑,却已经来不及了!千利紫石眼中露出一种异样的凶光,猛地将手中的尸骨一推,跃身向火狐扑去。 她手中的尸骨化为一团灰尘,飞扬起来,那一瞬间,正好挡住了她的眼睛,她动作略为一滞,那只火狐突然厉声一鸣,露出森森利齿,张牙舞抓向她头上猛扑过来。 千利紫石身子一矮,火狐擦着她的头顶飞越而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六芒阵中穿行,阵中细细微响不止,那群喜舍人的身体在它爪牙之下一具具迅崩裂,在金色的阳光下,只见无数微尘在空中漂浮,光线也折射得错乱不堪,四周宛如笼罩着一滴巨大的透明水珠,景物都在若有若无的光影中微妙的改变着本身的形态。 千利紫石的身体宛如一瞬间凝固在了水滴的中央,她的脸上看起来毫无表情,却又含着一丝说不出的怪异。 六芒阵的微尘渐渐散去,火狐似乎也随着尘埃一起消散的无影无踪。六芒形的图案死气沉沉,凌乱的红线狰狞的扭曲在泥土上,宛如一个废弃已久的神秘祭坛。 小晏似乎觉察出了什么,道:“紫石?” 千利紫石漠无表情立在红线中间,似乎已经失去了只觉。 小晏上前几步,一手拾起她的手腕,一手轻轻加到她的额头上。阳光下,他眉头紧锁,尽力平静自己,但还是止不住微微喘息,脸上更是毫无血色,似乎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耗尽了他大部分精力。 卓王孙注视着他,道:“殿下看来也对阳光不适。” 刺目的光晕中,小晏回过头,苍白的脸上带着坦然的笑意,道:“我出生之时,身上已被人种下血咒,其间种种,相思姑娘已然明了,卓先生可随时询问。” 卓王孙回头看了相思一眼,相思正要说什么,突然她的目光被凝固在了千利紫石身上,——千利紫石眉心中,一道青色爪印,清晰而的狰狞的凸现出来。 第十一章、九幽玄谷催龙战 千利紫石雪白的肤色被这爪印映得一片黯青,在阳光中竟然充满了阴愁惨淡的气氛。 晨曦中,迷雾蒸腾而上,和纷乱的藤蔓纠缠在一起,森白的水雾宛如幽灵一般,在丛林中缓缓掠过,将每个人心头都镀上一层阴霾。 他们这一路上遍历坎坷,实在不想再有任何的变故。 千利紫石见大家都盯着她看,心下微觉不安。小晏叹道:“我们该走了。这里已是他们的土地,再无我们落脚之地。”他的目光远望出去,空清而落寞。 满空的阳光中,似乎充满了某种眼睛看不到的微尘,一颗一颗,历数的都是喜舍人永远不能舍弃的青春之渴求。这里真不再适合别的人类的存在,喜舍人已经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将这片土地永远地据为己有。 杨逸之默不做声地折了些岸边的修竹,制成一座简陋的竹筏,划了过来。众人都心头沉重,也不多说话。当下千利紫石和小晏,卓王孙牵着步小鸾,与相思一起上了筏子。杨逸之青竹一点,流云一般划了出去。 水青如碧,天高可鉴。云隐林密,日照花妍。一路小溪流翠,风景倒是好得极为宜人。步小鸾的眉头渐渐放开,指着溪边的风景,笑说给卓王孙听。卓王孙也就随着她的问答,说些闲话。相思静静地坐在筏尾,低头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步小鸾望着湖面上旋转的五色光晕,轻轻道:“这地方真好。若是能长住在这里该多好。” 卓王孙摇头道:“那些树林中腾起的烟气,被阳光一照,五彩斑斓,极为好看,却是腐臭之物集结成的瘴气,中人必死。” 步小鸾怔怔地看着那烟气翻卷,道:“难为它这么好看,原来是毒气。这么说来,这里也不是好地方了?” 卓王孙道:“在别人不是好地方,在我,只要想它是好地方,它就是好地方。” 步小鸾似乎没有听懂,偏着头看着碧波中盈盈游动的鱼类,一时兴起,跪在竹筏上,伸手将溪水拨开一团团涟漪。 突地“拨刺”一声,一尾一尺多长的白鱼倏然由溪水中跃了出来,跌在竹筏上面。那鱼看去肥硕雄健,鳍翅修长,鳞若朱丹,极为好看。卓王孙笑道:“这些鱼倒是颇通人性,知道你喜欢,就迫不及待地蹦了上来。” 步小鸾正要说话,溪水中又是“拨刺”几声怒响,又是几尾大鱼蹦了出来,只向筏中落下。其中一尾鱼在空中身躯乱蹦,扫向步小鸾。 卓王孙轻挥袍袖,将步小鸾带向怀中,真气翻卷潮涌,瞬间已在周围张开一环无形之壁。那些鱼在壁上一碰,远远地落回溪中,肚皮一片白皮亮起,已然被震死。 步小鸾轻轻叫了一声,似乎颇为那些鱼可惜。卓王孙心中略觉奇怪,他的真气已然修到无相无色的境界,方才他并没动杀念,又怎会将这些鱼震死? 步小鸾道:“我们将这些鱼捞起来,埋了如何?” 卓王孙轻轻摇头,道:“生于水、葬于水,不是很好么?” 突地就听杨逸之道:“小心!”就见溪水中一片白光闪烁,几千、几万条鱼一齐跃起,鳞光被日光所映,熠熠群粲,宛如撒了一空水银般。从竹筏望出去,整条小溪中都是纷飞怒跃的白鱼,景象虽极壮观,但也隐隐然有种惨烈的感觉。 杨逸之心为之摄,住手不划。竹筏静立不动,满天的白鱼昂首向天,突地纷纷落下。溪水溅起,宛如下了一阵鱼雨。 那些鱼一落水面,立即一动不动。 杨逸之脸上变色,试探着用竹竿划了划,那些鱼阔口张开,竟然都已死去。 小溪上一片银白,也不知有多少白鱼,就此一跃而死。 卓王孙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惊讶之意。他举袖遮住步小鸾的视线,真气鼓荡,将先前落在竹筏上的白鱼激起,仔细看时,那鱼全身僵硬,仿佛已死去多时。但周身没有一点伤痕,浑然看不出死因。 小晏笑道:“看来曼荼罗阵之厄,重重相接,我们想要躲避也是不可能了。” 卓王孙冷笑道:“不过重重障眼之法,于我们又有何干?” 小晏回头注目湖波,道:“它们挡住了溪水,这竹筏是不能用了。”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正好趁此机会,领教一下殿下的轻功。” 说着,一手微揽住步小鸾的腰,身子已然擘空飞起。他的脚尖在满溪的鱼尸上一点,便如大鹤般凌空跃起,远远又是一点,没入烟岚之中。 千利紫石望着小晏,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掺扶他,却又顿在了中途,她犹疑的打量着小晏苍白的脸,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 小晏释然一笑,摇了摇头,轻轻拉过她的手,袍袖微拂,向前滑去。他们广袖博带,随着日色水光粼粼卷动,仿若水流一般,却丝毫看不出起步落步。 杨逸之向相思看了一眼,相思轻咬了一下嘴唇,施展轻功,向前跃出。杨逸之默不做声地跟在她身后,相思的红装就如飞舞的茶花一般,开了又息,息了又开。 远远就听卓王孙笑道:“殿下留意了,这里可没有落脚之地。” 水声怒震,溪水突地从中断绝,形成一道几十丈高的瀑布,碧色远垂,落到下面一个小潭中。远远就见卓王孙跟小晏身影一闪,随着瀑布落了下去。相思收不住脚,也随着那瀑布滑落,突地身前人影掠过,杨逸之左手在相思的手上一搭,一股若有若无的力量传了过来,带着她飞向溪边。 突地树丛中光芒一闪,一柄猎叉突地向相思戳了过来。相思还未来得及格挡,杨逸之袍袖挥出,将那柄猎叉卷住,轻轻一带,一个人从树丛中跌了出来。 杨逸之脚步一错,带着相思闪在一边。那猎户兀自不肯罢休,一声大吼,挺着猎叉撞了过来。 杨逸之眉头皱了皱,出手将那人的猎叉抓在手中。那人全力回夺,杨逸之微笑看着他,也不见用力,那猎户脸皮挣得通红,却怎么都夺不回来。 林中一人气急败坏地大叫着冲了过来:“莽儿,住手!” 莽儿听了,呆了一呆。林中奔出一中年猎户,还未说话,急忙扯住他。然后向着杨逸之跟相思不住打躬,口中直道:“对不住!对不住。” 杨逸之放开手,道:“也没什么,只是以后不可如此鲁莽。” 莽儿突觉手上一轻,身子忍不住向后跌去。但随之一股柔和之极的劲力从猎叉传来,跟这后跌之劲相抵消。莽儿身形顿住,心中却觉得错愕之极。当真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杨逸之跟相思转身要走,莽儿突然瓮声瓮气道:“你这人厉害!我佩服你!” 杨逸之一笑。莽儿走过来扳住他的肩膀道:“我请你喝酒!” 杨逸之从未跟人如此亲密接触过,被莽儿一扳,心下登感不适,但见他一脸憨厚,倒是发自内心的淳朴,于是只得笑道:“我们急着赶路,没有时间喝酒。” 莽儿还要罗嗦,中年猎户举手一躬,道:“这位兄台,可否借问一句,要去那边呢?” 杨逸之道:“我们要去藏边的岗仁波济峰。” 中年猎户惊道:“这边乃是云南西南,离藏边可远着呢。” 杨逸之淡淡一笑,道:“远一点没什么,早晚能走到。” 中年猎户道:“反正道路遥隔,现在天时也晚了,不如到敝舍小坐,吃了午饭再走,您看如何呢?” 杨逸之见那人盛意拳拳,倒不忍拂了他的美意,笑道:“我还有几个同伴,须要问了他们才行。” 那猎户笑道:“既然贵客还有同伴,我们自然一起延请。不知他们在哪里?” 杨逸之举手道:“他们从这瀑布上下去了。”说着,指向瀑布下面的小潭。 那猎户面上神色骤变,道:“他们去了龙神潭?” 杨逸之见他惊惶,不知为何,道:“什么龙神潭,就是这个小潭么?” 那猎户还未来得及回答,小潭中突然轰然声响,一股怒浪冲天而起,溅起几十丈高,几乎与那瀑布平齐。隐隐然仿佛有什么巨兽怒吼,杨逸之神色一变,同相思飞身而去。 一时莽然之声,宛如牛吼,响彻四周。怒浪垂落,潭水四溢,将周围一齐淹没。杨逸之还未奔近,就见卓王孙与步小鸾凌空飘举,站在潭边的一块大石上,淡笑地看着潭内,却丝毫也不惊惶。 浪花溅落,卓王孙衣带缓召,将那水花远远排了出去。牛吼之声更紧,潭中缓缓露出了一个硕大的脑袋。只见那怪物遍体都是幽蓝的鳞片,碧眼闪睒,额头上生了一只独角,长越三尺。阔口怒张,口中水箭四喷。满口都是一尺长的利牙。仿佛是条蟒蛇,但是身躯极大,不似蟒蛇,倒似是蛟龙之属。 步小鸾偎依在卓王孙怀里,好奇的看着它在潭底穿行翻滚,脸上的神情娇娇怯怯,却又颇有些兴致昂然的意思。 卓王孙笑着对步小鸾道:“你看这怪物好不好玩?我捉来给你好不好?” 步小鸾看着怪物,认真的想了想,道:“这么大的东西,捉来了之后可没有瓶子养它。” 两人说话之间,那怪物渐渐逼近。潭水化作一蓬蓬雾浪,向两人立身之处涌来。卓王孙傲然不理,步小鸾却有些害怕了,她拉着卓王孙的衣袖,道:“我们……我们还是走吧。” 卓王孙道:“你怕么?” 步小鸾点了点头。 卓王孙道:“世间的东西,你越是怕它,它就越来欺负你,等到你不怕了,它反而开始害怕你。你看。” 他带着步小鸾凌空跃起,向那怪物头上落了下来。那怪物受激,一声怒啸,巨首摆弄,森森白齿张开,向卓王孙咬来。步小鸾一声尖叫,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卓王孙一脚凌空踢出,身子随着腾起,足尖用力,猛然踩在怪物的头顶。他这一踏之力何等巨大,那怪物一声怒啸刚啸到一半,便垂直落了下去。 卓王孙宛如一片孤云,带着步小鸾向岸边一处凸岩落去。 凸岩上湿漉漉的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青苔,一株不知名的宽叶灌木从一旁的洞穴中伸出,横亘在岩石上方。正好将洞穴中透出的隐隐碧光掩饰住大半。花叶分拂,后边站着两个人。 步小鸾拉着卓王孙的衣袖,抢前一步落到岩石上,惊喜的道:“千利姐姐、小晏哥哥?” 卓王孙笑道:“原来殿下在这里。” 小晏微笑道:“卓先生和小鸾小姐从数十丈之飞瀑上分开激流,直落湖心,鞋袜不湿,这份轻功,并非在下和千利可及。” 卓王孙道:“殿下和紫石姑娘重伤之下,仍能凌波折转身形,从瀑布后的山洞中穿行至此,轻功倒在其次,这份眼力和决断让郁某极为佩服。不过……”卓王孙略一望他们身后的洞穴,道:“看来殿下此次洞穴之行,还另有所获?” 小晏笑道:“卓先生真是无所不知。此处洞穴中堆积着大量人骨,还有法器和祭祀之物,看来正是这条蛇妖栖身之处,而且,这条蛇妖应该还是当地居民供奉的神明。” 卓王孙道:“生人为祭,如此邪神更是留它不得。” 话音未竟,一道合抱粗的水柱突然从潭底直窜而上,经瀑布一撞,散成满天水屏,直压下来,伴着一股浓郁的腥臭,诸人立身处的岩石都被震得微微动荡。接着,嘶鸣之声刺破水面,一块巨石“砰”的一声被激出数丈,又滚落潭中,一道鳞鳞蓝光迅如闪电,从水下直窜出来,蛇身足有桶粗,裹着一层粘白的液体,碧鳞乱响,在空中翻拱交缠,突然一使力,钢尾横扫,向几人站处袭来。 步小鸾失声惊叫,卓王孙上前一步,轻轻将她推到小晏身边,顺势一掌挥出,随着蛇尾的来势划出一道半弧,轻一翻掌,已将蛇尾握于手中。 蛇妖一顿,回转头来,只见它利齿上沾满血迹,似乎刚才那一踏,已让它头脑受伤,妖蛇碧眼中狂态毕显,怪啸连声,身子一纵,就要翻身噬人,卓王孙微微冷笑,手腕突然一震,就见一道青气如闪电一般,从蛇尾向蛇身振荡着透体而过。 青气过处,蓝鳞纷纷碎响,脱得满空都是,宛如在幽潭之上乱坠一蓬碧蓝之花。那蛇妖仿佛无法承受这种剧痛,暴怒之下厉吼连声,但身体却止不住随着青气的走势左右甩动,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突然,那团青气裹着蛇头向对面山石直撞而去,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山石顿时被打塌一半,碎石纷飞。 妖蛇本已受伤,加上这巨力一撞,真是痛彻肺腑,又被卓王孙内力一震,立时神志昏乱,忘了身子尚在悬空,不就势攀石逃脱,反用颈鳞扣住碎石,往怀中一扳。咔的一声,一块二尺来宽,三尺多长的危石尖端,竟被妖蛇用力半腰扳折,连身带石坠落下去。 蛇妖已受重伤,在水中翻滚哀鸣,良久才从水下透出头来,却已无了刚才的狂态,碧眼委顿,望着卓王孙,满是哀求之意。 卓王孙摇摇头,缓缓抬起右手,正要一击。 小晏突然道:“卓先生息怒。据在下所知,某些部落有将尸体祭神的习惯,洞中所见尸骨,并非定为生人。真相未明,若妄加杀戮,只怕有亏卓先生盛德。不如先向村民询问,若真为噬人邪神,再加诛杀不迟。” 卓王孙淡淡道:“入乡随俗,客随主便。他们祭祀生人死人,于我何干?只是一介披鳞畜生,仗一些雕虫小技,迷惑无知愚民,受人膜拜,以为神明,何等荒谬!不除此陋习,无以正视听。” 卓王孙话一出口,那蛇妖似乎已经听出了他绝无网开一面之意,不由狂性又起,怒吼连连,蛇身翻滚,袭着一股恶浪向众人扑来,来势比方才更凶恶了几倍,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架势。 卓王孙随手向身旁的石壁一拍,一块一尺见方,利如刀芒的岩石被整整取下,随着他袍袖一拂,平平向潭中飞去。蛇妖怒吼一声,阔口中利齿森然,鲜血淋漓,将身体连拱三拱,其势如疾风暴雨,带着一股腥臭的阴风,直窜上来。蛇身正拱在半空,宛如虹桥,却突然猛地一震,发出一声山崩地裂般的惨叫,原来那块岩石已被卓王孙内力所激,飞到蛇妖腹下七寸之处,它全力向前一窜,正好迎了个正着。一股碗口粗的鲜血宛如泉涌,从蛇妖脖颈之下直喷而出。蛇妖创剧痛深,惨啸连声,无奈方才一跃之力过大,此刻哪里收势得住,又向前滑出了十数丈,而那岩石宛如一把利刃,直插在妖蛇身下,竟将妖蛇从腹下七寸到蛇尾,整整破鳞分开。 蛇妖身在半空,不住负痛翻滚,猩红的鲜血化为满天花雨,将瀑布上一线天空遮了个密不透风,澄碧的潭水也被染得暗红,发出阵阵腥臭。 卓王孙一挥袖,将零落的血雨震开。 潭中血水宛如开锅了一般,不住乱滚,过了好一会才渐渐平静,又过了一会,蛇尸浮了上来,蜿蜒纠缠,几乎布满整个湖面,众人这才看清蛇妖全貌,竟足有七丈余长。 步小鸾呆呆的看了半晌,道:“真的就这样死了?” 卓王孙微笑道:“死是死了,不过千年妖异,必有内丹,不如我把它拖上来,将内丹找出来给你玩?” 步小鸾挥了挥袖,皱眉道:“那么臭,恶心死了,还是走吧。” 这时,潭顶瀑布之上突然传来一声暴喝:“无知刁民,杀害龙潭蛟神罪及九族,岂容你们说走就走?” 第十二章、仲天风雷侵碧城 卓王孙等人抬头一看,只见瀑布上方岩壁上站着一对人马,拔剑张弩。为首那人面如紫檀,鼻直如削,眼神阴沉而倨傲,身上红衣黑带,赫然是当朝九品武官的服饰。 千利紫石低声道:“少主,这里居然有朝廷官差……难道我们已经走出了曼荼罗阵?” 小晏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必出声。 瀑布顶上,杨逸之从那对官兵身后走出,对潭底诸人道:“卓先生,我们已身在云南省顼魍县治之中,请几位上来说话。” 卓王孙袍袖一带,如白云出岫,和步小鸾稳稳落到潭顶岸边。 一个精壮青年抢前几步,挡在卓王孙面前,大声喝道:“就是你杀了蛟神?”虽然不带什么内力,但嗓门却是天生奇大,只震的人头皮发麻。正是方才那个青年猎户。 步小鸾捂住耳朵,嗔道:“吵死啦,你不会小声说话么?” 卓王孙看也不看那人,抱起步小鸾转身要走。 猎户愣了愣,脸皮突然羞的通红,猛地将钢叉举起,道:“你转过身,接我三招!” 卓王孙似乎没有听见。 猎户咬了咬牙,掌中一聚力,猎叉就要出手。 突然他手中一空,大惊之下,转头看去,猎叉已在杨逸之手中。这猎户刚才已经和杨逸之已经交过手,一败之下,对他的武功极为佩服。这猎户从小生在山林中,见的都是弱肉强食,强者生存,既没见识过高明武功,也没读过半字诗书,自小就是谁的力气大就佩服谁。突然见到杨逸之这样的绝顶高手,当然敬为天人,把他的一言一行都当成对的。见他出手阻止自己,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杨逸之道:“这几位正是在下方才提起的同伴。” 那中年猎户也从一旁走了出来,他眼见卓王孙徒手搏杀蛟神,知道此人武功之高当为平生未见,绝非眼下这些人所能对付,何况同行诸人个个都非易与之辈。权宜之计只有暂时瞒过这群人,到县上报信,集合县民,商讨出一个万全之策,将此人困住,为蛟神报仇。他此念一定,将莽儿拉开,转身对诸人道:“既然诸位同行而来,彼此已有照应,不需我父子带路了,我和莽儿就先告辞了,他日若有缘相逢,必当邀诸位于舍下小酌。”中年猎户一面说,一面拱手往后退去。 “慢着!”那为首的武官打马而出,剜了那猎户一眼,冷冷道:“斩杀蛟神乃滔天大罪,在场诸人一个也脱不了干系,来人,通通与我拿下。” 一时间,山道上人喧马沸,气势汹汹,但那群官兵心中也颇存忌惮,虽然喊得热闹,一时没有真正上前。 小晏飘身而上,来到人群中,拱手问道:“诸位自称朝廷云南省顼魍县下执事,却不知和这条妖蛇有何瓜葛?” 为首武官打量了小晏一眼,极薄的唇边挤出一丝冷笑:“这条蛟神乃是当今国师吴清风大人五百年前收服,豢养于此,吸取天地灵气,只待圣上功成飞升之时,导御銮驾之用。数十年来蛟神在此神龙潭中栖息,兴云作雨,护卫一方,当地万民敬奉,岁岁祭祀,神异非常。如今却被此人——”他扬鞭一指卓王孙:“无知斩杀!渎杀神明,罪恶滔天,诛及九族。诸位要是和此人无关,就请乖乖跟我们回去,等问明实情,处置真凶之后,自然礼送各位出城,否则一概与凶犯同罪!” 那人说完之后,目光四下一巡,见一干人等都无动作,以为这一番离间恫吓起了作用,向手下使了个眼色,当头一排九匹良马一声长嘶,马上官差拔剑挎弩,就要跃队而出。 卓王孙突然道:“不必费力,我正想跟几位去顼魍县一趟。” 那武官冷笑道:“你当然跑不了,不过其他人也必须回去作个人证。” 卓王孙淡然一笑,遥望远方山路,道:“那更好,劳烦几位为我们带路。” 虽是押送凶犯,那群官兵倒也不曾真的枷锁绳棍伺候,只让他们走在前面,自己一行远远骑马跟随着。卓王孙一行虽重罪在身,却丝毫不以为意,一路指点风物,甚是悠闲。 此处景物与来时已有很大不同,莽莽古林似乎已到了尽头,山峦林泉蜿蜒成趣,更似滇桂一代寻常景物,虽也幽静奇崛,但毕竟多了人烟。路边古树参天,藤萝垂地,不远处就有人傍着藤墙搭起一座凉棚,卖些茶水果子一类。一些村落田亩也散见于丛林深处,村落皆由竹石等寻常材质垒成,田里种植的也多是水稻瓜果一类,田坎上还不时有幼童牵着家畜在四周玩耍。回想起这几日曼荼罗阵中所见奇人怪事,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又行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座城墙之下,城门紧闭,城墙上站着几个官兵守卫,当中挂着一面竹匾,虽然简陋但还不显破败,上有三个隶体大字,“顼魍县”。此处城墙、匾额比起中原都会而言当然小了很多,但总算多日来第一次看见本国郡县,颇感亲切。 为首武官打马来到城下,勒马喝道:“什么时辰,城门就关了?今天捉到了重要人犯,快开门放本官进去!” 城门里半天没有举动,良久,一人探出头来笑道:“原来是都事大人。大人难道还不知道,城中突然爆发瘟疫,城内居民加上城外附近的村民,已经死了几百人,县尹大人今天中午已下令封城。无论是城中人想出城,还是城外人想进城,都得有县尹大人的手令,否则一律格杀。所以,这城门是不敢给您开了。” 那都事冷哼一声道:“县尹大人岂会行如此昏着?分明是你谣言惑众。今天上午本官出发之时还诸事平安,哪来什么瘟疫?”他手上马鞭一挥,沉声道“本官现在所押乃冒犯御封蛟神的重犯,若有意外,休说你们,就是县尹也担当不起。赶快开了城门放我进去!” 那人陪笑道:“都事大人明鉴,就是给小的九个脑袋也不敢造这样的谣言。的确疫情凶险,大人您还是带着人犯先到附近村落避避风头,等瘟疫过去了,再进城办案。” 那都事脸色一沉,正要发作,突然城门开了一条缝,几个全身蒙着黑布的人推着一辆板车,上面横七竖八躺着五六个人,都衣衫褴褛,血污斑斑,头上更缠着一层厚厚的白布,透出大块猩红的血迹。有的全身已经僵直,有几个却还在呻吟扭动,指甲在木板上用力抓刮,听上去颇为恐怖。蒙面人一声不吭,只将车推到城墙下一处已挖好的深坑旁,两人一组,将人抬起来,一个接一个扔下坑去。 那都事一指这些人,道:“你说不能进出,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那人道:“这些正是奉了县尹大人手令出城烧埋的尸体。都事大人,您也看见了,实在疫情紧急,绝非小的谣言。何况不让您进城,也是县尹大人对您的体恤。” 那都事目光如炬,向那些人身上一扫,沉声喝道:“人分明还在动弹,怎么说就是尸体?” 那人道:“实不相瞒,这次瘟疫来势十分紧急,染病者不久就怕光,怕水,心智失控,凶戾噬血,根本无药可救。更可怕的是,几个时辰之后,就六亲不认,见人就咬。而被咬伤的人,立刻就已传染。无奈之下,县尹大人只有下令将染病之人全部挖坑烧埋,以免病情扩散。” 城墙下一股浓烟窜起,似乎已在点火烧尸,一股恶臭扑来,众人都忍不住掩住了口鼻。那群蒙面黑衣人点燃尸身之后,匆匆进城去了,剩下那些还未气绝的“尸体”,在土坑中惨叫连声,翻扒土石,听上去惊心动魄。 那都事一挥着衣袖,将面前浊气扫开,轻蔑的道:“县尹大人的主意真是高明。一些疯狗烧了也罢,本官无灾无病,他却下令把我关在城外,与疯病之人同住,这样的体恤也真是奇怪。” 那人哈哈两声:“有病没病,可不是小的说了算的。这病刚刚得上之时,一切和常人无异,只是六个时辰之后,会在额头出现一抹青色,就好像……”那人伸手一指,手势却突然愣在了半空中,哆嗦起来:“这,这……” 那都事道:“这什么,莫非你的舌头也被疯狗给咬了?”沿着他手指之处一看,却不由也面色一变——千利紫石额头那道青郁而狰狞的爪痕已赫然突出皮肤寸余。 “就是这样!”那人高声喊道:“正像一只利爪……这个女人既然已经得病,你们和她同行,很可能已经感染,现令你们立刻将这个女人诛杀烧埋,并在城外居住,起居行动都由我们监视,日后额头若无爪痕,则可进城。其间一旦想离开此处或者想冲进城内,都格杀勿论!” 都事手下军士已是大哗,就要冲上去将城门撞开。那都事扬手止住喧哗,道:“你不是说要咬人才会感染么?” 那人道:“理虽如此,但人命关天,为了保险起见,也只有委屈几位了。” 那都事鼻子里重重一声冷哼,道:“鹰爪犬牙之辈,也敢囚禁本官?”言罢一挥手,手下诸人一起打马往城门冲去。 墙头那人也不答话,手中令旗一摆,只听破空之声大作,无数羽箭宛如一场密不透风的暴雨,向几人立身之处当头罩下。这些羽箭既多且准,显然早有准备。 周围夜色中马嘶声,惨叫声不绝于耳。那都事虽然身手敏捷,挡落了不少羽箭,而手下多人已为羽箭所伤。那都事虽然怒极,却也不敢再贸然上前。 千利紫石将放在额头上的右手缓缓退下,神色极为凝重,她默然片刻,走到小晏跟前,跪地道:“少主……” 小晏摇头微叹了一声,向她伸出手去。 千利紫石没有起身,深吸一口气,轻声道:“紫石的确毒入膏肓,无药可救。趁神智还未丧失之前,当自行了断,以免伤及他人。紫石性命非自己所有,特向少主告明此情,望少主恩准紫石立刻自尽于此。” 小晏注视着千利额头上青郁的爪痕,道:“这种瘟疫我在幽冥岛上曾听母亲大人提起过,奇毒随血液游走,直至头脑,颠倒病人神智,虽然至今为止还没有人力可救的先例,然而——”小晏默然片刻,道:“不意味先例不从我们而始。” 千利紫石双拳紧握住地上的沙土,道:“紫石已觉心中狂乱不堪,已是苦苦支撑,只怕片刻之后就会神智全失,到时若伤及少主人……” 小晏上前一步,强行将她扶起,沉声道:“你既然知道性命并非自己所有,只要我不言放弃一日,你就必须忍受一日。” 千利紫石凝望着他,肩头有些颤抖,她还要说什么,卓王孙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强行进城,就在城外暂住一些时日,静观其变。” 小晏道:“多谢卓先生体谅。” 正在此时,城门内又是一阵喧哗,还隐隐夹杂着哭声。 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群官差押着百十个村民从侧门中走了出来。他们中男女老少都有,大多衣着破烂,神情委顿,不少人还不住抬袖拭泪。 城墙上刚才那人又探出头来,不过已经换了一副笑脸,对下面喊话道:“都事大人……您立功的机会来了。这些人都是病人的家属,被县尹大人驱逐出城的。也要在城外暂时居住,疫情平息才能进城。县尹大人刚才吩咐,这期间这些人都归都事大人看管,出现病征或者不服管教者,立即格杀。至于食水,每天中午都会由我们从城头上用吊桶送下。县尹大人爱民如子,决不会亏待各位。” 那都事眼中透出鹰隼一般阴兀的光泽,缓缓道:“县尹大人真让我们住在这里,那也得送一些砖石铁架,可以搭建帐篷,总不至于让我们露宿野外吧?” 那人道:“县尹大人说了,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小的眼见附近有不少竹林,都事大人完全可以驱使手下这群村民砍些竹木,搭建帐篷。” 那都事哼道:“他是怕我有了砖石铁架,改造兵器,反攻城内吧?” 城上那人打了个哈哈,再不回答。 都事冷笑道:“要这些村民中真有病人,我们岂不是都危险得紧?县尹大人这一招真可谓一石二鸟,阴毒之极。” 那人笑道:“危险的确危险,但县尹大人说了,以都事大人的智慧,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那都事目光如电,往那人脸上一扫,笑道:“有朝一日,必定让你和某家异地而处,看看你又能想到什么办法。”他此话说得极为阴狠,听上去直令人毛骨悚然。 墙上那人脸色一变,继而强笑道:“这事情若是小的这种庸才都能办,县尹大人就不会特指派都事大人您了?” 那千也不再答话,打马回身,立即分派手下人押着众村民砍树搭棚。 烈日当头,泥土都笼罩在一层晃动的热气中。这里休说竹木,就连野生的藤萝也多半数百年未经过人类开采,长得茎粗皮厚,极难砍伐。但在长刀皮鞭的催逼下,那群村民终于在日落前搭好了可供官兵休息的竹楼。而后村民已经筋疲力尽,只得各自拾起一些余下的断木碎草,在附近的大树下铺上一些简易的草铺,那些老弱妇孺就靠在树上聊为休息,青壮男丁则还要被官差编排成三对,分别守卫巡逻。 其间城门打开了几次,几十具尸体和几百民村民陆续被押送了出来。城外难民越聚越多,呻吟啼哭之声不绝于耳。 红日渐渐坠入西山云影之中,斜晖照处,晚霞渐盛,凝形变幻,四外大小山峦,全笼上一层妖艳霞绢,紫红缤纷,云蒸霞蔚。湛蓝的天幕逐渐变为紫金色,东方一弯新月,低悬暮空边际,和未落的红日隐隐对峙,皎光辉映,越显得天朗气清。 然而仅仅是片刻功夫,一股妖风卷着几座墨色云山,从南天向这边推进,一开始无声无息,却是星飞电驰而来。转眼到了诸人所在上空。云山巍峨嶒峻,广约亩许,高数十仞,中心实质宛如漩涡,向上凸陷,墨黑色中透出些许赤色火光,光彩耀眼。那团火光来到众人头顶上,渐渐带出隆隆风雷之声,过了片刻,更仿佛晓日初出扶桑,海波幻影,发出无数金光跳动,时上时下。众人方要惊叹,那无数道金光突然汇拢,返照出一团合抱粗的紫气,向下直落。众人还未来得及躲闪,只听一声巨响宛如天地震裂,那紫光化作一道闪电,贯天透地而下! 众人高声惊呼,四下逃散,只觉大地震了几震,身后一声巨响,一株参天古木已被闪电生生当中劈开,烈火扶枝攀藤而上,熊熊燃烧。四处雷同之声不绝,山峦吼啸,林木哀鸣。瞬时,一阵刺骨寒风卷起满天埃土旋转而过,地上稍微羸弱一点的草木都被连根拔起,抛向半空,一场腥黑的暴雨宛如天海倾泻一般,向大地恶扑而来。 村人四散避雨,却惨叫倒地,原来雨水中竟夹杂着冰雹。那冰雹小的宛如酒盏,大的竟有碗口粗巨,稍一不慎,打上轻则头破血流,重则脑浆迸裂。碎晶如雪,从暴雨黑云中崩坠而下,惊雷四响,狂风大作,满天沙石乱飞,声势甚是骇人。那些村人已经慌了手脚,个个抱着头,拼命将身体埋入地上淤泥之中,哭喊之声响成一片。而冰雹来势凶猛,那是村人抱头抢地能躲藏得过?片刻之间,大多数人已经受伤,地上淡红色血水四溢,宛如一道道小河。 “过来!”透过风雷之声,一个清晰的声音在村民耳边响起。那群村民抬头望去,只见卓王孙一行人正倚着一面石壁而立,他们身边一道无形的气壁张开,宛如结界,将风雨冰雹全数挡在气壁之外,透过浓浓雨幕,只见黑风卷着无数碗口大的冰块向这道气壁乱撞,却只撞得碎屑纷飞,弹开数丈之外,没有一粒水珠能够近身。 那些村民绝望之下,见了生机,哪还顾的许多,纷纷抱头向那道气壁冲过来,说来也怪,那道冰块不能损害分毫、水珠皆能反弹的气壁对他们居然毫无阻挡。众人无知无觉中就走了进去,非但没有丝毫不自然的感觉,反而心神为之一振。有的人奔命心切,冲力过大,一时收势不住,径直往气壁后的石壁上撞去。小晏袍袖一带,将他们身形立住,然后为妇孺老弱安排一些比较舒适的位置。 那些村民缓过气来,纷纷向几人道谢,小晏还微笑着对答几句,卓王孙却面若冰霜,毫不理会,只待人数过多之后,将掌心所抱半圆轻轻一转,那道气壁宛如受了催逼,顿时扩张出几丈见方。 气壁外冰雹渐渐小了下来,天色也略略变亮,只是暴雨狂风仍然肆虐不止。相思突然指着气壁外的一块岩石,惊道:“先生,那里还有人!” 第十三章、城中黎老哭新坟 众人循她所指看去,只见岩石之下果然还有一个人,他右肩似乎已被冰块所伤,左手使劲握住伤处,一瘸一拐的向这边走来。 相思对卓王孙道:“他受伤了,我去接他一下。” 卓王孙摇摇头,没有答话。 那人虽然受伤,走得却不慢,片刻已来到气壁前,看出来正是莽儿。他扶着肩头不住喘息,似乎伤得不轻。相思正要叫他进来,他却突然指着卓王孙,高声喊道:“乡亲们赶快出来!这个人就是杀死小蛟神的妖人!” 雨声虽盛,但此人的嗓门真是天生奇大,气壁内诸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气壁中诸村民闻言都是一愣,面面相觑,过了良久,才有一位麻衣长者颤悠悠的道:“你是说,小蛟神被人杀死了?” 莽儿似乎再也无力支撑,跌倒在淤泥里,喘息了好一会,才咬牙道:“正是。我亲眼所见,小蛟神正是被此人的妖术所杀,此人妖术极为厉害,乡亲们赶快走出他的妖阵,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 气壁内惊声一片。那长者不可置信的打量了卓王孙一会,咳嗽了几声,道:“这位……这位公子,神龙潭蛟神果然是你所杀么?” 卓王孙并不回头,淡然道:“正是。” 那长者“哎呀”一声,颤抖着手指对着卓王孙,似乎正要说什么,却突然面色紫金,向后仰天倒去。身后的亲人立刻扶住他,却已气怒攻心,昏倒过去。众人慌乱之中,已是哭声一片。 莽儿喝道:“还不赶快出来,难道要等着他用妖术把你们全部杀死么?” 他一语既出,气壁中的村民如梦初醒,争先恐后的向气壁外冲来,卓王孙也不阻止,任他们冲出,然后合掌一转,将气壁恢复成原来大小。 那些村民踉跄着闯入雨幕,排成两行,南面跪地,一面叩拜,一面高声痛哭,哭声撕心裂肺,十分凄怆。 相思正不知道如何劝慰,只见村民们突然齐声大叫。有人用头向地面乱撞;有人伏在泥土中,用牙啃咬地上的石块,直弄得满口鲜血;更多的人槁立雨中,呆滞的双眼直突突的盯着黑云深处,似乎极大的恐惧正从云山彼岸无声潜行而来。 腥臭的雨气中,一种死亡般的腐败气息渐渐盈满周围。 莽儿怒视卓王孙道:“正是因为你杀死小蛟神,引得大蛟神震怒,才会降下这样的妖雨狂风,就连城内瘟疫也是你杀神的惩罚!” 步小鸾似乎听到了什么感兴趣的话题,拉了拉卓王孙的袖子,道:“哥哥,他们说什么大蛟神,难道那怪物还有一只?” 莽儿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步小鸾被吓了一跳,赶紧躲到卓王孙身后。卓王孙一挥手,将整个结界的气脉敛于左手手心,腾出右手轻轻拍了拍步小鸾的头,示意她不必害怕,而后转身对杨逸之道:“这里暂且拜托足下。”话音刚落,只见他一翻左腕,一道淡青气脉顿时消散于无形中。就在此同时,杨逸之轻一招手,暗暗星空中微弱的光芒一瞬间似乎都被他收聚,而后,一道银色的光之壁无声无息张满原来气壁的位置。虽然两人结界瞬间已经交换,然而却行云流水,丝毫不见交接的凝滞。 卓王孙姿态甚为舒缓,但身形却宛如魅影,瞬时已到了莽儿面前,淡淡道:“大蛟神在哪里?” 莽儿挣扎起身,却为来人气势所慑,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位公子,请不要为难莽儿!”一人跌跌撞撞的冲出了人群,正是方才那个中年猎户。 卓王孙道:“我不想为难此间任何一人,只要你们如实告诉我大蛟神的下落。” 中年猎户犹豫了片刻,道:“大蛟神乃是真龙谪凡,兴云施雨,来去无踪,并无固定所在。” 卓王孙冷冷道:“若大蛟神并不在此处,你们如何供奉,又如何仅仅降罚于你们?” 中年猎户一时哑口。此时,那个晕倒的长者已然醒转,长声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想必也瞒他不过,你就如实告诉他吧。” 中年猎户低声道:“大蛟神传说为天帝所饲真龙,头上三对犄角,裂金断玉;一双碧眼,可随意喷出水火风雷;通身金鳞护体,万物所不能伤;九爪七尾,一跃千里,云雨绝迹,法力无边,被天帝封为风雷大将军,一向看守天庭,扫除魔氛。只因为九百年前诞下一子,行迹恶劣,以生人为食,祸害人间。引得天帝震怒,欲将龙子用天雷震死。后来老龙苦苦哀求,愿意与龙子一起下界受罚,并且在蛮荒偏僻之地看守龙子,督促它磨练心性。至今五百年期限将满,龙子就要重返天界,没想到却被你用妖术杀死。这场狂风暴雨就是老龙得知丧子之后的震怒,只怕不久还会有更加可怕的惩罚降临……”中年猎户长叹一声,低声道:“我族灭顶之灾将至,而这一切莫不由你而起。”他说到此处,周围的村民已是一片啜泣之声。 卓王孙并不理会,注目远方云山,缓缓道:“若这些都是老龙的惩罚,那么将老龙杀了,惩罚也就无从谈起。” 中年猎户一愣:“什么?你是说你要杀死大蛟神?那大蛟神乃是天庭真龙,不生不死,神化无方,凡人略有冒犯之意,顿遭天雷击顶而死,难道你想凭此凡俗之身渎杀神明?” 卓王孙道:“我要做什么与你们无关,大蛟神到底在哪?”他声音不大,但却带着一种不可抗拒之力。中年猎户一愣,顿时说不出话来。 莽儿此时从地上强行支起身子,一面踉跄着向后退去,一面高声道:“你妖法再厉害也是人,但大蛟神是神,人是没法子杀神的,你莫不是疯了?” 卓王孙眉头一皱,左手一招,只见莽儿一声惊呼,身形宛如一片落叶般,向卓王孙手上飞落而去。周围村民惊呼连声,尽皆变色。江湖中凌空取物的武功就算练到极高境界,也不过能将内力施展于五尺之内,隔虚伤人取物。内力能运用于两丈左右,夺取敌人兵刃的已是匪夷所思,仅见于前代传说之中。然而此刻莽儿的身形离卓王孙已有四丈开外,身材更是魁梧,但卓王孙只轻一挥手就将他擒入手中,丝毫不见着力。武功之高,休说这群山村野民平生未见,就连杨逸之、小晏这样的绝顶高手也暗自惊叹。 卓王孙左手提着莽儿的衣领,向四下看了一眼,淡淡道:“难道非要我武力逼问,诸位才肯说出大蛟神所在么?” 莽儿欲要挣扎,穴道却为卓王孙所制,休说动弹,连喊叫呼救也不能,又羞又怒,只憋得面皮血红,豆大的汗珠从头顶涔涔而下。 那老者惊道:“这位公子住手,莽儿年青气盛,言语冒犯,公子千万不要为难他。大蛟神就在城南二十里左右的天龙湫内。若沿着城内小河,穿城而过,几个时辰就能赶到,只是如今城门封死,却再无第二条路了。” 卓王孙手一挥,莽儿的身体宛如为一道沛然无际的力道所托,向前滑出几丈,稳稳落到中年猎户身边。等他回头看时,卓王孙身形宛如一只巨蝶,向城墙内飞去。城墙上呼喊连声,羽箭乱落如雨,待喧哗过后,空中哪还有一丝影子?只有数百支残箭,铺了满地。 “哥哥!”步小鸾惊呼一声,身形跃起,似乎想跟在他身后。相思大惊,正想抓住她,然而小鸾身法比她快了不止一倍,分花拂影,无声无息的向结界外飘去。 “小鸾!”相思纵身跟在她身后,却哪里追得上?杨逸之皱了皱眉,五指微拢,步小鸾面前那块结界的光华顿时一盛,从无形变为有质,正要将她拦住。突然寒光微动,一道柔丝宛如星光从暮色中透出,轻轻缠在步小鸾腰上。步小鸾身形一滞,只这一瞬间,相思已经赶到,将她拉了回来。 小鸾在她手中使劲挣扎道:“为什么不让我跟着哥哥?”相思惊魂未定,有些生气的用力一握小鸾的手腕。小鸾仗着手痛撒娇,干脆哭了起来。相思无可奈何,只得向小晏道:“多谢殿下出手。” 小晏摇了摇头。突然,一丝不安从他心中掠过,短短一瞬,身边的千利紫石已不知去向! 结界一角传来一声惨呼,众人大惊回头,只见千利紫石十指如钩,死死嵌入一个村民肩头的皮肉,张口就向他鲜血浸染的脖颈咬去。 小晏大惊,正要出手,杨逸之右手凌空一弹,只见微漠的星光在千利紫石脑后一闪,千利紫石整个身体已经瘫软下去。小晏上前一步将她的身体接住,另一手用三枚银针从她头顶脑侧的穴道上直贯而下。 步小鸾惊得目瞪口呆,停止了哭声,躲在相思身后,怯怯的看着众人。 小晏跨出结界,站在雨中,对受伤的老人伸出手,道:“老伯请进来,我为你封住穴道,暂时可保安全。” 那老人颤抖着将捂在肩头的手掌拿到眼前,掌心是一片殷红的鲜血。老人注视手掌了片刻,突然宛如发狂一般大喊了几声,拼命向后跑去。小晏正要说什么,其余的村民“哗”的一声,围了过来,警戒而仇恨的看着他们。 莽儿从人群中站出来,怒道:“妖术伤人的是你,惺惺作态假慈悲的也是你!” 中年猎户拉了下莽儿的衣角,对几人拱手道:“诸位侠士,我们山村野民,自知不是诸位的对手,小城破败,瘟疫横行,淹留此处对诸位毫无意义,诸位还是赶快动身,向城南天龙湫寻找方才那位同伴吧。” 莽儿瞪了中年猎户一眼,道:“二叔,怎能这样放他们走!休说小蛟神大仇未报,就说那位妖女已经染上瘟疫,若放她走岂不是为祸它人?” 村民中那位长者道:“至于小蛟神之仇——方才那位公子敢孤身前去寻找大蛟神,想必此事已经有个了断,但是这位姑娘染上瘟疫,的确不能就此放行。” 小晏道:“那以诸位所见,要怎样处理紫石?” “当然是立毙烧埋!”只见那都事带着十几个官兵一面整理着衣衫,一面从倒塌的竹屋下走出来。方才冰雹正急,竹屋全被击塌,但此处竹楼样式与苗人不同,分为两层,一层在地面上,一层则掘洞而建,所以竹楼击塌之时,所有官兵都躲到下层地洞中,都未被冰雹所伤。 小晏道:“此病虽然凶险,但并非绝无办法克制,一旦感染则立毙烧埋,诸位不觉得太过残忍?” 那都事冷笑着看着小晏,道:“对她残忍则是对我们不残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公子你是聪明人,赶快把她交出来,免得伤了和气。” 小晏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千利紫石,轻轻叹息一声:“诸位又何必逼人太甚。”紫袖微动,一道若有若无的寒光自他苍白的腕底透出。 整个树林顿时如被冰霜,沉沉寒意潮水般从每一个人心头浸过。 突然,一声尖利的狂呼打破了寂静:“有救了,有救了!”只见那被千利紫石咬伤的老人仰面挥舞,着双手,跌跌撞撞的向这边奔来。 “站住!”那都事一挥刀背,正打在那老人腰上,老人顿时站立不住,跪在当地,扶着地面干呕不止。都事沉声喝道:“有什么救,快说!” 老人脸上的肌肉虽因痛苦而扭曲,但双眸中却闪烁出两道极亮的狂喜之光:“南天上降下来的一片冰块,上面写着蛟神的神谕,我们的病有救了!” 那都事一皱眉:“冰块在哪里?” 老人喘息道:“我刚刚伸手一摸,冰块就化成一滩清水……但是,但是上边的字,我全都记下来了……” “上面说了什么?” 那老人神秘一笑,对都事道:“都事大人,天机不可泄漏,你凑过头来,我小声告诉你。” 那都事刚要凑过头去,心念一转,指着身边三个手下道:“你们三个一起过去听他说些什么,彼此也好作个见证。真能治好瘟疫,立了大功,我自有重赏。” 那三人答应一声,走过去将老人围在中间。那老人身材矮小,三人必须半蹲着才能将耳朵凑上去。 都事若无其事的退了几步,咳嗽一声道:“行了,你说。” 老人嘿嘿一声怪笑,都事眉头一皱,知道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了。三个官兵齐声惨叫,耳朵竟然被老人用力扯在一起,各自咬下一块来! 那些官兵平日乃是欺压村民、横行霸道惯了,今天在一老头身上吃了这么大的亏,哪里还能忍得住,脱出身来挥手就是一刀,一时间血肉横飞,老人挣扎了几下就没了声息。那都事大喝道:“住手!” 其中一个官兵举着刀转过头来,满脸鲜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那老人的。只见他对都事一笑:“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这一笑诡异之极,那都事竟然给怔住了,半晌才恢复道:“治病的办法呢?” 那官兵仰天大笑一声,手中长刀用力一捅,将老人尸体当胸穿了个大洞,沉声道:“办法我们都已经听到了,要不要立刻告诉大人?” 都事心下已然明白,冷笑一声,一挥手,其他官兵顿时举刀围了过来,将他护卫在中心。 那三人彼此对视了一眼,砰的一声,将手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踢开,转身向村民站立的地方走去。 那些村民大惊失色,不知谁叫了一声:“他们都染病了,大家快逃!”那些村民一窝蜂向后逃去。三个官差足一蹬地,飞身跃起,向人群中扑去,几个闪避不及的村民被他们压倒在地,顿时遭到一阵疯狂撕咬。人群顿时大乱,哭喊着向四下逃散。 杨逸之挥手收去手上结界,飞身而出,只见他左手凌虚弹了两下,两道星光飞驰而过,在其中两个官兵眉心一碰,顿时散开一蓬青光。那两人还没来得及喊叫就已气绝倒地。第三人眼见同伴惨死,心下大骇,转身正要逃走,突然觉得额头一冷,抬头只见杨逸之骈指正指在他双眉之间。 那人回过神来,顿时矮身一跪,哭道:“大侠饶命,小的也是迫不得已……” 杨逸之冷冷道:“他对你说了什么?” 那人指着远处老人的尸体,痛哭道:“是他,都是他妖言惑众,说只要在日出之前能够咬食七个健康人,就能得到大蛟神的宽恕,此病也会不治而愈,我们都是受了他的蛊惑,不是存心伤人,大侠你快放过我……” 他此言一出,四周一片沉默。那些受伤的村民先是疑惑的四下张望,继而不由自主的向身边健康的村民看去。其他村民都有所警觉,渐渐退开。 此时皓月在天,青白色月光将大地照得一片惨淡。那十来个伤者聚在一处,脸上神色集聚变化,从恐惧,痛心,绝望,逐渐透出一种妖异的狂态。 那都事皱起眉头,突然大喝道:“这些人全都疯了,我下令立刻格杀,立刻格杀!” 官兵们提着刀,却你推我攘,都不敢上前。 双方对峙片刻,伤者们突然一声怪啸,也不惧官兵手中刀斧,呼拥而上,无论村民还是官兵,只要抓着就一顿猛咬,哪怕下半身已被砍得血肉模糊也不肯松口。最为可怕的是,那些人一旦受伤,顿时加入了伤者的阵营,向同伴攻击,有些人虽然不愿加入其中,但形式所迫,哪容自保。只片刻间,城外几百人几乎个个都被咬伤。这一下变化迅雷不及掩耳,小晏正全力照顾千利紫石,无暇分心,而杨逸之却一直犹豫着,似乎打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出手。 那都事见情况不妙,一侧身,装作倒地,在自己手腕上重重咬了一口,然后举着鲜血淋漓的手臂对众人喊道:“大家住口!” 那都事积威日久,城外这些兵民心中都颇为忌惮。听他这么一喝,都慢慢止住了撕咬。 那都事看着自己滴落的鲜血,神色极度阴沉,道:“我们都已经受伤,就算再撕咬下去,也无论如何凑不够七人之数,不如我们杀进城去,那里边健康人多,以一换七,也足够了!” 那些伤者一阵厮打抓咬,已是精疲力尽,心力交瘁。听到他这么一说,大家又觉有了希望。面面相觑之下,刚才反目的亲朋又渐渐坐到一处,一些人还点燃了火堆,商量着杀进城去的的办法。 一人问道:“我们这里不过三百来人。城内兵民大概三千有余,是我们的十倍不止,又有弓箭把守,哪能说冲就冲得进去?” 都事冷冷一笑:“刚才那个杀蛟神的重犯从城墙上一跃而过,我们当然也可以。” 村民问道:“那人有妖术在身,我们怎么行?” 都事似乎很不屑那些人的说法,道:“他有妖术,我们可以有机关。我刚才想过,若伐竹作几座简单的抛石机,将重伤之人抛入城内,寻机咬人。然后我们在这边高呼‘咬伤七人即可治病’的话,那些被咬伤的人必定人心惶惶,攻击身旁的人。此刻,我们抛入的人只要不死,就可以趁乱打开城门放大家进去。” 村民疑惑的抬头看去,火光月影之下,青黑的城墙显得高大异常。村民道:“城墙少说也有一丈高,把人从抛石机上扔过去,只怕还没有咬到别人,自己已经摔死了。” 那都事有些不耐烦,挥手道:“生死关头,当然要有人作出牺牲,只要有一人恰好落在墙头官兵的身上,大家都得救了,死几个人又有何碍?” 村民七嘴八舌道:“那谁愿意去?”言罢都把眼睛放到别人身上乱转,心中默默祷告千万不要选到自己。 那都事冷笑道:“现在是由不得大家了。来人啊……”他一呼之下,以前那些旧部又重新拿起兵刃,站了出来,那都事似乎很是满意自己的领导能力,颔首一笑,而后深吸一口气,高声道:“所有村民在本座督押下抽生死签,若有不从,立刻斩首!” 第十四章、将军鸾台接紫云 说是抛石机,不过是在城墙下的一块岩石上放了一根粗略粗的杠杆。一端站着被抽中的村民,另一端并排站着三个身材魁梧的官兵。 第一个被抽中的村民站在杠杆一头,低头往脚下望去,只觉脚下颤颤巍巍,头晕目眩,哪里还站立得住。他身子一矮,正要滑下来,两柄钢刀立刻架到了他脖子上。村民立刻哭道:“饶了我吧,我宁愿在城外等死,我老婆病得很重,这里两个孩子只靠我照顾……” 那都事看着他不住哭喊,手上一沉,那村民的脖子上立刻多了一道血痕,那村民的哭声宛如被强行噎在了喉咙里一般。那都事阴阴道:“大丈夫死则死耳,哭哭啼啼的作甚?何况是生是死,还是个未知之数。你既然也有家小,更要想到若是打开了城门,大家都有了活命的希望,为了大家,个人总要作出点牺牲……”他刷的收回刀,向着浑身颤抖的村民一拱手,冷笑道:“这一礼,算是下官为英雄送行,保重!”他话音甫落,向那三个官差使了个眼色,三人齐齐往上一跃。只听轰的一声,他们脚下的那竹杆立刻裂开了数道深隙,那一端的村民大声惨叫中,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被远远抛了出去。 下面的村民也是惊呼连声,只见那村民的身体在空中一折,宛如一块石头,沉沉的向城头砸下来。只听“喀嚓”几声碎响,那人的身体沉沉撞在城头的砖石上,只撞的砖石都塌了几块,粉尘飞扬,而他自己从口中标出一股鲜血,还没来得及惨叫就已经没了声息,身体在城头一顿,便向地下滚落。 下边的人有的已经不忍再看,捂住了脸,他的家属亲友更是痛哭出声。突然有人惊呼道:“呀,他还没死!”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那人的身体正好被衣角挂在了城头的一块断砖上。那人原本并未气绝,被这劲力拦腰一担,又醒转过来,只是似乎全身的骨骼都已断裂,宛如一滩烂泥般挂在城头宛转哀嚎。 “成功了!”那都事脸上露出一片喜色,他向那人高喊道:“爬上去,爬上去!” 那人身子哪里还能动弹,只得将头颅在空中不住乱转,那人满脸鲜血,五官都因剧痛而扭曲,身子宛如孤叶在空中荡来荡去,看上去真是恐怖之极。 正在这时,城头倏的冒出了一队守兵,他们也不答话,手起刀落,如切瓜剖豆般向那人砍去。可怜那人的头手躯干立刻被砍作数断,纷纷扬扬的向城下滚落,而中间那截残躯还稳稳挂在城头,宛如一面血肉旗帜,在夜风中飘荡。 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就弥漫在城墙上空,连墙头上方那道冷冷残月也似被染得微红。 那都事破口大骂,一时也顾不得其他,用刀指着另一个抽中的村民,让他爬上杠杆。那村民早就吓成一滩,躺在地上无论如何踢打也不肯起来。 相思不忍再看,回头向杨逸之、小晏道:“事已至此,你们真的无动于衷?还不出手阻止?”她一回头,就看到小晏闭目盘膝而坐,周围的夜色都被一道浑圆的紫气隔开,淡淡紫烟便从他身后逸出,似乎正在极力封印千利紫石的伤口。然而他脸上毫无血色,似乎真气运转仍不能如意。 相思心中一怆,道:“殿下身体尚未复原,更要为千利姑娘疗伤,的确无暇出手,但是杨盟主你呢?”她语气虽然强硬,但清泠的眸子在夜幕中莹若星辰,却满是期待哀求之意。 杨逸之叹息一声,道:“相思姑娘,这曼荼罗阵之意你还没有看透么?” 相思答道:“我是看不透杨盟主的心意。” 说者虽然无心,但这句话竟让杨逸之长久无言以对。 “我的心意?”他自嘲的一笑,却将目光挪开。 相思浑然无觉,追问道:“是你,难道你没有一点怜悯之心?” 杨逸之注视了相思片刻,嘴角浮起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将目光移向远方,道:“自入阵以来,恶事不断,而共同之处就是我们的有为之心。” 相思道:“何谓有为?” 杨逸之道:“我们越想改变曼荼罗阵中之事,结果却越引得事情更加恶化,而且一切的事件,都由我们自身的每一种情绪引动。我想,这正是曼荼罗阵的用意所在。” 相思怔了怔,抬头道:“可是我们已经走出了曼荼罗阵,这里是朝廷云南省顼魍县。” 杨逸之摇了摇头:“顼魍治县,正是虚妄之县——我们还在阵中。” 相思讶然无语,过了良久,才道:“这样说来我们只能任由他们屠戮残害村民了?” 杨逸之道:“曼荼罗阵亦幻亦真,亦虚亦实,我也不能完全领悟其中奥义,现在唯一能作的,就是静观其变。” “进去了!”城墙下的村民突然高声欢呼,墙头上却是一片骚乱,惨叫连连。几个守兵厮打间宛如碎石一般从墙头跌落。村民在这边执着火把齐声大喊“日出前咬伤七人就能痊愈!”“快放我们进去!”“打开城门!”熊熊火光之下,村民们病态的脸色都显出一股妖异的红光。 又过了一会,村民们的喊声小了下去,城内的骚乱也渐渐平息。村民们的心情又沉重起来,也不知那边发生了什么。 城头上突然探出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接着一个人趴着墙头站起身来,隐约可以认出正是那个守军头领。他批发浴血,满脸凶光,似乎在刚才的混乱中已经受伤。 都事仰面高喊道:“我们都是同道中人,赶快放我们进去!” 那头领嘶哑着声音道:“放你们进去?我们有今日全拜你们所赐!何况放了你们,还要和我们抢治病的药人,现在离日出的时候已经不远,我们要进城去找药人治病,而你们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只配在城外等死!”他言罢,猛一挥手,一具被剁得毫无人形的尸体骨碌碌滚落下来,虽然看不清面目,但大家都猜到就是刚才那个抛入城中的村民。 众人心中一凛,只听脚步之声渐远,似乎那群守军弃了城门向城中而去。那都事气急败坏,指着城门一顿臭骂,其他村民知道获救无望,纷纷坐在地上呼天抢地,痛哭不止。 那都事突然止了骂,转身喝道:“都给我闭嘴!现在城门虽然关着,但城头箭却已经没了,区区一扇门板岂能挡得住我们!来人,给我撞!” 他一呼之下,大家顿觉有了救命稻草,疯狂般的冲了过去,肩顶头撞,后边的更是无头无脑,照着前面人的身体一顿乱推,众人山呼海涌,撞得城门嘎吱乱摇。 小小偏僻郡县,又非金城汤池,哪里禁得住几百人这般乱顶乱撞。只十余下功夫,就被撞出了一条大缝,都事又带领手下官兵刀斧齐上,一阵猛砍,顿时开出个一人高的大洞。村民们你拥我挤,冲了过去,可怜一些老弱还不待病发,就被踩踏成了肉泥。 城内一片死寂,灯火黯淡,哪里像有人烟的样子。 众村民好不容易拼死进了城中,却半个人影子也没看到。加上这时毒血攻心,众人狂性触发,皆是爪牙俱张,面露狰狞,向四周乱望乱嗅,欲要找人咬食。 都事一指南方,冷笑道:“刚才那些人往城中祭天塔方向去了,县尹和城内村民必定躲在那里!” 祭天塔是城内居民每年除夕,祭祀诸神的地方。说是塔,实为一方高台,地面到台顶有十余丈高,只一道极窄的阶梯可通,台顶呈正圆之型,平整广阔,可容纳两千余人。四方围墙巍峨,沿边分布着九处哨塔,内储弓箭粮食,易守难攻,的确是危难之时最佳藏身之处。那都事平日执掌全县军务,这些哪能不知。 那些村民此刻毒血攻心,神智已乱,心中无非咬食生人一念,哪里还有别的主意,自然是唯都事马首是瞻。片刻间,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祭天塔而去。 杨逸之等人亦尾随都事一行来到祭天塔下。 只见一座十丈高台巍峨耸立,台顶一根合抱粗的石柱,又高十丈,直刺入茫茫夜空,柱顶栖着一只硕大的青铜飞凤,高踞群星之中,作状仰天长鸣。柱身“通天柱”三个隶书大字在星光下青光粼粼。台柱相加二十丈有余,通体石质,恢弘异常。休说在这等瘴毒蛮荒之地,就算放到中原都会,也堪称一时奇观。 台上火光熊熊,呼喊声不断。天台上的守兵正从台顶哨岗处往下抛滚石。台下那群本来守卫城墙的弓箭手正在头领的命令下向台上放箭。由于天台太高,羽箭能射到台上围墙之内的不到一半,而那些滚石却毫不留情,几下就将弓箭手的队列砸了个七零八落。那头领手足都已受伤,一面破口大骂,一面亲自抢过弓箭往上乱射。 都事见状哈哈大笑,直迎了上去。头领猛地转过身,漆黑的箭尖正对准都事的胸前,怒目道:“你敢戏弄我?” 都事笑意不减,伸手轻轻挡住箭尖,道:“大人不要误会。大人也看到了,敌人有地利之势,武备强劲,不是那么容易制服的,唯今之际,只有你我二人联手,将高台上的村民一个个赶下来。” 那头领犹疑的看了他一会,道:“你有什么办法?” 都事笑道:“大人附耳过来。” 头领警觉的往后退了两步。 都事大笑道:“你我都已受伤,难道还怕我趁机咬大人的耳朵?” 那头领犹豫片刻,终于将手中弓箭放下,凑过头去,道:“快说!” 都事颔首微笑,低头作出耳语的样子,伸出右手往那头领肩上轻轻拍了几拍。他的手势突然一变,五指正落到头领的颈椎骨上,手腕用力一翻,已将头领的身体生生扭过来。 那头领反应过来,已然中计,暴怒之下欲要挣扎,无奈穴道被制,动弹不得,只有张口大骂,将都事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个遍。 这一下变化兔起鸠落,那群弓箭手大惊之下,竟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此刻,都事轻一挥手,手下兵士呼喝一声,挥刀向弓箭手扑来。都事的亲兵本来个个心狠手辣,如狼似虎,何况弓箭手一旦被近了身,就只有任人宰割。只片刻功夫,刚才那群甲胄鲜明的弓箭手就被屠戮了个干净。那头领亲眼见其惨状又无可奈何,更是狂骂不止。 都事见台下的人已杀尽,阴恻恻的在那头领背后一笑:“围攻祭天塔是冒犯神明的事,只好用你和你的手下祭旗了。”手上一紧,只听骨骼一声碎响,那头领头颈之间的皮肉筋骨竟然被他生生分开,头颅骨碌一声跌在尘土之中,鲜血扑在尘土中,足有丈余远。 都事一手拧着无头尸体,一手夺过尸身手中弓箭,仰面对台上喊道:“你们已经无路可逃,若乖乖走下来作药人还可以留个全尸,否则下场就和此人一样!” 台上一阵惊呼。围墙上火光大盛,一群官兵护拥着一个中年文官来到墙边,那中年文官峨冠博带,长须飘洒,站在城头向下沉声道:“李安仁,你家历代深受圣恩,本官平日也待你不薄,想不到此刻你居然鼓动愚民带头造反,天理良心何在?” 李都事冷冷一笑,道:“县尹大人,如今瘟疫当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些天理良心,大人还是收起来的好。” 县尹道:“亏你也曾受圣人教化,居然相信咬人治病的无稽之谈!古往今来,从未听说能靠传病给旁人可以治病的。彼此撕咬,除了多造罪孽之外还有什么好处?说是以一对七,实际多半咬足了七人却又被其他人咬伤,于是要再找七人,如此往复,永无止境,最后只能同归于尽,一人也不能逃脱!李安仁,你平时虽心术不正,但却狡诈多智,怎么会受了这种谣言的蛊惑?” 李都事大笑道:“县尹大人身在高处,当然侃侃而谈,须知这些道理对于我们这群要死的人而言毫无用处,我只问大人一句话,是下来还是不下来?” 县尹怒道:“李安仁,你不但丧心病狂,而且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凭你区区几人,真能攻破天塔?” 李都事恻恻狞笑,将手中尸体抛开,伸手从旁人手中夺过一支火把,搭上长弓,倏的一箭向县尹射去。那火把虽然沉重,但来势比刚才的羽箭更快,瞬间已经到了县尹眼前。 县尹身旁侍卫大喝道:“大人小心!”也顾不得冒犯,将县尹的身体往下一按,两人一起趴到了地上,火把携着破空之声,从两人头顶擦过,落在台顶上。 李都事虽然一击不中,却丝毫不见丧气之意,反而笑得更加猖狂。原来台顶本为祭祀之用,常年在地面上堆积着一层厚厚的苞茅,台顶风吹日晒,苞茅早已干透,一见火,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县尹大惊之下,立刻下令灭火。台上村民七手八脚,好久才勉强将火扑住,但青烟仍袅袅不息,一经夜风,随时可能复燃,众人心情都变得极为沉重。这些苞茅年年累积,已有半人厚,就算现在立刻往台下抛弃,也是来不及了。李安仁久参县内机要,这些情况了如指掌。他射入一支小小的火把,台上几乎就不能控制,若万箭其发,这天台只怕立刻就要变成火海,村民高居天台上,更如瓮中之鳖,无处逃生。 李都事挥挥手中长弓,命令手下人都以火把为箭,虚然相对。他一面狂笑,一面伸出五指倒数。澄碧的月光将他渐露狂态的脸照得阴晴不定,众人的心也在这一声声倒数中越沉越深。 相思突然回过头,注视着杨逸之道:“杨盟主,你说的虽然有道理。但是我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数千人被活活烧死在台上,就算明知是幻阵,就算会触动更大的凶机,也不能坐视不理。” 杨逸之点点头,道:“好,那我们一起到台上去。” 相思惊喜的道:“你同意了?” 杨逸之默默看着她因喜悦而红晕飞起的脸颊,她此刻的眼神有些固执,有些冲动,但却也如此纯净,宛如一个初涉人世的孩子。在曼荼罗阵中,正是她一次次触动更凶险的杀机,但没有人责怪于她——至少杨逸之不会。 她永远只凭着自己最本心的善良行动,从来不会去计算得失成败、最大的收益,但这绝不因为她幼稚、没有思想,而是正因为,她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坚持——每个人都是最珍贵的。善意,本来就不需计算,也不能计算。 杨逸之望着她,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情感,他轻叹一声,道:“曼荼罗阵中,本来就无对错可言,救是执,不救也是执。” “那……殿下……”相思转身看着小晏。他气色已略为恢复,怀中千利紫石也陷入了沉睡。小晏对相思淡然笑道:“虽然劳顿,但还能勉强带着紫石上得这座石台。” 这时,李都事已经倒数到了“一”,几人相视片刻,身形跃起,几次起落,已宛如数道星光在暮色中一亮,轻轻到了台上。几乎在同时,听得李都事一声暴喝:“放箭!” 一时火光乱飞,宛如流星。杨逸之轻轻推开相思,挥手间,一道光幕从掌心张开,将数十支飞落的火把弹落。火光纷纷扬扬,坠落到暗黑的高台下。 那县尹见来了救星,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多谢几位大侠相助。”还不待几人答话,那县尹转过身,脸色倏的一沉,对台上的守军道:“立刻放箭,放滚石!” 那些守军岂敢怠慢,一时间弓箭滚石乱落如雨,向台下诸人砸去。李都事见半路杀出几个程咬金,不禁又惊又怒,一面后退,一面命令手下兵士就地寻找掩护。只苦了那些手无寸铁,来不及躲闪的百姓,被砸得头破血流,惨叫不断。 相思皱了皱眉头,正想求县尹手下留情,李都事已循着滚石落地的间隙,让手下绕着天台分散站立,寻机向台上放火箭,这样既能分散杨逸之的注意,也更易躲避滚石。如此几番来回,虽然在杨逸之和小晏的联手阻挡下,火箭没有一支能够落到台上,但天台上的滚石弓箭已快要告罄。而李都事手下的原料却是源源不断,又催逼几队村民就近砍伐竹竿,更从附近民居中搜罗出几大桶松油膏脂,就地制箭,弓箭手也分为两对,一队围射,另一队则退后休息,似乎要故意等到天台上的人体力不支。而那些村民也面露狂态,循着唯一阶梯往上攀爬,前仆后继,丝毫不惧上面的刀斧阻挡。 又过了近一个时辰,相思怕杨逸之过分劳累,于是也起身帮忙抵挡空中的火箭。其实她出手之间,往往将杨逸之张在台顶上空的光幕打乱,杨逸之反而要花出更多的心力随时弥补,然而她一片真心,杨逸之也不愿拂其美意。 就这样火光燎天,喊声动地,县尹和李都事更是杀红了眼,恨不得把对方从十丈开外直拽下来,食皮寝肉,正在难解难分之时,突然众人头顶通天柱上传来一声暴喝:“都给我住手!” 第二章 第十五章、一梦繁华成灰土 一道狂猛之力宛如星辰变易之威,从塔顶直贯天地,整个天台似乎都在不住颤抖,整个天地顿时沉寂,不敢有丝毫动作,只有山峦雌服,回音隆隆不止。 众人颤栗之下,抬头仰望,只见一人傲然立于天柱顶端凤翼之上,一身青衣尽染血迹,身后长发如墨云一般在夜风中猎猎扬起。来人左手提着一物,遍覆金鳞,大如栲栳,万道金光就从他手中直泻而下,宛如提着一轮浴火的烈日。待到众人的目中的刺痛渐渐平复,才看清那物通体浑圆,上有三对犄角,如白虹倒悬,寒光粼粼;一双巨眼宛如酒盏,虽已阖上,却突出眼眶足有三寸,眼皮下仍觉碧光流转,森然不可逼视;颔下数百道红须,长约丈余,迎风乱舞,狰狞之极。 虽谁也没有见过此物,但已能猜出这就是本族历代供奉神明大蛟神的头颅。 传说中千年修行,已是真龙之体的头颅居然被此人砍下,提在手中! 无尽的夜色宛如斗篷一般在那人身后飞扬变幻,周天星辰似乎都已黯淡无光。众人如见传说中魔君临凡,喉头顿时被无形之物梗住,连惊叫也不能出声。猩红的鲜血沿着天阶向台上滴滴洒落,沾湿台下诸人的衣衫,但他们仍觉宛在梦幻,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先生!”相思的一声惊呼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卓王孙似乎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没有,只缓缓提起手上的龙头,沿着天阶一步步向下走来。他的声音宛如天雷震震:“大蛟神已被我所杀,一切天罚之说皆为虚妄!” 瘟疫之根源本起于喜舍人体内积蓄的瘴毒,喜舍人身体化为烟尘之后,瘴毒随风散入河流,凡在河流中饮水者皆被此难,而取用井水的村民则侥幸逃脱。唯有大蛟神道术较深,可抗此奇毒,其颅内元丹乃是此病唯一解药。 卓王孙已经走到了天柱底端,轻轻一掌扣在龙头颚骨上,龙头巨口一张,一股腥血喷涌而出,内中夹杂着一粒幽蓝色的珠子。卓王孙一拂袖将腥血激开,内丹握于掌中,转身对小晏道:“殿下,这粒内丹正好可为千利姑娘治伤。”他手腕一沉,那粒内丹裹在一团紫气中,须臾已传到小晏手上。 还未待小晏答谢,天台之下的村民突然大喊道:“两位公子,救我们一命!”言罢齐齐跪了一地,磕头如捣蒜一般。 卓王孙对小晏道:“殿下,这粒内丹若直接给千利姑娘服下,自可马上痊愈,若分给众人,侧仅能暂时封印体内尸毒四十九日,其间一旦再被咬伤,尸毒将立刻发作,毒气运行全身,再无可救。内丹已在殿下手上,到底如何处置,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小晏略略沉吟,台下哭声祈求之声已乱成一片。 小晏叹息一声,缓缓道:“诸位请听我一言。”此话一出,天地间顿时寂静下来,再无其他声音。 月色宛如浸入了蜜的牛乳,从深寒广漠的穹庐之颠缓缓流泻而下。夜风微振着他的紫袖,那粒幽蓝的内丹就被他托在掌心。小晏道:“事情缘由,卓先生已经向诸位讲明。这粒内丹,就分给诸位。”还不待他说完,下面已是欢呼雀跃,一片喧哗,哪里还想听他后边说什么。小晏眉头微皱,待人声渐息,继续道:“尸毒暂且封印之后,为了诸位,也为了我的这位同伴,在下自会庶竭驽钝,找出彻底根治的办法。但是诸位也必须保证,得到内丹之后,一定请静心修养,反思己过,彼此扶持,决不可再互相撕咬。诸位俱出身礼仪之帮,自然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下面早已等得着急,只待他说完顿时诺声连连,有的更已泪流满面,痛呈己过;有的则叩头打拱,说是恩重如山,再生父母;有的哭诉自己也是为人所迫,逼不得已;有的指天赌咒,发誓决不再伤人。 小晏轻叹一声,紫袖微动,一团淡紫的真气从他袖中凝形而起,那粒幽蓝的内丹就在紫气内飞速旋转,片刻之后,紫气无声无息的散开,中心那团蓝光随之化作一片尘雾,洋洋洒洒,从十丈的高台上飞洒而下。小晏轻鼓袍袖,那蓬蓝光如星河倒泻,随风散开。 台下村民仰面瞠目,彼此推挤,都巴不得那些飞尘只落在自己一个人头上。一些老弱伤病的村民被挤在地上,嘶声惨呼。 小晏回头对县尹道:“既然他们体内的尸毒已经封印,县尹大人也可以领着高台上的村民下去。一来台下村民半数有伤在身,缺衣少食,正需要县尹大人赈济;二来台上村民也劳累了整整一夜,应当休息了。” 县尹看了看台下,颇有些犹豫,对小晏道:“这位公子虽然替他们封印了体内尸毒,但他们丧心病狂,损人利己之心已入骨髓,不是一时半会改变得过来的。” 小晏默然了片刻,道:“无论如何罪大恶极之人,只要有一念自新之心,就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何况台下村民许多原本是台上诸君的亲友邻朋。” 他此话一出,台上村民触动旧情,更兼兔死狐悲之感,已是呜咽声一片。县尹沉思片刻,挥手道:“打开天梯通道。” 台上官兵举刀持戟,先下了天梯,站在两边护卫,不久村民鱼贯而下。县尹随后也由一队官兵簇拥下来,站到杨逸之身边。 台上台下的村民先远远互相观望,过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遥遥对泣,而后几对夫妻忍不住拨开守卫,冲上前去抱头痛哭。又过了一会,父子、母女、姑嫂终于也忍不住上前相认,台下哭声顿时响成一片。 相思似乎已经为村民们劫后重现的亲情所感动,她感激的望着小晏,但小晏的脸色却极为沉重。千利紫石仍沉睡在他怀中,额上爪痕青郁而狰狞,似乎随时可能从她苍白的额头中突破而出。小晏紧紧握着她的手,脸上大有不忍之意。 突然,村民中有人惨叫了一声。一个女子疯狂的从丈夫的怀中挣脱出来,她脖颈之上赫然是一个深深的牙印,鲜血顺着她白皙的脖子流淌到衣领上,已经成了墨黑色。她的瞳孔在月光下急速的收缩着,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继而全身如被电击般的剧烈抽搐起来,一头扎进地上的泥土里,哀嚎了几声,就已气绝。 众人似乎还未明白怎么回事,那群村民又疯狂的彼此撕咬起来。相思大惊之下,想要上前阻止,可数百人一起疯狂撕咬,惨叫震天,哪里凭她能制止得了。 小晏没有抬头,默默注视着怀中的千利紫石,眉头徐徐皱起,低声道:“无可救药。”他一拂袖,站直了身体,袖底无数道银光瞬时就如水波般在他身边环绕开去。 森寒的杀意瞬时笼罩住整个广场。 然而,还没待他出手,卓王孙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的来到那都事身后,随手一指,抵住他的后颈。那都事虽一直暗中注视着卓王孙的举动,但真到了他出手之时,休说躲避,连看也不曾看清分毫。只感到来人也并未施力,只在自己颈间一指,无比森然的惧意已浸透骨髓。 相思先一惊,似乎看出了什么,恍然大悟道:“是你鼓动那些人再次互相撕咬的?” 李都事冷笑道:“是他们自己相信那咬人的鬼话,与我何干?” 小晏眼中透出浓浓的哀悯之色:“想来你刚才对他们所说,必是‘尸毒已被封印,就和健康人无异,若咬足七个即可病愈’之内,可叹这寥寥几字,就能让他们出尔反尔,六亲不认。” 那都事道:“人本来就是出尔反尔,六亲不认的,否则又怎会受了我的蛊惑?” 相思一时语塞,小晏上前几步,环顾周围,长叹道:“只是想不到,我舍弃了让紫石姬痊愈的机会,却不过让他们重新得到了合适的‘药引’,而你其实体内并未中毒,鼓动村民自相残杀,却又是为了什么?” 李都事重重冷哼一声,道:“告诉你们为什么也可以,我还可以教给你们终结这场灾难的唯一方法,只不过——”他瞥了一眼众人,道:“我要站在我身后那位公子向我保证,不动我一根毫毛,也不让你们几位中任何一个动我。” 卓王孙道:“讲。” 李都事抬头望着站在杨逸之身旁的县尹,眸子中寒光迸射,阴阴道:“县尹大人,你还认得我么?” 县尹一怔道:“李安仁,你莫非也失心疯了?你李家三代全在本县为官,本官岂不认得?” 那都事冷冷一笑,道:“可是我本该姓齐的。” 县尹脸色顿时一变,怔了片刻,颤声道:“难道你是齐云栋的儿子?” 都事大笑道:“县尹大人没有想到,自己眼前居然上演了一场货真价实的赵氏孤儿罢?” 县尹脸色阴沉下来,道:“李麒一生碌碌无为,且和你父亲并无深交,那时候居然肯用独生子换你。这个程婴本县可当真是看走了眼。然而当时你父亲里通外国,犯上作乱,被判凌迟之刑,罪及九族,满门抄斩,这些都是圣上的旨意,与本官何干,更与顼魍县百姓何干?何况二十年来本官待你不薄,委以重任,你报复本官一人也就罢了,但竟然想要杀死满县百姓,连老弱婴孥都不放过,何尝不是忘恩负义,丧心病狂!” 都事冷哼一声,似要开口,又最终露出不屑置辩的神色,只低声道:“县尹大人和全县百姓当初如何对我齐家,各人心中有数,又何必多言?”他突然抬起头来,眸子中全是阴兀的笑意:“何止老弱婴孥?我当初发誓要整个顼魍县鸡犬不留!县尹大人,其实里通外国,犯上作乱的是你。这十年来,你一直暗中从暹罗一代搜集军火,并耗费十年心血修筑祭天塔,名为祭神,实际上却在塔中储存军火粮草,意图拥兵自重,占城称王。而大人的这些举动,莫不在我参与之下。” 县尹脸色更加难看:“只怪我养虎为患。” 都事道:“当初祭天塔也是我为大人设计兴建的,而大人所不知道的是,我在塔中留下了一条可以随时引爆整个祭天塔内火药的秘道。而秘道的机关就在通天柱顶的青铜飞凤口中,只用轻轻转动丹凤口中铜环,左三右四,然后天地间一声轰然巨响……”他双目中狂态毕显,双手在嘴边作了个吹灰的姿势,继而大笑不止,仿佛已经看到了顼魍县灰飞烟灭的一幕。 相思惊道:“你所谓解决的办法就是将塔内的火药引爆?那这全县百姓……” 那都事突然止住狂笑,阴阴截口道:“自然是一个都跑不了。自从此塔完工之后,我一直伺机在祭奠之时,引爆机关,一网打尽,可惜三年来,每到关键时候,总有漏网之鱼。所以我一直苦等,这次瘟疫真是天罚顼魍县,赐我良机。这塔周围本有数丈宽的护城河,我来的时候已经暗中派人将唯一吊桥毁掉了。这些火药足足可以夷平整个顼魍县,真是应了我当初鸡犬不留的话……”他说到此处,又忍不住一阵狂笑,全身都抽搐着,连腰也直不起来了。那笑声夹杂着旁边村民渐渐低下去的惨叫厮打之声,直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都事的笑声宛如生生给扼碎在了喉头,他难以置信的望着对面的县尹,双眼简直要突出眼眶,胸前多了一个深深的血洞。 县尹站在夜色中,博袖迎风飘洒,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手上一只拂朗机火统正冒着缕缕青烟。 都事身体僵直,向后倒去,双手狂乱的在空中撕扯着。卓王孙微一侧身,那都事重重的倒在地上。他瞪着卓王孙,脸上肌肉抽搐不止,似乎还挣扎着想坐起来,但用尽全力,也只能嗓子中迸出几个模糊的词句:“为什么……不救我?” 卓王孙淡淡道:“我只曾答应你,不让我们几人出手杀你。” 都事嘴动了动,刚想说什么,头一歪,已经绝了气息。 那县尹走上前,将火统抛在尸体脸上,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我十年收买军备,却想不到我随身带着火统,实在愚不可及,也是死有余辜。”他脸上的冷笑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转身对卓王孙道:“多亏几位侠士相助,元凶已被本县当场正法,只可惜这顼魍县上千百姓的性命,却是无能为力了。” 卓王孙淡然道:“这样说来,县尹大人也赞同引爆机关?” 县尹重重叹息一声,低声道:“顼魍县虽地处边陲,但上下一心,礼让友爱,安居乐业。乡亲父老更视本县如父母一般。如今若能以我一人性命换全县平安,本县万死不辞。然而事已至此,为了不让疫情扩散,危及邻邦,也只能万不得已行此下策。” 相思断然道:“万万不行!那些染病的村民并非毫无治愈的可能,何况其间可能有不少没有感染的村民,这样引爆机关,玉石俱焚,事关几千条人命,岂能草率!” 县尹皱眉道:“这位姑娘,请你转头看一看!”他拂袖一指那群奄奄一息的村民。他们中绝大多数已经毒发,目光散乱,满脸狂态,全身不停打着寒战,口角涎唾横流,或坐或卧,在淌满鲜血的地上蠕动着。有些就近趴在那些浑身黑血,面目狰狞的尸体上,机械的撕咬啃噬。他们肿胀的两腮神经质的鼓动着,似乎只有当嘴里咬着血肉之时才能暂时平静。一时间,祭天塔下广场内,尸体彼此枕籍,而更多的伤者就如行尸走肉一般,在血污中挣扎撕咬。夜空中不时传来人齿撕裂筋肉,啃刮骨骼的声音,火光照在诸人脸上,真是如地狱变相,恐怖之极。 相思一触目,就回过头不敢再看。 县尹沉声道:“这哪里还有人在,不过是一群行尸走肉!让他们解脱一刻,就是最大的慈悲。”他见相思默然不语,于是转头对卓王孙道:“机关发动之后大概还有一刻时间,以几位的武功,全身而退并非难事。而本县一介文官,性命全仗几位侠士相救。事毕之后,本县自会呈请圣裁,一切罪过皆由本县一人担当,与诸位无关。” 卓王孙微微一笑:“县尹大人倒是深明大义。” 县尹面不改色,一拱手正要答谢两句,卓王孙突然伸手往他背上一带,两人的身形顿时冲天而起,几次起落间,已到了通天柱顶凤翼之上。县尹明白过来,身体已在十余丈高空,周围寒风凛冽,天穹几乎触手可及。饶是他素来镇静,此刻也惊得面白如纸,矮身蹲在凤翼上,双紧紧抓住凤颈,喘息不定。 卓王孙笑道:“左三右四,请县尹大人发动机关。” 县尹看了看卓王孙,强行止住怒意,一咬牙将手伸入凤口中,飞速的转了几转。只听锵然一声,凤鸣九皋,金声玉振,在夜空中远远传开去。 几乎在凤鸣同时,两人宛如孤云一般从塔上飘落,片尘不起。卓王孙挥手在步小鸾腰上轻轻一带,道:“走。”一行人纵身而起,去势极快,几个起落已过了天塔下的护城河,片刻过后,已到了城门,几人在城墙上立定身形。 就在此时,一声轰然巨响冲天而起,熊熊火光染红了整个天幕。远远看去,天空青紫金白,变幻不定,无数碎屑在空中乱飞。苍穹嘶吼,大地震颤,山峦回响,一阵阵灼人的热浪铺天盖地而来,身离天台好几里开外也能清楚感到。 县尹勉强站直身子,脸上却毫无血色。那巨响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烈,县尹的脸色也就越来越沉。 步小鸾不但不怕,反而高兴之极,笑嘻嘻躲在卓王孙身后,轻轻摇着他的衣袖道:“好大的焰火啊,不过哥哥你看,大人叔叔快要吓死了。” 卓王孙笑道:“这位大人不是怕,是心痛自己的火药。” 火光之下映得那县尹的脸似乎微微有些发红,他回头一拱手,正要说些感谢道别的话,突然眼前一团火光鬼魅般的扑来,他只觉额头一热,接着一种刺骨的疼痛直渗脑髓! 步小鸾惊叫道:“火狐!” 那县尹大骇,伸手往额头一抹,掌心顿时多了一滩腥黏的黑血。 步小鸾凑到他面前,大叫道:“大人叔叔,你怎么啦?你头上的爪印……” 说时迟那时快,县尹突然疯狂的向小鸾扑过去,小鸾大惊之下竟然忘了躲闪,被抓了个正着,那县尹死死按住她,张开森然白齿向她脖颈处咬去! 只听“噗”的闷响,卓王孙一掌正击在县尹天灵盖上。他此击毫不留情,县尹一声不吭,从天灵盖而至全身的骨骼几乎皆在这一击之下裂为齑粉,卓王孙轻一拂袖,尸身便直直向顼魍县城内跌落。 相思惊呼道:“先生!” 卓王孙默然遥望城内熊熊火海,抱起步小鸾,并用衣服把她裹住。 相思讶然道:“先生,你是要去哪?” 卓王孙道:“跟着那只火狐。” 第十六章、天地浮生自芸芸 清晨,林间起了一层厚厚的雾气,宛如张开了一面无边无际的罗帐,将整个丛林盖得严严实实。一行人只走了几步,回望时,身后已然移形换景,来路再不可见,只有青白的山岚层层叠叠,氤氲升腾。 一个时辰后,雾气薄了些,四周的景物渐渐凸现。山路更窄,石板上苔痕、裂纹纵横交错,掩映在野草中,宛如数百年无人踏足。走了一会,山路突然中断,一道泉水从地底岩罅中汩汩流淌,横亘眼前。空中几缕微弱的晨光仿佛被这道泉水硬生生的阻断,泉这方云雾蒸腾,霞光渐盛;那方则是一片宛如深洞般黝黑的密林,郁郁森森,一眼望不到边际。 走入密林,才发现这里的树木并不十分高大,只是藤萝粗壮异常,蜿蜒盘旋,将树干紧紧裹住。有的简直是嵌入了树干,从树心将树皮向外撑起,凸现出经脉一般粗壮的纹路,而那些树皮紧绷着,似乎极薄,随时要破裂而出,又似乎具有弹性,正随着某种不可知的韵律在微微搏动着。 几人在这片莽林中历事甚多,本应见怪不怪,但这片树林却不知为何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露水携着林中不时旋转而起的冷风,坠落在众人身上。四周寂静得出奇,但他们似乎能感到空中、地底正传来一种强健的律动之音,宛如似乎这些苍老树木的心脏,正在整齐划一的跳动。 千利紫石在分得大蛟神内丹的粉末后,渐渐清醒过来。身体却处在一种反常的亢奋中,她一言不发,离开小晏,独自走在最前边,而且越走越快,脸上却笼罩着一层病态的嫣红。 别人还好,相思却怎么也跟不上了,落在最后,不时倚着树枝休息片刻,又加紧步子赶上前去。 杨逸之看了相思一眼,她双颊绯红,似乎真的有些累了,但却咬牙坚持,跟在大家身后。 杨逸之止步对卓王孙道:“连日赶路,大家有些累了,不如在这里休息。” 自从几人进入曼荼罗阵以来,除了小鸾在卓王孙怀中睡了几觉之外,其他人根本没有合过眼。相思虽然不说,但实在已经心力交瘁。 卓王孙略一沉吟,他凭直觉已感到这片树林决不简单,那些树干中鹘突而起的条条藤蔓,宛如伸出一只只无形的触角,在暗中窥探着这些不速之客,并在不注意的瞬间,轻轻触摸他们的身体——乃至能够精确的渗入他们大脑中飞速运转的每一种思想。 若这片丛林也归属于曼荼罗阵中某个怪异的部族,那么其主人的力量必当远在无綮、喜舍、顼魍诸部之上。 卓王孙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让相思带着小鸾到前方的一棵大树上休息,小晏则左边的树上看着紫石姬,他和杨逸之则在树下轮流值警。 周围传来微弱的清香,并不是花香,而是树木生长时特殊的气息。或许连日操劳,真的心力交瘁;或许这片树林有着某种秘魔之力,几人居然都在林中沉沉睡去。 他们是被步小鸾的惊叫吵醒的。 卓王孙睁开眼,就觉丛林中阳光宛如利刃一般从树叶的缝隙直刺下来。看来已快到中午,周围的树林居然是彩色的,有的一树火红,有的金光灿烂,有的碧蓝如玉,有的却宛如开了一树梨花。这些五颜六色的树木笼罩在半空中一层极薄的水雾之下,无数道彩光环绕流转,炫目生姿,美丽异常。 “有人……有人。”步小鸾在树枝上跺着脚惊叫着,周围的树叶哗哗落下,宛如下了一场花七彩花雨。 卓王孙一皱眉,他刚才就算真的睡着了,真气也会自动探出,笼罩全场,其中若有生命之物闯入,必会警觉,哪怕一只蝴蝶也不例外,何况一个人? 步小鸾大呼小叫,却一点都不带恐惧之意,相反兴高采烈,兴奋异常:“快看啊,那里边有一个小孩!” 众人沿着她所指看去,只见她所在的那棵大树通体呈深紫色,树顶倒垂下数根藤蔓,顶端挂着一个椭圆的藤球,远看上去仿佛一只巨大的紫色蚕蛹。而蛹身下半段已经裂开,一个小孩的头颅就从裂缝中倒悬出来,一双小手抱在胸前,而双腿似乎还被缠在蛹中。那小孩大概两三岁,头顶还留着几寸长的胎发,在阳光下柔柔的披拂下来,微微呈金色。小孩肌肤白皙红润,如初生的莲花,眉目清秀,似乎是个女孩。 她虽然倒悬蛹中,却睡得十分安详,粉腮上带着红晕,在润湿的空气中微微呼吸着,仿佛这对她才是最自然、最舒适的姿态。 步小鸾站在树枝上,高兴的挥舞着双拳,喊道:“好漂亮的妹妹,叫她下来陪我玩嘛!”她虽然在对卓王孙说话,可眼睛半刻也没离开过那女孩的脸。 卓王孙从未见过小鸾这种欣喜若狂的表情,觉得有些蹊跷,他对小鸾道:“小鸾,你先下来。” 步小鸾出人意料的转身瞪了卓王孙一眼,大声嗔道:“不要!”话音未落,她突然往上一纵身,高高跃起,伸手去抱那蛹中的女孩。 这变化来得太突然,众人一怔之下,步小鸾身形已宛如鬼魅一般跃到了藤萝上。她一把抱住小女孩的身体,身形想要往下落,却惊觉那女孩的腿似乎还被缠在蛹里,怎么也拔不出来。步小鸾死死抱住,不肯撒手,两人的身体都被藤萝悬在树上,不住飘荡。 相思惊道:“小鸾,放手!” 步小鸾不知从那里上来了一股倔劲,一门心思要把小女孩挣到手中。她也没学过千斤坠一类的武功,只用了蛮劲,死死抱着藤蛹,将身子在空中乱荡,小脸也挣得通红。一瞬间,满天紫叶噗噗乱坠,仿佛天空都被染成紫色。突然,一声诡异之极的声音从地底传来,竟然仿佛是无数人齐声呻吟。 众人大惊的一瞬,卓王孙伸手摘下空中飘过的一枚紫叶,一弹指,紫叶划过一道彩弧,向藤蛹飞去。 “啪”的一声轻响,藤蛹上几道儿臂粗的藤蔓齐齐划断。诸人只听得树根处响起一声惨叫,声音极为凄厉,宛如就在耳畔,细听时又无处可寻。正骇然间,小鸾和藤蛹一起向地面坠来。 “小心!”卓王孙正要上前接她,步小鸾的身形在落地的一瞬突然变势,向旁边平平滑出,轻轻盈盈的落在地上。她一手抱着女孩,一手扶着腰笑个不停,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恶作剧。 卓王孙依旧和颜悦色的对步小鸾伸出手:“小鸾,到我这里来。” 步小鸾往后退了两步,将小孩紧紧抱在怀中,噘嘴道:“不,我只要她陪我一个人玩。”她似乎不放心,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女孩,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她手中的女孩竟然睁开了双眼。 这样的一双眼睛,无论是谁,只要看了一次,必当永生难以忘怀。 她的眸子透着淡淡的紫色,这让她看起来有些忧伤,却不是为尘世的罪恶与烦躁,而是因那浩如烟海般的哲思中无尽止的思辩而悲伤。这紫色是如此纯净,毫无半点渣滓,犹如天河中沉淀的纷漠红尘,又经过了万亿年的时光沉淀而成。当大海冻结成冰川,天空凝化成星辰,时间堆积成浮麈,人世萧疏成怆然之后,才会由仅剩余的浮光掠影,锻结成如此动人的颜色。 然而这参透了万亿岁月的目光却来自一个第一眼打量人世的孩子。 相思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了那些靠吸取子女灵气而延续青春的喜舍人。难道这个婴儿也是因为某种秘魔之术而获得了永生的妖魔?但她立刻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可笑的,甚至有些亵渎。喜舍人那与容貌迥异的目光里沉淀的是数百年来人类最阴暗的渣滓:贪婪、怯懦、残忍、自以为是、死气沉沉。而这双眸子里沉淀的却是积淀过后的智慧。更何况她的神光里还带着一种矫作不出的勃勃生机,只有初次见到美丽世界的人会有这样一种单纯的喜悦,也只有真正领悟了生命意义的人会对一花一木,一风一月有着如此深沉的眷恋。 那女孩对眼前几个陌生人微微一笑,然后开口了。 声音清婉动人,却是一种陌生的语言。 几人正在皱眉,她又已经换了一种。到了第七种正是清脆的汉语:“此处蜉蝣之国,在下蜉蝣国民紫凝之。” 步小鸾一惊,下意识的松开了手。 那个自称紫凝之的女孩顿时跌落到了地上,她一声不吭,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虽然泥地上堆着不少树叶,但她秀眉紧皱,似乎摔得不轻。 旁边的几人谁也没有出手救援。一个理由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灵异如神的人,她的肉体居然和普通女婴一样脆弱。第二个理由则是她身上真的宛如刚出生一样,一丝不挂。本来对于一个两岁的女孩,谁也不会有所顾忌,但她如此侃侃而谈,却让人很难以婴儿视之,自然不便贸然出手接住她。 相思颇有些内疚,上前扶她起来,顺便将包袱中小鸾的一件衣物拿出来,却不知该如何出口相赠。 紫凝之站直了身体,轻轻一拂身上的尘埃,释然笑道:“差点忘了贵客们都来自礼仪之国,女子妆容不整,不见外人。”她转身走到在那株紫色大树下,从树根处取下一片数尺见方的紫叶,轻轻系于腰间。 步小鸾盯着她,讶然道:“这就是你的衣服?” 紫凝之笑道:“千里不同俗,鄙国上下均是如此穿着。但主随客便,诸位若觉得不习惯的话,我可以换上你们的衣服。”言罢轻轻将相思递上的衣服接过,合十致谢。 步小鸾古怪的看着她,道:“这么说来你们平时都不穿衣服了?” 紫凝之道:“人生有限,耗于车马轻裘,未免浪费。”她微笑着看着手中如雪的衣裙,道:“若我没有看错的话,这种蚕丝出自尼泊尔雪山之上,看上去虽然宛如冰雪,洁白无暇,其间实际上暗绣的十余种花纹,在不同的光线角度可见。现在不知,按照贵国隋唐时期的工艺进度,就这小小一件衣裙,大概要花十位刺绣师一年半的时间。” 步小鸾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只是不穿衣服却是方便得紧,我平时也极不喜欢穿那些一重一重的东西,这里这么好,干脆我们都换上树叶作裙子好了。”一面说,一面垫起脚兴奋的扯着卓王孙的袖子。 卓王孙面色微沉道:“不许胡闹。”转而对紫凝之道:“姑娘博通古今,真可谓无所不知,在下深感佩服。对贵国风物文明更是企慕有加,不知姑娘可否带我等到贵国中一开眼界?” 紫凝之当着众人换上衣裙,动作却丝毫不显局促,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她微笑道:“正要请诸位到鄙国一游。” 步小鸾的衣服虽然小,但在她身上还是大了一倍不止,大半都拖在地上。步小鸾看了她半天,皱着眉头道:“哎呀,这个衣服穿不得,你还是脱了吧。” 紫凝之摊开双臂,笑道:“想必不久就正好了。”阳光照在她凝脂一般的身体上,光晕流转,亦幻亦真,相思恍惚间似乎觉得她竟然已经长大,大概有八九岁的模样, 过了那片七彩森林,是一道藤萝织成的隧道,好在现在阳光已盛,仍然见缝插针的从隧道顶上洒落而下。隧道极短,尽头处炫目的碧绿光华宛如太阳一样临照在前方。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无花果林。无花果树和榕树一样,藤萝可垂地生根,生生不息。年岁一长,每一株都能自成一林,占地极广。这里的无花果树看上去皆千岁有余,主干高入云霄,附近更有上千条小树环绕围拱,枝繁叶茂,藤蔓横生,阴翳数亩,蔚为壮观。而树洞中不时有和紫凝之同岁的男孩女孩,腰间也围着各色树叶,在树林间出入,看来这群蜉蝣国民正是以树洞为居。 这个天然巨树村落中心广场上有一面藤壁,上面爬满了各种各样的葛蔓,五颜六色,绚丽异常,细数来有二十四种之多。其中第九种葛蔓上繁花锦蔟,碗口大的花朵呈翠绿色,中间杂着点点月牙形的银斑,绚烂异常。 紫凝之注视着花屏上的鲜花,若有所失,轻叹道:“想不到我醒来的时候已是这么晚了。” 步小鸾笑道:“一点都不晚,我平时都要太阳到了中天才起床的。” 紫凝之一指花屏,怅然道:“翠龠之花已然全盛,赤潋方要出蕊,已经是曦露之时。” 步小鸾一怔道:“你在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 紫凝之道:“大地悬于宇宙中,自转一周之时,我们称之为一天,正好是二十三时五十六分四刻,略等于二十四时。每一时也就大概等于贵国的半个时辰。而大地绕太阳而行,每一周又略等于三百六十五日六时九分十刻,是为一年。” 步小鸾嘻笑道:“什么大地悬于宇宙中,什么转来转去的说得我好胡涂,倒是这些花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好看。”紫凝之道:“这些花正是鄙国农家学者培育而成的计时之花,一天之内,二十四种轮番开放,以应时光运转之象,四季如此,经冬不谢。” 步小鸾喜道:“这么好玩,不如妹妹送我一把,让我带回家种着玩。” 紫凝之微笑着摇头道:“这可不行,这些花朝生暮死,次日在枯根上重开,并不会留下种子,根系也绝不能移动。” 步小鸾只觉好玩,很不得伸手将每种花都摸上一遍。卓王孙拱手道:“贵国天文历法、种植培育之术当真已精进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此番无心而入宝山,自然不能空手而回,不知姑娘能否带我们到贵国琅缳福地一览宝卷?” 紫凝之还礼道:“公子客气了。只是——鄙国非但没有一册藏书,连文字也不曾使用过。”见众人都稍露惊讶之色,紫凝之淡然一笑,道:“太初而有言。鄙国学者认为,语言为天地之间至为精妙玄虚之物,若用于创造诗篇文赋,则妙化万端,大美无极,若将之作为记录的工具,则落了下乘,有亵渎之意。所以,鄙国百万世以来,从不曾有文字出现。” 卓王孙道:“那么贵国诗篇文赋又是如何传世?” 紫凝之道:“只因为我们都能直接承受母辈的全部记忆。”她眸子中透出一种敬畏,遥望远天,缓缓道:“本来文学之玄虚奥妙,就非文字能全部传达的。仅就诗歌而言,贵国自《风》《骚》以降,建安风骨、盛唐气象,人才之盛,在天下万国中也可称佼佼,若非为文字章句所限,成就自当可与鄙国并肩,只可惜仍落入以辞害意的圈子。倒是贵国大贤庄周‘言不尽意’、‘得意忘言’之说,与鄙国之人所见略同,又可惜千百年来真能领悟此语者寥寥,终究是隔了一层。” 众人听完这一番话,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想中华五千年文章极盛,人才辈出,自以为傲视天下无可比肩,想不到在这个边陲小地,一垂绦幼女在此侃侃而谈,说什么中华诗文若非拘于文字则可与其并肩,真是耸人听闻。若遇到别人,早将那些夜郎自大,坐井观天一类的词一帽子扣在此女头上,狠狠讥诮嘲讽一番,再哈哈大笑而去,但卓王孙一行人却没有一个笑得出来。 卓王孙道:“自古文无第一,诗文之道,自是天外有天。我等九州之外,得晤贤达,幸如何之,不知姑娘可否将贵国诗文赐教一二?” 紫凝之望着他,嫣然笑道:“恕凝之力有未逮。” 卓王孙道:“难道姑娘不能记诵一二名篇?” 紫凝之道:“鄙国人人能诗,佳作妙篇浩如烟海,凝之性虽驽钝,不能一一记诵,一二名篇还是记得的。只是凝之能记诵的,是本国之语言,自古诗无达诂,何况整篇全译?稍有瑕疵,皆为诸位方家所笑。凝之一人颜面事小,若玷污佳作则无面目见前贤于地下矣。” 千利紫石突然从小晏身后闪身而出,重重冷笑了一声,道:“紫姑娘绘声绘影,为贵国诗文颂扬了半天,却究竟不肯一露真相,不知是嫌我等驽钝,还是另有难处。”她这几句话咄咄逼人,和平日语气大不相类,小晏不由皱了皱眉。 紫凝之丝毫不以为意,笑道:“凝之虽不肖,却并非说鄙国之内就无可达诂诗作之人。” 卓王孙道:“敢问高人仙踪。” 紫凝之道:“无所谓高人,术业有专攻而已。方才诸位所见往生林中不同色彩之树正代表了不同的学术世家。若诸位往村北而去,极北面三棵粉色大树就是鄙国内唯一三个九方语世家。诸子之学为紫色,言辩为赤,诗文为青,神学为黑,书画为白等等。凝之不才,正是国内百种诸子学传人之一。” 千利紫石冷冷接口道:“说起九方语和诗学,杨盟主也可谓当世名家了。这位姑娘不如将名篇背诵出来,让杨盟主品评。” 紫凝之笑望着杨逸之道:“方家在此,可容在下献丑?” 杨逸之淡淡道:“不必了,十年前我已经看过。” 千利紫石道:“那盟主以为?” 杨逸之道:“匆匆一瞥,只见宝山一角,但已觉锦绣满目,超拔出尘,叹为观止。” 众人一时默然。杨逸之平生绝少赞人,肯出如此评价,可见紫凝之并非自吹自擂之人。倒是步小鸾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早已不耐烦,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指着村内道:“你们看,那边好多小孩子跑出去啦!” 几百个十来岁的男孩腰间系着树叶,手里拿些木枝,向村北走去,嘴里还唱着歌,看上去快乐之极。他们在村边一排无花果树下停下来,自动分成几组。一组用树干抽打树枝,一组拾起落在地上的果实,一组干脆爬上树去直接采摘无花果。 小鸾眨着眼睛,好奇的道:“他们在干吗?” 紫凝之道:“他们在为全国人采摘午餐。” 小鸾歪着头,看了看道:“为什么都是小男孩呢,他们的妈妈呢?” 紫凝之笑道:“所有蜉蝣国人都是同岁的。” 小鸾惊道:“啊,这个好玩。但是女孩呢?” 紫凝之道:“蜉蝣国中,男子负责采摘食物、兴建护卫家园,国家运转;而女子则从事文明的构建。” 步小鸾道:“文明?” 紫凝之道:“我们把诗文、哲学、天文、书画等学定义为文明,而其他的如衣食宅邸等叫做物利。” 步小鸾睁大了眼睛,似乎一点也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千利紫石突然冷笑道:“原来这里风俗女尊男卑,倒是少见。” 紫凝之眸子中波光微动,如化一潭春水。她注视着千利紫石道:“姑娘此言差矣。我们早已将生死看淡,再无半点私心,名利尊卑又何足挂心。只是蜉蝣国人生命比其他民族都要短暂,欲要有所成就,必须分工明晰,人尽其用。男子身体健壮,女子心思细密,此种分工是再恰当不过,只因天资有别,绝无高低贵贱之分。就鄙国女子而言,一切物质之利于我们莫不淡若浮云,然而若无男子护卫供养,一切文明何尝不是空中楼阁?” 千利紫石冷笑道:“你说女子心思细密,适于构筑文明,而就我所知的文坛圣手,道学宗师莫不为男子。” 紫凝之笑道:“姑娘可是来自日出之国?就在下愚见,一来贵国男尊女卑,女子不出闺门,眼界狭小,未受教育,纵有天才,也不过明珠蒙尘,碌碌一生,可谓哀其不幸;二来贵国女子大多已惯于安闲生活,相夫教子,作为男子附庸,如此求仁得仁,只能永为附庸。我们也只能怒其不争了。而在蜉蝣国中,无论男女,皆勤谨黾勉,好学不止。若有天资聪颖的男子不再愿执役事,要转学诗书;或有女子自认才力不济,愿虚位而待来贤,我们也绝不阻挠。” 千利紫石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她的话每一句都离经叛道,不可思议,但一时头脑中千头万绪,纷纭杂乱,如驰奔马,根本不受自己控制,紫凝之的话更不知从何驳起。 千利紫石脸上阴晴急遽变幻,小晏皱眉道:“紫石姬——” 第十七章、浮生欲老花间树 突然一股奇异的花香传来,香气馥郁浓沃,华贵逼人,让人顿如置身万芳阵中,心神为之一振。 村落中心的花屏上,第十种鲜花已然绽放,赤红的花朵在晨风中如朝阳一般熠熠生辉,富贵堂皇,不可方物。 紫凝之微笑着对一揖:“诸位,鄙国女王加冕之礼在即,不得不失陪了。” 步小鸾一把拉住她,道:“女王,你们的女王是谁啊?” 紫凝之道:“女王是前一代国民在往生树林中沉睡之时共同选定的。每天这个时候,都有一位女孩会接受那顶带着全族意志的桂冠,同时得到前代女王的所有记忆。至于这个人是谁,则要等加冕仪式后才能知晓。这个仪式历来不许外人参加,诸位不如到村落中心的草地上暂且休息,礼成之后全国喜宴就在这里举行,凝之到时再来向诸位讨教。” 卓王孙微笑道:“愿凝之姑娘能顺利当选。” 紫凝之嫣然道:“多谢公子。其实蜉蝣国内很少有人愿意做这个女王。”她轻叹一声,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所谓蜉蝣之国,就是朝生暮死——我们的一生只有常人一天的时光。对于我们,生命真如白驹过隙,一瞬即逝。而在此短短一生中将本派学说推进一步,解答一个千古难题,创立一个新的流派,则是我们毕生的梦想。只不过这个梦想在大多数人看来不过是痴人说梦,不可思议罢了。” 卓王孙道:“文明进展到贵国这种程度之后,其前进的速度必定是外人不可想象的。” 紫凝之对他盈盈一笑,颔首道:“难得公子倒是蜉蝣民之知己。本国女王必须为全族承担一个最神圣的使命,对她个人而言,也是一个重大牺牲。因为从此女王毕生再也没有时间来完成自己的理想。”紫凝之轻叹道:“和传说中不老之术不同,我们的生死都是真实的,生命只有唯一的一次,那些传承了我们记忆的后代并不是我们本人,所以无论对哪一位女孩而言,当选女王既是莫大的荣幸,也是莫大的遗憾。”她恬淡的脸上透出一丝怅然,双眸中神光盈盈而动,似乎深有所感。 突然,一阵袅袅歌声从村东升起,宛如天籁响彻,清远悠越。紫凝之宛如突然从梦中清醒,道:“我已经迟到了。”言罢回头对几人歉然一笑,转身向村东跑去。那些沉沉记忆似乎就在这一瞬间消散而去,少女的天性在她身上不经意的迸发而出,雪白的裙裾飞扬跳跃,盈盈消失在晨雾中。 众人才发觉,小鸾的衣服在她身上仿佛突然就变得合身起来,紫凝之看上去竟然已经有十四五岁了。 村落里星罗棋布着高大的无花果树屋,房屋上方被带着巨大树叶的树枝盖得严严实实,根本找不出屋顶具体的所在。走近了才发觉这种木屋并非砍伐树木搭建,而仅仅利用无花果树天然的空心洞穴,未作丝毫修饰。树洞虽然变成了蜉蝣国人的居所,但大树并未死去,仍在缓缓生长,树洞内地面的青草和四壁的蘑菇随意散布着,长得极为茂盛。 树屋中央拱卫着的那一大片空地就是所谓喜宴广场了。 说是广场,其实不过是一块天然生成的草坪,上面休说建筑,就连一个石凳、草垫也看不到。一些男孩往来穿梭,将采来的无花果用泉水洗净,用几片硕大的树叶托着,围着中心的花屏摆成一个大圈。另外一些男孩把一种坚壳果实破开,做成水杯的样子,盛上半杯清泉,也放在无花果旁,宴席空空荡荡,也再无别的食物。众人都有些惊讶,想不到一群站在天下文明顶峰的人,他们的举国大宴竟然简单到了寒酸的地步。 然而这群蜉蝣男孩十分慷慨好客,争先招待卓王孙一行人先到席上坐下,你一言我一语问起中原风物人情,诗书礼乐。虽然以水代酒,却也宾主两欢。步小鸾则在一旁抓起一把把无花果大快哚颐,平日劝她吃一点东西都难,今天却尽显饕餮本色,吃了个不亦乐乎。 突然,那些男孩脸上换了一种肃穆的神色,纷纷站起身来。只见一个腰间系着白裙的少女出现在花屏之后。她的身体看上去极为柔弱,腰肢仅足一握,通体肌肤宛如冰雪,几乎与小晏那种终年不见阳光之人相似。她轻轻分开藤蔓,缓步行来,真如西子扶病,楚楚动人。 那少女来到诸人跟前,似乎感到十分劳累,一面抚着心,微微喘息。她的脸显得极为清瘦,眉目细长,眸子却极黑极亮,波光流转,宛如大海深处最亮的那一颗黑色贝珠,其中隐约流露出一丝沉着而倨傲的笑意。 众人都不敢谛视她的脸,因为这张脸虽然算不上完美无暇,但一种逼人而来的灵动已足以让人窒息,更何况这位少女的身体几乎完全赤裸着。 还没等众人说话,她已经开口了:“在下白蕴之,世代于蜉蝣国内执丹青之事……”还没待她说完,步小鸾已抢着道:“白姐姐快去选女王,要不然迟到了,顺便叫紫妹妹……不对,要改口叫紫姐姐啦,叫她选完了赶快回来,这里的果子可真甜。” 白蕴之微微一笑,道:“凝之那丫头最为懒惰,大家都起床工作的时候,她还在往生林树上呼呼大睡,也是大家一时心软,没叫她,她却连早晨的功课都错过了。要是这次真的让她当了女王,这蜉蝣之国就非成懒虫之国不可。” 步小鸾道:“那白姐姐你呢?” 白蕴之淡然一笑,摇头道:“我没有当选女王的资格。” 步小鸾眼睛转了转,道:“为什么没有呢?难道白姐姐比紫姐姐更懒?” 白蕴之淡淡笑道:“因为我诞生的白色大树上,刚刚产生过一任女王。鄙国人相信,三世之内连任君主弊端甚多,有违国家正义。” 步小鸾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接着埋头吃手上的无花果。 白蕴之目光盈盈,往四下一转,缓缓道:“诸位的问题在下已解答,若无其他,请容在下向诸位提一个请求。”她的话语中并没有丝毫盛气凌人的意思,但听来却极为自信,似乎已然知道普天之下绝没有人能拒绝自己的请求。 卓王孙笑道:“白姑娘请讲。” 白蕴之正色道:“时间有限,遣之也就不再虚礼,遣之此来,是请这位公子助我完成一副未完之画。”她纤手一扬,却正指着小晏。 千利紫石秀眉一皱,道:“你说少主人?” 白蕴之并不看她,只注视着小晏,点头道:“正是。百二十代前,白家先人受国中一位高僧所托,为其绘制一副释迦本生图。然而苦于所见典籍有限,此图绘了百余世都未完工。此间白姓先人想尽办法,观看一切佛教造像画册,最终仍无法完美刻划佛陀之庄严法相。虽然此后百余代中,那位僧人的后代也再未向白家提起此事,但这副画已成了两家一块心病。” 千利紫石似乎明白了什么,道:“难道你是要照着少主人的容貌,来完成这副释迦本生图?” 白蕴之笑道:“姑娘真是冰雪聪明。我第一眼看到这位公子,就已告谢上苍,两家百代心愿终于可以在蕴之手上完成。若这位公子可助我一臂之力,又何止蕴之之幸,蜉蝣之幸,亦是天下丹青之幸。” 千利紫石冷笑道:“这位姑娘倒是一点也不曾谦虚。” 白蕴之道:“蕴之以为,天下最无聊之事莫过于谦虚二字。若作者心中诚以为自己的画作天下无双,而口中却说一些‘涂鸦’、‘末流’的俗套,岂非口是心非,惺惺作态?若作者自己也不相信天下第一的作品能出自笔下,那么画虽未作,气度已颓,这样的作品,实在是不画也罢。” 千利紫石脸色一沉,正要说什么,只听小晏微笑道:“姑娘的画技虽尚未得见,但言谈从容,气象森严,足已可让人预想其妙。只是释迦得道前五百于世,转于六道,度化众生,其间化身千万,无一相同。姑娘又何以认定在下的容貌正好符合?” 白蕴之淡然一笑,道:“这正是在下的直觉。”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仿佛一位洞悉六界的智者。无论在芸芸众生眼中,那些问题是如何的纷繁芜杂,而在她看来,无非是无数个“是”与“不是”这样简单的元素构成,轻轻一测,已一目了然。 小晏颔首道:“既然如此,不知在下应该如何相助?” 白蕴之微笑道:“不必。我已经完成。” 千利紫石先是一惊,继而皱眉道:“你难道是拿我们说笑?” 白蕴之看着她,秀眉微微一挑:“传神写照,重在神韵。释迦太子何等人物,这位公子何等人物,若非强作姿态,贴身临摹,岂不落了恶道?” 千利紫石脸色更沉,几次欲言又止。 相思赶忙讲话岔开:“那么白姑娘的大作呢?什么时候才能一睹为快?” 白蕴之也不回答她,回头对小晏悠然一笑道:“请公子褪下上衣。” 众人都是一怔。千利紫石脸上阴云密布,似乎随时都要发作。 白蕴之也不看她,悠然道:“这位姑娘,遣之绝无羞辱阁下及贵主人之意。只是风俗有别,若不说明,只怕引起诸多误会。在鄙国画者心中,图画乃是至高无上的艺术,每一笔都应和着天地间至美的韵律。所以,它只能用于绘画本身。” 千利紫石冷冷道:“不必讲了,想必又是什么正因为绘画文字的高贵,不能用于记录,所以你们的绘画也不能画在能够流传的载体上,而要画在人的身上。真是奇谈怪论,荒谬之极。” 白蕴之道:“作为客人,你有权觉得我们荒谬,然而这的确是我们所信所持的。”她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一种傲气和执着从她轻柔的话语中透出,顿时有了不可辩驳的力量。 千利紫石顿了顿,道:“既然如此,你还画出来干吗,一直留在脑海中岂非更好?” 白蕴之笑了笑,道:“姑娘只怕是从未做过画的人。虽有成竹在胸之说,但事实上,心中所想和手中所绘决没有完全重合的时候。一开始是笔法无力完美的表达思想,但到了后来,则是每一笔都能带来新的灵感,让思想再进一层。如此往复,永无止境,这也就是丹青之道的魅力所在。” 千利紫石脸色更加阴沉,道:“你这些话我听不懂,也不想听。” 众人渐渐觉得有些异样。千利紫石以前虽也不近人情,冷若冰霜,但行事却极为谨慎,若非小晏问起,她绝无一句多余的话。如今不但语气逼人,神情也极为烦躁,宛然换了一个人似的。 白蕴之却毫无察觉,依旧笑道:“我记得释迦本生故事中有舍身饲虎之说,想来释迦太子慈悲为怀,连血肉之躯都可以舍弃。贵主人生就神佛一般的面容,却连一袭衣衫也不肯脱下么?” 千利紫石脸上浮出一丝古怪的冷笑,低声说了句“胡言乱语!”就在同时,她突然出掌,往近在咫尺的白蕴之胸前拍去。白蕴之大骇之下,指尖下意识的动了动。 千利紫石此招毫无征兆,却又极准极狠,完全是要立毙对手于掌下的架势。小晏震惊之余,欲要救援,手上又迟疑了片刻。 因为他已看到白蕴之指尖的动作。 这轻轻一动之下,她的手已经放到了破解此招最恰当的位置上,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仅从这一动的见识、时机而言,白蕴之的武功当远在千利紫石之上。 卓王孙、杨逸之心中也是一震,难道蜉蝣之国所谓文明之中还包含了天下四方的武学?若真是如此,那么千百年来,在这从不为人所知的林中小国里,在蜉蝣国人近乎苦行的世代经营下,它又已发展到何种境界? 然而,就在这一瞬之间,千利紫石双掌已经重重击在白蕴之胸前。 一声闷响,白蕴之整个人宛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飘了出去。千利紫石的掌力竟没有受到分毫阻碍,尽数击上了她的身体! 小晏心下一沉,身形跃起,稳稳的将白蕴之抱在怀中。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千利紫石这一掌全力施出,根本不留半点真气护体,掌力之盛,江湖上武功稍弱者都难以抵挡,何况白蕴之这样一个毫无内力的柔弱少女? 白蕴之面色如纸,嘴角胸前都被鲜血染红,胸膛上已看不到一丝起伏。小晏迟疑片刻,仍反手将七枚银针刺入她头顶,内力顺着银针徐徐注入她的体内。 然而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白费功夫而已。 小晏终于叹了口气,轻轻将白蕴之的尸体放下,他修眉紧锁,神色变换不定,却始终没有抬头看千利紫石一眼。 千利紫石猛然退开两步,愕然注视着自己的双掌,似乎极度惊讶于自己的所为。她突然跪倒在小晏身边,伸手想拉住他,喃喃道:“少主人……” 小晏轻一拂袖,站起身来,转身对草地上那群蜉蝣国男子一拱手,正要开口,村东却传来一阵欢快的歌声,看来女王加冕之礼已然完成。 蜉蝣国男子默默站在草地上,脸上是一种震惊、沉痛到了极至之后的木然。他们生命中那短暂的欢乐如今却被一群不速之客随手撕裂,而在蜉蝣国的漫漫历史中,根本没有血腥二字。连死亡,也被哲思的光环笼罩,回归于超越之后的旷达。对于他们而言,所知的最大的痛苦只是思辩的痛苦。他们能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理解人类的一切,但当杀戮和伤害真的来临,真的直面同胞鲜血淋漓的尸体,他们却完全不能理解。 远处歌声袅袅,纯真得如来自天庭的喜悦之声衬着此处浓浓的血腥,显得如此的生硬,不协。小晏摇了摇头,欲说的话却再难出口。 过了好久,那群蜉蝣国男子似乎终于明白过来,他们默然向中心聚拢,当中走出一人,小心翼翼的抱起白蕴之的尸体。其他人围绕在她周围,低头无语。 小晏不忍再看,长叹道:“如今……” 当中那人抬起头注视着眼前的来客,声音极为沉痛,却也极为坚决:“事已至此,诸位也不必多言。目前有两条路让诸位选择。” 小晏歉然道:“请讲。” 蜉蝣国人道:“一是诸位跟我到王宫,请女王处罚;二是诸位将我等全数杀死,然后自可离去。以诸位的武功,杀死我们当然轻而易举,然而我们中若有一人不死,决不让诸位离开此处半步。”这几句话一字一句,讲的很慢,语气算不上慷慨激昂,也丝毫没有恫吓之意,只是极为认真,认真到让你无法不相信这点:任何人要想离开此处,就非得从这几百个少年的尸体上踩过去不可。 千利紫石跪在小晏身边,脸上的惊愕还未褪去,面色更是苍白如纸。她含泪仰视着小晏,道:“少主人,我真的不知道,我……” 小晏叹息一声,低身扶起她,回头对蜉蝣人道:“在下和紫石姬愿意前去王宫,听凭女王处罚。” 他这么说,大家都没有异议。 就在赤潋花就要开败的时候,他们在蜉蝣人带领之下,来到村落东头的皇宫之外。 一株巨大的无花果树参天耸立,枝藤垂地,牵罗披拂,从外看去,竟不知这座树宫中到底占了几许地势。而主树竟完全是一个由藤萝盘绕而成的巨型圆筒,足有数十人合抱粗细,极为骇人耳目。巨筒顶端覆着层层茂密的树叶,四周环墙完全为合抱粗的藤、根编织缠绕而成,侧面的阳光透过千形百态的空洞,将七色光晕投照于树宫之内,远看去,巨叶滴翠,枝干蜿蜒,裹于万道彩虹之内,真是聚天之灵,别有一种堂皇森严之气。 无花果树本来就可牵藤寄生于其他树木上,起初只是绕着树干往上攀爬,抢占阳光养分,待长成气候,藤根会越长越粗,越缠越紧,最后将寄主勒毙怀中。待原来的大树完全枯朽腐烂之后,藤根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形态,就会形成完全由藤萝缠绕而成的树状空筒。然而这棵无花果树藤缠绕的空筒却极为巨大,直可谓骇人听闻,看来寄主本就是数百年树龄的榕树一类,被勒毙后无花果树独占天机,又生长了近千年,才会形成这样一座雄伟广大的树宫。 蜉蝣男子在宫口止步,示意几人可以自行进入。 几人抬头一看,眼前是一片浓浓的翠色。 阳光透藤而入,一地芳草长得萋萋茂茂,点缀着各色野花,真是好一幅天然的地毯。宫内几乎丝毫未经过人力布置,物什寥寥,看上去一目了然。一块略为平整的树根盘在宫南,上面摆着些树叶树枝,似乎被用作桌子。桌子后边,一位半裸少女紫发垂地,随意斜坐草坪上,托腮瞑目,似乎在思索什么。 步小鸾叫道:“紫姐姐!” 紫凝之轻轻睁开双眼,淡紫色眼波隔空传来,说不出的柔和却也说不出的尊贵,就如晚春中最后一朵紫莲,触目皆是温柔婉约,却又风骨自洁,让人不敢起亵玩之心。 她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从桌子后走了出来。她虽然不会武功,但动作极为轻盈,全身唯一的装饰不过纤腰间一片紫叶,徐徐临风而动。她走到步小鸾跟前,将手上叠好的裙子递给她,微笑道:“小姑娘,你的衣服姐姐穿不了了,现在还给你。” 步小鸾瞠目结舌,呆呆的望着紫凝之,道:“紫姐姐,你真好看。” 紫凝之淡淡一笑,将衣服交给步小鸾身旁的相思。她紫眸中掠过一丝沉沉的忧伤,对小晏道:“蜉蝣国历史上,从来不曾有过杀人凶手。” 小晏歉然叹道:“出了这样的意外,不止害了白姑娘的性命,还让白家百代心愿灰飞烟灭,在下心中也极为难过。只是请女王陛下相信,紫石体内尸毒未清,心性大变,此番出手伤人绝非她的本意。” 紫凝之看了小晏一眼,轻轻道:“这位公子的话我当然是相信的。然而,在蜉蝣国中,每一个人的生命是世间最值得尊重和宝贵的东西,只有有了生命,才能创造一切。亵渎生命是世间最残忍的罪过,必将受到最重的惩罚,这并不以犯罪者是否知道、是否情愿而改变。” 小晏叹道:“女王陛下言之有理。那么紫石姬按律当承受何等样的惩罚?” 紫凝之轻轻看了他一眼,道:“不是她,而是公子你。” 小晏还未回答,千利紫石已骇然抬头道:“你说什么?” 紫凝之叹息道:“记得《左传》中有个故事,赵穿弑灵公,太史董狐不书穿而书盾,赵盾辩解弑君者为赵穿,董狐曰‘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孔子闻曰,赞道:”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何者?赵盾职责所在,不可免罪。正如这位姑娘为公子仆婢,犯下的罪过,自然要归于公子督管不严所致。“ 千利紫石道:“紫凝之,人是我杀的,有什么惩罚你尽管动手,不必牵连到少主人!” 紫凝之淡淡道:“法则如此,我也没有办法。除非——”紫凝之看了小晏一眼,道“除非你的主人立即将你逐出,你二人再无瓜葛,所有罪责自然归你一人承担。” 千利紫石双拳紧握,胸膛起伏,过了良久,才平静下来,转身对小晏道:“紫石不才,请主人立刻将我逐出。” 小晏微微摇头,道:“紫石自幼跟随我左右,名为主仆,实同兄妹,她惹下的过错,自然该由我承担。” 千利紫石抬起头,脸上一片惊讶之色,喃喃道:“少主人——”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如断线之珠,纷纷跌落。 紫凝之将目光挪开,叹道:“我族人若犯下罪过,只需女王动手,将其记忆中有罪的那一部分清除掉。恶念越重,清除的范围越大。此后,此人心恶念已尽,族中也再没人以犯人视之。因而——”紫凝之注视着小晏,缓缓道:“对于我族而言,极刑清除此人的全部记忆。千百年来,我族重未有过杀戮之事,也从未有过处罚的先例。我本以为,这种刑法只存在于传说,是对恶魔的封印,也是对族人的威慑。没想到此罚居然自公子始……”紫凝之摇头微叹:“不知公子以为这个处罚是否公道?” 小晏叹道:“世人缘重孽深,信奉杀人偿命之道,往往代代仇杀不止。如女王陛下这样,既能消其恶念,又能给罪人一个自新的机会,何其睿智仁厚,但愿世间国度,都能如蜉蝣一般。” 紫凝之微笑道:“公子舍己为人,深明大义,消除这样的记忆真是凝之犯下的罪过,然而法不容情,只有得罪了。”言罢缓步走到小晏面前。 千利紫石突然扑上前去,挡在两人中间,高声喝道:“你住手!” 紫凝之轻轻抬起一手,道:“这位姑娘还有什么话说?” 千利紫石冷笑道:“你可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 紫凝之微笑道:“我看得出这位公子不是普通人,不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不是么?” 小晏皱眉喝道:“紫石姬,你退下。” 千利紫石猛然回头,拉住小晏的衣袖,一字一句的道:“少主人,你身为天皇贵胄,幽冥岛唯一传人,身份何其尊崇。而紫石算什么?仆婢、猎犬、工具!岂值得少主人以身代之!就算少主人情愿,为什么为老夫人十八年的苦心孤诣想想?” 小晏脸色陡然一沉,默然无语。 千利紫石转身对紫凝之道:“紫凝之,你若动手清除少主人的记忆,将犯下莫大罪孽,届时诸天神佛震怒,岂是你小小蜉蝣国能够承受的?”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认真,丝毫不带恐吓夸张之意。 紫凝之怔了怔,轻轻道:“姑娘的话,凝之一时不明白。” 千利紫石冷冷笑道:“那你是否明白,少主人注定是千年来凡尘间唯一的转轮圣王?” 此话一出,休说众人,就连小晏自己也悚然动容。 小晏沉声道:“紫石姬,你在说什么?” 千利紫石望着小晏,泪光盈盈,哽咽道:“本来这个秘密只有我和老夫人知道,只待机缘成熟,天智开启,少主人自会明白……然而少主人却一再不珍惜自己,辜负了老夫人的期望……”她声音一颤,垂下头去,再也说不出话来。 紫凝之略略沉吟,道:“转轮圣王之说原出于古印度传说,佛家云,转轮王为世间第一有福之人,于人寿八万四千岁時出现,统辖四天下,具四福报。出现之时,天下太平,万民安乐,十方皆成乐土。只可惜不修出世慧业,所以仅成统治天下之圣君,却不能修行悟道证果。若据典籍推算,这一世的转轮圣王确已出世,不过……” 紫凝之凝视着小晏,轻声道:“真的是你?” 那一瞬间,时空仿佛变得无穷广袤,往后拉升而去。人类数千年的历史、文明、征战都仿佛被浓缩于万亿须弥介子,在眼前欲沉欲浮。人类千千万万的杀戮、痛苦、聚散离合,不过是神佛冥冥中随意安排,最终注定在悲凉中被遗忘,然后抛开、腐烂。最后剩下的只有泯灭一切差别的光芒。 那种光芒仿佛是亘古已然的传说,在天地的血脉中不尽流传,几千年来也不过凝聚到几个人身上。那是宿命注定了将应劫而生,解民于倒悬的伟大君主。他拥有汗牛充栋的赫赫功绩,无穷无尽的传说,其中任何一页,都足以让每一个后人热血沸腾。 那是无数荣光的最终归往者,万民心中的圣王,就连九天十地神魔见之都要退避。 然而,是否这个天选之人就在眼前?难道这个美得连诸神都要叹息的少年,这个温和、优雅得宛如释迦太子般的贵族,他的宿命竟然是披上金色战甲,征战九方,扫除魔氛,最终执天下圭杲,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寂静。蔓延的伸展的无限的寂静,沉重地压在王宫之内,连呼吸都已遗忘。 沉寂中,只听小晏轻轻叹息了一声:“原来,这才是母亲的心愿。”语音中没有一丝喜悦,反而是隐隐的失落与忧伤。 转轮圣王,才是母亲想要的儿子。他澄如幽潭般的眸子中也渐渐透出苦涩与哀伤。 突然,众人眼前一花。 千利紫石身形如鬼魅一般,已欺到紫凝之身旁,她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匕首,森然抵紫凝之胸前。 小晏从沉思中醒来,皱眉道:“住手!” 千利紫石脸上神色似笑非笑,诡异之极:“你在叫我?”声音嘶哑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妖魅,和紫石姬往日大不相同。 众人心中都是一沉。 阳光投照在千利紫石脸上,显得她的双眸死寂无光,而笑容却极为狰狞。她冷笑一声,手腕往前一送,紫凝之胸前顿时多了一道血痕,就宛如一朵在雪地里绽开的梅花。 千利紫石高声尖笑,刺得人耳膜发痛,只见她另一手轻轻往紫凝之的伤口上一弹,而后张口露出白齿森森,往她胸前咬去。 紫凝之只轻轻阖上了双眼。 卓王孙一扬手,一股惊天动地的力道宛如钧天雷裂,从半空中直劈而下! 相思惊道:“先生!” 突然,飞旋的时空宛如在一瞬间被冰封而止。卓王孙掌下那股巨大的真气不进不退,凝聚在半空之中。 小晏默默站在卓王孙面前,他淡紫的衣衫被真气鼓涌而起,宛如一只振翅的巨蝶。他眉头紧锁,一字一句的对卓王孙道:“卓先生,请手下留人。” 卓王孙一拂袖,空气中的真气立即消逝而去。他淡然道:“此事本不该我过问。” 相思忍不住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紫凝之轻叹一声,神色中没有一丝惊恐,轻轻道:“这位姑娘的神智已被一种妖异之物侵入,不受自己控制,杀她无辜,所以她的主人要救;然而此时出手,可以将妖物和她一起立毙掌下,所以这位公子要杀。” 千利紫石手上突然发力,匕首又生生刺入半寸。只听她厉声道:“你住口!” 紫凝之只蹙了一下眉,道:“令主人何等风仪,姑娘却动此粗鲁,不觉得惭愧么?” 千利紫石冷笑道:“力强者胜,自古以来就是这个道理。” 紫凝之道:“姑娘以为自己的武功真的很高么?若刚才凝之在姑娘出手到四分之三的时候,左手取你任脉璇玑穴将会怎样?” 千利紫石一怔,随即重重冷哼道:“那又如何?你们身上全无内力,空知道破解的方法,又有什么用处?须知武功乃是生死杀戮,不是纸上谈兵!” 紫凝之轻叹道:“武学到了极至,一举一动也蕴含着天地间至美的节拍,实在是赏心悦目之极。这个道理或许姑娘还不明白,但那三位公子是明白的。” 千利紫石冷笑道:“只怕你明白了也是没用。”说着手上渐渐施力,她的动作根本不是要将匕首刺入她的心脏,而是缓缓的在剜割她的肌肤。 紫凝之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合上双目,缓缓道:“你以为我真的不能脱身?” 千利紫石一面旋转刀刃,一面狞笑道:“你不妨试试看。” 紫凝之突然睁开双眼,喝道:“看着我!” 她紫色的双眸宛如暗夜中闪亮的第一颗星辰,照亮了沉沉暮色,连天地都为之黯淡。空气中似乎有一脉轻轻潜动的幽波,就从她湖水一般深邃的眸子深处澹荡开去,越来越广,最终化为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这种力量并不是曼陀罗眼中那种妖异的媚惑,而是一种敬畏——让你仿如突然置身深谷大海,凝视无穷无尽的夜空,油然而起一种颤栗的卑微,一种对人生有限,而宇宙无穷的终极敬畏。 千利紫石凝视着她的双眼,竟然渐渐痴了。 紫凝之轻一抬手,将她从自己面前推开。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四周的空气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抽空,巨大的振荡隐隐而来。这种震动无处不在而又无处可寻,仿佛并非来自外力,而是来自自己的身体——这骇然是一种与自己脉搏冥冥共振的律动。 紫凝之低低呻吟了一声,跌倒在地上。她用力支撑着身体,似乎想抗拒这种搏动,却又无能为力,秀丽的眉宇间第一次刻上了深深的痛苦之纹。 小晏道:“女王陛下……” 紫凝之捂住胸口,用尽全力坐起来,目光却痴痴凝望远方,喃喃道:“往生林。” 第十八章、弦绝霓裳羽衣舞 往生林! 当他们一行人赶到这片七彩之林的时候,那彩雾蒸腾、灿如云锦的树林竟然已经开始枯萎了! 参天的大树顿时失去了傲岸的姿态,树枝树叶全在风中瑟瑟发抖,变成灰色,再也看不到以往的华光。那些四处盘亘着的经脉毫无当初律律搏动的生气,一条条萎缩不堪,勉强缠绕在树干上。 更为骇然的是当中那棵高大的紫树,也就是紫凝之诞生之树。树顶三条藤萝无力的垂拂在半空,里边正汩汩冒出深紫色的液体,宛如一个巨大的创口,鲜血已经将整个地面染得一片暗紫。 紫凝之跪在地上,用手捧起一把染血的树根,埋头亲吻着。她身后站着的蜉蝣国民面色极为沉重,那些睿智而骄傲的眼睛中,第一次流露出无法抗拒的恐惧。 紫凝之轻轻抬头,望着步小鸾道:“是你弄伤这棵往生树的?” 步小鸾愣了一下,道:“我只是想抱你下来啊。” 卓王孙上前将步小鸾拉到身后,淡然道:“出手切断树藤的人是我。” 步小鸾睁大眼睛,喃喃道:“我,我惹祸了么?紫姐姐,你会清除我哥哥的记忆么?千万不要啊!” 紫凝之苦苦微笑,摇了摇头道:“这是我们的宿命。”她缓缓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朗声道:“三分钟以内,各派学者选出代表,站到前排来。” 仅仅片刻,十数位身系各色彩裙的少女默默站到了前排,没有争执也没有退让。紫凝之脸上露出一丝欣然的微笑,然而仅仅片刻,又已冷若冰霜。 紫凝之神色极为肃穆,缓缓道:“往生林的枯萎,意味着我们的记忆将在暮涟花开的时候彻底中断。天意既然如此,一切悔恨、抱怨不过愚者徒劳之举。尚可为的不过是这剩下短短时光。蜉蝣国何去何从,正要和诸位讨论。” 一位赤裙少女出列道:“死生于我们无非尘土,当务之急是记录我们的文明。蜉蝣国立国以来,绝无文字传世,如今危难之时,当打破陈见,借助异国文字尽力记载我们各派文明所达到的顶峰。” 对面一位青裙少女摇头道:“何谓顶峰?蜉蝣国文明博大精深,浩如烟海,沧海一珠,也非区区异国文字能写尽的。” 赤裙少女道:“那依你所见?” 青裙少女声道:“全璧既已不存,玉碎何妨?”她说到玉碎二字,轻轻叹息了一声,眼中波光盈盈而动,神色甚为凄凉。 众人心中也是一恸。毕竟蜉蝣国立国数千年来,每一代人莫不竭尽每一分秒,架构这举世无双的文明殿堂。如今到了要亲手将它拆得七零八碎,再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勉强记录下来,真有撕心裂肺之痛。 四周一片寂静,正午的阳光透过枯萎的树林,轻轻笼罩在蜉蝣人身上。每一粒尘埃,都那么耀眼。 良久,一位黑裙少女长叹道:“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能记录下来的,无非琐屑。就此而言,玉碎的确是蜉蝣人最好的选择。然而若就众生而言,轻言放弃未免自私。须知每一种文明,莫不是上苍恩典,苍生共同的福泽。只是蜉蝣国人聪慧勤劳,率先领悟而已。若仅为了我们心中对她的所敬、所爱,而任她消逝,不与他人,岂非辜负了上苍一片造物之心?” 她的话一出,蜉蝣人的神色都为之一动。 她正要再说什么,身边的绿裙少女微微冷笑了一声。 黑裙女子道:“妹妹有什么高见?” 绿裙少女道:“我只是在想,世间文明的进程冥冥中自有进度。一个简单的理念,若外族人并未领悟而我们强加给他,何尝不是一种强迫,一种侵略?最终的结果,无非被他们视作巫术、妖法,带来无穷的争端和痛苦。其实,人类的快乐并不以文明的高低而改变,正如把成人的思想勉强教给孩子,既破坏他们本应有的童趣,又养出一些少年老成的怪物,反而扼杀了他们自己一步步向上探索的可能。” 赤裙少女摇头道:“无论你怎么说,让我们世代流传的文明永葬于此,我总是心有不甘。” 一位黄裙少女幽幽道:“难道我们不懈追求文明颠峰的目的,就在于让别人知晓么?我们想要得到的,其实已经得到了。” 蜉蝣诸女长叹一声,都不再开口,将目光投向了紫凝之。 紫凝之四下环顾片刻,缓缓道:“花开、花谢,日生、日落,我们朝生暮死,千年如是。然而,蜉蝣人总是宠辱不惊,用每一分秒的光阴,默默构筑自己的理想。我们从不为任何事情而惊慌、恐惧。因为——”紫凝之顿了顿,提高声音道:“世间决没有一种东西,能摧毁一群已淡然生死的人的尊严!如今,我决不能看到我的子民为了拾起我们文明的一点点碎屑而仓皇经营,奔走如丧!”她双眸中神光凛凛,所触之处,其他人都低下了头。 紫凝之将目光投向云天之际,长长叹息一声,道:“数千年来,我们拒不接受它族的文字,不是因为它卑微,而是因为我们自己的高贵。文明的进程本有定数,或许正是因为我们将它推得太快,上苍故意让她中止下来。诸行无常,盛极必衰,既是天意,何妨从之……”她的声音一顿,轻轻叹道:“我知道大家心中的痛,就宛如在你一生最心爱的人的弥留之际,你不得不面对的残酷选择。与其让她以扭曲而残缺的身体痛苦的生存,不如让她在最美的时刻完整的逝去。或许‘成全’的意义正在于此……” 蜉蝣诸女默默站在丛林中,泪珠第一次不可遏制的从她们秋水般的双眸中滚落,然而没有一个人哭泣出声。 紫凝之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已经作出了决定。大家若无异议,就分头作自己的事吧。只是请大家记住,这一日与以往并无两样,不过是无尽时光运行中的一站。” 她站在树丛中,轻轻向蜉蝣诸女挥了挥袖。林间的阳光青青郁郁,将她的微笑衬得有些凄苍。 蜉蝣国少女们默然片刻,叹息着散去了。或许这一日对于她们,真能如往日那样从容不迫的渡过?紫凝之不知道,也再不必知道了。唯有那些蜉蝣男孩依旧站在林中,似乎还在等候着什么。 紫凝之目送蜉蝣少女走远,轻轻叹了口气,转身道:“接下来将是我的事了。” 步小鸾终于忍不住,道:“什么事?” 紫凝之对卓王孙幽幽一笑道:“我幼年时曾向公子提起过,蜉蝣女子一旦当选女王,就无力完成自己的理想,因为她要为国家担负一个使命。而这个使命就是为全族人生育后代。” 众人都是一怔,只觉她的话不可思议。 作为女子,当然可以生育后代,然而决没有一个母亲能在一生中,生育出千千万万的儿女,延续整个种族的。除非这个母亲不是人类,而是蜂、蚁。 相思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奇特的感觉,难道他们在曼荼罗阵中所见到的一切,无非是自己心中情魔诱发的幻阵?或许南柯一梦之后,才发现自己不过在梦中走入了丛林中的某个蜂巢、蚁穴?而自从入阵以来,他们每个人的心魔都似乎被无形的妖魅引诱,而迅速膨胀。妒忌、傲慢、好奇乃至慈悲之心都成了催动曼荼罗阵越转越速的根源,若果真如此,最终这个传说中上古已然的阵法将要把他们带向何方呢? 相思心中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抬头望着眼前的紫凝之。 紫凝之脸上依然淡淡微笑着,浓紫色的大地衬托着她飞扬的长发,宛如她天地开辟之初她就站在这里一般。 她环顾众人,缓缓道:“延续生命,是女子值得骄傲的使命。然而我们拥有的时间的确太短暂了,所以我们不得不把这个使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让其他人能够更自由的追逐理想与真理。也许在你们眼中,只有妖魔才能在短短一天中产下数千儿女,然而我要说的是,生命的缘起、演化、繁衍虽然是天地间最深奥的秘梓,却并非绝难破译的。芸莩花谢的时候,我就要走入往生林当中的那棵大树的树根之中,产育蜉蝣后人。虽然往生林已经枯萎,这些后人或许永远不会孵化而出,然而这是我必须做的。” 卓王孙道:“然而女王陛下又为什么把这一切告诉我们?” 紫凝之叹息道:“我们已经彻底洞悉了人类繁衍的奥义,然而却不愿背叛造物对阴阳交合的最初定义。也就是说,虽然我们的生育已不需要男子参与,然而我们依旧保留了这个仪式,这是对造物的尊重,也是对人的尊重。”她看了看站在四周的蜉蝣男孩,最终将目光投卓王孙,轻轻道:“这个仪式就是,女王将在进入树根之前,选择一位所爱之人,让他用藤蔓缠绕住自己的身体……而我想选的人,正是你。” 诸人不禁又是一惊,卓王孙缓缓道:“为什么是我?” 紫凝之微笑道:“也许有很多理由,然而我已经没有时间一一告诉你了。芸莩之花就要开败,允与不允,只请你马上答复我。” 芸莩最后的花香盈盈缭绕在天地之间,似乎用最后的盛开来为自己的凋零作祭。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卓王孙身上。 然而卓王孙只是淡淡一笑道:“恕在下爱莫能助。” 紫凝之双眸中兴起一点微弱的涟漪,却宛如深秋冰封前最后一点波光,立刻就消散了。她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凝之先告辞了,希望他日能有再会的机缘。” 她轻轻转过身,向当中那棵还在滴血的巨树走去,在树根围成的半座莲台中盘膝坐下。其他的蜉蝣男子轻轻向她合十一礼,也转身向村中去了。往生林中只剩下他们和紫凝之。 刺目的阳光,已经过了中天,缓缓往西方滑落。 往生树林中不知何时起了一阵极轻的风。万千欲要凋谢的树叶似乎同时在幽幽哭泣,纷纷坠落,宛如下了满天的枯雪,轻轻覆盖着被鲜血染透的大地。 那棵垂死的巨树勉强伸出孱弱的枝条,将紫凝之整个包裹起来。青郁的藤蔓一点点爬上紫凝之白皙的身体,宛如一位垂死新娘的嫁衣,美得异常,也凄凉异常。 那些藤蔓颤抖着,似乎想尽力温柔的触摸紫凝之的身体,但是它们本身已不再柔软光华,而是枯朽如刀,每触上她的肌肤,她的身体就轻轻颤抖一次。鲜血从她凝脂一般的肌肤下缓缓流出,那些血竟然也是紫色的,和大树的血毫无分别。 或许她本应生于树,死于树。 紫凝之闭目而坐,全身都已被藤蔓包裹,她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这是她千年的记忆中所不曾有的,然而那已被藤蔓半掩的脸庞上却没有一丝痛苦,反而安详得惊人,也美丽得惊人。 宛如她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安眠。 突然间,一阵狂风自林穴而起,树木摇落,似乎整个树林都在为她而哭泣。那声音凄凉无比,时远时近,万窍怒号,叱者,吸者,叫者,笑者,咬者,前唱后和,哀声动地。 而那些枯朽的树身却发出极其轻微的噼啪声,宛如某种东西,正在树皮下潜兹暗长。诸人愕然抬头,只见树干顶端那些朽败的树叶瑟瑟发抖,一叶叶飘落于地,而主干的顶端却渐渐坟起一个巨大的树囊,正和紫凝之诞生的那个藤蔓之茧一般无二。 那一个个藤茧宛如被裹在藤蔓中的心脏,正在微微搏动着。它们每一次搏动似乎都长大一分,而那些巨树则伴着一声呻吟,似乎它们每次生长都要榨尽树木的最后一滴精血,而那些已近垂死的巨树也心甘情愿的挣扎着将最后的养分供给给它。 巨树的根系死死抓住浸血的大地,每一寸泥土似乎都随之颤抖,痛苦的哀鸣声响彻山谷,回荡不绝。不久,树叶落尽,许多合抱粗的藤蔓和枝干也纷纷仳离,轰然倒坠在地,宛如无数枯朽的残肢。 步小鸾脸上已惨然变色。她抬起衣袖,捂住双耳,蹙眉道:“哥哥,我们现在……” 卓王孙道:“我们现在正是要留下来等。” 日坠月升,花屏上的鲜花已经开了又谢。 枯朽的树木被夜色掩盖,反而看不出垂死之态。一切都仿佛又回到了昨天他们刚刚踏足这片树林之时。 只是那些悬在半空的树囊的搏动渐渐微弱起来,嚎哭、怒吼、挣扎最终都渐渐平息,树丛中只能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或许蜉蝣人栖身的巨木已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彻底朽败了。那一枚枚尚未长成的树囊孤独的挂在光秃秃的枯枝上,宛如一颗颗永远不再绽放的蓓蕾。 四周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或者寂静一般的死。 蜉蝣人所曾经创造的,不可思议的文明终于烟消云散,永沉入这寂寂泥土。 而她们,什么都没有留下。一座宫室,一道城墙,甚至连一行文字都不曾有过。当往事成为记忆,记忆化为传说,人们寻章摘句的考辨前人那些所谓的微言大义之时,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有过这样一群人,曾经和神一样的接近过天地间最深的奥义。 相思的心中涌起一种真正的苍凉,她觉得自己只是想哭。 月色宛如流水,轻轻滑过树林。 当中那棵大树顶端突然闪出一丝微亮的光泽。一枚巨大的树囊正在几条赤红的藤蔓的包裹下,无声无息的律动着。四周的枝干都已枯萎成灰,唯有它却似乎得到了某种秘魔之力的催动,不断壮大。 难道蜉蝣人还存着最后的希望? 相思讶然抬头,仰视着这枚仅存硕果。 它身上发出妖异的光泽,有力的蠕动着,宛如一张古怪的笑脸,每一次搏动,都在对它所对的一切发出最尖锐的嘲笑。 相思骇然间不禁退了一步。 这绝不是蜉蝣之女,而只能是恶魔之子。 是蜉蝣人埋下的种子在经历生死的一刹那被魔鬼占据,还是魔鬼本来注定了要借助这场劫难而复生? 就在她脑海一片空白之时,一道赤红之光从树囊中冲天而起,伴随着桀桀怪笑,从树端闪电一般向她扑来。 相思花容失色,手足宛如被无形之针定住了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突然间,就听卓王孙喝道:“不知死活!” 只见他一振袖,数道凌厉的劲风斜标而出,瞬时将那团跃动的火光钉在了半空中。只听那物厉声嘶鸣,声音如老枭夜啼,只听得人毛骨悚然。卓王孙飞身上前,手腕一沉,已将那团火光牢牢控于掌下。 那团火光骇然正是一次次引动曼荼罗阵的线索、死神曼陀罗所饲之使者——火狐! 第十九章、春心堪破两意痴 火狐被卓王孙从后颈处抓在掌中,正值脊椎关节之处,稍一挣扎也是奇痛刺骨。火狐又痛又怒,回头欲咬,却始终差了那么一分,只得嘶声哀嚎。但见它全身红毛蓬起,宛如火焰,爪鬣俱张;两排森森白齿在月光下寒光凛凛,极为骇人。 卓王孙冷冷一笑,将它拧在半空中,轻轻一抖。那只火狐一声惨嚎,全身一阵颤抖,顿时委顿下去。它挣扎着回过头来望着卓王孙,一双碧绿的眼睛欲开欲合,宛如一只受伤的狸猫,眼中波光盈盈而动,媚态横生,让人不得不起怜悯之心。 传说中很多猎人都会在最后关头放走自己追踪了几天几夜的老狐,原因正是它们有一双无尽媚惑的眼睛。何况这只火狐的眼睛此刻比任何绝代佳人还要楚楚动人。 然而卓王孙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手上又一紧,那火狐宛如一只被突然踩着尾巴的病猫,厉声惨叫,身子狠命往上一窜。这一窜突如其来,力量十分巨大,根本不像一只小小火狐,反而如一位穷途力士在危急关头的奋命一击。然而卓王孙的手宛如有某种秘魔之力一般,虽然毫不费力,但火狐越是挣命,却扣得越紧。几个回合下来,那火狐已然叫不出声,身体在半空中不住抽搐,发出断断续续的哀鸣。 要命的是,这哀鸣听起来宛如婴儿啼哭,惨恻婉转,让人再也不忍听第二声。 同行诸人都忍不住转开了脸,只是卓王孙却没有丝毫松手的意思。 相思忍不住道:“先生,你到底要干什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的密林中幽幽传来:“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引我出来罢了!” 地上青草沙沙作响,一个红衣女子仿如一瞬间划开了浓浓夜色,从另一个时空中缓步而出,赫然正是幻阵的发动者曼陀罗! 卓王孙冷冷道:“你终于舍得出来了。” 曼陀罗微笑道:“堂堂华音阁主,天下武功第一的高手,竟然为了见我一面,下手折磨一个披毛畜生,曼陀罗真是受宠若惊。” 卓王孙并不理会她言中的讥诮之意,淡淡道:“既然来了,就请你做一件事。” 曼陀罗笑道:“莫非是要我交出尸毒的解药?” 卓王孙沉声道:“解药就在你身上,我随时可以取走。现在要你立刻带我去见曼荼罗阵的真正主人。” 曼陀罗脸色一变,良久才又恢复了脸上的媚笑,道:“阵主岂非就在你眼前?” 卓王孙看也不看她,冷冷道:“这个战阵远不是你的力量能够操纵的。” 曼陀罗脸上的笑意渐渐僵硬,突然阴声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去见他的好,因为——”她脸上闪过一种奇怪的表情,或许是敬畏,或许是仰慕,更或许是深深的恐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从没有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三招,就连你们……也是一样!” 卓王孙冷笑一声,道:“现在已由不得你。” 曼陀罗一怔,似乎觉察到什么,她猛一抬手,身体顿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后退去。然而,几乎就在那一刹那,她的身体如被冰封般突然止住,唯有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卓王孙微笑道:“你不妨试试自己还能不能用土遁逃走。” 曼陀罗并不答话,似乎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而她碧绿的眸子里还是透出了掩饰不住的恐惧。 因为她发现,此时卓王孙、小晏、杨逸之三人已成鼎足之势将她围在了当中。 而他们足下所站的位置正好布成了一个邬阕之阵。 这个阵法的原理极为简单,然而实战上却极为困难。因为它必须找出三个武功相若的绝顶高手联手共布此阵。这或许并非绝难办到,然而这个阵法并非真正的战阵,这三位高手联手非但不能加强功力,反而会彼此削弱。唯一的效用就是在此阵中,一切遁法都将被封印。 实际上,世上能运用遁法的人本已寥寥无几,而它的威力,又和特别的地域相关。如曼陀罗这样借助曼荼罗阵而将遁法运用到神乎其技的地步的更是千年难遇。因此,为了封印遁法而找齐三位绝顶高手联手,未免大材小用。所以历史上布过此阵的记录少之又少,这个阵法也渐渐失传。 直到如今,它在曼荼罗阵中重现人间。 曼陀罗缓缓环顾着三人,极力想找出他们中间的弱点,然而最终叹息了一声:“我想当今天下,再无人能从这个阵中逃脱。” 卓王孙道:“既然你明白,就领我们去见阵主。” 曼陀罗默然了片刻,抬头注视着卓王孙道:“我答应你,你能将它还给我么?” 她说的是那只火狐。 卓王孙道:“好。”一扬手,那只火狐轻轻向曼陀罗手中飞来。 曼陀罗身影一动。然而她并没有去接火狐。火狐落地的一瞬间奋力一跃,已扑进了路旁的草丛中。谁也没有去看那只火狐一眼。 几乎就在同时,曼陀罗猛然扭转身形,迅雷一般向小晏飞来。 卓王孙袖手一笑,丝毫没有举动。 小晏一抬手,数点微亮的光芒就在他身前的夜色中布开,升腾旋转,宛如一幕星云。 那些分布于他身前的咫蚕丝锋利得几乎任何东西都能划开,就是那九天星河的内力也足以让一百个曼陀罗粉身碎骨。然而曼陀罗却没有一点躲避的意思。 在她的身体就要触到那团星云的一瞬间,她突然出手了! 那一招与其说是强大倒不如说是妖艳、诡异之极,宛如清晨的织女在天河中轻一挥手,采下夜空中第一朵星辰。 更为不可思议的是,曼陀罗那一招上,居然未带上丝毫内力。 以小晏此时的武功,任何人不带内力的往上一撞,都无异自杀,无论他的招式多么玄虚神妙都是一样。 然而就在她出招的一瞬间,小晏身前那幕飞旋的星云突然消散,连一点痕迹都未留下。小晏猝然收手,脸上尽是惊骇之色。他似乎想问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出口,曼陀罗的一只脚已然踏在了邬阕之阵外。 曼陀罗高声狂笑,身形飞速向夜色中退去。 卓王孙脸色一变,因为相思此刻正站在小晏身后! 一道苍白的月光破空而下,曼陀罗的笑声也在空中戛然而止。她缓缓转身,另一只手赫然已扣在相思的咽喉之上。 小晏眼中依旧是不可思议的神色,他摇头道:“你怎么会……” 曼陀罗冷笑道:“你问什么,我都不会回答。只可惜你们现在再也没法子逼我开口。” 卓王孙沉声道:“你想怎样?” 她猛一挥手,将相思死死按在旁边的一棵枯树上,森然回头道:“你刚才怎样对我的火狐的,我现在就怎样对她。”说着手腕猛地一抖。 相思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 曼陀罗阴阴一笑,道:“卓王孙,这声音好听么?” 卓王孙脸色极为阴沉,一字字道:“你若再不住手,我就立刻杀了你。” 曼陀罗笑道:“好,我正好和她同归于尽。只不过——你真的不在乎她么?”她口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手上缓缓施力。相思被迫扬起头,脸色绯红,全身颤抖,额上冷汗淋漓而下,却始终不再出声。 曼陀罗猛地止住笑,将相思的脸扭来正对自己,道:“你为什么不呼救?你难道怕自己一旦惨叫出声你的主人就会杀了你?你虽然很蠢,但却了解他的为人。他的确宁愿要一具尸体,也不愿要一个在对手手上婉转呻吟的女人!我一介小卒,甘愿为了一个畜生涉身险地,他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却根本不想出手救你,甚至连看都不想看你一眼!”曼陀罗说话间有意微微松开了一下手,让相思能够勉强侧过脸,看到卓王孙的表情。黯淡的树影下,相思紧紧咬着嘴唇,脸上是一片病态的绯红,眼中波光盈盈,似乎已有了泪痕。 小晏低喝道:“放手!” 曼荼罗讥笑的道:“看不下去么?不知道这是转轮圣王应有的慈悲,还是仅仅是心痛她?” 千利紫石喝断道:“你说够了没有?” 曼陀罗脸上挤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道:“你神智清醒了?也来管这样的闲事?其实你心中很想她死,不是么?刚才解药就在我身上,只要抓住我就能救你,可是你的主人却不敢动手,只因为我手上的这个女人!你自己想想,在他心中,谁更重要?喜舍尸毒,天下再无第二个法子可以解开,我现在最想看的就是,你和那位药培着的活死人小鸾小姐,哪一个死在前面!” “你!”千利紫石双拳紧握,胸口不住起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卓王孙脸上毫无表情。而这种怒极之后的森然沉静反而更为可怕。 曼陀罗冷笑着环视众人,突然回过头去,双手死死扼住相思,森然道:“我是不是应该把你这玲珑浮凸的身子也当中切开一个十字,为兰葩报仇?” “兰葩”两字一出,众人只觉眼前陡然一暗。满天的月光似乎都被聚为实体,如惊虹、如匹练,破开沉沉夜色向曼陀罗所在之处横扫而去! “你终于出手了!”曼陀罗厉声尖笑,她的身体宛如被这道月光拦腰劈开一般,两半各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姿态,而她的身体就保持这样的姿态,极为缓慢的在微漠的光晕下扭曲了着缓缓上升,然后蓬的如烟云一般消散开去。 而相思也随之不见。 杨逸之默默站在夜色中。余风澹荡,扬起他雪白的衣袂。似在惋惜,也似在嘲讽。他知道这一击出与不出都是一样,曼陀罗在曼荼罗阵之中,借一粒尘土、一道微光,一丝清风都能遁形无迹。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因为,兰葩两个字,深深的揭开了他胸口还未愈合的伤。 他转过身,对小晏皱眉道:“你是故意放她走的?” 小晏叹息一声,没有答话。 千利紫石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逸之道:“曼陀罗刚才向你出招之时,你突然将内力撤回,让她有了冲出此阵的机会。” 千利紫石喝道:“胡说八道!你明明知道曼陀罗可以借光遁形,却还是向她出招,这到底是谁的错?” 杨逸之望着月色,沉声道:“纵然知道,杨某仍不能坐视不管。” 千利紫石冷笑道:“杨盟主真是好抱打不平,她可是这位卓先生的人,卓先生尚且袖手,你急什么?”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怔。杨逸之深吸一口气,将目光移开,卓王孙的脸色更冷。 步小鸾突然一甩袖,忿忿道:“紫石姐姐,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生病的时候,我家姐姐可是曾经照顾过你!” 千利紫石冷哼一声,道:“要怪只能怪这位杨盟主,须知这曼荼罗阵本是为了处罚教内叛徒。算起来,我等都是陪着他来走这一遭的。” 杨逸之淡淡道:“杨某并没有强求诸位。” 千利紫石冷笑道:“杨盟主倒是推得一干二净。当初,你辜负兰葩在先,眼睁睁的看着她历受酷刑而不顾;大威天朝号上,你畏罪不敢言明真相,等着七条人命惨遭杀戮,完成六支天祭。到了这个时候,你却不能坐视……杨盟主,你对相思姑娘的这份关心,是否有些不顾忌卓先生的颜面呢?” 卓王孙一言不发,脸色极为阴沉,步小鸾轻轻拉着他的衣袖,唤道:“哥哥。” 杨逸之负手而立,冷冷道:“千利姑娘如何看待杨某,都与我无关。事情到底如何,你何不自己去问殿下?” 小晏点头道:“杨盟主讲得不错,的确是我临时撤回内力,以致曼陀罗逃脱的。” 千利紫石愕然道:“少主人,你为什么……” 小晏叹息一声,却不回答。 千利紫石望着小晏,摇了摇头,喃喃道:“为什么?难道,难道真的因为她?”千利紫石向后退了一步,声音有些颤抖:“就只因为她在曼陀罗手上,你就宁愿将她放走?” 步小鸾眼睛转了转,奇怪的道:“千利姐姐,这就不对了,小晏哥哥放走曼陀罗在前边,抓住我家姐姐是在后边啊,姐姐真的气晕了头么?” 千利紫石怒道:“你闭嘴!” 步小鸾做了个鬼脸道:“好不讲理的姐姐!” 千利紫石秀眉倒立,似乎就要发火。杨逸之冷冷道:“在下可以继续追问令主人放走曼陀罗的原因了么?” 千利紫石如蒙电击,舍了小鸾,回头望着小晏,含泪道:“少主人,你为什么放走她?” 小晏遥望着曼陀罗刚才消失的夜幕,缓缓摇头,似乎还在冥想那无比妖艳的一击。 杨逸之冷冷看着小晏道:“殿下,你还要顾左右而言他到什么时候?” 小晏没有回答。千利紫石却突然恸哭出声:“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她双目黯然失神,就这样一遍遍问,似乎心智已被某种无形之物完全撕裂,只剩下凌乱的片乱,下意识的不停迸散。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几乎是在嘶喊,刺得人耳膜发痛。 步小鸾觉得一阵晕眩。时间似乎在某一瞬间被不知不觉的扭曲了,四周茫茫夜色笼罩在一种微漠的光芒之中,这不是月亮或者星辰所发出的光芒,而像是天地在某个时刻错位后拼接出的裂隙。山峦树木似乎以某种不可知的速度缓缓旋转,而且被旋转之力扭曲,向高空辐聚着,呈现出不同寻常的变形。而人若置身其间,都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周围的人和事物都成为幻觉,唯有自己的身体是真实的,这世界上仅仅余下的孤独的实体,却在那无处不在的沉沉压力中飞旋着,发出巨大的喧嚣声,让人几欲昏倒过去。 步小鸾突然用力捂住耳朵,跺脚道:“烦死了,烦死了!” 卓王孙突然喝道:“都给我住口!” 第二十章、八瓣梵花出玉府 他这一喝声音并不是很高,但天地间顿时寂静下去,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搂过步小鸾,一字一句的道:“再这样下去,我们将永坠曼荼罗阵中!” 众人神色都是一凛。只听他沉声道:“所谓曼荼罗之阵,传说是由梵天的八个儿子幻化。入此阵者,必永堕轮回,在阵中生生死死,转劫不休。我们所看到的无綮、喜舍、顼魍、蜉蝣四国之民,俱是千年来被禁锢阵中者,他们世世代代生活于此阵之中,以往的一切都已忘记,只按照阵主的暗示,形成不同的面貌、性格、习俗,世代声息繁衍下去,全然不觉周围皆是幻境。” 小晏皱眉道:“按照卓先生的意思,我们若不能堪破此阵枢纽,下场就和这些人一样。” 卓王孙道:“正是。” 小晏道:“敢问此阵枢纽何在?” 卓王孙脸上浮出一丝笑意,缓缓道:“八苦谛。” 小晏眸子中神光一动,道:“你是说我们入阵以来所历诸事俱是附和佛家八苦而来?” 卓王孙微笑道:“殿下果然言出必中。” 小晏若有所悟,正色道:“佛家云,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为人生八苦,凡尘之人,莫能超脱。就我们入阵所见而言,无綮国之于生,喜舍之于老,顼魍于病,蜉蝣于死,莫不集世人之大成,以为代表。我们一路行来,正好尽皆亲历。” 卓王孙道:“不但如此。每一次新的阵法引发,皆因为我们自身不可超脱的情孽。而每次我们摆脱之心越重,所经历的灾劫也就越大。当八苦完全历受之时,也就是我们本性迷失,永堕曼荼罗阵之日。而刚才,最终的末劫已经运转了!” 众人神色都是一变,步小鸾看了看手指,摇头道:“无綮、喜舍、顼魍、蜉蝣……不对呀,我们明明只经历了四种,怎么会最后的阵法就开始运转了呢?” 卓王孙道:“前四种劫难为外力之苦,也能靠外力终结。所以我们虽偶然涉足其间,但终能摆脱。而后四种劫难却为心魔,除了自身定力之外,一切武功、机智、谋算皆为无用之物。更为凶险的是,其发动毫无征兆,也无实际的人物、国度依附,突然袭来,我们几乎都堕入其中。” 步小鸾不解的道:“你是说刚才后边那四种苦已经发动了?我怎么没看出来?” 小晏颔首道:“的确。刚才曼陀罗胁持相思姑娘之后,故意出言相激,分别引动紫石姬的怨憎会之苦,以及……”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改口道:“卓先生的爱别离之苦……” 他还没说完,已被步小鸾摇头着打断:“真是听不明白,那五蕴盛又是什么意思?” 小晏也不生气,微笑着回答道:“所谓五蕴盛之苦,正是前边七苦的综合。当我们每人心中的弱点都被引动,众苦汇聚之时,五蕴盛之苦也就实现了。八苦历毕,末劫随之潜行而至,若非卓先生强行喝止,我们想必都已坠此劫中。而我们几人之中,又已紫石修为最浅,所以心魔也就最重。我和杨盟主心中各有隐情,故也被触动。倒是小鸾小姐心中一物不存,反而受害最轻。” 步小鸾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又宛如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是……姐姐被曼陀罗抓走了,你们为什么不去救她?”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不需要。” 步小鸾疑惑的道:“为什么呀?” 卓王孙拍拍她的头,微笑道:“因为曼陀罗根本没有逃走。她一定正在附近听我们讲话。” 步小鸾惊道:“啊?”急忙向四周张望。 小晏和杨逸之神色也是一动。杨逸之看着卓王孙,想说什么,终究觉得不便开口,拂袖背过身去。小晏道:“卓先生的意思是?” 卓王孙笑道:“她只要踏出一步,也会堕入此阵之中。” 步小鸾扯着他的衣袖道:“为什么?” 卓王孙将她抱得更紧了点,缓缓道:“曼荼罗阵之玄虚,正在于只要有情之人入此阵中,皆会受其迷惑。曼陀罗之所以能来去自如,是由于阵主预先在她身上种下封印,能隔绝一切情缘。然而这一次我们抢占先机,捉住火狐,将她困在邬阕阵中。她虽然将计就计,趁机诱发我们心中诸魔,借光遁走,然而这最后一着,终究是行得仓猝了。她虽引动我们‘怨憎会’、‘爱别离’两种苦谛,却少了‘求不得’之苦。而自我们入阵以来,一举一动莫不在阵主监视之下,这次又怎会任曼陀罗失手?” 小晏皱眉道:“依你所见,是阵主另行诱发了求不得苦,最终逼我们进入‘五蕴盛’之境?” 卓王孙道:“是。而这‘求不得’苦的寄主却不是我们,正是曼陀罗本人。” 小晏沉吟片刻,道:“你是说阵主为了发动五蕴盛之苦,宁可放弃曼陀罗,从而在不知不觉中解开了她身上的封印?” 卓王孙点头道:“其实,阵主虽然解开了封印,但是若非曼陀罗自己心中存着求不得之念,也是无法引动的。从我们一踏入曼荼罗阵时,她就提出过,用治疗小鸾来交换相思,这就是说,她极想将相思带走,这就是她的所求之念。看来阵主对曼陀罗这一念早已了然于心。” 小晏道:“然而,曼陀罗与相思姑娘素无交往,这‘求’与‘不得’之心又从何而起?” 卓王孙摇头道:“‘求’的因缘我一时也不明白,至于‘不得’……曼陀罗的遁形之术全靠阵主封印,她若想带着相思逃走必然要先引动她的心魔,然后才能施法。然而她没有料到的是,她并没有能完全操纵相思的情感。所以曼陀罗虽借着杨盟主一击,将自己和相思的身形潜藏于夜色中,但实已是强弩之末,再走一步也不行。本来她若趁着阵法尚未完全发动,仍可扔下相思自己逃走。然而我不明白的是,她心中居然存着极强的执念,一定要将相思带走,有心而无力,是所为‘求不得’。我们现在所说的话,她都历历在耳,却一声也不敢出,一动也不敢动。因为只要轻有动作,遁法就会完全破解,暴露于我们面前。”卓王孙淡淡一笑,道:“曼陀罗,若是你师妹兰葩在此,一定会明智的走出来。否则,再过半盏茶的功夫,相思神智一旦完全恢复,遁法不攻自破,到时候,你一定后悔没有把我们带到阵主面前。” 夜色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微响,宛如一道透明之璧砰然破碎了,化成一地淡淡荧光。夜幕宛如被撕开了一道间隙,而曼陀罗就站在夜幕之后。相思熟睡般躺在她身旁的草地上,红裳宛如展开一朵夜风中的优昙。 曼陀罗犹豫的看着她,最终还是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 相思睁开双眼,立刻的从地上坐起来,警戒的望着曼陀罗。 曼陀罗看了看她,摇头叹息道:“我只是没有想到,最后竟然没能完全引动你的心魔。” 卓王孙冷冷道:“你错就错在太得意,故意给了她一个机会,去看我的眼神。” 曼陀罗苦笑道:“我是没想到你居然那时候就已经看透了曼荼罗阵的枢纽所在。也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下,她居然能在短短一瞥中看透你的心意。” 卓王孙示意相思过来,对曼陀罗淡淡笑道:“她就算不是全懂,也至少懂了一部分,这就够了。” 相思似乎刚刚从梦魇中醒过来,眼中还残留着惊惧的神色。她迟疑了片刻,突然站起身,飞一般扑到卓王孙怀中,轻轻啜泣起来。 步小鸾趁机拌了个鬼脸,故意拖长了声音道:“乖~~~” 卓王孙轻轻拍了拍相思的肩,转而望着曼陀罗,似乎在等她决定。 曼陀罗注视着他,缓缓道:“卓王孙,我以前的确是小看你了。 卓王孙微笑道:“现在呢?” 曼陀罗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现在,我可以带你去见曼荼罗阵的真正主人了。” 传说中亘古已存的曼荼罗阵每一代都会在世间找到一个主人。运转,维持,扩张这个古往今来最神秘,最强大也是最宏伟的战阵。 而这个人,无疑拥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夜已深,山中雾气正浓。然而在去见曼荼罗阵主人的路上却平静得异常。连这几日来最常见东西——惊飞的夜鸟,盘栖树枝的巨蟒,夜间跌落的果实,甚至连一只飞蛾,流萤都无影无踪。似乎万物都在退避,敬畏的遥望着丛林正中那条毫不起眼的羊肠小道。 那条小道荆棘丛生,似乎很多年没有人到过了。两旁的巨木参天耸立,排得密不透风。与其说是树,不如说是两道墙。 曼陀罗走在最前边,步子不快也不慢。她似乎根本不需要在夜色中稍稍顿足,来寻找方向,而是宛如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召唤着,在那些几乎无穷无尽的小道中来往穿梭。每一条小道都几乎完全相同。然而,没有人怀疑曼陀罗是故意带着他们在原地打转,因为此刻就算她自己踏错一步,灵魂也将永远禁锢在曼荼罗之阵中。 不知不觉,东天已经微微发亮。 一股乳白色的浓雾带着清晨的峭寒迎面扑来。小道两边的树墙突然中止,淡淡的晨曦透过雾气照临四空,周围的景色顿时变得无比开阔。 拨开云雾,他们这才发觉,自己赫然是在一座山的山腰!刚才在夜色中摸索前行的时候,居然谁都没有发觉,连一点在缓缓升高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道路崎岖狭长,似乎永无尽头。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这无边无际的莽林中会突然有一座奇峰秀岭拔地而起? 山不在高,只要突然耸立于莽莽林海之中,就顿时有了一种照临天下的气魄。 远方的浓雾被山岚吹开,显出一圈圈七彩光晕,似乎朝阳就要诞生于此。而这座郁郁森森的山峰,就在幻彩镏金,奔腾涌动的云海中傲然挺立。山岚缥缈,一切都若有若无,亦幻亦真。 若回望山脚,就发现这片丛林在山下看去,莽莽苍苍,横无际涯。然而居高俯瞰下去,一切似乎被微缩为一面棋屏。屏上东、南、西、北四块的苍翠之色各自呈现出微弱的深浅差异。宛如曾有一把天庭巨剑,将之十字切开,分成四个规整的区域。 从南自北,正好分布着来时路过的无綮、喜舍、顼魍、蜉蝣四个国度。入阵以来,他们正是在那只火狐的引诱下绕着这座山峰一周,历经生、老、病、死四苦。而最后的山脚下,则是发动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之处。 曼陀罗站在氤氲的雾气之中,轻轻叹息了一声:“这就是曼荼罗山,曼荼罗阵的枢纽。你们要见的阵主,就在山顶的宫殿之中。” 沿她所指看去,山顶沐浴在绚烂的朝霞之中,云气流动,宛如天界。 那里,有一座巍峨的宫殿屹立峰顶。宫殿足有十数丈高,通体由巨石砌成,曙阳升恒,整个宫殿沐浴在无数光晕之中,宛如一座空中之城,而这座美轮美奂,金壁辉煌的神殿,就在在蒸蔚流动的云气中欲沉欲浮。 一道白玉阶梯,在阳光中宛如一条金色的缎带,从宫门外一直垂到他们脚下。天梯陡峭,似乎高不可攀。 曼陀罗遥望神殿,脸上突然透出一种神秘的笑意,她双手在胸前结了个法印,轻轻合上双目,道:“感谢湿婆大神的恩典……”她祷祝了片刻,睁开双眼道:“上面是梵天神殿,你们可以自行上去了。” 相思讶然道:“你们既然是湿婆的教徒,为什么曼荼罗山上会修着梵天的神殿?” 曼陀罗冷笑了一声,似乎对相思的说法极为鄙夷:“湿婆的力量无处不在,他有日、月、水、火、天、地、风、祭祀八种化身,与整个宇宙合而为一。所谓创生、守护、破坏之力量本是三位一体,因此梵天也好,毗湿努也好,本是湿婆大神的不同显身而已。” 相思道:“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上去?” 曼陀罗轻轻叹道:“我宁愿留在这里等。” 相思道:“等什么?” 曼陀罗笑道:“等你们死在上边。”她话音未落,突然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悬崖边上,这一退,她的整个身体宛如一片绯红的树叶一般,轻轻向滚滚云海中坠去。那一瞬间,她的衣裙如花绽放,虽是惊鸿一瞥,却也美得惊人。 相思惊呼一声,赶到悬崖边的时候,曼陀罗的身影已经不见。山腰的白云依旧卷舒如故,连一点撕裂的痕迹都没有。仿佛曼陀罗并不是跌入谷底,而是在缥缈的云朵上被瞬时融化了一般。 相思愕然立在崖边,浓浓的雾气,衬得她的身影孤单而恍惚。一种伤心的感觉渐渐从她心底涌起,越来越浓。 卓王孙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她身后,淡淡道:“我们走吧。她还会回来的。” 第二十一章、龙吟神峰阊阖开 天梯尽头,梵天神殿洁白的宫墙肃立峰顶,朝霞绚烂,白云凄迷。这一切,便混合成一种慑人的,奇异的魔力。让人站在峰顶云间之时,不由自主从心底升起一种深入骨髓、惊心动魄的大欢喜、大敬畏来。 而这座宫墙上却没有门。 宫墙应该有门的地方,塑着一双巨手。手里握着一柄足有一人高的石剑。石剑通体晶莹剔透,毫无装饰,只有云霞流转的光环围绕其上。迎着夺目的阳光仰视而上,接近天幕的宫墙顶端,塑着五个巨大的头像。这五个头像分别有红、黑、青、白、紫五种色彩,都是由天然宝石整块雕琢而成。神像表情各异,上边镏金重彩,华丽得有些诡异。 神像神情或喜或怒,然而每一个都隐隐皱着眉头,似乎永远在思索这个宇宙的奥义。 步小鸾歪着头,喃喃道:“我怎么看着他们有点眼熟啊?” 众人都没有说话。五道耀眼的阳光从神像眉心中的印记里缓缓透下,宛如五只巨大的手臂,触摸着其中每一个人,甚至每一粒微尘。 任何人站在这道倾洒阳光之下,抬头看着那只有高高仰视才可见的神的面孔,能感到的只有神的无边之力和生命的纤弱渺小,都会忍不住在这神的力量前卑微颤栗,祈求神的宽恕。 步小鸾呆呆的凝望着神像,喃喃道:“这到底是谁呢?” 杨逸之道:“梵天。曼荼罗教供奉的是三位一体的湿婆,藏边总教乐胜伦宫内供奉着湿婆神像,而在印度和中国两个分坛,供奉的则分别是毗湿努与大梵天两个化身。”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难得见杨盟主开口。” 杨逸之皱眉道:“我已说过,并非不愿开口,而是曼荼罗阵中一切莫不在阵主掌握之中,我在阵中一言一行,都可能不利于诸位。” 千利紫石冷笑一声道:“原来杨盟主是为我们大家着想,不知为何到了此时,又直言不讳了呢?” 杨逸之沉声道:“只因到了此时,我们无论做什么,结果都已一样!” 千利紫石一怔,冷哼道:“危言耸听。”神色却不由一寒。 相思道:“那么这梵天神殿,我们到底要怎样才能进去?” 杨逸之缓缓摇头道:“梵天神殿殿门传说为将作大神亲手打造,上面有着梵天的祝福。若非主人自行开启,凡人之力万难破坏。” 相思一怔,道:“那神殿的主人在哪里?” 杨逸之道:“神殿的主人也就是曼荼罗阵的主人。她既然知道我们前来,又闭门不见,唯一的目的就是试探我们中是否有人能强行开启此门。” 相思道:“可是……这神殿之门不是说万难破坏么?” 杨逸之道:“的确如此。然而我当年在曼荼罗教中之时曾听过一个传说。梵天作为天地之始,创生之主,却爱上了湿婆的妻子。由于迷恋于她的美貌,便生出五个头颅,以便能从各个角度欣赏她的美丽。湿婆得知后暴怒异常,挥剑将梵天的一头斩下。后来是众神求毗湿努劝阻,湿婆方才罢手。从此梵天只剩下四个头颅。当梵天清醒过来,亦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悔恨。但他同时也开始怨恨湿婆,于是诅咒他将永世流浪以赎罪。” 相思道:“这个传说我也曾看过,然而和这座宫门有什么关系?” 杨逸之沉声道:“若我想得不错,机关开启的枢纽就是要有人取下梵天手中石剑,斩下神像其中一个头颅。” 相思道:“那……究竟应该是哪一个?” 杨逸之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怕若斩错了或者不能一剑斩下,我们就再也无法离开此处。” 相思神色一凛,道:“难道只有一次机会?” 杨逸之点了点头,再不说话。 山崖峻兀,他们已无法回头。雾色凄迷中,梵天的五首更形狞厉,相思的心却沉了下去。 只有一次机会,却要决定一行六人的生死。这责任岂非太重?又该让谁来承担这责任呢? 相思只觉口吻也同这石剑一样沉重,无法叫出任何人的名字! 却听一声咳嗽,卓王孙缓缓走上前来,道:“让我来。” 相思脸色苍白,道:“先生小心,若是失手……”她眼中神光颤动,透出浓浓的关切之意,却不是为了这一行人的安危,而只是为他。 杨逸之转过身去,望着远方蒸腾的云霞。 卓王孙脸色微沉,再不理她,笔直向大门行去。山风激昂,将他的长发猎猎吹起,他的身躯却如高山坚毅,岿然向天。 相思忍不住大呼道:“你要小心!” 卓王孙的身形微微一顿,手腕猛然翻出,已然将那柄八尺高的石剑凌空摄在手中! 电光暴闪,卓王孙丝毫不停,石剑急斩殿壁神像! 他这一剑竟如随手挥出一般,连山中劲风都没破开。相思的心一沉,就见那剑从神像中划过,脱卓王孙之手而出,“铮”然插在了山石上。 相思脸色苍白,注视着他,似乎要问什么,又不敢出口。 突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响,那尊白色的梵天头颅从眉心撕开了一道若有若无的裂痕。裂痕越扩越大,一声巨响传来,宛如天地劈裂一般,四周山峦雌服,隆隆不绝。梵天头颅竟裂为两半,轰然坠地。紧闭的梵天神殿的宫门也随着这裂地声响缓缓开启。 卓王孙淡淡道:“走罢!”当先向殿中走去。 只听一声淡淡的叹息从神殿深处传来:“卓王孙,我知道你必然能打开此门,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那声音微微有些冷漠,却极轻极柔,赫然是个女子。 众人都不禁一怔——难道悚动天下的曼荼罗阵主,居然是个女人? 卓王孙双目中的神色又渐渐冷下来,淡然道:“你就是曼荼罗阵主?” 那声音淡淡道:“贵客远到,何不进来说话?” 大殿内极为高大宏伟,但也极为空旷,当中摆着一座狭长的石桌,足有十余丈长,纵贯整个大殿。 石桌的这头,已经左右各摆上了三张石椅。 殿内通体素白,四周看不到一幅彩绘,与宫墙上的金壁辉煌相比,宛如进入了两个世界。更为奇特的是,石桌远端的正前方并没有如人所想那样陈设着宏伟的梵天神像,却只有一座高台,台顶放置着一台白玉石座。远远望去,石座上坐了一个人。这个人全身都为一袭巨大的黑色斗篷笼罩,脸上似乎还戴着面具。 那人所坐之处隔此甚远,然而她的声音听来却极其自然,宛如就在对面与人轻声交谈一般。 黑衣人道:“诸位俱是当世俊杰,驾临鄙处,在下本应尽力款待。无奈客来仓猝,准备不及。唯有薄茶一杯,不成敬意。”言罢轻轻一挥手,六盏茶碗从十余丈外的石桌远端无声无息的滑过来。 茶盏和桌面恰好保持着一根发丝不到的距离,看上去来势极缓,似乎每一秒的移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实际上速度却是极快,瞬间就已分别来到左右共六张石椅前。六盏茶碗同时停止的时候,盏底恰好与桌面贴合,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它本是隔空传来的。 这个动作虽然简单,但其中包含的内力、计算、掌握是非同凡响,但黑衣人做得却极为自然,也丝毫没有显示武功的意思,仿佛这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动作。 相思和千利紫石脸上已骇然变色。 卓王孙依旧淡淡微笑着,随手揭开了茶盖。 淡青色的雾气带着一股清泠彻骨的冷香冉冉升起。烟雾袅绕,在空中渐渐展开,宛如一个被旧谪红尘的仙人,最后终于控鹤而逝,又忍不住对芸芸众生最后一顾,而后绝尘一去,了无痕迹。 步小鸾看得目瞪口呆,只等到烟云散尽,才惋惜道:“就不见了么?” 黑衣人道:“小鸾姑娘若是喜欢,何不打开面前的盖子?” 步小鸾啊了一声,迫不及待的去掀面前的茶盖。 相思见那缕茶烟来得蹊跷,一把拉住了小鸾的衣袖。 卓王孙端起茶盏微呷一口,就随意放在桌上。对相思道:“让小鸾打开吧。下毒这种手段,这位前辈是万万不屑做的。” 相思一松手,愕然道:“前辈?” 小鸾趁机一把将盖子揭开,里边蓬然开了一朵绯红的烟雾之花。优昙的香气顿时散得无处不在。 卓王孙淡淡道:“当然要叫一声前辈。说起来,这位前辈和你倒是大有渊源。” 相思讶然道:“我?我怎么会和她有关系?” 卓王孙微笑道:“你们同为华音阁上弦月主,何尝不算渊源?” 此话一出,连杨逸之也忍不住动容。他身处曼荼罗教十余年,却从未见过阴魔的真正面目,更绝难想到她居然还曾是华音阁的上弦月主! 那黑衣人冷冷笑道:“这可惜姬某早已不在华音阁中,否则遇到卓先生你,还要尊称一声阁主。” 卓王孙道:“前辈如何称呼在下倒是无所谓,只是前辈当年离开华音阁的时候,一直没有交还上弦月主的信物。” 黑衣人冷冷道:“只因我当时不愿再见华音阁中之人。不过昊天令我最终还是托吉娜带给你了。” 相思恍然大悟道:“你,你是上任月主姬云裳,也是暗中传授武功给吉娜的人!” 黑衣人道:“你就是这一任上弦月主么?”她冷哼了一声,道:“可惜,可惜!” 相思不解道:“可惜?” 黑衣人冷笑道:“可惜了上弦月主四字!曾经,上弦月主尹痕波,公认天下第一高手,连当时华音阁主也不敢撄其锋芒。我虽不才,近二十年来也从未遇过对手。而你……”姬云裳摇摇头,道“其实你本非习武之料,却也有几分特异的资质,若当年交由我调教几年,断不至此。” 相思脸上一红,纳纳道:“尹月主和前辈您都是武林中公认的不世出之人才,休说华音阁中,就是古往今来女侠之中也要以二位为翘楚。相思性本愚钝,自然不敢望其项背。” 姬云裳重重冷哼一声,道:“不求上进!” 卓王孙道:“姬前辈自认与华音阁毫无瓜葛,相思的武功自然也不劳费心。倒是以姬前辈的武功才智,本不应委屈于曼荼罗总教中阴魔一职,名位与兰葩、曼陀罗等人并列,实在大材小用。” 姬云裳淡淡道:“你想得不错,若没有别的目的,就算曼荼罗总教教主挂冠易位,也未免留的住我。你既然能从茶中看透我的身份,这个目的想必也瞒你不过。” 卓王孙笑道:“姬前辈的茶艺当年名动一时,华音阁中无人不晓。与此齐名的还有前辈的容貌。据说任何人一见一下,必当终身难忘。在下常常叹恨晚生了几年,未能一睹风采。如今因缘际会,幸与前辈相会曼荼罗阵中,可惜前辈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未免殊为憾事。” 姬云裳看了他一会,缓缓道:“当年步剑尘力阻你继任华音阁主,一者以为你寡情少恩,二者以为你阴狠暴虐,如今看来还应该加上自大轻狂一条。”她冷笑了一声,道:“这个小姑娘,就是步剑尘的女儿?” 步小鸾正一手抓着茶盖,好奇的拨弄茶盏里的香雾,听到这里,突然抬头道:“你说的是我么?……你说我爹爹叫——步剑尘?”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父亲姓步,却从来不知道名讳是“剑尘”二字。 姬云裳道:“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也好,有些事情你若知道了……”她叹息一声,不再说下去。 卓王孙淡淡笑道:“糊涂有时候的确是一种福气,然而人往往不愿消受这种福气,总要求个明白,正如当年姬前辈离开华音阁的一样。” 姬云裳默然了片刻,缓缓道:“当年华音阁中之人负我不浅,直到如今我也不后悔当初所为。” 卓王孙道:“当年的事,我也无心过问。只是姬前辈远走边陲,既非出于义愤,也非仅仅为了避祸而已。” 姬云裳淡淡道:“我为的是梵天宝卷。” 第二十二章、一世尘缘镜中来 梵天宝卷!众人神色都是一怔。 这部宝卷本来就只是传说之物,据传自远古以来一直藏于雪峰之颠的乐胜伦宫中,由四圣兽看守。 乐胜伦宫位于神山岗仁波吉峰中,为佛教、印度教、婆罗门教之共同圣地,千百年来,冒死寻访者不可胜计,却从来无人真正见过。至于里边的梵天宝卷更是虚无飘渺,连上边到底记载的是什么——武学秘笈、宝藏秘图介或仅仅是一卷经书,都无人知晓。 卓王孙笑道:“在下本也只是猜测,却没想到前辈如此坦诚。” 姬云裳冷冷道:“最初决意寻找梵天宝卷的人不是我,是尹痕波。” 卓王孙点头道:“尹月主一生好武成痴,才旷当世,绝无匹敌,难免不把红尘俗事看淡,追寻一些出世之物了。” 姬云裳道:“尹痕波的确如此。她花了十年寻找宝卷,却又花了十年来领悟宝卷的涵义。半生心血,旷代天分尽耗于此。据说她为解此书,独坐雪山峰顶,不眠不休,呕心沥血,亦不惜容颜老却,一头青丝尽为白发,最终将宝卷中潜藏之旷世武学整理为汉文写本,而后长笑一声,阖然辞世。” 卓王孙叹息一声道:“尹月主才高难偶,孑然一身,天下万物除武道之外再难挂于其心,也可谓殉道之人。” 姬云裳默然了片刻,似乎心有所感。良久,她悠悠道:“我却与尹痕波不同。我寻找此宝卷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练成上面的武功,横扫天下,再无匹敌。” 卓王孙淡淡笑道:“当年姬前辈在华音阁中之时,就算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却也相差无几了。” 姬云裳冷笑一声,道:“在这个世界上,天下第二的意思,就是说还有一个人能随时杀了你。在他眼中,你和蝼蚁仍然没有任何差别。” 卓王孙叹道:“前辈既然如此执着,想必这十余年来已经练成了梵天宝卷上的武功,得尝所愿。” 姬云裳道:“你错了。这部宝卷的全本早已遗失,但尹痕波记录的副册却一直留在我手中,我看了整整十年。宝卷上的武功果然博大精深,叹为观止,每一笔都可以说是天下武学的极至。然而——”她自嘲的轻笑一声,道:“却由于某种极为滑稽的原因,不能修炼。因此,对于只执念于强力的我而言,这部宝卷也就毫无意义。只是想到它是尹痕波的心血,一时没舍得将它毁掉。”她的眼波突然一凛,直落到杨逸之身上。虽然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和厚厚的面具,然而森寒之气仍直刺骨髓而来。 姬云裳冷笑道:“然而十年前,这部宝卷被此孽徒盗走,远遁中原。本来此人倒也天资非凡,若真能奋发精进,让宝卷得其所用,也未尝不可。只可惜他修习十年,舍本逐末,未得法门,不能发挥其威力于十一,宝卷在他手中,真可谓明珠暗投。” 卓王孙摇头道:“前辈此言过矣。以杨盟主今日在剑术上的造诣,言一句出神入化亦未为过。” 姬云裳冷冷笑道:“较之常人,自然是百倍胜之。然而他在嵩山之顶,万人注目之中,竟然败于你的春水剑法之下。在那之后,尚不知闭关图强,反而行走塞外,以敌为友。更为荒谬的是,堂堂武林盟主,人称剑道君子,却带领着一邦所谓正派人士,锈甲濡鞍,提枪持戟,摇旗擂鼓,与异邦蛮兵浴血厮杀,全然不知用剑之人,应当从容气度,优雅风仪。这样的人,出自我姬云裳门下,真可谓奇耻大辱。” 小晏摇头道:“杨盟主此举,以中原苍生为念,何尝不是从容磊落。” 姬云裳冷冷道:“未有救苍生之力,妄存济天下之心,就是该死。更何况他明知此次岗仁波吉之行,败多胜少,却依旧应战。一路与劲敌同行,亦不知通过谋略设计,削弱对手实力。这样的人,与其让他再败于天下人面前,不如死在曼荼罗阵中。至此,姬某才真正起了诛杀之念。否则他又岂能活到今天!” 杨逸之淡淡道:“前辈若要取我性命,尽管动手。只是杨某早已不是曼荼罗教中人,不必以孽徒视之。” 姬云裳淡淡道:“你既已承认叛出我门下,我正好清理门户。”她这句话说得极为自然,丝毫没有恫吓之意,然而森寒之气已从石桌那头隔空而来。 卓王孙喝道:“慢!” 姬云裳缓缓道:“难道你还有心插手本门之事?” 卓王孙笑道:“前辈要替曼荼罗教清理叛徒,卓某当然不便插手,然而卓某要为华音阁清理叛徒之事,倒是非出手不可。” 姬云裳目不转睛的看了卓王孙一会,突然笑了起来,道:“你是在说我?华音阁主果然是自信非凡!”她目光往众人脸上一扫,道:“你们三人和我都大有渊源,仅以武功而论,在当今天下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想必能在你们任何一个手下走上十招的人,也已寥寥无几。然而……”她微微一笑,道:“若是三位联手,与我一战,自认能有几成胜算?” 卓王孙淡淡笑道:“未见其真,不敢妄言。” 她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小晏。小晏道:“我只想知道我与前辈的渊源到底何在?而曼陀罗所出那一招又从何而来?” 姬云裳宛如没有听见,淡淡道:“逸之,你呢?” 杨逸之犹豫了片刻,缓缓道:“若不算上前辈这十年的进益,我们应当有四成胜算。” 姬云裳大笑起来,道:“四成?看来你这几年的武林盟主没有白做,倒真是多了几分狂气。就凭这一句,我也当给几位一个联手的机会。” 卓王孙道:“不必。” 姬云裳冷笑道:“卓王孙,你或许平生未逢一败,然而我若说能在十招内败你于剑下,你是信还是不信?” 卓王孙淡然道:“信与不信,华音阁之事都绝不容外人插手。” 姬云裳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们都到后殿来罢。” 大殿的中央赫然横亘着一道裂隙! 裂隙足有两丈宽,中间只松松的搭着一条乌金索。从上往下看去,只觉其中隐隐有火光流动,却宛如地狱烈焰,深不可测。 几人在神殿中呆了那么长的时间,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这条裂隙。似乎它本不曾有过,只因主人一句话,才无声无息,从地心处延展开裂而成。又或者这座曼荼罗山本已被一柄远古巨剑劈开,而这座神殿正好跨越裂隙而建。就连那张纵贯大殿的石桌竟然也是两半遥遥相对而成,中间正隔着这道罅隙。只因为大殿地势、光线布局巧妙,才让人产生了浑然一体的错觉。 姬云裳冷冷道:“以各位的轻功,从乌金索上走过来并非难事。然而,诸位请抬头看看殿顶。” 殿顶上赫然镶着一面巨大的镜子。这面镜子上也别无其它装饰,然而镜子边缘的巨石却产生出被高温融化之后的奇特姿态,将镜子牢牢包裹其间。 镜中飞速旋转着微漠的乌光,宛如夜空中绽开的巨大漩涡。 姬云裳道:“这就是轩辕宝镜。传说这面镜子能直洞人心深处。任何人心中若有亏欠,都将被反照在这面宝镜中,而他足下的乌金索就会在瞬间崩断,跌入阿鼻地狱。” 步小鸾怯怯的看了看裂隙,道:“我能不能不从这里走啊?” 姬云裳冷冷道:“诸位以为自己还有后退的余地么?” 卓王孙微微一笑,向前迈了一步。 他正要踏上乌金索时,姬云裳道:“慢!” 卓王孙道:“前辈还有什么吩咐?” 姬云裳道:“只是警戒你们三人,切不可轻敌大意。这道裂隙并非很宽,若在往常,就算不借助绳索也能凌虚而过,但在这里,只要宝镜上照出一丝愧疚追悔之意,就会立刻跌落,纵然是轻功天下第一的高手,也万难逃脱。” 卓王孙笑道:“在下虽然寡情少恩、阴狠暴虐、自大轻狂,但对平生所行之事,绝无半点愧疚。”他话音甫落,身形已凌空而起,也不故意炫耀轻功,只如闲庭信步一般,轻轻落在罅隙对面。 步小鸾犹豫着,抬头看到卓王孙在对面向她伸出手。她一咬牙,闭上双眼,身体猛地往上一纵。只见她白衣飘飘,就宛如一片风动之花,轻轻落到了卓王孙怀中。 紧接着,小晏、相思、千利紫石也安然渡过了裂隙。那面宝镜依旧悬于殿顶,没有一丝改变。 难道这心镜之说,只不过是姬云裳故弄玄虚? 这时,只听姬云裳悠悠笑道:“逸之,轮到你了。” 杨逸之的神色有些沉重。他缓缓来到乌金索前,负手而立,似乎在思索什么。 宝镜中乌光流转,望上去深不可测,宛如整个宇宙都可缩于其中。 杨逸之深深吸了口气,向前迈了一步。 天地间的光线似乎突然一暗,杨逸之的身影瞬间平空消失在众人眼前。 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那道两丈余宽的裂隙已轰然合上! 小晏身形一动,已来到杨逸之刚才所站的地方。他伸手一触地面,脸色顿时一沉!地面是一整块巨石铺成,根本没有裂隙或乌金索的踪迹。或许那些也只为阵中幻觉,根本不曾存在过? 然而杨逸之呢,他现在又身在何处? 相思脸色苍白,喃喃道:“不可能,杨盟主他……” 不远的高台上,姬云裳暴出一阵狂笑。 巨石的王坐上镶满了金色龙牙,她一袭黑袍,高坐其上。大笑之声震得整个宫殿都在微微颤动!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卓王孙的身影已如雷电一般向姬云裳袭去。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个人可能是平生未遇的劲敌,所以这一招下得极沉,极狠。 姬云裳大笑不止,而她的身形却稳如磐石,一动不动。 卓王孙掌上劲气劈空而来,凝为一道利刃,已触到了姬云裳的衣襟。姬云裳依旧不躲不避,连笑声也未有分毫改变。 卓王孙心中一动,掌尖劲力往旁边一转。只听一声闷响,卓王孙右掌已生生洞穿姬云裳的左肩。 若不是他刚才将内力撤开,这一掌只怕就要直穿心而过。 姬云裳咳嗽了几声,依旧没有动弹。 卓王孙注视着对手,脸上没有半点喜色,缓缓道:“你不是姬云裳。”卓王孙突然一撤手,手掌从她身体里拔出。她轻轻哼了一声,肩上伤口顿时血流如注。 卓王孙一手揭开了她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熟悉而苍白的脸。 众人悚然动容道:“曼陀罗?” 曼陀罗轻轻笑道:“想不到这么快就再见面了。”声音有些干涩,却绝不是刚才的声音。 卓王孙冷冷道:“姬云裳呢?” 曼陀罗碧绿的眸子因痛苦而剧烈的收缩着:“阴魔大人本不在这殿中。” 卓王孙冷笑道:“她必定就在不远处。你只是坐在这里装装样子,传送茶盏的内力、和我对答的声音都不是你可以代劳的。” 曼陀罗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片讥诮的笑意:“我只说她不在殿内,却没有说她不在地宫之中……阴魔大人已经足足一年没有离开过梵天地宫了。”她轻轻合上眼道:“这座神殿只不过掩人耳目,真正的梵天神殿却在地下——整座曼荼罗山都是!” 相思惊道:“地下?那杨盟主是不是正在里边?” 曼陀罗冷冷笑道:“是。不过你们是进不去了。因为你们脚下的岩石,最薄的也有一丈厚……”她忍不住一阵猛烈的咳嗽,良久才低声道:“卓王孙,平心而论,阴魔大人能够透过岩石传音入密、操纵石桌上的茶盏,而让你们这样的高手也毫无知觉,这力量又可否称得上一句天下无双呢?” 卓王孙道:“是。” 曼陀罗道:“然而这座地宫,除了轩辕宝镜的入口之外,阴魔大人自己也不能打开。所以说天下已没有人能打开。” 众人心中都是一沉。 曼陀罗面色如纸,抬起头看着卓王孙,冷笑道:“阴魔大人旨在处置曼荼罗教弃徒,杨逸之想要活着出来已经不可能了,而你们现在离开这里还来得及。” 卓王孙冷冷看着她,没有说话。 曼陀罗轻轻叹息一声,缓缓道:“你们不想走,我可不陪了。”她话一说完,身形就动了。令人想不到的是,她重伤至此,还能动得如此之快。 就在这一瞬间,殿顶突然泻下一道刺目的金光,让人的眼睛忍不住就要阖上——这本是人的本能。 然而卓王孙非但没有阖眼,眼中的神光反而更加凌厉。与此同时,他的身形也动了,而且比曼陀罗还要快。 两人身形就在半空中瞬时交错,然后一蓬血花宛如暮雪一般洋洋洒洒而下。 卓王孙轻轻落回原处,一拂袖将眼前血花荡开。 曼陀罗的身形却箭一般直坠下来,砰的一声跌回石座上。她的身体紧靠在椅背上,神色极为痛苦,但却始终一声不吭。她的右臂赫然多了一枚金色的龙牙。 而石座靠背上的七对龙牙,有一枚已被人折断。曼陀罗竟然被他用这枚龙牙生生钉在座椅上! 曼陀罗妩媚的面孔都已扭曲,额头上冷汗涔涔,她似乎极力想挣脱出来,但轻轻一动就痛彻骨髓,身体另一侧的创口受了牵动,鲜血宛如大朵大朵的花,开谢不止。 瞬时间,她身上的黑袍已经完全被鲜血浸透。 卓王孙冷冷看着她。她的嘴唇似乎都已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眼神也迷茫起来。 相思忍不住上前几步,想为她封住穴道,却又迟疑了片刻。 曼陀罗微微侧了侧头,乌黑的秀发垂散开来,铺了一地。 相思叹息一声,再也不顾其它,出手向她肩头天突穴点去。 曼陀罗醒转过来,猛地伸出尚能活动的左臂,将相思的手挡在半空中。她看了相思一会,轻轻笑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拦住你么?因为你帮我治伤,我就能死的慢点,于是他就可以逼问我打开地宫的方法。” 她的突然苏醒把相思吓了一跳,曼陀罗缓缓握住她的手。相思一时心软,也不忍挣开,疑惑的道:“可是……这个地宫不是没有别的入口么?” 曼陀罗苦笑道:“他难道会相信我的话?” 卓王孙冷冷道:“你明白就好。地宫的入口在哪里?” 曼陀罗轻轻笑道:“你逼我也没用,反正我马上就要死了。” 卓王孙淡淡道:“死,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曼陀罗咳嗽了几声,将目光转向相思,低声道:“你猜他会怎样折磨我?” 相思神色一寒,不忍道:“你还是快点讲出来吧……再这样下去,你的血都快流光了。” 曼陀罗一笑,身体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鲜血又不可遏制的喷涌出来。她注视着相思,摇头笑道:“你好像比我还害怕……” 卓王孙打断道:“地宫入口在哪里?” 曼陀罗看了他一眼,轻叹道:“我一生最不喜欢自己鲜血淋漓的样子,告诉了你我是不是可以死的好看点?” 卓王孙并不答话,似在默认。 曼陀罗悠悠望着殿顶轩辕宝镜,道:“入口就在宝镜后边。” 她此话一出,众人都忍不住往殿顶看去。 就在这一瞬间,曼陀罗身上突然迸出一片血幕!她的身体宛如融入海波的月光一般,缓缓消失。 而那条钉在椅背上的右臂竟然被它的主人从肩部生生撕断、遗弃! 滴血分身血遁大法!天地间最强的遁法。传说修习遁法者一旦被迫使出血遁之术,他的灵魂也就彻底交给了妖魔。从此他就算活着,也要永受痛苦的煎熬。 步小鸾惊呼一声,扑到卓王孙怀中,害怕的道:“相思姐姐她……” 众人似乎这才发现,同时消失的还有曼陀罗手上的相思。 空气中,曼陀罗嘶哑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不绝:“卓王孙,这个女人我带走了。你将永远也找不到我们,因为以滴血分身大法施出的血遁连邬阕之阵都可以冲破!若不是为了带她走,本不至于受你羞辱,不过好在我终于在自己的血流干之前将她的怜悯之心引动……其实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心中到底有没有爱别离之苦……” 卓王孙抱起步小鸾,静静站在原地,似乎更本没有听她说什么。突然,他跃身而起,如迅雷一般向殿门而去。 他虽然不能看见,但已感到了曼陀罗退走的方向,而他决不能容曼陀罗活在世上。 身后的一切已与他无关。 小晏正要随之追去,却又犹豫了片刻。正在此时,千利紫石在他身后唤了一声:“少主人。” 小晏默然片刻,终于转过身来。 千利紫石注视着他,道:“少主人,你不去么?” 小晏摇头道:“他要找的人一定能找到。而若他找不到的,我去了也毫无用处。” 千利紫石望着他,忍不住露出微笑起来:“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小晏道:“当然是留下来等杨盟主出来。” 千利紫石蹙眉道:“他……他真的还能出来么?”在无风无月的地下秘宫中,独自对决武功深不可测的敌手,杨逸之岂非一成的胜算都没有? 然而小晏却微微一笑道:“一定。” 第二十三章、破壁十年生死处 一堆妖异的红色缓缓凝聚成一个人形,突然拉近,宛如从墨黑的宝镜中直扑出来。 “兰葩?”杨逸之心中一惊,正要看清,身体已不可遏止的向下坠落! 杨逸之觉得自己的身体宛如一瞬间失去了重量一般,轻轻飘落在某处。四周是宛如深海一般的黑暗。 他的剑气借助风月之力而发,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对风与光的感觉自然要比别人敏锐些。 可以说就算在一整座古墓里,只要有一个微小的孔隙,他都能感知,并将之凝聚为无坚不摧的剑气。 然而在这里连最微弱的光与风都没有。绝对没有。 杨逸之试着闭上眼睛,只凭感觉去判断身边的方位。然而过了良久,他依然是一无所获。身边的一切都完全隐蔽于绝对的黑暗之中。或许周围布满了机关暗器;或许他就正好站在一块窄窄的巨石上,而周围就是万丈悬崖;更或许最强的对手就伺立于眼前,只等他一动,就发出致命一击。 然而,他已不能再等下去。因为他已经感到自己全身的力量宛如潮水退去一般,正在缓缓消失。他必须去寻找光源。哪怕这几乎是用生命在作赌注,但只要赌,就总有赢的机会。 于是他向前迈了一步。 就在他的脚刚刚要落下的时候,他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种感觉毫无征兆,仅仅只是直觉。于是他向一旁微微侧了侧身。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凌厉的剑气从他耳边擦过,他虽然没有受伤,但束发已被打散。散发在那一瞬间披拂而下,挡住了他的脸。 杨逸之几乎是本能性的一抬头,第二剑又已向他咽喉横扫而至!几乎就在剑芒沾上他肌肤的刹那,杨逸之脚下突然平平贴地退出丈余远,那剑气猛地一盛,化为一道密不透风的气壁,向着杨逸之退避的方向直逼过去。 地宫里没有剑光,没有风声,只有无所不在剑气和杀意。 就在杨逸之退无可退的时候,第三剑已悄无声息的从背后袭来。 正面的剑气虽盛,却无非是诱饵,而这身后之剑,才是真正的杀机所在。 杨逸之所有退路几乎都已被这一剑封死。 然而偏偏就在此刻,一道漠漠微光照亮了四周,他的身形已冲天而起,那道微漠的光华就在他掌中,化为一柄淡青色的光剑,劈空斩下! 只听“锵”的一声轻响,袭向他身后的那柄长剑被远远抛向空中,而后和这道微光一起跌入无边无尽的黑暗。 四周又变成一片浓黑的死寂。 过了一会,空气中传来水滴落地的声音,在空寂的地宫中显得极为清晰。 突然一个人朗声长笑道:“杨逸之,你虽然打落了我的剑,但是你终于还是受伤了!” 杨逸之默然不答。或许在平时,他能够避开这一剑,然而在无风无月的地宫中,他只能强行凝气成光,再因光出剑,所以终于还是慢了那么一点点,被这道无比凌厉的剑气所伤。然而更要命的是,为出这一招他已经耗去了大半的力量。 杨逸之尽力让自己的呼吸能如往常一样均匀,他绝不能让对手看出他的伤势。他虽然封住了伤口周围的穴道,但是伤痕太深,那滴血之声仍然点滴不止,宛如一盏催命的更漏。 那人悠悠道:“你不用再撑了,依你现在的伤势,根本撑不过半个时辰。” 杨逸之冷冷道:“是么?那你何不坐下来等我倒下?” 那人阴阴一笑道:“我不必。莫非你忘了,我还有一柄剑?” 杨逸之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普天之下,双手使剑的人并不多,而高手就只有一个,就是曼荼罗教内镇守梵天地宫南面的毗琉璃天。 在十年前杨逸之刚刚来到曼荼罗教的时候,此人已是姬云裳手下四天王之一。传说剑无论从他那一只手中使出,都可以让鬼神夜哭。而他的双手已到了可以左右互搏的境界。若一起出手,威力便能平添一倍,宛如两个顶尖高手左右夹击。 这样的对手,就算杨逸之全盛之时,再把战场换到光风霁月的夜晚,也未必有完胜的把握。 杨逸之缓缓道:“毗琉璃?” 毗琉璃笑道:“难为你还记得。只可惜我却不记得还有你这样一个师弟。” 杨逸之没有回答。他现在每一分精力都很宝贵。因为毕竟多一份力量,就多一份活下去的希望。而那些可答可不答的话,只可能让对方找出他的弱点所在。 毗琉璃也沉默下来,两人的身影被包裹浓浓夜色之中,宛如渊停岳峙,却又始终看不到对方的眼睛。 良久,毗琉璃道:“梵天宝卷真的在你手中?” 杨逸之道:“是。” 毗琉璃冷冷道:“我本不相信天下有武功秘笈这回事。因为剑术之道,重在变通。战场上一个微小的变化都可能让胜负易位,一个平庸之人就算将天下所有的武学宝典都推到他面前,也不可能成为剑术大家。要想变强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停的战斗。当你打败了所有的对手,你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客,无论用什么方式都一样。”他突然冷笑了一声,道:“然而阴魔大人的话我不得不信,因为她是我一生中唯一打败了我的人。所以二十年来我一直很想知道,梵天宝卷里边到底写着什么。” 杨逸之淡淡道:“那你何不打败我,然后逼问宝卷的内容?” 毗琉璃道:“不必。因为我已知道自己无法修炼宝卷上的武功。虽然我并不知道原因,但是我相信阴魔大人绝不是骗我。”他顿了顿,又道:“于是,我便很想看看,梵天宝卷上的武功在别人手上到底能有多强!” 杨逸之道:“你刚才已经看过了。” 毗琉璃冷笑道:“的确看了,但看得还不够。” 突然,黑暗中升腾起一点火光。虽然微弱,但是已足够杨逸之看清身边三丈以内的一切。 毗琉璃右手提剑,左手却拿着一个火折。火焰笔直升腾,照着毗琉璃那张铁青色的面孔,显得极为狰狞。毗琉璃缓缓将手中剑举起,道:“出剑。” 他手中那柄剑看上去极为普通,剑身透明,剑尖椭圆,宛如韭叶,却仿佛是无仞的。然而正是这柄无仞之剑,一旦握在主人手中,却宛如有了某种秘魔般的光泽。 大美不言,重剑无锋。浓重的杀意渐渐弥漫在两人之间。两人遥遥对峙,宛如过了亿万年的时间。 毗琉璃道:“你为什么还不拔剑?” 杨逸之道:“我本没有剑。” 毗琉璃道:“那你以何御敌?” 杨逸之道:“光、风。” 毗琉璃注视着他,缓缓点头道:“据说你平生御敌,从不出第二招?” 杨逸之道:“是。” 毗琉璃冷笑几声,道:“这次呢?” 杨逸之道:“还是。” 他最后这个“是”字一出口,毗琉璃手中的火光似乎突然跃动了一下。 猛然间,周围的光线一黯,杨逸之的身形已冲天而起!他手一抬,满天那微弱的光华似乎都已被聚在掌心,挥洒间,顿时已化为无数在的剑芒,在半空中织成一道无所不在的光幕,如惊涛骇浪一般,向毗琉璃席卷而至。 毗琉璃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青色似乎变得更深。他待到那屏剑光之幕已逼到胸前,突然自下而上,将手中的无仞之剑往前一扬。他的招式再简单不过,甚至也很难说的上美。然而杨逸之挥出的那道光幕竟然顿时被他劈裂为两半就在杨逸之身形落地的一瞬间,毗琉璃的身形却动了。他连人带剑宛如突然在空中抛起了一道弧,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杨逸之头顶刺去。 这一剑来势实在太快,剑光一绞,杨逸之全身要害都在他劲力笼罩之中,这种速度可以说为杨逸之平生仅见。 天下以快致胜的剑客并不再少数,有些人一生中反复练的就是出招那一瞬,因为若你的招式、后劲不如别人,但却能在对方出手之前将之至于死地,那么其它的一切也就不重要了。因此道而享有盛名的人武林中至少有十个,其中传说最快的是华音阁的快剑洪十三、游走南疆的血刀客、据说已成地仙的餐霞上人。 然而这些人若来到此处,决没有能在毗琉璃攻出十招的时间之内还出三招以上。 卓王孙也不能。 或许姬云裳也不能。 这样的速度下,天下只怕已没有人能从剑气中躲开。而杨逸之站在原地,也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 满天剑气瞬时当面扫至。正是因为他太快,杨逸之甚至连方才那一招都还没有使完,右手还凌虚放在空中。而就在这雷霆一般的剑气里,杨逸之的手腕似乎微微动动了。 一道淡白的微光就从毗琉璃的剑气的最盛之处冲天而起。 天地间仿佛顿时寂静下来。一朵暗红的血花默默盛开在光柱的尽头,瞬时就已凋零为漫天碎雨。 杨逸之猛地往后退了几步,似乎再也无法支撑,跌倒在地上。 而就在他对面,毗琉璃的身子似乎摇了摇,突然大笑道:“还是一招……我终究还是没能逼你出第二招……”他猛地双手将剑插入脚下的岩石,然后整个身子一软,倚了上去。他胸膛急遽起伏着,身体也颤抖不止,似乎正在承受着极重的伤痛。然而他仍没有放手,只因他决不能在敌人的面前倒下! 火折落在一旁,依旧缓缓燃烧着。 杨逸之倚壁而坐,等待着自己能站起来。他轻轻叹息道:“你本不该点这个火折的。” 毗琉璃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 他脸上的青色正在急遽散去,神色反而显得安详起来,看上去竟然宛如一个普通的读书人。 世上有很多事被人们加上重重装饰,反而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原本的面目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逸之缓缓起身,从毗琉璃身旁拾起那个火折,然后转身向前方走去,再也没有回头过。 杨逸之手上的火光已经越来越暗,而地宫的隧道却仿佛无穷无尽。 他甚至一直在想,是不是应该把火折暂时熄灭,留下那最后一点,用在最需要的时候。 然而他不能,因为他已感到周围沉沉的杀机。 杨逸之知道,就在这微微光芒可见的范围之外,一个人正如狼一样尾随着他。只待他手中火光一灭,就发出致命一击。杨逸之甚至能感到那双森寒的眸子就牢牢钉在自己的脖颈之上,然而当他猛一回头,这双眸子又完全的淹没在黑暗之中了。 然而,小小火折总会有燃烧尽的一刻。那人似乎就在不远处阴阴冷笑,等着杨逸之一步一步走入死亡之地。 火光微微的颤抖了两下,终于还是熄灭了。 与此同时,敌人那凌厉无比的杀招已然出手! 然而那人攻击的竟然不是他的要害,而是他的右手。 杨逸之皱了皱眉,侧身让开。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那人的劲力明明已经错过杨逸之的身体,却偏偏能从空中无声无息的反折回来,再次向他猛扑而去。 杨逸之已经让了七次,似乎每一次都避开了,又似乎每一次都没有。那人的劲力出奇的柔韧,而出手的方式也诡异之极,宛如来自地狱的恶灵,一旦认准目标,就附骨难去,致死方休。 若只守不攻,迟早会有被他缠住的一天。 杨逸之手腕一沉,突然向那人劲力最盛处探了过去。因为他已感到这所谓最盛之处,也是其空洞所在。 然而就在他的手就要触到对方阴冷的劲气之时,却突然顿在了空中。 因为他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的手将要伸过去的地方,正好是一个圈套。 而就在他犹豫的一刹那,对方的劲气已猛地反噬而来。 杨逸之只觉得手腕上一阵冰凉,宛如被一条毒蛇猛地缠住,然后越收越紧。 杨逸之突然记起了一个人。同为四天王之一的毗留博叉。身白色,穿甲胄,手执红索,镇守梵天地宫之西。 这种索套由特异的材料制成,一旦被套住,用内力挣断的可能几乎没有。对于杨逸之来讲,右手被套住的结果,就只能是认输等死。那一瞬间,杨逸之根本来不及多想,猛地一弹,指间那枚已灭的火折已破空向毗留博叉袭去。 火折来势甚猛,毗留博叉也不敢硬接,侧身让开,而就在这一瞬间,杨逸之已从套索中脱身出来。 然而杨逸之的心却沉了下去。 在无边暗夜中,失去了火折,也就失去了光;失去了光,也就失去了胜利的希望。 毗留博叉冷笑道:“能从本座的套索中脱身,也算有几分本事。只可惜太故作聪明了一点。你以为提前熄灭火折,诱敌出手,本座就真的不知道么?” 杨逸之没有回答。 毗留博叉狠狠道:“本座平生最恨自作聪明之人!”他顿了顿,又道:“只因为本座少年之时,曾被一女贼所骗,更不幸的是,她居然和你一样,也姓杨!嘿嘿,你可知道她后来是何等下场?” 杨逸之没有回答。 毗留博叉干笑两声,森然道:“我解开她头发,将她活活勒毙,而后悬挂在房梁上七日七夜!她以为我是傻瓜,没想到聪明人往往却被聪明所误,你看她最后被自己头发勒死,可不正如蚕虫,作茧自缚么?”他又是一阵阴笑,声音却更加沙哑:“如今你岂非一样?小小把戏,还想骗过我的眼睛?而今火折已失,看你风月之剑从何而来。”他言罢猛一招手,那套索在空中一转,又向杨逸之袭去。 短短瞬间,那人手上又已攻出了十余招。比起毗琉璃而言,他出手的速度也并非特别快,然而杨逸之却始终无法看透他攻击的方向。因为他每一招几乎都能陡然变出十种以上的变化,而每一种都诡异之极,宛如毒蛇一般,阴险诡变,不可测度。 杨逸之似乎已无法还手,只是一步步后退,而他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失血、疲惫、力量的消散,让他每一次闪避都已力不从心,虽然他还能勉强躲开套索的追击,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身法在毗留博叉眼中已无处不是破绽。 如果毗留博叉这个时候向他挥出最后一击,那他不死的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 然而毗留博叉偏偏要等。只因为他心中恨意极重,杀人之前都要惨加折磨。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每拖延一分钟,杨逸之全身所受的苦痛就会多加一分。而他心中的快意也就要大一分。若不玩赏到心满意足,他致命杀着决不会出手。 又已经过了二十招,杨逸之的衣服都已被鲜血和冷汗浸透,连后退的步伐也已经凌乱起来。 毗留博叉冷笑道:“被毗琉璃的剑气所伤,伤口会越来越深,痛彻骨髓,到时候,只怕你的手便不是用来拿剑,而是在胸前乱抓,生生抠出自己的心脏来!” 杨逸之只退不语,毗留博叉有些不耐烦,喝道:“够了!你若再不还手,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杨逸之当然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其实就算他现在出手,仍然没有机会。 转眼之间,毗留博叉手中的套索宛如妖蛇盘动,瞬间又已舞出了七种变化。杨逸之又向后退了七步。而就在第七步的时候,他足下突然传来一声脆响。然后是碎石噗噗滚落的声音——他似乎竟已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杨逸之的身体不由晃了一晃,而这个时候,毗留博叉脸上森然一笑,最后一击已经出手! 那条套索在黑暗中猛地一抖,宛如一条吐露着森森毒牙的赤蛇,带着一种妖异的寒气,向杨逸之当头罩下! 毗留博叉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似乎已经听到对手颈骨在套索紧勒下碎裂的声音。然而他的笑容猛然间凝在了脸上——因为就在他的套索逼进杨逸之面门的时候,他眼前竟然出现了一道火光! 火光虽然微弱,但是拿在杨逸之手中,就宛如有了无所不能的力量。 毗留博叉此刻的表情,就仿佛被自己的套索锁住了咽喉一样,他手上的动作也不由稍稍一滞。 杨逸之的风月之剑已当面扫至! 暗夜之中,一声爆裂般的碎响直震得整个地宫的在微微颤动,微弱的一线火光也在震颤中缓缓变暗。毗留博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了对手的面容。 杨逸之散发尽皆濡血,脸上一抹暗红的血迹从额头直到唇边。他没有抬手去拭,也已无力去拭。 毗留博叉倒在崖边一块巨石上,胸膛不住起伏,喃喃道:“不可能……” 杨逸之慢慢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而后将手中燃尽的火折扔开。 毗留博叉嘶哑的声音里仍然尽是惊骇之意:“你从哪里来的第二枚火折?” 杨逸之淡淡道:“本来就只有一枚。” 毗留博叉愕然道:“那刚才……” 杨逸之淡淡道:“刚才我扔出去的,不过是一枚从地上捡起来的石子。” 毗留博叉顿时说不出话来,在那一片黑暗之中,他又如何能想到,杨逸之在生死关头从手中扔出去乃是一块石子。更无法想到的是,这个身负重伤的年轻人的心思竟然细密到如此程度,自己一生最痛恨的,就是为人所骗,没想到最后仍是被人用小小把戏骗了性命! 杨逸之叹息一声道:“本来刚才那一招我不过勉强出手,依你的实力,只用使出六成的功力,我就必然败落……然而,我的剑意未满,你的心却乱了。” 杨逸之刚才实际上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毗留博叉随意一击都能让他倒地。而那一纵即逝的微弱火光绝不可能让他瞬时恢复内力——就算将整个地宫顶盖揭开,让最强烈的朝阳全部照下来也不够! 然而,这一线之光已经足够扰乱了毗留博叉的心智。 而在这样的对决中,谁的心一乱,谁就已经败了。 毗留博叉默然了片刻,长长呼出了一口气,轻轻道:“我本该早点出手的……” 他若能放开胸中那些恨意,早一点痛下杀手,杨逸之也许就等不到这个机会。然而,为了欣赏对手的痛苦,而将之逼入绝地,本身就是一个致命的冒险。 只可惜毗留博叉最后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却再也没有了改正的机会。 第二十四章、清宵孤月照灵台 杨逸之本来极不愿意再看到这具尸体。然而为了活下去的希望,他不得不仔细搜索毗留博叉身上每一件对他有用的东西。 然而他的手刚一碰到毗留博叉的衣服,心就陡然沉了下去。 衣料触手极为寒冷,显然为特殊的材料制成。杨逸之曾经在曼荼罗教中呆过,所以他非常清楚,这种产自曼荼罗山脚下的材质唯一特殊之处,就是不能燃烧。然而他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又仔细向尸身上搜去。 毗留博叉全身上下根本没有一件可以燃烧之物,不要说火折,就连头发都已根根剃去。 显然,姬云裳在派出毗留博叉之时,就已断绝了杨逸之每一丝获取光明的可能。 然而姬云裳既然计算到了这个程度,本不该让毗琉璃身上带着火折的。也就是说,杨逸之在第一战的时候早就应该死了。而现在他的确还活着,唯一的理由就是姬云裳还不想让他死得这么快。 那么后边等待他的又是什么?既然他的一切都都被姬云裳控于指掌间,那么姬云裳的下一步棋子又会落向何方?或许,他的每一场胜利不过是一次更危险陷阱的引子,他就算能看破其中九百九十九个,却也还是逃不出一死。 杨逸之只觉得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而四顾周围,一切又已被无边无尽的黑暗吞没。他甚至根本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目前又应该去向何方。既然都是死,或许坐在这里,反而安稳一些。 然而杨逸之决定站起来,向正面自己的方向走去。 道路渐渐变得崎岖狭窄,又在某的时候突然开阔,就宛如在一个接着一个的漫长隧道中穿行。杨逸之一手扶着石壁,这样至少他能沿着一个方向走下去,而不至于来回打转。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杨逸之渐渐觉得嘴唇发干,头也开始晕眩。他也不知道自己从刚才到现在已经流了多少血。 毗琉璃的无仞之剑上似乎带着某种秘魔的诅咒,一旦被它所伤,伤口就永不会愈合。 他现在只想在这阴冷潮湿的岩石上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然而他知道自己这一躺下,可能就再也没有了起来的力气。 杨逸之扶着石壁,一步步前进。就在他已准备放弃的一刻,却突然摸到了隧道的尽头。 隧道的尽头是一扇门。一扇虚掩的石门。 杨逸之的手就扶在石门上,犹豫着是否要推开。 姬云裳既然已经将他所能想到、见到的一切纳入计算之中,这道门当然也不例外。 门后边到底是什么?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凌厉暗器,还是连钢铁都能碾碎的巨力机关?或者是剧毒的烟瘴、早已埋伏在门内的数十位高手? 更或者就是姬云裳本人? 而杨逸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无论遇到哪一种,自己都绝无逃生的可能。 他的手就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似乎有千万年那么久。他全身都已湿透,也不知是血还是汗。 终于,他还是轻轻一推。门无声无息的开了。 眼前还是一片空寂的黑暗。 隧道的尽头是门,可是门的后边还是隧道。难道这个只是姬云裳对他开的一个玩笑? 从绝望中给你一个莫大的希望,让你有了拼命的勇气。然而当你把生命都当作赌注押了下去之后,猛然发现那个希望实际上不过是个敌人故意设下的泡影,你的勇气也就成了自作多情。这是一种莫大的嘲弄,也是对人意志的莫大的摧残。 杨逸之阖上眼睛,他似乎能像想到姬云裳就在不远处讥诮的望着他。 然而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迈了三步。 身后传来一种极其轻微的响动,杨逸之心中一凛。他猛地转身,一伸手,却发现刚才的门竟然已经合上了。 他用手在四壁,门缝,头顶,脚下迅速摸索了一遍,然后默然站在原地。 他所在之处,竟然是一座一丈见方的密室。而这座密室八面竟然有七面由精钢铸成,每一面都足有三尺厚。只有那道石门是用整块金刚岩雕成,刚才他迈出的三步,正好是门的阳面到阴面的距离。 更为可怕的是,密室的八面都严密吻合,连一条缝隙都没有,不要说一个人,就连一丝空气也出不去。同样,也就没有空气能进来。 所以,杨逸之或许不用等到饿死,渴死,或者失血过多,单单是窒息就足以致命。 杨逸之知道这座密室他已不可能打开。天下也没有人能打开——就算姬云裳本人被困其中,也只有坐以待毙。 于是杨逸之干脆盘膝坐了下来。 他决定等。 等死对于一个人来说也许是天下最漫长且痛苦的事,但对于想看他死的对手也是一样。他知道对方必定会忍不住打开石门来看一看他究竟死了没有。而他只要能比他的对手更有耐性,他就能看到石门重启的一天。 他估测,若不吃不动,屏气离形,这里的空气还足够他七日之需。 这些都已注定之后,事情的唯一变数就是,他的对手到底能等几天。 这已不是他能改变的。 杨逸之静静的坐在密室里,将呼吸调节到最微弱的频率,仅仅能维系身体存活的需要。一开始他用自己的脉搏来计算时间。大概过了两个时辰之后,他开始想起很多事。 幼年的时候,他根本记不得自己有过游戏玩耍的日子。每天从五更到深夜,他应该做的就是跟着先生读书、练字,直到傍晚才能见到父亲退朝回来。而父亲只不过板着脸,课问他今日所学,然后再留下一道经国济世类的题目,作为晚课,稍不如意,就会家法加身。到后来连先生都忍不住为他隐瞒,于是他的先生也就换得很快。 母亲倒是时常会给他讲一些《左传》、《史记》里的故事,无非是想让他日后忠君报国,解民倒悬。然而他童年时候,唯一可以成为快乐的记忆,就是和妹妹在一起的那段时光。 他十四岁的时候才第一眼见到自己的亲生妹妹杨静。十五岁那一年他就被父亲赶出家门,流浪江湖。他本来想带着杨静一起走的,但终究没有。 十年后他得知了她的死讯。 他在蛮荒瘴疠之地渡过了整个少年时光。嘲笑、冷眼、还有身上的累累伤痕,几乎让他心中的每一寸都僵硬了。他之所以还能活下来,原因只有一个:自己是兵部尚书杨继盛唯一的儿子,决不能死在无人知道的地方。 二十一岁的时候,他终于从充满瘴气蛮荒的曼荼罗阵中逃了出来。几乎一踏足江湖,他就莫名其妙的坐上了武林中万人觊觎的最高位置,然后便置身于最纷繁芜杂的关系网罗之中,再也脱身不出。 实际上,他绝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他深知自己出任武林盟主实在是个阴谋,背后牵扯到武林各派极其复杂的利益纠葛,他并非看不透,而是不愿意去理。因为他知道自己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而要做成一件事,自己必须具备一定的实力。所以无论最初各大派元老们的意愿怎样,这个年轻人还是一步一步的将事情笼络在自己手中。 或许他的风头远不如华音阁主卓王孙那样盛,但点滴做来,也足以让封住那帮元老的口。 仅此而言,在近几十年的江湖上,他也算得上是传说中的人物了。 白衣如雪,名士风仪,这是江湖中人对他的评价;武林盟主,少年得志,对敌只出一招的不败战绩,更是让武林中每一个年轻人艳羡不已。 谁又能想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如今就被囚禁于丈余见方的密室里,眼睁睁的等着死亡降临? 早知如此,或许还不如在大威天朝号的时候,就与卓王孙提前决战于海上。 热血染尽碧波,也比在这里缓缓流干要好。 到了第二天的时候,这种懊恼和沮丧几乎化为了愤怒。在一片毫无希望的黑暗中,默默数着自己的脉搏来计算死亡的来临,未尝不是一种奇耻大辱。杨逸之有几次都忍不住想跳起来和这件密室拼个鱼死网破,或者干脆一剑洞穿自己的心脏,但是他始终一动也没有动过。他知道,忍耐如今已是他唯一的武器。 第四天,杨逸之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支撑,全身宛如虚脱一般,每一处神经都在急遽衰竭。死亡的恐惧已化为实体,沉沉压在眉睫之间。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前一刻就已经死去了,那微弱的脉搏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或者是生前的回响,然而他还是没有动过。因为在一切倚仗都失去的时候,他应该做的,就是彻底抛弃这些,更倚重自己本身。 第五天,痛苦竟然渐渐退去,一种虚幻的喜悦反而涌上心头。他开始幻想对手打开石门的一瞬间。他足足想了七百多种可能,三千多种变化,以及在这些变化中,自己如何能够一击而中,冲出密室。在这过程中,他似乎能听到自己衰竭的心脏突然变得异常兴奋,似乎就要从胸腔内跃出。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这种激动导致的结果就是,他可能撑不到第七天。如今,每一分的时间都是无比宝贵。 第六天他的身体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也就是说,他可以在完全的黑暗中看到、或者说感到一些东西。一开始虽然极为模糊,后来就慢慢清晰。密室的高度、宽度,石门的颜色、花纹,甚至自己此刻的坐姿、神态他都能清楚感知。他一开始因此而惊喜,但后来又慢慢恢复了常态,将这个当作是自己早已有之的力量,只是以前都被忘记了。 因他失之又因他而得之,何喜之有? 第七天他什么也不想了。一切眼耳鼻舌心身之感,心中喜怒哀乐之念都宛如潮汐一般退去,来既无觉,去亦无知,只留下一片最为空灵的月色。 一切潜神内照,反诸空虚。同时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就在这个时候,门终于开了。 杨逸之能感到毗沙门缓缓推门、迈步、抬脚,然后一只脚猛然停在了离地三寸之处,连他脚下那一层青色的灰土,都纤毫毕显。 杨逸之甚至能感到毗沙门的脑海中正飞旋着无数中念头——发现对手还活着、惊讶、诧异、瞬时又已冷静,以最快的速度思索一招击毙对手的办法。 虽然这些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但在杨逸之心中已可解为层层分明的片断。 杨逸之的心念也在飞速运转,那些早已思索过千余次的逃生方案猛的同时涌上脑海。然而他始终一动也没有动过。 就在这一刹那,毗沙门右腕一抖,手上已绽开一团巨大的阴影,簌簌旋转。凌厉的劲风将周围的空气都撕开了一个漩涡。 那是一柄乌金打制的降魔伞。 这伞一旦打开,就会在主人内力的催动下飞速旋转,伞的边缘比刀刃还要锋利,传说连魔王头顶的犄角都能切开。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更可怕的是当伞转到最快的时候,伞骨中暗藏的血影神针就会蓬然射出。据说每一颗都如天女散花,化身千亿,无处不在。 没有人知道,它算不算天下最强的暗器,但是却流传着一个离奇的传说——那暗器发出瞬间,眼前会爆出一蓬虹霓般妖艳夺目的光泽。仅仅这光泽,就足以让任何人放弃反抗,心甘情愿死在这炫目的华光的拥抱之中。 然而,时间已经过去,黑暗中还是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毗沙门的手还紧紧握住伞柄,指间的关节都已苍白。 降魔伞已停止了旋转,森然张开在半空中。无比强横的霸气,还有那道传说中的神异之光,似乎也被同时凝固在那一瞬间。 杨逸之的手已轻轻指在毗沙门的咽喉上。 毗沙门似乎到现在仍然不肯相信,杨逸之出手居然会这么快,这么准。 或者说并不是太快,他已经看清了杨逸之的手势,但依旧无法躲开。 毗沙门惊惧的看着杨逸之毫无血色的脸,一字字道:“不可能……” 杨逸之淡淡道:“七天前的确不可能。” 毗沙门喃喃道:“难道这七天……” 杨逸之叹道:“如果你能如我一样,七天内不吃不动,一无所有,所有的回忆、情绪都从脑中经过,必定也能想明白很多事。” 毗沙门默然了片刻,又道:“我如果多等三天呢?” 杨逸之摇头道:“不必,再一天,我就死。” 再等三天,就算杨逸之在里边如何洞照空明,返本归虚,也还是逃不脱一死。对于一堆密室中的朽骨而言,无论他生前领悟了什么,是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也再无用处。这个道理实际上再简单不过,然而毗沙门却偏偏不懂。或许就算懂了,也还是忍不住要去开这道门。 毗沙门注视着他,眼神渐渐冷淡下来,道:“我的确该死……。”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就仿佛已经死了,碧绿的眸子黯淡无光,宛如蒙上了一层死灰。毗沙门顿了良久,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动手罢。” 杨逸之撤回手,淡淡道:“我不必。”言罢,转身走了出去。 因为他相信眼前这个人,已经败了。 心已死的人,就算身体还活着,也已毫无用处。何况,七天来,他实在厌倦了全身的血腥——无论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然而这一次,他却想错了。 他刚刚跨出密室的门口,毗沙门手中的降魔伞已经张开,而血影神针就从他身后铺天盖地而来! 杨逸之根本没想到毗沙门在这个时候居然会向他出手。 然而,幸好他是背对着毗沙门的。所以他没有机会看到传说中那道最美丽的光泽,也就有了躲避的可能;也幸好他已经到了门口,只需要往旁边一掠,那道丈余厚的石门就能帮他挡住绝大部分的血影针。 既是这样,他极度衰弱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听指挥,刚刚脱离了血影针的笼罩,就重重跌倒在地。这一躲可谓躲得狼狈之极。从他出道以来,这还是前所未有的事。 他一生虽坎坷多磨,但始终君子自重,卓卓清举,一如魏晋名士,却少了几分颓放,多了几分侠义。武林盟主,白衣如雪,剑仗风月,一招不中,绝不复击,至今也还是多少人心目中的传说。 然而如今,他躺在地上,衣衫褴褛,披发浴血,不住喘息着,冷汗几乎将全身都要湿透。 而这恰恰正好是他第一次领悟到虚无之剑的时候。 天下的事情,本来传说和现实就远不一样。你把现实告诉世人,大家都宁愿不相信的好。这在传说中的人自己看来,未免不是一种讽刺。 想到这些,杨逸之简直想笑,但又实在笑不出来。那些血影神针仍有十三枚刺到了他身上,虽侥幸都不是要害,但椎心附骨之痛却让他连呼吸都已困难。 如果这个时候,毗沙门追出来,不用说展开降魔伞,就是随手补给他一掌,他也就彻底死了。 然而毗沙门没有。 过了良久,密室中传来一声人体倒地的声音。毗沙门终于还是自尽了。 杨逸之根本没有去看他,只静静的躺在地上,一直等到自己能勉强坐起,再一根根将身上的血影针拔出来。 他实在不想再往前走了。然而他知道姬云裳还给他安排了最后一个对手,东方持国天王,多罗吒。只有打败了他,才能见到姬云裳。 而见到姬云裳之后又会怎样呢,杨逸之已经不再去想。 第二十五章、烛影依稀旧时妆 这一次杨逸之没有走多远。 隧道的远端竟然跃动着一团火光。 火光虽然微弱,但在杨逸之心中却是一震。那种熟悉的力量正丝丝缕缕从光的那端向他体内回归。 虽然他正在渐渐摆脱对这种力量的依赖,但是,一个人对某种东西依赖太久的情况下,心中就会形成一种习惯。哪怕身体已经能渐渐摆脱,心理上依旧摆脱不了。尤其是在极度疲惫之时,这种习惯就更显得不可抗拒。 杨逸之简直希望自己可以什么也不去想了,就按照这光线的指引走过去。 只是在这种地方,又怎么会有光呢? 杨逸之也可以选择视而不见,而从另一条岔路上继续前行。 或许,他更应该趁着光线还未灭的时候,尽快赶过去。毕竟那里也可能会是姬云裳百密一疏,漏设的唯一缺口。 光的源头,既然可能是希望所在,也就可能是最致命的陷阱。 杨逸之最终向着有光的方向走去,既没有加快也没有减慢自己的步伐。 隧道里的石块变得十分粗糙,凌乱的堆积着,让人有在一座废弃已久的古墓中前行的感觉。而那一点火光,也在不知所来的寒风中摇曳不定,宛如鬼火。 杨逸之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隧道的尽头。 眼前是一个略小的石宫,火光就在石宫的正中处沉浮不定。而火光的背后,隐约坐着一个人。这个人应该就是四天王中最后的一位——多罗吒。 风止。火光静静燃烧,眼前的一切也更加清晰。 杨逸之猝然阖眼。他害怕自己忍不住去看这火光。而一旦看下去,他的身体就会重新把这微弱的光线当作唯一的依赖。 就如同一个练习楷书不久的孩子,在没有外力打扰的情况下,或许他也能写出像样的楷书来。然而一旦让他快速抄录,他的字又会不知不觉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时间一长,他甚至会把刚学会的楷书忘到九霄云外。 杨逸之闭目静气,尽力排除火光的干扰,用感觉去查看前方的一切。仿佛中,多罗吒似乎从坐处起身,怀中抱着一张白色的琵琶,正慢慢抬头,向他看过来。 而那妖艳的火光,似乎渐渐展开一道光晕,将多罗吒包裹其中。 杨逸之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念头:这一次应该抢先出手。因为再拖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火光的诱惑下抵抗多久。 杨逸之手指轻扣,一道微青的光华瞬时在他掌心爆开,然后四周的空气猛地一顿,宛如天地间空气、光线、尘埃、声色都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控制,聚为一道巨浪,多罗吒身边席卷而去。 杨逸之既然号称无论面对何等对手,都只出一招。这一招,自然是骇人听闻。至今为止,也只在与卓王孙的对决中才失手过一次。 然而多罗吒却一动也没有动过。 就在杨逸之都以为此击必中的时候,多罗吒轻轻叹息了一声,一抬手,火光升起,在他耳边展开一道光晕,照亮了他半个脸庞。 杨逸之顿时动容!他竟顾不得武学大忌,在间不容发之中,将自己全力击出的一招生生收回。一股巨大的反噬之力顿时迎面扑来,杨逸之全身血脉都宛如瞬时凝滞,每一处骨节都发出碎裂一般的轻响。 此间若是多罗吒趁势一击,杨逸之就算不死,也必定重伤。然而多罗吒却只轻轻笑了一声。笑语清脆,宛如豆蔻少女。 杨逸之向后退了三步,也顾不得完全立定身形,就愕然抬头向多罗吒看去,惊道:“静儿!” 多罗吒并不回答,缓缓坐回石椅上,随意将手中的油灯一放,伸手在琵琶上抚了几下。 琴音铮铮,不成曲调,却也并没有潜藏伤人的内力。 杨逸之紧紧握住双拳,身体都不由微微颤抖。有一瞬间他几乎忍不住冲上去,拿起油灯,仔细看清这个人的脸。他恨不得眼前这个人真的就是杨静。哪怕杨静就是持国天,哪怕杨静会立刻亲手杀了他,只要她是! 杨逸之全身的热血终于又渐渐冷却,因为他知道杨静已经死了。死在自己所不知道的时候,现在可能连尸骨都已化为灰土。但是十年刻骨铭心的思念与自责,让他还是忍不住向多罗吒再看一眼。 这时他突然发现,这间石室里的一切,看上去竟然都那么熟悉。 黯淡的光线中,唯一看得清楚的是她身边的一扇窗。油灯就放在窗台上,窗外还是黑暗。几许漠漠的尘土就在空气里悠然沉浮着。 时光仿佛一瞬间倒流了十年,他唯一的妹妹,在窗前守候了十四年的女孩,就静静的凝望着窗外,仿佛能从无边无尽的黑暗中看到她一生的事。 杨逸之迟疑了良久,终于还是又唤了一声:“静儿?” 多罗吒转过头,幽幽的望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带着一丝凄苍的笑意,眼波却如海水一样深沉。杨逸之那一刻眼眶都有些发热。 她凝视着杨逸之,轻轻道:“杨静已经死了。” 杨逸之一恸,暗中却也有几分释然。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她的确死了……那你是谁?” 多罗吒纤细的手指在弦上下意识的扣了几下,一字字道:“我是她的鬼魂。” 杨逸之深深吸了口气,他心中最后的理智在不住的告诫自己,眼前这个少女一派谎言,她既不可能是杨静,更不可能是她的魂魄,但是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阵刺痛——比毗沙门射出的血影针全数刺在身上还要痛上百倍。 杨逸之迟疑了良久,终于拿出最后的勇气,转身离开。 身后琵琶弦音不绝,似乎能将人的心撕成一片片碎瓣,凌乱的撒了一地。 杨逸之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身后,那个声音轻轻道:“当年你这样转身离开,为什么不肯带上唯一的妹妹?而让她继续在窗内看了一辈子的太阳,你可知道,她有多么寂寞?” 杨逸之猝然阖眼,轻声道:“是静儿自己要留下的。” 那个声音冷冷一笑:“可是她在等你回来,等她的哥哥,等她心目中唯一的英雄,某天回来带她浪迹天涯,看外边太阳,外面的传奇。” 杨逸之默然无语。 那个声音凄凄道:“可惜她没有等到你,却等来了一生中的魔障。”她沉默了一刻,凄然笑道:“而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是你的朋友,你的敌人。而你却始终没办法杀了他。纵然你练成了梵天宝卷,作上武林盟主,又有什么用呢?” 杨逸之还是没有说话。 那声音叹了口气道:“你不肯为亲生妹妹报仇,除了不够强以外,恐怕你还很羡慕你的仇人吧?” 杨逸之道:“哦?” 那声音冷笑道:“你承不承认都好,你一生中最为敬重的人是你父亲,最为羡慕的人却则是卓王孙。说起你父亲,你既怕他,但是又极度敬仰他。总想能像他一样驰骋沙场,杀敌报国。只可惜他却一点也不看重你这个儿子,将你赶出家门。虽然如此,你却无时无刻不在希望他有朝一日能重新承认你,让你回到杨家。所以,这个武林盟主你虽做得极其痛苦,却依然坚持下去,无非是想用另一条道路证明自己,只可惜却引得你父亲更加厌恶你。其实何苦呢,你本来就不是一个适合于拼战沙场的武将,而你父亲那些愚忠愚孝的思想,你虽然极力想接受,但就真的不从心底怀疑么?” 杨逸之低声道:“你住口!” 那声音冷冷一笑,继而道:“说你羡慕卓王孙,是因为他恰恰和你父亲相反——行事全凭自己喜好,只相信力强者胜,至于道义公理,从不在他心上。你虽然觉得他离经叛道,种下诸多恶因,但却暗中羡慕他过得纯粹。这两种生活方式,你若任取其一,都能少一分痛苦,只可惜两者你都做不到。” 她叹息一声,虽然看不见杨逸之的表情,但已经肯定自己的话对他起了作用。 那声音又道:“你一生摇摆两者之间,就连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都不明白,枉你自负甚高,君子自许,却连自己所思所欲都不敢面对,这何尝不是一种可悲?” 杨逸之断然截口道:“我当然明白!” 那声音冷笑一声,突然提高声音,一字字道:“噢?若真是如此,那么你为什么不杀了卓王孙,将相思抢到手中?” 杨逸之怒道:“住口!” 那声音轻声笑道:“你真的没有想过么?那为什么你如此愤怒?” 杨逸之沉声道:“我愤怒是因为枉你长着一张和静儿一样的脸,却说出这样的话!你若要问,杨某不妨告诉你,这种念头我的确一日都没有起过!” “那是因为你不敢。”那声音淡淡打断他,道:“你总以为自己是个君子。其实你盗书叛教,误杀兰葩,早就不是一个君子所为。你一直坚持的那些东西,其实根本上就是一堆自欺欺人的垃圾。” 杨逸之虽然没有回答,但多罗吒已能清楚感到他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她轻拢慢捻着手上琴弦,突然轻轻一笑,道:“你真的不喜欢相思么?” 杨逸之默然。 那声音变得温和无比,道:“回答我,哥哥。” 杨逸之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难言的感情,他叹息了一声,几乎在自言自语:“相见恨晚,何况……”他摇了摇头,再也说不下去。 那声音顿时又凌厉起来:“仅仅因为她是朋友之妻,你怕天下人耻笑么?” 杨逸之喃喃道:“朋友之妻?”似乎还在思考这四个字的意思。 那声音突然爆出一阵讥诮的大笑:“卓王孙真的是你的朋友么? 杨逸之猛地一震。 那声音道:“他对你亲生妹妹始乱终弃,导致她郁郁而终,那时候她才刚过了二十岁,这短短一生之中,她快乐过么?!” “卓王孙本是寡情薄幸之人,他对相思如何,你皆亲眼所见。你若爱她,就应该让她幸福,而不是眼睁睁看她被一个曾欺骗过你妹妹的人玩弄!” 杨逸之猛然喝道:“你住口!” 那声音悠然道:“我住不住口,都改变不了你是个懦夫的事实。” 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在杨逸之心中最痛之处。杨逸之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已失去,他双拳紧握,指节都在咯咯作响。只听他一字一句道:“你若再说,我就出剑杀了你!” “出剑?”多罗吒突然站起身,厉声喝道:“你手中有剑,既不能为亲人复仇,又不能保护所爱的人不受欺辱,要剑何用?” 杨逸之猛的转身,散发飞扬,白衣皆被鲜血染透,在摇摆不定的火光下看来极为可怕。 黑暗中那点微弱火光也被他全身的戾气撼摇不止,欲燃欲熄。 多罗吒一面缓缓拂动琴弦,一面逼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逆子、叛徒、懦夫,欺世盗名的君子,属下阴奉阳违的傀儡,天下人眼中笑柄,你苟活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杨逸之的雷霆之怒竟然生生被她妖异的目光封印在体内,心中反而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颓然,他喃喃道:“意义?” 多罗吒突然当胸一划,四弦同鸣,声如裂帛,整个石室都在微微动荡。只听她厉声道:“既然剑已无用,生又无益,那你为何不用手中的剑洞穿自己的心?” 杨逸之如蒙棒喝,愕然抬头,两人目光相接,杨逸之心中突然感到一阵迷惘。 多罗吒凝视着他的眼睛,似乎在等待什么。 突然,多罗吒挥手促动琴弦,五指轮拨,杀伐之声动地而起。若崇山耸峙,若江河奔流;鸾凤鸣于九皋,哀猿啼于幽谷,征夫闻笛于塞外,逐臣泣国于异乡。让人闻之忍不住唏嘘握腕,抆英雄之泪。 以乐音包含内力,乱敌心智,伤人无形的武林人士并不多,但也不少。这一届中原武林虽然没有出悚动天下的顶尖高手,但华音阁新月妃琴言的一套天风七叠,据说也有了当年九韶琴魔七成的火候。 然而,多罗吒若能来到中原,琴言只怕完全没有成名的余地。 恍然间,多罗吒似乎多出了数十支手指,飞速轮拨。弦音急促,竟有千里平阔,浩淼森然之象。突然一音高起,直入云霄,杨逸之只觉一股大到不可思议的劲力凌空压下! 而他还是站在原地,漠然望着虚空某处,似乎心意已完全为多罗吒所控,连躲避都忘记了。 这个时候,杨逸之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就宛如时空的某处,一道门突然开启。 他心中顿时一警,不暇多想,以掌为剑,向对方劲力最盛之处迎了过去! 狭窄的石室中之间一道光幕如宝轮般旋转张开,瞬时扩大到四方黑暗中,连周围的石壁也被瞬时侵入,猛烈一颤。光幕旋即消失于无形,只有四壁还在一种怪异的频率下,震颤不已。 多罗吒愕然怀抱琵琶,向后退了三步。琵琶四弦皆断,她纤纤十指,也已被鲜血染红。她那张清秀的脸似乎瞬间苍老了许多,神色更是凶戾无比,宛如随时要冲过来,将杨逸之撕成碎片。 多罗吒一步步逼近,清泠的眸子寒光四射,嘶声道:“不可能,绝没有人可以从弥尘伏魔曲中清醒过来!” 杨逸之犹豫了片刻,道:“或许你不该亲自向我出手,应该等着我自己将头颅割下来送到你手上。” 多罗吒咬着牙,缓缓摇头道:“不是!绝不是这个原因!” 杨逸之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想问,你到底和我妹妹是什么关系?” 多罗吒脸上阴晴摇摆,皮肤渐渐变得苍白,几欲透明,连容貌也渐渐扭曲,似乎竟瞬间换了一个人。 这时,黑暗中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还在执迷不悟。持国天王成名都已经二十年,又怎会是你妹妹。” 杨逸之骇然变色。 多罗吒的神情就宛如猛然被人淋了一盆冰水,脸上的怨怒顿时无影无踪,喃喃道:“阴魔大人……” 那人淡淡道:“这个人你不必管了。 多罗吒肃然起身,垂首道:“是……属下告退。”刚才不可一世的持国天王,此刻竟然谦卑得如被人呼来唤去的婢女。 她刚要退开,姬云裳冷冷道:“慢。” 多罗吒惶然抬头道:“大人……” 姬云裳道:“你似乎忘了走之前说过什么。” 多罗吒一愕,犹疑了片刻,惶然道:“属下曾说,若不能以读心之术取他性命,就提头来见。” 姬云裳道:“那现在呢?” 多罗吒原本苍白的脸上顿时毫无血色,道:“大人,刚才……” 姬云裳冷冷打断道:“我只问你现在该怎么做。” 多罗吒望着姬云裳,仿佛已没有了辩解的勇气,低声道:“属下知罪,只希望大人……” 姬云裳悠然道:“你若没有十成把握,就不要夸下海口,自大轻敌。话既然说了,就要做到。” 多罗吒咬了咬牙,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姬云裳也是不会放过她的了。 然而她还不想死。 第二十六章、袖底青锋日重光 多罗吒的身体突然一颤,就宛如一团浮于夜空中的鬼火,无声无息的飘了起来。与此同时,一道凌厉之极的劲气从她手中劈空而下,那张断弦琵琶竟被她当作暗器,直掷过来! 姬云裳看也不看,衣袖轻轻一拂,琵琶远远弹了出去。 突然,琵琶下闪出一道森森青光。瞬时就宛如雷霆暴怒,裹挟着一团硕大的气云,向姬云裳恶扑而来。 原来琵琶中还暗藏利剑。 剑光如蛟龙出匣,已在九天之上。而剑风,却宛如山岳崩摧,困兽哀鸣。 这一剑虽然不惊天动地,但也已不远。仅仅那宛如星云流转一般的剑光,就足以让人瞠目结舌、意乱神摇。 这一剑想必是她护身必杀之技,就算姬云裳,也一定没有见过。谁又能想到,以弦音成名的持国天居然还会用剑。而且她的的剑法,竟比毗琉璃还要高? 黑暗中,姬云裳轻轻冷笑了一声,这冷笑中,竟也带上了几分嘉许。 然而姬云裳的动作却没有丝毫改变,仍然是刚才那样轻一拂袖,没有多用一分力,也没有少用一分。 龙吟秋水,嗡嗡不绝。漫天剑光在黑夜中蓬然爆散,化为万亿尘埃,纷扬落地。 多罗吒根本没有来得及出声,身子便如断箭一般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她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柄青色长剑,胸口却已经没有了起伏。 而她全身居然看不到一点伤痕。 杨逸之的心更沉。多罗吒这一招若取向自己,他就未必就能接下来。姬云裳却只不过轻轻挥了挥衣袖! 他虽早料到姬云裳的武功已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但亲眼看到这一幕,仍忍不住耸然动容。 姬云裳从杨逸之身边缓缓穿过,她冰冷的衣角在石地上发出淅淅簌簌的轻响,身上黑色大氅几乎与夜色毫无分别。 她在多罗吒的尸体旁止住脚步,轻轻摇头道:“我并没有说一定要杀你,你为何总是这般沉不住气呢?”她叹息一声,俯身扣住多罗吒的手腕。她紧握的手一松,姬云裳已将剑拾了起来,缓缓回头。 火光沉浮,姬云裳全身笼罩在夜色之下,脸上却是一张铁青色的面具,上面没有任何雕饰。 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的眼波仿佛能穿透那层青铁,落到杨逸之身上。那种感觉说不上魅惑也说不上恐怖,却让人觉得在这双眼波凝注下,世上任何事物,都变得不值一顾。 如果说蜉蝣女王紫凝之的眼波如幽谷深海、往圣先哲,已洞悉了世间的生老病死,荣辱哀乐;那么这双眼睛不但洞悉了一切,还将一切掌握于己手。 任何人在这样一双眼睛面前,都只能感到无能为力,哪怕你爱她也好,恨她也好。 杨逸之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涌起淡淡的悲哀。他落入地宫以来,每一战都在生死边缘,而在死亡的磨砺之下,他获得的进益却比这十年所积还要多。就在见到姬云裳之前的那一刻他还坚信,自己虽然不一定能胜,却至少有和她一战的资格。 然而到了如今,他却只剩下深深的无能为力。 姬云裳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你不必难过,二十年来,你是第一个让我执剑之人。” 杨逸之默默看着她手中的长剑,道:“你要用她的剑?” 姬云裳淡淡道:“什么剑都是一样。何况二十年前,我的剑就已赠人。” 杨逸之摇头道:“你早就知道了多罗吒不忠于你,暗自藏剑于琵琶,你也早已算好要借我的手引她出来,然后再一招毙之?” 姬云裳摇头道:“那也未必。强者为尊,天下只有胜与不胜,没有忠与不忠之事。” 杨逸之道:“强者为尊……然而刚才我已经败了!我为多罗吒的伏魔弦音所惑,只是突然听到一声叹息,才惊觉还手。在下只想知道,这声叹息是否是前辈发出的?” 姬云裳冷冷一笑,却不回答。 杨逸之默然片刻,道:“我只想知道前辈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姬云裳淡淡道:“理由你已经听过。” 杨逸之道:“哦?” 姬云裳道:“毗琉璃已经告诉过你。” 杨逸之皱眉道:“莫非前辈也只因无法修炼梵天宝卷,却执意要看其中的武功?” 姬云裳淡然一瞥他,道:“你错了,里边的武功我都已知晓。只是要看在你手中能发挥几成。” 杨逸之沉默,良久道:“为什么是我?” 姬云裳注视着手中的长剑,缓缓道:“这部奇书在我手边放了整整十年。我虽不能修炼,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破解之法。只希望某日能有一位绝顶高手,用上面记载的武功与我一战。若尹痕波在世,我必约她决战雪峰,一试这所谓天神之卷,比姬某十年心血如何!”她的声音倨傲之极,震得石室回响不绝。 姬云裳的目光久久凝驻于剑上,眼波似也盈盈而动,良久才平息下来。她长叹一声,道:“只可惜旷代奇才,不世而出。尹痕波既不可复生,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好在世上还有一种人,就宛如这柄剑一样,本质所非绝佳,但偏偏能愈炼愈粹——你恰好就在其内。” 杨逸之皱眉道:“难道这四天王的性命,就仅仅是用来磨砺在下的么?” 姬云裳道:“若他们胜了,就是磨砺他们;若你胜了,则是在磨砺你。” 杨逸之摇头道:“但前辈心中希望胜出者,却是我!” 姬云裳笑而不语。 杨逸之道:“否则,你只要不出声警示,我必已死在多罗吒手上。” 姬云裳淡然道:“你的表现虽未能尽如我意,但也还勉强值得起那四条人命。” 杨逸之默然。 姬云裳一翻手腕,将横放胸前的长剑卓然立起,目光却依然没有离开刃锋,缓缓道:“梵天为创世之神、造物之主。其力量,在生而不在杀。所以,得其力量者,必须心存包容——既能包容善,也能包容恶,因为如果只有善而没有恶,世界已失其衡,不可能被创生,反之亦然。一阴一阳谓之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个和,就是平衡。你生平坎坷,性格优柔,进退两难,却反而更能领悟‘平衡’之意。因此,在这点上,你比卓王孙或者晏馨明更适宜修习这部宝卷。然而,这并不是主要的。” 杨逸之低头无语,似乎正在思考她所说的话。 姬云裳继而道:“金木水火,皆为构成这个世界的基础,但基础本非本源。万物本源,唯风与光,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杨逸之摇头。 姬云裳道:“因为五行之物,从本质上讲,皆是凝止、不变、永存的。唯风与光流动不息,化生千万。而创生之力正在于变化无定……佛家言‘如在如不在,如来如不来。’老子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也正是这个意思。” 杨逸之注目远处,若有所思。 “多年前,我曾对你讲过,世人皆以为,毁灭之力刹那间磅礴而来,不可抗拒,而创生之力却是缓慢滋生的过程,实则是对‘生’之误解。‘生’之一刹那前,不可谓之生,只是生的准备;而刹那之后,则已是生的结果。所以灭为刹那,生亦在于刹那。只是生的刹那并不在于撼天动地之力,而要在无尽变化之中把握,所以更加艰难,也更具韧性。生而化之,永无终止。无尽的刹那变化不息,绵绵相继,就是永恒,可惜你至今仍未能完全领悟。” 杨逸之听着她的话,心有所忆,已渐渐忘记了身在危险之中。恍惚之中,姬云裳仿佛持天练而舞的佛女,将十万繁华尽显于他面前。 姬云裳顿了顿,看了他一眼,悠然笑道:“你平生御敌,只在一招,不胜则死。这并非托大,而是你对这生之‘刹那’,有所感悟……尹痕波记录此卷,意在完成心愿,不在传诸后人,所以其间用语极为生涩难懂。你能独自领悟到这一步,已经难能可贵。” 姬云裳轻轻扣剑,道:“然而,你心中诸孽皆重,沉思于以往,执念于当前,而至无法精进。借风月而发力,并非倚于风月;心中有情,亦并非溺于情缘。枉你自负甚高,却连这些基本的道理也无法堪破。” 姬云裳摇头叹息一声,继而道:“毗琉璃一战,我本意是试你在倚仗已失的情况下,还能做些什么。然而你执迷不悟,只求光源,而不求诸己身。仅就实战而言,你出手之时毫无自信,剑上犹疑不定,否则一击必中,何至于受如此重伤。只可惜毗琉璃的执念竟然比你更重……所以你早已该死,之所以能活下来,只不过你的对手比你更该死。” 杨逸之犹豫片刻,道:“毗琉璃以身殉其道,也算得其所哉。” 姬云裳冷笑道:“力不能胜,何可言其道?尹痕波才旷天下,独立雪峰,代天地而立言,继往圣之绝学,此可谓之‘殉道’;至于毗琉璃这样的人,妄言武‘道’,不过徒做笑谈耳。” 杨逸之摇了摇头,却也想不出辩驳之语。隐隐之中,觉得姬云裳此言虽然对毗琉璃颇为残酷,但也不无道理。 姬云裳又道:“至于毗留博叉一战,你本在劣势,却急中生智,用一块石子将对手引入圈套。此举你一定暗中引为得意。然而,你只能发现我在地上布下的石子,却没有想到那种石子本来就是可以碰击出火花!” 杨逸之一怔。那种石子入手的感觉光滑而沉重,与周围粗巨的岩石绝不相同,根本不像散落的碎石。他当时心中也的确有一丝疑惑,但情急之下却没来得及细想。 姬云裳淡淡道:“本来,物为我用,无非为了结果,你既然胜了,怎样使用也无所谓。只是你本可以省下一点火折,然后找到可燃之物,支撑到下一关。” 杨逸之道:“我已经找过,毗留博叉全身决没有一缕可燃的材质。” 姬云裳冷笑道:“他身上没有,你自己呢?” 杨逸之愕然动容。 姬云裳缓缓道:“我计算过你当时所处到那间密室的距离,若你肯脱下身上的衣服制成火把,是正好能支撑到门口的。这样,你至少能看清门内是什么,而不必贸然走进去。” 杨逸之沉思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姬云裳冷冷道:“也许你此刻仍觉得不可接受。然而,为了所谓羞耻之心,放弃生存的希望,无疑是一种愚蠢。” 杨逸之道:“我想知道,若换做前辈你,真的会这么做么?” 姬云裳断然道:“当然。我之所以不会落于这个境地,是因为我有维护尊严的实力。当你无法保护自己不受羞辱的时候,要么甘愿死去,要么就得忍辱活下来,直到自己变强。” 杨逸之没有答话,姬云裳又道:“我安排你在石室静思七日,本是想让你明白一些东西。结果你虽有所悟,但对毗沙门一战中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注视着杨逸之,一字字道:“你本该立刻杀了他。” 杨逸之道:“然而……” 姬云裳打断道:“然而你自信已经看穿了他的心,以为他一败之下,心如死灰,必不会向你出手,是么?” 杨逸之无言。 姬云裳冷笑道:“你始终要记住,世界上有一种人,生来就是天生杀人的机器,决不能用自身的情感去揣测他们的想法,否则就是自寻思路。” 杨逸之心中一动,猛然抬头道:“既然他是杀人的机器,又怎会不趁机追杀,反而内疚自尽?难道……难道毗沙门并非自杀,而是死在你的手上?” 姬云裳冷冷道:“你不必知道!” 杨逸之叹了口气。 姬云裳又道:“我本以为,经过了这七天,你能看开很多事,然而多罗吒仍然轻而易举,引动你的爱别离之苦。看来让你抛开对风月的依赖容易,抛开心中魔障还要很长的时间。这曼荼罗之阵对你的历练之功,并非如我所愿。” 杨逸之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曼荼罗之阵?” 姬云裳道:“八苦谛。生老病死,你们都已在阵中四国里勘破。而后四种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盛,你却刚刚经历。” 杨逸之一怔,道:“这么说,曼陀罗在山脚下引发的求不得、爱别离之苦并非是真的了?” 姬云裳冷冷道:“只要你心有所执,这就是苦,无所谓真假。只是卓王孙等人经历的后四苦和你的并不相同。只因为,这曼荼罗大阵本为是你一人而开,其他人不过是陪衬。” 杨逸之道:“就是说,我刚才通过的四宫,才是曼荼罗阵后四苦的真正含义?” 姬云裳叹息道:“你总算明白了。只不过这四种苦谛,随缘而生,并不一定应在你或四天王身上。胜负的关键,就是能否勘破此苦。能破,则胜;不破,则死。所以,毗琉璃求而不得,毗留博叉怨嗔难解,都死在了你的剑下。而多罗吒的爱别离之苦,却是你不曾堪破的。” 杨逸之喃喃道:“求不得,怨嗔会,爱别离。那毗沙门……” 姬云裳道:“你被囚于石室中七日七夜,心魔来侵,万念俱起。而此时,毗沙门正在门外和你同时厉受五蕴盛之苦,只可惜,最终等不及的人是他……你能突破五蕴盛之苦,我本以为这柄剑是淬成了,却没想到,最后面对多罗吒诱发的爱别离之苦,你竟彻底败了!” 杨逸之心中一凛。 姬云裳缓缓注视着他,道:“你要记住,杨静和相思,是你一生的魔劫。这两段孽缘勘破之日,也就是你彻底觉悟之时。”她说到这里,轻轻拂剑,叹息了一声:“只可惜,你此生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她这轻轻一拂,那柄青色长剑就宛如得了甘霖的滋润,顿时焕发出一道夺目的光泽。她横剑而立,剑的华光映着她深不可测的眼波,宛如暗夜中的星河。 她轻轻道:“我说的这些,你可听懂?” 杨逸之注视着姬云裳,道:“非但听懂,而且句句可谓至理之言。” 姬云裳笑而不语。 杨逸之一字字道:“然而,你本不该向我讲这些,只是你已经说了,而我也已经听到了。” 姬云裳摇头道:“我只觉得自己说得还不够。” 杨逸之皱眉道:“不够?” 姬云裳道:“多说一点,你必然多长进一点。只是如今……”她轻轻叹息了一声,脸色突的一沉:“作为我的弟子,你已经是座下第一;而作为我的敌人,我很怀疑你是否能接住我三招!” 杨逸之的神情陡然坚毅起来,缓缓道:“既然怀疑,何妨一试。” 姬云裳微微一笑,轻轻将手中长剑往前一推。 杨逸之往后退了一步,右手五指,已轻拢于掌上。 姬云裳摇头笑道:“你不必紧张,我只是让你看这柄剑——此剑你已经见过。” 杨逸之道:“是。” 姬云裳道:“而我即将使用的春水剑法,想必你也见过多次。” 杨逸之一怔。到了姬云裳这种地步,可谓天下武学无不精通,具体用什么招式,其实已经无关紧要。然而他仍想不到,姬云裳最后竟然选择了春水剑法! 华音阁十二招春水剑法天下流传,几乎每一个江湖中人都曾听说过,也至少学过一种以上的破法。这些破法代代相传,当然看上去也很有道理。江湖上当然也有一些人将春水剑法学得不成样子,败在这些破法之下。 然而这十二剑一旦到了每一代华音阁主手中,就宛如突然有了秘魔般的力量。 能破解华音阁主施展出的春水剑法的人,从古到今,也不过几人。 姬云裳曾是华音阁上弦月主,她以春水剑法御敌,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叛出华音阁,最后却选择了以它对决梵天宝卷。 杨逸之忍不住道:“难道前辈所谓十年心血,破解梵天宝卷的剑法,仍是春水剑法?” 姬云裳淡淡一笑,道:“正是。只是招式虽一样,出自我手,则未必如卓王孙手中的春水剑法。何况,你应该记得这三剑的……” 她缓缓道:“你初入我门下,我便用三剑对你,开启了你的灵心。现在,我将用那同样的三剑。” 杨逸之沉默着,他似乎想起了很多的事情。多年前,密林之中,青坟之前,姬云裳对他出了三剑,即引导他成为第一流的高手,也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而如今,她手中光华流转的剑锋,带着的又是什么?是一如既往的授业之恩,还是冰冷无情的杀意? 杨逸之眼中神光动荡,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如此,请赐教。” 姬云裳并不急于出手,缓缓四顾周围,道:“我本在这间屋子里为你准备了四十九支火炬,不过现在看来你已用不着了。”她一瞥窗台上的油灯,轻轻抬起衣袖,道:“这最后一盏灯欲熄欲燃,悉听尊便。” 杨逸之摇了摇头,道:“不必。” 姬云裳悠然一笑道:“好。” 突然,她手中长剑一声龙吟,一朵光晕流转的七宝莲花就在她手中缓缓盛开,绽放出绝代风华。 第二十七章、风月三生知何在 剑为重逢,剑法亦是旧知。 而剑上传来的感觉,却是杨逸之从未经历过的。 黑裳如云,人亦如云。姬云裳所取的姿势极为随意,仿佛并不是在御敌,而只是在拈花微笑,却已胜向所言。 剑刃微颤,就仿佛承受了夜之雨露的粉蕊,悄然绽放。但一发之间,便形成了花之海洋。碧潮赤浪怒卷,毫无朕兆之间,花狂叶舞,轰轰发发而成为赤碧之流,卷舒浩瀚而起! 姬云裳却仍然如一朵遮天之云,顺流鼓舞,凌驾于这仿佛恣肆于一切之上的怒流,轰然冲了下来。 恒河沙数,便在这一瞬间,卷涵了整个世界,随着这一剑的搅动,尽数化为剑光中每一个花瓣浪朵样的颤抖,在姬云裳真气摧动中,漫漫然浸过整个空无而荒凉的大地,向着杨逸之侵蚀而来。 锦浪千重,杨逸之凝注着剑尖,光华氤氲流转,如龙游其中,啸腾九垓。杨逸之竟觉得自己宛如置身苍茫溟海之中,在不可抗拒的波动之下,渐渐沉没其间。 他忍不住将目光挪开。 那剑光却随之陡然一盛,碧荧荧的寒光犹如波涛一般满过整个地宫,然后如洪波倒泻、天河倾流一般,向着杨逸之暴溅而下! 几年过去了,重临这一剑的威严,杨逸之仍不由自主地感受到这剑势的无上天威。刚刚一抬手,大力便铺天盖地而来,休说抵抗,就连多承受一刻也是万万不能。他只觉得自己全身骨骼似乎都在颤抖,血液如沸水般汩汩奔涌,整个人似乎立刻都要碎为尘芥! 时空宛如在瞬间被撕为无数碎块,杨逸之突地一声暴喝,双手交叉胸前,用尽全身力气,往下一压。一道青白之光从他腕底升腾而起,还未成形,就已被打碎,如流星一般散了一地,而他所能作的仅仅是勉强将脸侧开。 一瞥间,他看到了窗台上那盏微弱的油灯。石室内每一分气息似乎都已被抽空,沉沉压力让巨石垒成的四壁都止不住悉簌爆裂,震颤不止。而那盏油灯就在窗台上静静燃烧,似乎那扇窗,就是这种力道的分野。 窗外是一片寂静黑暗。不可知其所往,亦不可知其所来。 杨逸之突然撤手,那道巨力顿时恶扑而至,他的身体就宛如狂风中一片落叶,轻扬而起,向窗外飘落过去。 就算窗外是悬崖深谷,杨逸之也不得不跳! 姬云裳猛一收剑,那宛如诸天末劫般的力量瞬时消失,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杨逸之的身形究竟快了一步,已到石窗之外。 窗外真的是一个谷,幸好并不太深。 杨逸之落地之后,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宛如碎裂般的剧痛,但终究还能勉强站起来。 四周寂寂无声,沉沦在完全的黑暗中。 杨逸之扶着石壁,胸口剧烈起伏着,伤口里每一条血管都似乎又被震破,半边身子都已染红。 然而他已来不及想这些,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抛开一切杂念,返照空明,重新体悟虚无之剑的奥义。 只是他心中已不再虚无,又怎么能运起这虚无之剑? 姬云裳默默站在窗前,她的身形在谷底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却似乎并不急着追击。 良久,一直等到杨逸之的喘息已平。姬云裳才缓缓举剑,道:“第二剑。” 她话音一落,只见那道阴影宛如一只黑色巨蝶,展开无边无际的双翼,向杨逸之缓缓扑了过来。 这一次,暗夜中根本没有一丝剑光。然而杨逸之知道,这不是无剑,而是长剑已和她的身体融而为一,进而又融入这黑夜中去。 剑势无声无息,绝不同于第一招那样带着天地改易之威。但它的力量越来越沉,也越来越缓慢,就如夜幕一般,沉沉降临;如日月运行、四时变化,隐隐然竟带着种永恒的味道,直贯入宇宙的最根本之源。 杨逸之静气凝神,反鉴空明,只觉得她每一举,每一动都无比清楚,似乎能被拆分为无数片断,每一段看上去都平淡无奇,但连起来却如行云流水,自然到无法抗拒。 剑气,宛如温柔而又无比强大的夜色,将一切沉沉包裹,万物在这种包裹下,唯一可作的,就是静静安眠。那一瞬间,连周围的时空,仿佛都为这一剑颠倒,回归于远古洪荒般的宁静。 然而杨逸之却还不能沉睡!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沉到极静处的压力。 那是一种碾碎所有希冀的重压,宛如巨蟒一般匍匐而来,将杨逸之紧紧捆住。 这蟒仿佛吞噬天地的狂龙,他已无从挣脱。 杨逸之也没有挣脱。他只是深深吸了口气,静静地看着那夜色般的剑光袭来。 这剑光所取之处仿佛并不是他,这个狼狈到不堪的人也仿佛不是他。他是天地间的过客,漠然注视着宇宙间偶尔飘落的一颗尘埃。 他已注视了千万年,也将继续注视下去。 剑气瞬时已至眼前。杨逸之猛然睁眼,目光正好与姬云裳的眼波相对,他的目中暴射出一道悍然精光,紧紧吸附在姬云裳的双睛中! 无边的杀气,也就从他的瞳仁中怒放而出,宛如太阳轰然炸开,怒流潮卷,刹那间形成一股狂放的力量,倏然全然贯入了姬云裳的眼睛中! 风月之剑,本是借助光的力量,但姬云裳决想不到,杨逸之借的不是烛光、星光,而是用眼中的神光! 瞳中之华,宛如日月! 这目光,悲怆而又傲岸,驯雅而又狂放,正是最真实的杨逸之,也是最不真实的杨逸之!他所受的所有压抑,他不能对任何人诉说的痛楚,全都在这目光中淋漓尽致地宣泄了出来,或许,这正是他最强悍的力量! 以姬云裳之能,也忍不住心神微乱,剑光沉了一沉,而在此时,杨逸之的手动了。 一动如剑,剑气如虹,虹飞惊天,天裂! 好强一剑! 这一剑,也许,杨逸之击向的不是姬云裳,而是自己。是那个躲在心灵的最暗处,不敢先天下的自己! 一击出手,他的心中忽然有了种快意,风月之剑,也随之怒发激啸,剑气一强、再强! 尖锐的风声暴呼而出,整个梵天地宫仿佛被这堪称世上最强的两道剑光震动,闷哑地轰鸣了起来。 姬云裳目光一错,瞬间便恢复了冰冷,她的剑,也冰冷宛如天上的星辰,丝毫不受人间感情的影响。她本就是天上之人,非人力可败! 两剑交击,宛如天霜鸣于秋柱,长吟不绝。 杨逸之的身体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却被姬云裳的这一剑横击,湔血飞退。他脚下的碎石噼啪作响,火光乱溅,照射出他那袭鲜血浸透的褴褛衣衫,以及地上两道长长的血印。而他的生命之火,却在这至柔至韧的劲力消磨下,渐渐黯淡。 突然他身体一震,止住了后退之势。 山崖上一块巨石斜出,将他的身体挡住。 杨逸之双手撑住巨石,微一鼓息,那道追随而来的劲力就宛如潮水一般,悄然透体而过。 杨逸之只感到一阵微寒,仿佛晨风拂过,刹那间已了无踪迹。 他静静地靠在巨石上,一动不动。和多年前一样,他深知自己的五脏六腑,全身经脉都没有受到一点伤害,然而全身却宛如每一寸肌肉、骨骼、甚至神经都粉碎了一般,再无分毫力量,甚至连痛觉都已失去。 他依旧没能招架住这一剑,因为他如今的风月之剑,还是无法克制住姬云裳的剑气。 人间风月,又如何胜得过天人魔神? 下一剑,无论姬云裳如何施展,他都已无法躲避。而他自己的那一剑,却是永远都没有机会使出了。 他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怆然,姬云裳说的果然不错,无论如何,自己仍不可能在她手上走过第三招;而如果当时他真的与卓王孙、小晏联手呢?他当时自负四成胜算,其实,他们只怕一成的胜算都没有。 这时候,他听到姬云裳冰冷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第三剑。” 无论这第三剑是如何的妙绝天下,杨逸之也不想再看了。 剑气袭来,他用尽平生所学,以及仅存的力量,也不过是微微侧了侧头。 龙吟之声冲天而起,姬云裳这一剑已深深刺入了他脸侧的巨石之中。 杨逸之双目微阖,已无力再躲。 但杨逸之的心中却忽然掠过以前的种种时光。 那时他一剑在手,天下英雄折腰,他的萧然出尘之姿,也不知让多少江湖儿女热血沸腾。 但现在回想起来,却是可笑到可怕的程度! 铿然声响中,姬云裳也不拔剑,径直拉动着已没入石中的长剑,向杨逸之脸上斜劈而去。 金石碰撞,擦出无数乱溅的火花。 杨逸之只觉脸上一阵刺痛。刃锋虽在一寸开外,但灼热的剑气已划伤了他的脸,而流出的鲜血竟似乎也是滚烫的。 热血流过他的眉头,他下意识的眨了眨眼。恰好就在此刻,一粒微小的火花宛如从某个不可知的地方飘摇而来,轻轻落在他的眉睫之上。 杨逸之心却如破了个洞。 光华只微微一点,稍纵即逝。但就在那飘落的一瞬间,却似乎猛地一亮,仿佛它就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光源,烛照着万物众生,有情世间。 杨逸之讶然发现,自己身子所倚处不是一块巨石,而是一尊巨大的石像。 石像宏伟庄严,趺跌而坐,四面四臂,一手结印,另外三手各持宝剑、拂尘、念珠,正是大梵天的法相! 梵天殿内并无神像,神像本在地宫之中,而他现在所处,必然就是这座地宫的核心。 梵天四面之中,有一面微微垂首,似在替世人思索一切烦恼,又似在怜顾一切有情。而杨逸之这一抬头,却正对着神明那双详蔼的眼睛。 杨逸之一怔。他愕然发现,梵天的眸子竟然是外黑内白的。于是,他忍不住再看了一眼,这一看,竟忍不住痴了。就连姬云裳的长剑裂石而来,他也浑然无觉。 那双眸子本来并无光泽,这时却从眸子的深处化开一道光圈。这圆圈看去虽然不大,但中间光影错乱,越是看的久了,就越觉其无边无际,浩瀚深沉。一点点微茫的白光从中透出,渐渐光点闪烁,占满了整个光圈。 这光,看上去竟然是极暗的,就宛如被天孙裁下的一道夜幕,虽然有光,却还是夜。 旁边的黑暗,却显得无比耀眼,宛如其中正有无尽的大光明就要破之而出。 光明本就孕育于黑暗中,而新的黑暗亦诞生于光明。 无际的光与暗就在梵天的双眸中交错不定,如在如不在,如来如不来。最终生出天地元一,然后一生二,二生三,芸芸众生,恒河沙数,生生不息。 这就是梵天的力量。 更让杨逸之骇然的是,这光明与黑暗发自梵天神像眸子中,彼此纠结缠绕,化为有形无质的实体,在地宫中不断延伸,最后竟宛如绽开了一对半黑半白的虚无之翼,徐徐张护在姬云裳身旁,随着她的举动而起伏、震颤。那光暗之翼在空中飘摇飞舞着,点点白或者黑的微光落下,充斥在姬云裳的剑光中,于是这剑光就有了干霄裂云的大气势,连苍天都可以斩落。 但这气势却有种莫名的诡异,躲在这光与暗的背后。这本是杨逸之从来未曾发现的,甚至姬云裳本人也浑然无觉! 杨逸之眉头皱起,他整个人仿佛都被深深的忧虑占据,然而他忧虑的却不是自己身处的险境,而是姬云裳身后这一对怪异的光暗之羽翼! 光与暗,出自梵天神像,最后却笼罩在姬云裳身后;它似乎渗透在姬云裳的一举一动中,给了她无敌的力量。但它已渗的太透,也在一寸寸悄然蚕食她的灵魂——它们到底是什么? 炽热的剑锋已贴上了杨逸之的脸,邃密的剑气在他的躯体上震响着,寻逐着每一分罅隙,要将他分裂成碎片。但杨逸之却浑然不觉,他的心神全都锁定在这对光翼上,探询着这曼荼罗阵中,最终极的秘密。 光翼的源头,便是梵天那巨大的眼眸,黑白轮转交替,仿佛明月与黑夜的深眸。光与暗……生与死……霍然之间,他的迷茫仿佛被硬生生地撕裂开,进而灌注入无穷无尽的念意。他的心中突然一动,有什么东西破茧而出,将阴霾一扫而光,巨大的惊喜灌满他全身! 杨逸之不知不觉中一笑。 他的笑容在黯淡的光线中显得惝恍而迷离,仿佛见到最后天国之光辉的殉道者,但这笑容中又有种坚定无比的力量,使它穿透万千锋芒,湛然绽放在姬云裳的面前。 姬云裳忍不住心神一动,她久已不起波澜的心腑竟然莫名地烦躁了起来。心神激荡之下,手中宝剑也嗡嗡震响,倏然停在杨逸之面前。 姬云裳猝然住手,冷笑道:“你笑什么?” 杨逸之注目远方,似乎从浓浓的黑暗中看出了宇宙化生般的变化。他淡淡道:“师父,你败了!” 姬云裳一掣手,剑已回到袖中。她冷笑道:“哦?” 杨逸之道:“我叫你这声师父,不仅是感激你多年授艺之恩,而是谢你助我领会了梵天宝卷的真正奥义。” 姬云裳冷冷道:“这么说来,你已经练成梵天宝卷了?那为何不施展出来?” 杨逸之摇头道:“我虽然领悟了梵天奥义,但是以我现在的身体,却施展不出来。” 姬云裳冷笑道:“那又有什么值得欣喜的?” 杨逸之看着她,眼中流出难以言说的感情,一字字道:“我为领悟了梵天宝卷而欣喜,却并不在乎能否得无限的力量,而是因为领悟梵天宝卷后的我,能看明白一件事你未曾明白的事。” 姬云裳脸色一沉,曼荼罗阵中之事,无不出自她的掌握,难道还有什么是她自己也未曾发现的么?她微微冷笑道:“什么事?” 杨逸之注目着姬云裳,缓缓道:“明白了如何救你。” 姬云裳不禁失笑:“救我?” 杨逸之的眼中透出一阵悲悯之情,这让他看上去竟和那尊庞大无匹的石像有种冥冥的相似:“师父,你或许还不知道,你已经化身作曼陀罗八苦中的最后一苦:五蕴盛,陷入阵中了!” 姬云裳冷笑:“我是曼荼罗阵的主人,怎么可能反被它陷住!” 杨逸之摇头道:“毗沙门与吡琉璃等人差相仿佛,而五蕴盛却为万苦集合,岂是他能胜任?我既然未能勘透爱别离之苦,又何能勘透五蕴盛?这最后的万苦之和,除了亲自操弄曼荼罗阵的您,还有谁能担当?” 姬云裳微微冷笑,并不回答。 他叹息道:“曼荼罗阵杀气太重,侵蚀主人,最终人阵合一,万劫不复。而本是绝无方法可破之阵,又终因您太执着于强力,自身也堕于苦谛之中,因而就有了必败的缺点。” 姬云裳冷冷问道:“是什么?”她心中不知为何,觉得烦恶无比。她也从未听说过曼荼罗阵尚有缺点! 杨逸之的目光缓缓抬起:“就是这创世之主——梵天!”他目光注处,巨大石像的眼中依旧是光暗相生,却没有丝毫为自己辩解之意。 “曼荼罗阵守护的梵天,也正是毁灭此阵的机缘。这本就暗示了一件事,凡主持此阵运转之人,最终必当为此阵吞没,他体内所有力量,都将成为维持曼荼罗阵下一次启动的源泉。” 姬云裳缓缓变色。 杨逸之勉强抬手,指了指她身后那对虚无之翼:“这对光暗之翼,从梵天眼中流出,最终垂照在你的身上,这就是你和曼荼罗阵无法割断的联系。曼荼罗大阵,上古神术,万世流传,表面上增强了阵主的力量,让你当今天下再无匹敌,其实却也在不断攫取你的心血,维持它的运转。你如今已化身为八苦谛之最后一谛,若再不醒悟,将和其他芸芸众生一样,永堕幻境,再无解脱!” 姬云裳不再说话,她看不到那双羽翼,但却忍不住开始相信杨逸之的话,因为她的心意从未如此烦乱过。一时间,数十年往事一幕幕从她脑海中飞旋而过,其间所历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之念纷至沓来,让她本来严如冰山的心神,也撼动不止。 作为阵主,她当然知道此时唯一的方法,就是毁掉整个曼荼罗阵。但她绝不允许这样,因为二十年来,曼荼罗阵已经成为是她的身体,她的生命! 姬云裳一声清啸,满天流光之中,她的剑再度破空而出。 这一剑,已然灌注了她全部的修为,才一出手,便如流星下坠,光华满室。就算杨逸之真的炼成了梵天宝卷,姬云裳也有足够的信心瞬时将他击杀! 她这一剑取的是杨逸之的心脏,她并不想让他死得太痛苦。 剑若惊鸿,一瞥即至! 杨逸之却没躲闪,连脸上淡淡的笑容也未减退。他的笑容中浸渍着些许伤感,通达后的洞明,然后便是浓到化不开的悲悯。 神衹有情。 佛有情,故微笑;菩萨有情,故白衣;梵天有情,故创世。 佛有情,故魔王顿首;菩萨有情,故狮象来归;梵天有情,故万物诞生。 创生的力量,岂非正是有情二字? 这便是他对梵天宝卷的领悟。 这一瞬间,他手中的有情风月,也化为一道无坚不摧的剑芒,脱手而出! 第二十八章、弹铗归去暮色长 光暗明灭,变化无定。 姬云裳的长剑携着开天辟地般的力量,扫空一切阻碍,瞬息触上了杨逸之血迹斑驳的衣衫。 然而,她骇然发觉,杨逸之劈出的那一剑,针对的并不是她,而是自己身后那尊巨大的梵天神像! 姬云裳心中一惊,欲要收剑。然而,这全力而出的一击已浑然不是人间的力量,强如她也无法收发自如!她尽力回撤,也不过让这冰冷的剑锋稍微沉开了数寸! 乱血横空,长剑从杨逸之肋下透体而过! 而杨逸之手中的有情剑气,也已洞穿了身后的梵天石像。 大地震颤,万籁和鸣。 这参透了天地奥义的风月剑气,带着催生万物的磅礴生机,带着天神创世的无尽慈悲,是如此的美丽、慈柔却又不可抗拒,没有谁能阻挡这一剑绽放,就连梵天法像也不例外! 轰然一声巨响,石像裂开无数细纹,却没有坍塌而下,而是仿如一堆碎屑凝聚成的虚像,在寂静无风的地宫中,勉强保持着原来的姿态。 然而,杨逸之最后的力量也仿佛被这一剑消耗怠尽,他面色苍白如纸,身子摇晃了几下,向尘埃中深深跪了下去。 姬云裳不由自主的抛开手中的长剑,将他扶住。青郁而狰狞的面具后,她止水一般的眼波也兴起了点点涟漪:“你……” 杨逸之没有抬头,反手缓缓将肋下的长剑拔出。剑锋刮削着骨骼,发出极为森寒的钝响,他的身体也因剧烈的痛楚而颤抖。然而他的眼中却看不见一丝痛苦,有的只是淡淡的欣然:“师父,多年前,你在青坟前传我三剑,为我开启了一个全新的剑道之境;之后,曼荼罗地宫数度磨练,让我抛开对风月的倚赖;如今这三剑,逼我领悟了梵天宝卷最后的奥义……授业之恩,弟子从来没有忘怀过……”他胸前起伏,一时说不下去,姬云裳只是默默看着他,并不说话。 他喘息了良久,才继续道:“然而,师父生杀予夺,无所不能,我本以为永远不会有报恩的机会……”他半面浴血的脸上透出笑意:“而今,能为师父斩断这曼荼罗阵的羁绊,报答再造之恩,也解开了我多年的一个心结……曼荼罗阵羁绊已去,师父当如天外之人,俗世再无能望项背者……”他说着,终于将长剑从体内拔出,和着满手鲜血,轻轻递到姬云裳面前,而他的声音却突然一梗,再也说不下去。 姬云裳没有去接那柄沾满鲜血的长剑,寂静的黑暗中,她的气息第一次有了波动,片刻才平复下来,她冷冷道:“我是为了杀你罢了,你不必感激我。” 面具下,她嘴角徐徐浮起一个凄凉的笑意:“我没有弟子,一个也没有。” 多年前,曾有两个中原少年来到曼荼罗密林,向她求艺。她给杨逸之重重磨练,却对另一人多方照顾,悉心教授,然而,杨逸之后来盗梵天宝卷,叛教逃走,而另一个人,却对她最亲的人,作出了不可原谅的错事。 从此之后,她再也不相信,世间有师徒的情分。 她宁愿索居在丛林密莽中,隔绝天日,在地底神殿中陪伴这巍峨的石像。与神佛同在的,是她横绝一世的力量,也是她无人可知的寂寞。 如若不是这寂寞,她又怎会被曼荼罗法阵羁绊? 杨逸之望着她,似乎明白她的心思,低声道:“师父本是神仙中人,又何苦久久挂怀于前尘?”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道:“何况世宁他……” “住口!”姬云裳厉声喝道,整个大殿似乎都为她这一喝而瑟瑟颤抖。 姬云裳目光又已变得冰冷,一字字道:“再提他的名字,我立刻杀了你!” 杨逸之看着她,目光中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深深的悲悯。 原来,情缘真是每个人都无法勘破的苦,就连师父这样超卓一世的人也一样。 四下寂然,尘埃飞扬,一切奔涌冲突之力都已凝滞,空旷的大殿中,只有师徒两人隔着一道狰狞的面具,默默相对。 突然,一块白色的碎石仿佛受了她这一喝的震动,轻轻跌落下来。两人周围的时空,宛如平静的湖波,被击起一道细小的涟漪,却瞬间蔓延开去,无处不在。 杨逸之还在诧异,姬云裳已皱眉道:“不好。”她豁然抬头,向杨逸之身后的石像看去。 石像身上的裂纹悉簌颤抖,缓缓延伸开去,蔓延到整个地宫。梵天石像、地宫穹顶、四壁石柱都开始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轰然坍塌! 姬云裳望着四周不住震颤的岩石,对杨逸之冷冷道:“你斩断了我与曼荼罗阵的因缘,也导致曼荼罗法阵运转的紊乱。整个曼荼罗阵,马上就要崩塌,方圆数里,尽归尘土。” 杨逸之一怔。 姬云裳眼波更冷,突然抄起那柄浴血的长剑,向那尊欲塌未塌的神像迎了过去。 杨逸之忽然明白,她是要用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曼荼罗大阵的反噬!他不禁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她,但他才一动,已被姬云裳一掌击在肩头,整个人飞,跌到地宫一角的帷幔中。 杨逸之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全身的筋脉却宛如断裂一般,完全不能聚力。 山峦崩裂的巨响隆隆不绝,碎石乱飞,光明与黑暗的纽带仿佛被完全斩断,破碎的交织在一起,发出惨烈的嘶吼,一切都仿佛沦入创世前的混沌中去! 只有姬云裳身上仿佛散发着丝丝的光芒。 她站立在这扭曲的光暗之前,天地之威在她面前肆虐着,她深深知道,这一切,绝非人力可能抗衡,但她却了无畏惧。 我已卓出尘外,天地之威又若何? 她的身形宛如一片墨云一般飞起,长剑挽出万朵剑华,如祥云璎珞般环绕在她身旁,墨黑的云裳绽放如花,只听她朗声徐吟道:“日月虚藏,天撄地成,住!”贯彻天地的剑光与纷飞的玄裳合而为一,向那正在坍塌的石像上撞去! 轰然一声巨响,一道极亮的光柱洞穿黑暗,仿佛要将这亘古已然的黑夜完全驱散! 杨逸之禁不住闭上了双眼。 耳畔嘶啸之声连连不绝,整个大地都在不住颤动。世界仿佛在这一刻,灭绝了又重生,再灭绝,再重生……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切聚集的力量都在消解,万物众生都臣服在这光芒的威严中,缓缓消散,如春潭冰释。 光线洞悉着四周,大殿的穹顶竟已被穿开一个大洞。 夺目的阳光投照而下,这座地宫大殿竟然比曼荼罗山上的神殿还要恢弘壮丽。每一面石壁上都精心雕刻着梵天本生故事和梵文典籍。 只是那座十丈高的梵天神像,却已化为灰飞烟灭。 姬云裳静静的站在倒塌的石像碎屑中,她手中的长剑深深刺入脚下残缺的莲花石座,人和剑都被一道夺目的光柱笼罩,让人分不清那到底是透入地宫的阳光,还是她剑上的光华。 光柱直透穹顶,宛如定海的神针,支撑起就要坍塌的大殿。 她就隔着那道光柱,默默注视着杨逸之,眼神中竟然有一种清空微漠的笑意。 良久,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叹息道:“曼荼罗阵……曼荼罗阵……终究还是破了!”这叹息有些凄伤,也有些欣然。然后,她再也站立不住,倒了下去。 紫尘飞扬,她的双手支撑着地面,一低头,那青铁面具从中间裂开,锵然落地。阳光洋洋洒洒,落了她满身。 杨逸之投向她的目光不由一怔。 他也曾听卓王孙提起过,姬云裳的美貌曾名动江湖,据说任何人一见之下,都会终身难忘。 杨逸之当时根本没有认真去想这句话的意思。然而现在,他亲眼见到了她,却还是无法想象这句话的意思。 美丽、端庄、妖艳、绝代风华,这些本为形容女子美貌的终焉之词,放到眼前这个人身上,都无疑显得苍白而矫情。她的容貌的确不应该用这些俗语来形容。 也许,在世人的印象中,以为没有女人可以真正完美的和“坚韧”、“强大”“决断”这样的词结合,如果有,那这个女人也必定是个和男人一样的女人。然而若当你看到姬云裳的时候,就会知道自己错了,这些词语,本来就是属于女子的,虽然不只属于她们。 她的脸色极度冷清,然而并不苍白,却透着一种特殊的力量。这种力量柔韧而不激烈,威严而不嗜杀,并不让你瞬时感到颤栗慑服般的压力,却分明有一种天上地下,惟我独尊的傲气。她之所以不让你恐惧,是因为这天下的万物本来就是她的,已不需要证明,不需要压服;之所以不嗜杀,是因为生杀予夺,已在她手中定为规则,平稳运转不休。 就算如今,她那令天地震慑的力量已经耗尽,这种感觉也没有丝毫减弱。 杨逸之隔着夺目的光华,默默凝望着她,心中涌起深深的愧疚。 自从落入梵天地宫以来,是姬云裳一步步几乎残忍的磨练,让他最终领悟了梵天宝卷,得以看出姬云裳和曼荼罗阵的纽带。他本以为,这是自己唯一报答恩师授业之恩的机会,没想到,纽带的斩断竟然引起了整个曼荼罗阵的坍塌,一发不可收拾。 而那一刻,姬云裳独自面对疯狂反噬的曼荼罗阵,用自己横绝一世的力量,支撑住了整个地宫,却将他一掌击开,脱离了大殿力量的核心。 她虽然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是他的弟子,但她却一次次救了他,一次次给他磨练,传他最上乘的剑意,还有…… 还有,作为绝顶高手的风仪、傲骨、责任、担当…… “你的本质本非绝佳,却偏偏能越炼越粹。” 六年,六剑,粹炼出一个参透了梵天宝卷的绝顶高手。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不过数日,但他这一生的师缘,都被粹炼在这六剑之中! 杨逸之心中一恸,忍不住要冲上去,接过那柄沾染了两人鲜血的长剑,替她分担这万钧之重,然而姬云裳却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这时,殿顶的空洞里沙沙乱响,一些碎屑纷扬而下。上面竟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杨盟主!” 杨逸之猛一抬头,看到的竟然是小晏和千利紫石。 他们在地宫外,等了他七天七夜。 杨逸之还没来得及说话,姬云裳却缓缓道:“过来。”虽然她此刻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然而她的话,竟然还是一如以往,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这话竟然是对小晏说的。 千利紫石犹豫道:“少主人……” 小晏轻轻摇了摇头,衣带缓招,已到了地宫之中。 姬云裳又道:“到我面前来。” 小晏走了过去。 姬云裳缓缓抬头,如今她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似乎极为艰难,当她抬头时,额边碎发已被冷汗沾湿。 小晏轻轻伸手扶住她,试图用内力帮她缓解痛苦。 姬云裳一拂袖,将他推开。虽然小晏并没有运气抵抗,这一拂袖之力,已足以让姬云裳痛彻骨髓,然而她的神情仍没有丝毫变化。 姬云裳轻轻咳嗽了两声,抬头凝视着小晏良久,轻轻摇头叹道:“你长得并不像你的母亲。”这一声轻叹,竟带着前尘旧梦,杳不可追之感。 小晏一怔,道:“前辈曾见过我母亲?曼陀罗当日那一招,是否为前辈所传?” 姬云裳微微笑道:“那一年,我在曼荼罗山初见清湄的时候,她手中正握着一支水莲,在湖边冥思这一招的变化。我当时从树林中走出来,指出她此招中十三处纰漏,她不信,于是我们以莲为剑,在湖面上对决了两千七百多招,最后两人都精疲力尽,落入水中。可笑的是,她居然不会水……当我跌跌撞撞的将她拖到岸边的时候,她猛地坐起来,挥剑斩落了我的一束头发,然后也割发为誓,约定此后的每一年,都要相约湖上这么比试一次,直到两人白发苍苍,连剑也握不住了为止。”姬云裳的双眸中,竟然也注满了盈盈的笑意,似乎还和当年一样。 清湄,想必就是小晏母亲的闺名。 小晏怔了片刻,道:“如此说来,前辈是我母亲的挚交?” 姬云裳将目光投向远天,微笑道:“本来我以为,我们可以找一处幽静之处,习剑对月,展卷燃香,终此一生。没想到有一天她却不告而别。” 小晏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姬云裳看了他一眼,叹道:“为了你。” 小晏道:“我?” 姬云裳脸上的笑意渐渐冷却,道:“传说中,转轮圣王降世有三十二种预兆,只有一切吻合,他才会诞于世间。而普天之下,能完整预言这三十二种预言的人,只有三个。” 小晏似乎明白了什么,道:“你是说……” 姬云裳点头道:“这三个人,就是传说中西王母的三只青鸟:日曜、月阙、星涟。只有她们才拥有洞悉未来的秘魔之力。这三只青鸟所居住的地方,都是常人无法靠近的。而那第一只日曜,也正是曼荼罗教天、阴、欲、死四魔中的天魔。” 小晏愕然道:“天魔?” 天魔,曼荼罗教四大魔尊之一,与曼陀罗、兰葩、姬云裳并称,而排位甚至还要在姬云裳之上。 姬云裳缓缓点头,道:“其实你母亲当年来曼荼罗山的目的,正是为日曜而来。” 小晏道:“难道……”他摇了摇头,再也不敢想下去,因为他实在无法接受姬云裳至今仍无比怀念的那个邂逅,竟是母亲故意安排的。 姬云裳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有很多事情是你不明白的。你母亲最初的确是为了利用我帮她找到日曜,但最后却不是了。所以,我从来没有责怪过她,你当然也不必。”她顿了顿,又叹息道:“只可惜我却告诉她,日曜居住在乐胜伦宫的第五道圣泉之中。” 小晏讶然道:“第五道?” 岗仁波吉峰为三教共同供奉的神山。山上有四道圣泉,分别为狮泉、象泉、马泉、孔雀泉,每一道都流入一个佛法之国,成为灌溉十方、抚育万众的河流。其中流入印度的发源为恒河;流入中国的,则为长江。 然而,居然还有第五道。 姬云裳点头道:“第五道圣泉只存在于传说,根据典籍记载,一万年前已在天战中被冰雪封印。除非湿婆亲挽神弓,一箭洞穿,其他任何力量都无法打开。这个传说实在太虚无飘渺,而且岗仁波吉峰上危险重重,绝非人力能够抗拒,所以我力阻她不要前去。” 姬云裳说道这里,脸上闪过一丝苦涩的微笑:“或许我当初不应该如此理智,而是陪她登上雪山之顶,寻找这第五道圣泉……永生永世都无法找到又如何?”她自嘲的一笑,又摇头叹道:“只可惜我当年太年轻,太年轻!” “……于是,她就只剩下两个选择,去寻找伊式神宫内,寄居在八咫神镜中的恶灵月阙;或者是潜入华音阁,盗取青鸟岛上的人鱼星涟。她最终选择了第一个……” 小晏的脸色渐渐沉重:“你是说我母亲嫁给父皇的唯一目的,就是能够接近恶灵月阙?” 姬云裳道:“本来伊式神宫是日本皇室重地,除了天皇本人,任何人不能进入。但是这一个规矩,对于清湄而言实在构不成什么障碍。” 小晏摇了摇头,在他心目中,母亲是他平生所见的最温柔、善良、美丽的人。虽然有时也有些严厉,但却连一草一木都不忍伤害。而母亲的身世似乎又是如此悲伤,流落异国,嫁入宫庭,又遭众妃嫔嫉妒;为了生下自己,受尽艰辛……虽然他也曾疑惑过为什么母亲又是幽冥岛岛主,而那几可冠绝天下的武功又从何而来,但是他一直都没有,或者说不敢、不忍怀疑过母亲的身份,以及这种种经历的真实性。 然而姬云裳口中的那个清湄,竟然完全与自己的母亲判若两人。他忍不住看了姬云裳一眼,姬云裳此刻也在看他。她对他淡淡一笑,道:“清湄终于来到八咫镜前,见到了月阙。月阙答应用自己的生命向上天交换这个关于转轮圣王的预言,但是却提出了一个条件——转轮圣王也就是她唯一的儿子出生后,就在他身上种上血咒。这个血咒存在一天,这个婴儿就必须靠饮食人类的鲜血来维续生命,直到他将自己流着青鸟魔血的身体带到另外两只青鸟面前,并将那两人心中之血饮尽。这既是解除血咒的唯一方法,却也是召唤出西王母的唯一方法……其实,由于青鸟散落人间太久,她们的力量已经极弱,甚至只能寄身在神泉、宝镜、血池等极为特殊之处,因此可以说再也没有了重逢的可能。她们必须趁自己的力量完全消失之前,寻找到两个使者,把自己的血带到第三处。这样,三种魔血才有汇聚的可能,而西王母也才能重新凝形出世。你,正是这两个使者之一。” 小晏猝然合目,他虽然努力控制着自己,但身体已止不住颤抖:“这不是真的!母亲绝不会为了这个目的,宁愿让她唯一的儿子种上如此残忍的血咒,一生都要过着这种不人不鬼的生活!” 姬云裳微微苦笑道:“我真的宁愿我是骗你的,就如西王母的出世,或许也不过是三只青鸟编造的传说……其实,你不应该怨恨自己的母亲,你可知道,她得知转轮圣王降世的三十二种预兆之后,又花了多少心血,才让这三十二种预兆一一应现在自己身上?让你,也就是这一世的转轮圣王终于成了她的儿子?”她望着小晏,叹息道:“你母亲看上去柔弱,实际上是一个比我更加坚强的人。而我,枉自以为天下万物,莫不在掌握,却无法帮她完成这唯一的心愿……” “够了!”小晏止水不兴的眼中竟然也有了愤怒,他一字一句的道:“难道,母亲要的只是转轮圣王,而不是我?只要转轮圣王是她的儿子,无论这儿子是怎样一个人,怎样和魔鬼一样,噬血为生,她都不在乎?!” 姬云裳沉声道:“也许你会难过,但事实就是如此。但你必须记住,无论她怎样,都是你的母亲。” 小晏长叹了一声,紧握的双拳渐渐松开,双眸中光芒闪耀,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姬云裳道:“我有一件旧物,还望你交给清媚。”她低头从衣袖中拿出了一个黑色的锦囊,锦囊面上没有一点装饰,看上去极为普通,里边略鼓,却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小晏接了过来,却发现锦囊下边还垫着一张纸片。 姬云裳道:“纸上是解除喜舍尸毒的药方,这些药虽不常见,川贵一代,饲蛊人家甚多,重金索求,应当也不是难事。” 姬云裳脸上有几分倦意,轻轻挥手道:“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你们可以走了。” 杨逸之皱眉道:“师……”。 姬云裳挥手打断他的话,冷冷道:“你既然已经破了我的春水剑法,那么岗仁波吉峰上,卓王孙的春水剑法必定也挡你不住。就你如今所悟,实已得梵天宝卷精髓,尹痕波有知,也当含笑于地下。你以今日成就,言一句天下第一高手,可谓当之无愧。只是我这位故人之子,由于得了月阙血咒之力,能遇强越强,其暗中进益的速度,实在你们两人之上。更加上其有转轮圣王之资,一个月后该当怎样,我也不能臆测;甚至卓王孙这一去,会不会遇到别的机缘,从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还是个未知之数。所以一月之后的决战,你仍要好自为之……”她长叹道:“言已尽于此,梵天神像被击碎,曼荼罗阵也失去了枢纽,我倾尽所有力量,也不过暂时维持地宫的平衡。然而,曼荼罗阵逆转已不可遏制,若不摧毁,势必灾难蔓延,波及整个苗疆……摧毁曼荼罗阵之时,整座曼荼罗山都将沦于地下,山上草木鸟兽都将随之陷落,你们若再不走,只怕也就走不出去了。” 小晏道:“那前辈你?” 姬云裳淡然笑道:“我是曼荼罗阵之主,曼荼罗阵在此,我还要去哪里?” 杨逸之嘶声道:“师父……”喉头一梗,后边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 姬云裳看着他,淡淡道:“你最后一剑的实力,实已超出了我的传授,你可以战胜我,却不必同情我;你虽叫我一声师父,却不意味着你盗书叛教之罪,就一笔勾销。你们若执意不走,那么我发动此阵灭法,玉石俱焚,则休怪我没有提醒你们。”她微微一笑,将目光转开。她的话语虽然依旧冷漠无情,但美丽的双眸中,已泛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柔情。 这却是两人再也无法看见的。 小晏默然注视着手中的锦囊,似乎还想问什么。 杨逸之毅然道:“若师父不走,弟子也不走。” 姬云裳微微苦笑,再也不看他们,抬起右手,斜斜往地上一划。 一道寒光倏的遁入地底,宛如水波一般在地心深处迅速扩展开去。 而远处,隆隆回应之声,由小到大,四面回响,此起彼伏;而脚下的大地,也开始微微动荡。 杨逸之也不相信,几乎经脉尽碎的她,居然还能施出这样强大的力量。 小晏来不及多想,喝道:“走!” 他一把拖起还在迟疑的杨逸之,纵身而起,两人几乎同时跃到地宫之上。千利紫石脸色苍白,紧紧抱住一根石柱,似乎已无法抗拒这振荡之力。她耳边尖锐的轰鸣回响不已,脑海中一片空白。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小晏沉声道:“抓住”,而后只觉得一道紫光轻轻将她带住,瞬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殿外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看到芳草凄凄的大地。 小晏轻轻将她放下。她愕然回头,只见那座巍峨的峰峦竟然在隆隆巨响中缓缓下沉。 尘埃,遮天蔽日,整个丛林似乎都被一双巨大的羽翼笼罩,闪电一般的阴影瞬时呼啸掠过,而后又已恢复常态。 阳光、森林、树木、河流,仿佛完全没有改变过,又仿佛已经完全改变。就如末劫后的世界,终会长满草木、人群,谁也不会记得它曾在万亿年前就已毁灭过了。 只有一抹劫灰,寂寞的沉于昆明池底。 杨逸之向着曼荼罗地宫的方向,深深跪了下去。他的眼泪忍不住涌出,强大绝伦的曼荼罗阵终于被他亲手打破,但自己一生的师缘,竟也已到此而尽! 飞花如雪,从此程门一立,竟成永远! 她的强大,她的寂寞,她那凌驾天下的威严,那离群索居的傲慢,那天地变色的剑法,那青郁面具后的师道尊严、那墨色大氅下慈柔之心,都已随风散去,宛如梦寐。 小晏握着那个锦囊,默默面向东方而立,似乎也陷入了一场沉痛的梦中。天下,血咒,转轮圣王,芸芸众生,母亲……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然而,无论如何,对于他们而言,纵然诸劫历尽,也不过恍然一梦,当梦醒之后,一切都是新的。 而岗仁波吉峰顶之雪,却已千年寂寞,如今无尽华光重现峰顶,也不过是为了等候这三位天选者的沉沉脚步。 后事请见《华音流韶-天剑伦》 昨日种种已顿开,风花雪月不带来。 劫生每看空成土,性命何妨疑转猜。 青鸟频传染血碧,红狐暗首掩城灰。 繁华瞬息指弹后,细数苍凉暮色哀。 --(本卷结束)-- 华音流韶之天剑伦第三卷 内容简介 雪峰孤立,圣湖如画。卓王孙孤身闯入乐胜伦宫,面对传说中的魔王波旬。孔雀之阵错综迷离,八瓣之花更显妖异,灭世的神力只待最后觉醒。这一切,仅终结于那个清如莲花的女子,在天魔之舞里的一个抉择。这个抉择,于她千万年前在雪峰上苦苦修行时就已注定。其间所有的惊心动魄、寂寞繁华、生死一线,都不过是为了验证一个沉积已久的轮回。 当相思跃马张弓、一箭射开第五圣泉时,岗仁波吉峰顶,杨逸之的心弦似乎动了那么一下。他知道,他所期待的,终于是要来的…… 第一章、乐胜伦 旷原莽莽,天穹高远。 亘古已然的雪峰绵延数里,雄奇峻秀,一座座直插碧天深处。半山云蒸霞蔚,变换不定,似乎天上人间的分界就在于此。 朝阳照耀着积满白雪的山路,光影摇曳,漫天云雾突然被划开,一串极其轻微的铜铃声从山下缓缓而来。 一个年轻喇嘛牵着一匹白马,恭恭敬敬的沿着山路攀登。 阳光极盛,射得人眼睛生痛。而那位喇嘛却一直努力的望着太阳,似乎在茫茫雪原之中,只有阳光才能给他指明方向。 白马上端坐着一位高僧,正是他的上师。上师须发皆白,看不出有多少年岁了,一直瞑目不言,任白马驮着自己向前方行去。 而白马的后背,还驮着一个沉沉的包袱,竟然足有一人高,用黄色的油纸紧紧包着,上面扎了数十道白纱,让人看不出究竟。那白马虽是难得一见的龙驹,负了如此重物,走在这高原雪山上也极为吃力。 又过了好久,那个年轻喇嘛抬起一只衣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问道:“上师,我们还要走多久?” 上师没有睁眼,只摇头不语。 年轻喇嘛迟疑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道“乐胜伦宫到底在哪里?天底下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么?为什么从来没有人看到过?” 马背上的上师睁开了眼睛,缓缓道:“乐胜伦宫是天神居住的地方。人是看不见的。” 年轻喇嘛道:“那,那我们怎么去找?” 高僧微微向东方抬了一下手,道:“你看那是什么?” 年轻喇嘛疑惑的抬了抬头,阳光几乎灼伤他的眼睛。他顿了顿,答道:“太阳。” 高僧叹息道:“太阳升起的地方有一座圣湖,叫做波旁马错。传说人的灵魂,无论进入天堂还是地狱,都会在此暂作栖息。” 年轻喇嘛道:“上师,我知道圣湖,可是这和乐胜伦宫有什么关系?” 高僧叹息道:“传说中,天神每十年才会离开乐胜伦宫一日,这时,结界消失,乐胜伦宫的倒影就会出现在圣湖中央……”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又阖上了眼睛,似乎从来没有睁开过一般。 年轻喇嘛不敢再出声,只得默默往前走。 突然,一片祥云不知从几重天上飘下。年轻喇嘛下意识的眨了眨眼,等他睁开眼,那条本来宛如永无尽头的山路突然中断了,眼前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云雾翻腾蒸涌,仿佛无边大海,而他们的半身,已经在悬崖之外! 他手中的白马收不住脚步,惊声哀鸣,一个踉跄,猛的在崖边边跪了下去。年轻喇嘛脸色苍白,用尽全身力气往回扳着缰绳,白马奋蹄嘶鸣,终于挣扎着向后退了三步。也幸得这是一匹宝马,换了普通马匹,怕不早已跌入悬崖! 那年轻喇嘛突然想起他的上师还在马上,急忙回头看去。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马背上下来了,悠然遥望着远方的太阳,道:“走过去。” 年轻喇嘛以为自己听错了,道:“走过去?”他不相信的指了指眼前的深渊:“从这里?” 高僧没有答话,轻轻挥手,眼前的云雾缓缓散开,他一迈步,向云海间走去。 年轻喇嘛还没来的及惊呼,却发现他的上师已经在云端向他挥手了,他一咬牙,牵着白马也跟了过去。 眼前迷雾转换,突然一片幽静的蓝光迎面而来,他突然发现脚下竟然不是云海,而是一片真实的土地。 眼前,是浩瀚的湖泊。 湖水,宛如雪域圣女的眼波,清澈而寥漠。 祥云蒸集,几十位大德正围坐在湖边。甘丹寺、大昭寺、哲蚌寺、色拉寺、扎什伦布寺……的活佛、上师、大德竟然都汇集此处。而在平时,无论谁想要见上其中的一位,都得在高原栉风沐雨,长年跋涉。 年轻的喇嘛惊讶的望着这仙人交界之处,似乎已经痴了。 而这些大德,似乎正在辩论着什么,一开始语音很轻,几乎难以听清,到了后来却激烈起来。 一位红衣大德突然一声怒喝,只见他满脸怒容,身形又极为高大,一起身,真宛如伏魔金刚一般:“曼荼罗邪教何德何能,竟敢狂言兴起灭法大劫!佛法昌盛,万代传承,岂是曼荼罗教中几个魔头能够毁灭的?” 另一位大德摇了摇头,他脸色极黄,白须几乎垂到腹部,双眉却下垂的厉害。只听他长叹一声道:“史上之灭法大劫,均由异教君王兴起,焚经灭寺,是为大劫。而此次劫难虽由曼荼罗邪教而起,灾难却只怕要远胜于前代了……” 远处,一位黄衣大德摇头道:“鄙寺地处边远,至今尚未受其骚扰,又传言波旬信奉湿婆邪教,其邪术妖法可移山填海,崩天裂地,生摄人魂。以鄙寺众僧一点微漠的法力,若真激怒波旬魔王,无异自寻死路。何况曼荼罗教素不扰民,佛法广大,不灭外道,与其以卵击石,不如敬而远之。” 他此话一出,诸位大德都沉默了片刻。 突然,有人小声问了一句:“到底波旬是谁?”却是那个牵着白马的喇嘛。 他的上师微笑着摇头道:“就是如今曼荼罗教教主帝迦。所谓波旬,正是佛典传说中灭世魔王。只是因为诸位大德都太怕这位教主,不敢直称其名,只好称之为大魔王波旬了。” 他声音虽轻,然而当场众人都已听见。 那位红衣大德更怒:“白摩大师,你说我们惧怕波旬?” 上师微笑道:“诸位不远千里,前来圣湖边,等待乐胜伦宫现世,想必是受了达赖索南加错之约,要商讨一个联手对付曼荼罗邪教的方法。而诸位到此已有三天,反反复复,也不过说大魔王波旬的邪术是如何厉害,却没有一点对付的主意,若不是怕到了极点,又是何种意思?” 红衣大德冷笑道:“达赖发帖相约,我们日夜兼程,齐集圣湖之畔,唯有他一直迟迟未到,却事先施展幻术,封闭了圣湖,将我们我们禁锢在此地三日三夜,倒不知是何等意思。白摩大师和达赖是至交,倒不妨帮我们解释一二。” 白摩大师颔首道:“正是要给大家一个解释。”他突然一扬手,白马背后的巨大包裹顿时凌空飞起,落到众人面前。乒的一声闷响,泥地竟然被砸得深陷下去。 红衣大德愕然道:“这是什么?” 白摩大师神色凝重,轻一弹指,将捆扎的白纱震断,而后俯身将油纸缓缓揭开。 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里边赫然是三具无皮的尸体! 尸体的血早已凝固,冻为黑色,极为狰狞,而从凶手的刀法惊人的细致——整个巨大的伤口都还保留着一层薄薄脂肪,那些淡黄的泡沫下无数血管像张开了一张细密的网,虽然失去了皮肤的约束却都还完好无损的紧绷起着。而尸体从咽喉到腹腔已被整个剖开,所有的脏器也已被取走,一个空空的体腔森然大开,却似乎经过某种特殊的处理,显出一种诡异的光泽。 虽然在场诸人均可谓参透生死的大德高僧,陡然看到这一副惨状,仍不禁赫然变色。 白摩大师叹了口气,道:“这三个人,是额伦寺的僧人。他们不仅皮肤、脏器被取走,连脑髓,也已从双耳处被完全吸出。” 红衣大德愕然道:“你是说,额伦寺已经……” 白摩大师道:“不错!从上次月圆至今,这已经是第二十七所被屠灭的寺院!僧众均被枭首、剜心、剥皮、折肢等酷刑,惨不忍睹……达赖大师和我得到消息,连夜赶去,却仍然是迟了一步!如今,达赖大师还留在额伦寺为殉道众僧超度,这就是他不能及时赶到的原因。” 红衣大德大怒,道:“如此惨无人道,曼荼罗教到底意欲何为!” 白摩大师皱眉道:“取走僧人脏器,应该是为了在乐胜伦宫中修炼邪术。” 红衣大德道:“什么,乐胜伦宫?难道波旬已占据乐胜伦宫之传说竟然是真的?” 白摩大师神色更为沉重:“的确。自从曼荼罗教与香巴葛举派一战之后,已有三十余年,其间曼荼罗教韬光养晦,元气渐复。而其新任教主帝迦妖术更盛于前代,竟用妖法打开乐胜伦宫的封印,自称以邪神湿婆的力量,重开湿婆宫殿,灭佛法而兴湿婆教,与手下诸魔头盘踞其中,以僧人骨、髓、筋、肉祭炼法宝,魔宫中夜夜生魂惨嚎,动天彻地……” 红衣大德怒道:“波旬如此大胆妄为,玷污佛法圣地,难道我们就束手无策了么?” 白摩大师长声叹息道:“传说佛祖早料到了会有波旬之劫,在成佛前密留下了唯一的克制之术——香巴葛举派代代秘传的恒河大手印。然而,曼荼罗教似乎也知道这个传说,刚入藏边之时,就一直潜伏在葛举寺旁,等到上任活佛灭度之时,突袭而至。活佛以半死之体,强行与众魔头周旋,虽然将诸魔头打败,肉身却也为邪术禁制,不能转世,恒河大手印从此失传……”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 诸位大德都是一声叹息,却一时也再想不起对抗曼荼罗教的方法。 突然,白摩大师脸色一变:“谁?” 诸位大德一惊,湖边飘摇的云霓似乎猛地震颤了一下。在场众人都分明感到了一股陌生气息突然闯入了结界之中! 湖畔的幻阵力量极为强大,除非得到了主人的邀请,否则阵外之人绝难闯入,而阵中之人也绝难离开。两天前,湖边十位大德曾试图一起合力将之冲开,最后仍不能撼动分毫。 然而这道气息的确进来了,不仅陌生之极,却也强横之极,宛如巨浪一般的向湖边奔涌而来! 众人脸色皆变,这样强大的力量,莫非竟是魔王波旬亲临? 不远处,帷幕般的雾气被晨风撕裂。七色日华的中心,一个人影渐渐清晰。 来人脸上有隐隐倦意,青衣和散发随风飘扬,也沾满了征尘。而他手上,还抱着一个小女孩。 女孩容貌秀丽,脸色却极为苍白,将脸埋在他怀中,似乎不胜劳顿,已经沉沉睡去。而那纤长睫毛上,还占着早晨的风露,微微翕动着。 来人缓缓往众人身上看了一眼,目光虽不凌厉,却宛如古镜照神,深不可测。他虽然只是随意站在那里,而身上流露的逼人气势,却宛如山岳一般,沉沉压在众人心头。 白摩大师迟疑了片刻,道:“尊驾是……” 来人看了众人一眼,淡淡说出三个字:“卓王孙。” 众人一怔。华音阁声名虽然如日中天,然而正因为如此,反而很少有人直呼华音阁主之名。尤其远在藏边,他的真名已少有人知。 红衣大德怒道:“无论你是谁,为什么闯入圣湖禁地?” 卓王孙淡淡道:“找人。” 红衣大德道:“谁?” 卓王孙缓缓道:“曼陀罗。” 四下顿时哗然。曼荼罗教天阴欲死四魔之名早已传遍川藏一代,传说其形如妖魔,邪法无边,有的更云人首蛇身,飞行绝迹,荒谬之极。四魔的名字在当地人心中宛然一个妖邪的禁忌,似乎连每次提起都会带来莫名的厄运。而如今,这个陌生人竟然是追踪曼陀罗而来。 白摩大师疑然道:“死魔曼陀罗?她怎么可能在这里?” 卓王孙没有回答他,而是将目光转开,环视众人,道:“乐胜伦宫在哪里?” 众人更惊。红衣大德愕然道:“你想找乐胜伦宫?” 卓王孙道:“我要找的人就在里边。” 红衣大德不可置信的道:“曼陀罗逃进了乐胜伦宫?简直一派胡言!” 白摩大师摇头道:“未必不能,既然曼荼罗教主帝迦已经占据乐胜伦宫,而曼陀罗又已遁法见长,未尝不可能暗中穿过我们的结界,遁回魔宫之中。”他又看了卓王孙一眼,道:“只是……曼陀罗的遁法上天入地,无形无迹,你又如何能一路追踪她,找到这里?” 卓王孙不去看他,冷冷一笑,道:“远到为客,理当与地主通报一声,现在通报已毕,卓某一路劳顿,也无心叨扰诸位雅集,告辞。”他言罢向湖边走去。 红衣大德怒道:“站住!你要强行通过这里?” 卓王孙止步,却没有回头,道:“正是。” 白摩大师摇头道:“时辰未到,圣湖中的倒影尚未出现,你如何知道乐胜伦宫的所在?” 卓王孙叹道:“乐胜伦宫既是无形,倒影岂能有形?” 白摩大师一怔,眼前的圣湖清幽冷寂,宛如明镜,厚厚的水雾拂垂缭绕,衬得整个湖泊亦幻亦真。 天宫若是无形,倒影自然更是虚中之虚,幻中之幻,这个道理,谁会不懂? 然而难道说这个代代相传的传说,竟也仅仅只是传说?在场每一个人,在一方百姓心中,都宛如神佛一般,高不可攀,然而他们不远千里,来到此处,竟也只受了了一个虚妄传说的欺骗? 诸人面面相觑,一时默然。 卓王孙叹息道:“若诸位不信,自可在此处等下去。卓某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红衣大德突然抢到卓王孙面前,大喝道:“圣湖禁地,岂容你任意来去!”他这一喝,真宛如狮子大吼一般,连湖波都被震得荡漾不止。 卓王孙却宛如根本没有听见。轻轻从他身边穿了过去。 红衣大德更怒,火红的袍袖突然鼓涌起来,猎猎作响。他双掌在身前一交错,顿时化身千亿,一片绯红夹杂着万道金光,排山倒海一般,向卓王孙恶扑而去。 卓王孙猛的抬手,右手将非烟抱紧,左手五指一张,满天光华宛如瞬时被他聚拢在掌心,再也不能逼进一步。 红衣大德怒喝连连,双掌用力向下一压,那无数道金光突然盛作一朵朵莲花,飞速旋转,向来人掌心逼去。卓王孙冷冷一笑,突然握掌,万朵莲花幻影蓬然破碎,一蓬金色微尘在他指间如散烟花,缓缓消散开去。 红衣大德似乎受了巨力反弹,向后退了散步,等空中劲气点点消散,众人才发现,他一双大红的袍袖,已被劲风搅得粉碎。而他兀自胸口起伏,似乎仍被巨力压得说不出话来。 卓王孙脚步也未曾减慢,径直向前走去。 众人虽然怒他无礼,然而见他只手破解了大威德金刚印,谁还敢贸然上去拦他? 白摩大师突然道:“你到底是谁?” 卓王孙道:“我已经说过。” 白摩大师点头道:“好。”他这个“好”字一出口,狮子伏魔印姿势已成,左手向上,止于颔前,右手扣下,与胸齐平,双手间似乎有几道淡白的光华闪了几闪,又似乎什么都不曾有过。呼吸之间,众人只觉得天地间一种沉沉律动,宛如与自己心脉胶合,一波重似一波,鼓涌着牵压而来。 其他诸位大德也已结印在手,数十道极为强悍的力道在省湖边顿时交织穿连,布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将卓王孙罩于其下! 卓王孙止住脚步,眉头紧皱,远望云封雾锁的圣湖深处,眼底渐渐升起一丝怒意。 白摩大师手腕一沉,那道沉沉压力顿时化为一脉利刃,从他手中高高抛起,在天幕中宛如被无形的巨力反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呼啸坠下!诸位大德手中法印几乎同时一盛,半空中那张无形罗网仿如被烈火炼化一般,带着灼热之气直压而来。 赤网的光华越来越盛,映得卓王孙的脸色阴晴不定。 卓王孙猛一拂袖,一道刚劲无比的力道挟着天地变易之威,从赤网中心爆裂开去。 诸位大德顿时结立不住,整个身体都被劲风逼得平平向后退去。潮湿的湖岸上宛如开了一朵墨菊,向四面拖出数十道深深的印记。 白摩大师所受之力最强,他刚集结全力,勉强止住退势,还没待他重结手印,一股更为强大的反扑之力已急追而至! 第二章、恒河大手印 “住手!”一个声音从凝云深处传来,虽不甚高,却清渺悠远以极,满山遍湖皆是。 卓王孙一撤手,满天劲气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云光霞彩之中,一个明黄色的人影渐渐清楚,却正是大家等候多时的三世达赖索南加错。 索南加错缓缓环顾众人,道:“大家都请住手,这位是中原华音阁主卓先生。” 众人惊道:“华音阁主?” 索南加错转而对卓王孙道:“秋草塞外,大汗帐中,一面之缘,不知卓先生还记得否?” 卓王孙淡淡笑道:“虽是一面,已是卓某三生之幸。” 索南加错一笑,继而正色道:“卓先生此来是为了寻找乐胜伦宫所在?” 卓王孙道:“正是。” 索南加错道:“卓先生能够看破幻术,来到此地,定与乐胜伦宫有非常之缘,然而乐胜伦宫为诸教圣地,上有重重封锁,并非轻易能进得去的。” 卓王孙淡淡道:“曼陀罗既然能遁回宫中,可见并非无路可达。” 索南加错颔首道:“乐胜伦宫位于神山之中,圣湖之畔,地跨生死人神之分野,诸神只在人间留下了四条道路。”他广袖一指,正对着渺渺雪山上那变换不定的云雾。 天高青淡,穹庐高远。诸人眼中的神色都庄重起来。 这四条天神留与人世的道路,正是四道圣泉。——狮泉、马泉、象泉与孔雀之泉,从神宫中央流出,经神峰分流,进入四块佛缘之地。其中马泉沿雪山而下,直入雅露藏布,最终成为长江上游,滋养了泱泱中原二分之一的文明;狮泉河北入克什米尔,成为印度河的上游。象泉河一路向西,在印度成为萨特累季河。孔雀河则向南出尼泊尔,滋养诸天神佛,最后被赋予一个神圣的名字——恒河四道圣泉源自乐胜伦宫,下岗仁波吉峰而各向东南西北流去,汇聚千山积雪,万里风雨,奔流而下,生生不息,在千万里的行程之后,又奇迹般以诸神祝福的力量与气势,劈开阻挡它们前进的巨大山脉喜马拉雅,又汇聚到一起,流入印度洋。 而神山旁边的圣湖,宛如一抹幽蓝的新月,以女神般慈柔的光辉,静谧的陪伴在巍峨神山之畔。 这里是日月交辉的圣地,这里是天人冥合的分野,这里是诸天神佛聚居的殿堂,这里是世界的唯一、宇宙的中心、生命的本源。 只有创世的天神,才能为世界作出如此惊人而神奇的安排,正因为如此,世界才不再平庸,人类在仰望这片圣地之时,才会由衷升起一种大欢喜,大敬畏;也只有如此,神的封印才会短暂的为最虔诚的信徒开启,云封雾锁的天堂才会在神奇的雪光中呈现,悠悠梵唱自天而降,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已是神赐给世人最深的福泽。 索南加错叹息一声,道:“卓先生应该知道,每一道圣泉都有一种神兽看守,布下极强的幻阵。千百年来,不知多少人试图溯流而上,追寻源头所在,却都在岗仁波吉峰下迷失方向,永难走出……若在几月之前,就算曼荼罗教也无力破开结界,只因中孔雀泉的守护兽舍衍蒂死去,结界平衡已破,第四道圣泉显现于岗仁波吉峰脚下,妖邪也趁虚而入,盘踞神宫。如今结界被曼荼罗教利用,从迷阵变成死灭之阵,一旦走错半步,必会粉身碎骨。就算卓先生武功盖世,又因缘巧合破解此阵,也必得费上不少时间。卓先生既然为寻人而来,自然不便作如此无益耽搁……”他顿了顿,转而对卓王孙道:“既然神宫入口只此一处,此阵破法只此一种,而普天之下又只我一人知道,我不妨斗胆向卓先生交换一事。” 卓王孙淡淡道:“大师既然知道破法,为何不自己前去乐胜伦宫,还要在此处等候圣湖倒影出现?” 索南加错摇头道:“乐胜伦宫前封印无数,绝非破解孔雀之阵就能进入。常人万无到达可能,只有卓先生与乐胜伦宫因缘极深,或许能寻到神宫所在。不知卓先生可愿意接受?” 卓王孙摇头。 索南加错讶然道:“莫非卓先生以为我会借此要挟?” 卓王孙笑道:“不是,大师开出的条件可谓公道得很,只是——”他轻轻摇头道:“卓某向来不习惯和别人交换。” 索南加错也笑道:“卓先生天下万物莫不在掌握,自然不肯与人交换,不过卓先生怀中的这位小姐可能则未必。” 卓王孙脸色一沉道:“大师是这何意?” 索南加错道:“实不相瞒,这位小姐所罹之疾,天下罕见。其寿岁本不会超过十岁。若我看得不错,她本应已是少女之年,看上去却仍是女童之体,只因卓先生一直靠着种种奇方异术强行遏制她的生长,维系她一脉之命。然而,天道无情,人的肉身总会有衰朽的一天。这几月来,一直盘亘在她体内的药力已经消失,她已开始长大成该有的样子,而生命也随之急速消耗。这一路上,这位小姐风尘劳顿,又屡遭惊吓,虽然卓先生极力维护,然而仍免不了油尽灯枯之叹。这些想必我不说,卓先生也是清楚的。” 卓王孙脸上阴晴不定,一时没有回答。 索南加错笑道:“鄙寺医术虽不敢与贵阁神方妙技相比,然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若卓先生答应这个条件,我定当倾尽全力,再延续一些时日。” 他虽未言明,但卓王孙自然清楚,这所谓延续一些时日是指的什么。而藏边灵药甚多,三世达赖索南加错又传说有让枯木重华,腐骨生肉之能,他既然开口,想来应有相当的把握。 卓王孙皱眉思度片刻,道:“一些时日是多久?” 索南加错道:“至少三月,至多半年。” 卓王孙长叹一声,低头看着怀中步小鸾,将手伸到她毫无血色的腮边,却又止住了,只将她的领口裹得更紧了一些。 他沉吟良久,道:“大师到底对卓某有何差遣?” 索南加错双手合十,道:“就请卓先生将波旬及其党羽赶出神宫,还佛域圣地一份清净!” 卓王孙还未答话,四下已经一片哗然。 众人上下打量着卓王孙,满脸皆是狐疑之色。 索南加错并不理会诸人,只注视卓王孙道:“卓先生以为如何?” 卓王孙遥望湖波,缓缓道:“曼荼罗教数度犯我,就算大师不说,我也必荡平之。” 红衣大德突然喝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卓王孙笑道:“你们信不信,与我无关,只是要看达赖大师是否相信卓某了。” 索南加错道:“卓先生一诺千金,相信不会让我等失望。”他从袖中掏出一张暗黄色的帖子,递给卓王孙道:“孔雀之阵的破法,就在上边。” 卓王孙接过来,也不甚看,说了声告辞,就要转身离开。 索南加错道:“卓先生请少留步。此去神宫,危险重重,我等岂能让卓先生一人身涉险地。我这几位徒儿性虽驽钝,却各有小才。”他一指身边两个小喇嘛,道:“达瓦最善搜索,能在暴风雪之夜辨出方向;尼瓦自幼在雪峰之中修行,山中生火、掘洞、寻食、避寒诸事,无不了然,若能一同前去,必能助卓先生一臂之力。 卓王孙还未回答,白摩大师上前一步,道:“若这位卓先生真能寻到乐胜伦宫所在,我愿与诸位大德、活佛一起,唯卓先生马首是瞻。” 他此话一出,其余诸人多半随声附和,有的虽然犹豫,但见达赖和白摩都已应允,也无话可说。 卓王孙却道:“不必了。” 索南加错道:“难道卓先生还在为刚才的误会挂怀?” 卓王孙摇头道:“擅闯禁地的人的确是我,何来误会?只是卓某不需要任何人协助而已。” “未必。” 这声“未必”惊得众人都是一阵。只觉得这声音忽近忽远,似在耳畔又似在天际,更宛如从圣湖之底升起的一支幽莲,在寂静无声的月夜,照影摇光,垂下的一滴风露——哪怕千万种声音一起奏响,听到的也还是这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人青衣青驴,不知何时已来到湖边。 来人一袭青色的斗篷,几乎将整个身子罩住,然而从身形窈窕,似乎是位女子,广袖上罩着一层清冷的晨露,袖下露出半支素手,正握着一束浅绿的菩提枝。 红衣大德道:“谁?为什么擅闯禁地?” 青衣女子微笑不语。 白摩大师皱眉道:“尊驾能破开达赖大师的结界,定非寻常之人,敢问所来为何?” 青衣女子轻抬手中菩提枝,向卓王孙一指,缓缓道:“我来帮你。” 卓王孙道:“你是谁?” 青衣女子微微一笑:“同样的话,在京城郊外的小酒店内,你曾经问过我一次。” 卓王孙注视着她,缓缓道:“原来又是你。你从中原一直跟我到藏边,到底为了什么?” 青衣女子笑道:“帮你。” 卓王孙冷笑不语。 一旁,红衣大德再也忍不住,道:“少废话!你到底要帮他什么?” 青衣女子看了看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一字字道:“传他恒河大手印。” 众人大惊。恒河大手印?传说中佛祖在灭度之前,留在世间唯一克制波旬的法印! 红衣大德突然大喝道:“胡言乱语!恒河大手印是香巴葛举派秘传之绝学,除了香巴葛举派活佛之外,天下绝无第二人知晓,而活佛早在三十年前已经圆寂了!” 青衣女子依旧淡淡微笑道:“不错,我正是香巴葛举派这一世的转世活佛。” “大胆妄言,不知死活!”红衣大德怒极,猛一拂袖,已结印在手,四周猎猎生风,一股天罡之气迅速从地底向他手上聚集。 索南加错突然伸手挡在他跟前,那股真气顿时凝滞,不能在涌动分毫。索南加错转身对青衣女子道:“尊驾自称葛举派转世活佛,可有凭据?” 青衣女子微笑道:“你们要看什么凭据?” 索南加错皱眉道:“正是恒河大手印。” 青衣女子摇头道:“我不能向诸位展示。” 索南加错道:“为何?” 青衣女子道:“我出生七日,既受秘法灌顶,然而此印之高妙神渺,非修持如神的上师不能传,非资质绝世的弟子不能受。多年来我虽有所开悟,却极其有限,此时并不能自如控制此印。而此印威力极大,一出则惊天地,泣鬼神,三界动荡,在彻底参悟其要义前,擅用此印,后果不堪设想。” 索南加错蹙眉道:“既然尊驾并未彻底开悟,那又如何将此密印传于卓先生呢?” 青衣女子笑道:“我是要传他恒河大手印,却并不是现在。” 索南加错沉吟片刻,道:“那尊驾此刻要做什么?” 青衣女子缓缓转过脸,注视卓王孙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乐胜伦宫所在。” 卓王孙神色开始变化:“你知道乐胜伦宫所在?” 青衣女子微笑道:“不仅知道,还能将宫中即将发生的一切展现在石壁之上。” 众人更是一惊。 预言后事,本已为一种极高的神通。一般都要借助龟耆,从形状中猜测吉凶。预言之力强如星涟、月阙,已是半神之体,也不过能将后事片断预显于自己眼中。而此人竟然声称能将完整的画面显现在他人面前,更何况,预言的对象是那虚无缥缈的乐胜伦宫! 青衣女子并不在意大家的惊讶,微笑道:“只是这透天之术我只能寻一处僻静的所在,单独向卓先生演示。” 索南加错道:“敢问何故?” 青衣女子道:“只因卓夫人正在魔宫之中,故有些事不便为他人知晓。”她注视卓王孙道:“卓先生以为如何?” 卓王孙脸色一沉,道:“你肯定她真的在乐胜伦宫中?” 青衣女子道:“是。”她轻轻一扬菩提枝,坐下青驴转身向湖畔一处山洞行去。山洞清冷幽深,洞口倒垂着一排冰凌,宛如帷幕。 到了洞口,青衣女子回头微笑道:“卓先生还在犹豫什么?难道是怕我再用摄心术暗算先生?” 卓王孙淡淡道:“若你愿意,不妨试试你的摄心术能否再胜我一次。” 青衣女子笑道:“那我就在石壁前恭候。” 卓王孙沉吟片刻,也跟了进去。 红衣大德正要上前阻止,索南加错摇头道:“我们最好还是在此处等他们出来。” 第三章、魔宫 石壁上,水雾散去,幻影渐渐清晰。 菩提枝上清露点点滴滴,落于冰台之上…… 祥云如浪涛涌动,巍峨神宫渐渐显露在一轮浑圆朝日之中。 金色的日晷边上,万丈天河银光倒泻,徐徐拉开一道素幔,衬于乐胜伦十二层楼之后。金银光影交错,岗仁波吉神峰宛如玉柱,默默向天而立,奉持着这诸天神佛居住的天堂。 日升月恒。 墨玉般的穹顶却将万道阳光隔绝在宫外。数十丈高的大殿内日夜颠倒,夜色未央,一片幽寂清冷的星光正从浑圆的殿顶无声洒下。 一道长长的阶梯向大殿最高最深的地方延伸而去,宛如浸透了月光的缎带,渐渐没入柔柔夜色中,也不知通向何处。无数道五色锦幔,就从那不可知处直垂下来,宛如悬藏在深山中的股股彩泉。 长阶的底端,是一座莲花状的祭坛。 相思一身素白的长裙,静静沉睡在莲心花蕊之中。 她身下的祭台由一块巨大的紫水晶雕琢而成,剔透的幽光在重重叠叠的莲瓣上浮动摇曳,光影横斜,衬得她的身体宛如整个浸在七色华彩中。 相思秀眉微蹙,黛色似乎有些淡了,但脸上的浅浅红晕依旧一如往昔,似乎已在这莲台之中沉睡了千万年的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暗夜深处传来一声轻响,火光宛如幽灵一般,从大殿的另一头缓缓飘来。 相思颊上睫毛投下的影子轻轻动了动,似乎惊醒过来。 她睁开双眼,仰望高高的穹顶,夜色宛如安眠一般沉静,柔和的抚摸着她的身体。她眼中的恐惧渐渐散去。这座祭台似乎真的有神奇的魔力,能让置身其上的祭品由衷的感到由衷的安宁,从而甘心将自己的身体及灵魂,祭献给暗黑深处的魔神。 远处的火光缓缓飘近。 相思忍不住眨了眨眼,她此刻突然发现自己全身似乎都被无形的细索捆绑着,不能挪动,唯有头能向右微侧,渐渐能看清火光来源。 摇曳红光之中,一个浑身金色的女子缓步而来。 她身材并不很高,却纤秾得度,曼妙非常。她全身赤裸,只披挂着极为繁复的装饰,金冠,金云肩,金流苏、项链一直垂到地上,每走一步,都摇光炫彩,金声玉振。 她的脸当然很美,却是一种交杂着童贞和妖媚的诡异之美。那俏皮而任性的微笑仿佛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公主,好奇而又傲慢的打量着世人。只是她的右臂却已经齐根断去,一道极粗的金环约在肩头,生硬的掩饰着她的伤口,显得有些妖异。 相思讶然,不禁失声道:“曼陀罗?” 曼陀罗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到祭台后边的长阶前,将蜡烛举过头顶,深深跪了下去,道:“感谢尊贵的湿婆大神,让属下能重见教主圣颜。” 她所向的,正是那遥不知所处的天阶顶端。 难道曼荼罗教教主,传说中灭世魔君波旬再世,占据天神宫殿、以僧人心血骨肉祭炼妖术的魔王,此刻正坐在暗夜中最高的王座之上? 相思心中一惊,她想转过头去,却一动也不能动。 黑暗中依旧是一片死寂。也不知过了多久,相思忍不住怀疑长阶的那头是否真的有人,或者他们所谓教主,只是穹顶上一尊狞厉的神像? 曼陀罗依旧没有抬头,伏跪在冰冷的地上,声音有些生涩:“属下负责触发曼荼罗阵,将卓王孙等人困入幻境之中,却败露行迹,反被对手利用,得以找曼荼罗阵枢纽,一切过错,皆因属下无能所致。” 火光幽幽,空旷的大殿中只有她自己的回声。 曼陀罗等了等,又道:“属下遁法未精,竟为敌人所制,重刑逼问,自己折臂之痛事小,有损圣教颜面事大,请教主降罚。” 还是死一般的沉默。烛光下,曼陀罗的脸色极为难看,她咬牙道:“教主派我监视姬云裳举动,维护曼荼罗阵运转,属下力不能胜,最终还是让姬云裳以身体与阵同化,最后自灭此阵,让本教实力为之一损,属下万死莫赎。” 大殿寂寂,似乎只是她一人在自言自语。 相思渐渐觉得事情有些诡异。 曼陀罗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抬头,高声道:“属下自知罪无可恕,但求教主明示。曼陀罗重伤之下,千里奔波,赶回神宫之中,只求闻教主一言,死也甘心!” 她最后几字,声音极为高厉,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不绝,烛光也为之不停颤动。 此时,一声极轻的叹息似乎从夜空深处传来:“你既然知道罪无可赦,又为什么非要回来?” 话音温和,也不带丝毫恫吓之意,但不知为何,一种隐隐寒气,却已透过无数重帷幔,隔空传来。连相思也不由自主一颤。 曼陀罗神色一凛,抬头凝望长阶深处。良久,她脸上的惧意反而渐渐消散,微笑道:“只因为属下还有一线求教主宽恕的希望。” 那个声音冷冷道:“什么?” 曼陀罗缓缓起身,突然将手中红烛向黑暗中一划,一道淡淡的光弧洒出几点火花,正对着阶下的祭坛:“教主一直苦苦找寻的雪山神女转世,已被属下带到此处。” 过了片刻,那声音道:“你说的是她?” 曼陀罗道:“正是。” 那声音冷冷道:“我如何相信你?” 曼陀罗微笑道:“雪山神女转世之后,神性已经迷失,言行举动与普通人无二。要想试出真假,虽有一个办法,但必须花费教主极大精力。一旦有错,其损失不可挽回。以教主之尊,当然犯不着为曼陀罗一面之词涉险。” 那个声音道:“你知道就好。” 曼陀罗道:“然而属下却另有一计,不劳教主动手,就能让真假立判。” 那个声音冷笑了一声,道:“讲。” 曼陀罗微微一笑,道:“可以让桑盖俄饶一试。” 那人沉吟片刻,淡淡道:“桑盖饿饶为嗜杀的恶神,性格极其暴烈,以生人为食,一旦将它放出来,任何禁忌都不能控制。” “属下明白。”曼陀罗一面回答,一面向祭台走去。 她倚着祭台边的水晶莲瓣,缓缓笑道:“然而桑盖饿饶为雪山圣泉守护圣兽之一,身具灵通。若她真是雪山神女转世,必不死在圣兽爪牙之下;若不是……”她俯身下去,将蜡烛从相思脸上缓缓照过,沉声道:“则凡被桑盖饿饶所噬的人,都能洗净此生罪孽,通往天堂,对她未尝不是好事。” 相思脸色已经苍白,然而全身被制,不能动弹。 曼陀罗一声轻笑,转身向长阶一拜,道:“若属下为教主寻来的雪山神女是真,则请将功抵过;若是假,曼陀罗可任凭教主处置。” 那声音没有回答。 过了片刻,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缓缓从长阶顶端传来。 曼陀罗向着声音的方向,深深跪了下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伫在相思身后。 然而,相思却没法回头。 一声龙吟,一道妖异的光华反照在大殿另一端的石壁上。似乎来人从墙上取下了一柄剑。 曼陀罗起身,将蜡烛紧贴在相思脸颊旁,耀眼的光让她不得不闭上了眼。 相思突然感到脖子上一丝冰凉,领口似乎已被长剑挑破。剑刃极轻的贴着她的肌肤游走,刚好从脖子一直到胸前,伴随着丝帛裂响,她的衣衫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来人似乎沉吟了良久,才叹息道:“的确很像……希望你是。” 他的剑缓缓挑开她的胸衣。 相思胸前突然一阵刺痛,心脏所在的地方,已多了一道血口。伤口并不深,却已足够让鲜血涌出,打湿她雪白的衣衫。 相思的胸膛也因恐惧而不住起伏着。来人突然拾起她的左腕,轻轻一弹,她腕上禁锢的绳索顿时断开,那人温和的替她将剑握于手心。 曼陀罗道:“教主,可以开始么?” 那人一挥手,殿顶的帷幕垂了下来,而后转身和曼陀罗一起,走入帷幕另一边。 夜色,似乎退去了一些,点点星光洒下,将大殿染上一层微霜。 相思只有一只手腕能够活动,她努力翻转手中的短剑,去割手臂上的绳索。而这个时候,大殿角落里,一扇尘封已久的铁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 突然,一声巨大的兽啸传来,只震得整个大殿震颤不止!继而是沉沉脚步,宛如直踏在人的心头,天地都不住震动,仿佛洪荒巨兽,突然从上古壁画中挣脱,挟着风雷水火、天地变易之威,欲搏人而噬! 相思惊得花容失色,向殿中望去。 一头雪白的雄狮正缓缓向她走来。 那狮子雄健异常,比一般狮子高壮了一倍不止,一蓬雪白的鬃毛猎猎炸开,利爪森然向天,两眼赤光如火,剑齿森寒,左右顾盼,傲然前行,每一步都沉沉踏落,伴随浑身长毛凛凛抖动。 相思全身都被冷汗湿透,她的手腕颤抖不止,几乎握剑不住。而这时,雪狮已然嗅到了血腥之气,突然一声咆哮,纵身向祭坛扑来。 相思刚刚解开了手上的束缚,勉强坐起来,雪狮已狂啸着跃到祭坛上! 雪狮巨口大张,一股腥热之气息迎面喷来。相思本能的向旁边一侧身,抬手挡住了眼睛。那头雪狮长声厉啸,震耳欲聋,突然猛一扬爪,正拍在相思肩头。 雪狮这一拍,虽未甚施力,已轻而易举的将她的身子强行翻转,继而双爪齐伸,紧紧将她按倒在祭坛上。相思全身剧痛,只觉得雪狮颈间长鬃如芒刺一般,直拂在她胸前。还未待她躲避,只听雪狮仰天一啸,大张血口,径直向她的脖子咬去。 相思一声惊呼,也不及多想,手腕一使力,那枚短剑自她腕底反弹而上,向雪狮腹部刺去。她肩头虽已被雪狮利爪按住,然而她本以暗器见长,功夫大半在于指腕之间,这奋力一击,速度极快,去势也极准,休说是一头野兽,就算天下高手之中,能躲开的也不多。 剑尖直挺而上,正刺在雪狮腹下。相思只觉得手中短剑宛如刺在一种极其柔韧之物上,那物随着剑尖来势深陷下去,却无论如何不能刺穿! 雪狮突然嘶声狂啸,怒发如狂,猛地将利爪高高扬起,向相思肩上猛拍过去。相思欲要躲闪,已经不及,竟然整个人都被这一掌打得飞了起来,从丈余高的祭坛沉沉摔落地上,又在滑出好长一段距离,才在大殿一角停住。 这一击之力巨大非常,连她周身还未割断的绳索,也被强行挣断!好在她年纪虽轻,修为却已经有了根基,而且刚才雪狮怒吼在先,让她已有防备,将大半力道用轻功化开,这才免了粉身碎骨之难。 然而雪狮尖牙利爪却不是仅用巧力能逼得开的。相思上身衣服几乎都被撕碎,肩头条深痕几乎见骨,手足上被绳索勒开的伤口也血流不止,几乎整个身子都被染红,连地板上也拖出一道绯红的血迹。 她低声咳嗽着,努力想扶着墙壁站起身,却始终不能。 雪狮一甩头,双目赤红,连声低吼着向她走来。 相思只觉得全身骨骼经脉似乎都已经碎了,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昏厥,额头的冷汗淋漓而下,让她几乎睁不开双眼。 相思并不是一个很柔弱的女子,她年纪轻轻,已位列华音阁上弦月主,地位亦可谓尊崇。她的武功,虽不见得能匹配上弦月主这四个字,却也绝非弱到不堪的地步。只是她身边的绝顶高手实在太多,每次遇险,自然有人帮她化解;而且那些敌人,也很少真的想伤害她。所以,她的武功,几乎已是无用之物,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快忘记了。 而这一次,她却孤身无缘的被放在兽吻之下,能帮她的人,都在千里之外。而对方却是传说中的邪神,噬血如命,唯一的目的,就是想将她撕成碎块,更丝毫不会起一点怜香惜玉之心。 相思只觉得身上的剧痛和心底真正的恐惧交织袭来,她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昏倒,也不让眼泪淌下。她用力握住手中短剑,脑中飞快旋转着种种可能的招式。虽然她知道,腹下已是雪狮皮肤最软之处,况且不能刺入,其他部位更如铜墙铁壁,然而手中这柄并不锋利的短剑,已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雪狮在她面前踱了几步,不时躬身作出捕扑的架势,却又收了回去。宛如将猎物撕碎吞噬前,要好好戏耍一番。突然,它将雪白的爪子在地上的血迹里沾了一下,身子向后绷紧,双眼宛如要突出出来,直盯着相思。 相思知道不好,只听雪狮猛然一声嗷嗷怒吼,身体猛地跃起,宛如在半空中飞起一座雪色山岳一般,向相思恶扑而来! 相思将短剑握在胸前,紧紧靠着殿墙。只见一对巨爪扑下,随之硕大的兽头从天而降,森森利齿宛如两柄长仞,向她颈脖划下。相思突然一矮身,顺势向雪狮腹下一滑,手中短剑已借力出手,向雪狮眼眶插去。 只听一声凄厉之极的兽啸,震耳欲聋,大蓬腥血在半空中飞溅开去,相思闭眼侧身让开,狮血全都淋在她左肩之上。她借势从雪狮腹下滑开,向大殿另一边避去。 只见雪狮一爪捂住伤眼,另一目血光暴显,似乎也要脱出眼眶,它惨啸之下,痛急如狂,两只巨爪在半空中森然乱博,所触之处,石台、玉柱皆轰然坍塌。 过了好久,雪狮渐渐止住了狂舞,掉转头颅,用带血的鼻翼猛地抽吸着,似乎在寻找人气所在。它一面搜寻,一面缓缓向大殿中心走去。 突然,雪狮在祭坛边止住身形,怒啸之下,高高扬起右爪,凌空劈下!只听轰然巨响,水晶祭台的数片莲瓣顿时被打得粉碎,淡紫色的微尘宛如下了一天晶亮细雨。 相思一声惊呼,慌忙从祭坛另一端退开。 粉尘散去,雪狮独目看见了仇人所在,更是狂怒不止,猛扑过来。慌乱间,相思短剑刚要刺出,已被雪狮一爪打落。雪狮上前一步,将她扑倒地上,血红舌头伸出,向她肩头伤口撕咬而去。 相思刚刚感到肩头一阵灼热般的刺痛,心知万无生理,只得闭目待毙。 然而正在此刻,那头雪狮却止住了。 相思讶然,睁开双眼。只见雪狮一目已渺,脸上成了一个血洞,模样极为狰狞可怕,而另一只眼直剜着自己,更是凶光迸散,欲将寸寸噬之而后快。 然而,它并没有再攻击相思,只是不断头颅微微转侧,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雪狮守护圣泉,通灵已久,此刻心中竟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恐惧,而这种恐惧竟然是来自它爪下待毙的猎物!它只觉不可思议,然而这种恐惧又无比真实,缓缓从它口中残留的鲜血中凝聚起来,让它巨大的身体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它能够从鲜血的味道中判断出此人绝不能杀。然而它一生以人为食物,从不曾在猎物身上吃过一点亏,而如今一目竟生生被此人刺瞎,创剧痛深,实在不能甘休!两念交织,只折磨得那头雪狮仰天狂啸,宛如疯狂一般,爪下却再不敢多施一点力。 相思的衣衫褴褛,全身浴血,躺在雄狮爪牙之下,夜风淡淡,她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心绪却渐渐平静下来。 第四章、雪山之女 帷幔微动,曼陀罗在帘后轻轻笑道:“教主,雪山神女是真,属下也可得到教主的宽恕了吧?” 那人冷冷道:“是。” 话音未落,突然间,曼陀罗的身体宛如断线的纸鸢一般,从帷幕那头飞了出来,径直落向雪狮爪边。 那雪狮正在惊怒交加,不知所处之时,看见又有一生人飞来,哪里还能忍住,顿时舍了相思,纵身向曼陀罗扑去。 相思惊叫道:“不要!”还未待她说完,一蓬三尺高的烟花,已从雪狮牙间喷涌而出。 浓浓的血腥气顿时弥散开。 寂寂夜色中,不时传来咀嚼声,骨肉碎裂声,以及血脉喷涌的声音。 相思惊斥着,不顾一切的将手中短剑向雪狮背后插去,然而那雪狮毫不理会,只顾大口撕咬爪下的猎物。 相思一顿乱刺之下,声嘶力竭,手腕酸软,几乎站立不住。 更为可怕的是,眼前的景象实在过惨烈。 曼陀罗的身体,宛如折断了关节的玩偶,在雪狮的爪牙之下扭曲、抛落、碎裂。而那些零碎的骨骼、经脉则在暗红的血泊之中欲沉欲浮。 雪狮猛一甩头,砰然一声闷响,一团大块的血肉落到相思面前。相思一声惊呼,再也无法支撑,跌倒在一旁。 那竟然是曼陀罗的头颅。她长发沾满鲜血,宛如一蓬猩红的秋草,裹着歪折扭曲的脖颈。而她的脸,竟然几乎未受到损害,连额间淡淡鹅黄,颊上一片胭脂都还宛如生时。而她碧绿的眸子半睁着,里边却没有一丝痛苦或恐惧,甚至依旧保持着妖媚而诡异的笑意。 相思再也忍不住,伏地呕吐起来。 雪狮似乎饱餐了人血,渐渐恢复了平静,蹲坐在地上,仔细舔尽爪上余血,然后低声哀喉着,缓缓向来时的铁门退去了。 相思似乎渐渐恢复过来,她止住干呕,双手紧紧撑住地面,眼角的余光怔怔的落到曼陀罗脸上。 这个曾经一袭盛唐宫妆,在古墓地宫之中,抱着半张箜篌,傲慢微笑着,和她争论死神之慈悲的少女。 这个曾经在曼荼罗阵中,披辟荔、带红狸,宛如楚辞中的山鬼,趁着月色来去无踪的女子。 这个曾经舍弃了一条手臂,带着自己用血遁之术从云南一直逃到藏边乐胜伦宫内的宿敌。 如今,只剩下一具碎裂的残躯。 血光沉浮,夜色渐渐变得森寒无比。 相思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颊都因愤怒而变得绯红。她向帷幕后厉声道:“你说过会宽恕她的!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那人淡淡道:“这就是她要的宽恕。” 相思更怒,道:“你胡说,难道是她自己要死在兽爪之下的?” 那人道:“是。” 相思深深吸了口气,咬牙道:“魔鬼!”她猛地操起地上的短剑,纵身向帷幕后直刺而去。 帷幕轻动,噗的一声轻响,短剑将半幅锦幔斩落,来势更快,直逼那人咽喉。 那人一动也没有动过。 剑光终于照亮了那人的脸,相思一声轻呼,手却再也不能向前递近一寸。 锵的一声,她手中短剑坠落于地。 相思脸上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置信之物,就算把九天十地的妖魔都聚集到帷幕后边,也不至于让她如此惊讶。帷幕当然并不是真的有妖魔,而只是一个人。 那人一身蓝袍,却是蓝得发黑。然而更蓝的是他过膝的长发,微卷的发束蓬然披散,宛如一道奔泻的长瀑。 他的眸子却是一种诡异的红,红得深不见底,宛如红莲之火,猎猎燃烧于长夜之中,触幽通神。 更为诡异的是,除了头发和眸子的颜色,他的容貌实在太像卓王孙了! 相思往后退了两步,喃喃道:“不,不可能。” 那人冷冷道:“你认识我?” 相思继续后退,道:“不,不认识。” 那人看着她,冰冷的双眸中突然有了一丝笑意,这一笑,他身上的妖异之气竟大半退去,整个人顿时如在阳光之下,变得温和起来:“现在你认识了。我是曼荼罗教教主帝迦,你所在之地,正是乐胜伦宫。” 相思止住了退势,疑惑的道:“乐胜伦宫,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帝迦道:“因为你是湿婆的妻子。而我,则是湿婆神在世间唯一的化身。” 相思摇摇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帝迦的眸子又渐渐变得冰冷:“随时。” 相思不相信的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帝迦冷笑道:“当然。”他沿着长阶缓步向相思走来,道:“只不过你离开前必须替我做一件事。” 相思一怔,道:“你讲。” 帝迦注视着她,缓缓道:“数十年来,我已参照法典,继承了湿婆在人世间所有的力量,用一百零八种祭法祭神,却依旧不能领悟最后的本位。所欠的只有一事,就是与雪山神女合体双修。” 相思讶然道:“神女……你是说我?”她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不过,什么是合体双修?” 帝迦并不答话,只轻轻一扬手,殿顶数十道锦幔顿时徐徐悬展开来。 相思这才发现,那些锦幔上竟然都绘着彩色图案。她只看了一眼,脸色顿时绯红。 那些竟然都是男女欢合之图。每一副都素底彩绘,笔法极为细致,画卷从殿顶直垂地面,其间情境、动作都蝉联而下,各俱情节,微风动处,画卷欲展欲和,真是五色迷离,眉目宛肖,栩栩如生。 相思将脸侧开,心头撞鹿,根本说不出话来。 帝迦等了一会,道:“一共是四十九种变化,你都看明白了?” 相思脸上更红,由羞转怒,道:“无耻!”言罢猛的转身,向殿门跑去。她刚迈出几步,却愕然发现帝迦不知什么时候已挡在面前。 相思惊得往后退去。帷幕微动,殿中不知何处竟然有夜风吹来。她猛然想起,自己身上的衣服几乎都被雪狮撕碎了。 白色的衣衫被撕作条条流苏,随风飘动。朵朵嫣红的血迹,宛如盛开的梅花,绽放在她凝脂一般的肌肤上。 她下意识的抬起双手,护在身前。 帝迦冷冷道:“你不必怕。强迫你毫无意义。我会等——等你觉悟。” 相思断然道:“你做梦!” 帝迦注视着她,轻叹道:“你沉溺尘缘太深,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相思摇头道:“你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我也不想听懂。不过,我现在要立刻离开这里。” 帝迦轻轻摇头道:“可怜。” 相思愕然道:“可怜什么?” 帝迦道:“可怜你自己还不知道——从没有人能从雪狮掌下生还。它最后虽未杀你,但你刚才已受了极重的内伤,你若就这样走出此地,最多半个时辰,就会伤发不治。现在,能救你的只有我。” 相思打断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她猛地转身,却发现殿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上了。大殿内石墙巍然高耸,宛如崖壁,却再无别的出路。 唯有那条长长的石阶,从眼前一直延伸向殿顶,暗夜沉沉,却不知通向何处。 相思深深吸了口气,只见帝迦远远的看着自己,似乎在等待她回去求自己。 相思一咬牙,转身向石阶上跑去,一时只觉得天阶高远,两旁锦障低垂,顶上也垂着重重帷幔,在自己身旁围成一道狭窄的五色通道,缓缓伸向高处。 她奋力向上攀爬着,也不知己登了多少阶,天阶还是不到尽头。突然,她胸口一热,忍不住一阵剧烈咳嗽。她伸手捂住嘴,鲜血却从她苍白的指缝间不住涌出。 相思只觉全身涌起一阵剧痛,似乎全身经脉、五脏六腑都已碎裂。她再也支持不住,跌倒在石阶上,双手无力的扶住地面,不住咳血,身上的伤口也同时震裂,鲜血沿着洁白的石阶,滴滴下落,宛如一道绯红的小溪。 帷幕轻动,峭寒的夜风不停从四面钻进来,她伏在冰凉的石阶上,却感到四周笼罩着一种病态的燥热,身体却渐渐的轻了起来。她知道自己的意识正在缓缓丧失,正如自己的生命。 一种沉沉倦意渐渐涌上她心头。她挣扎着告诫自己,不能睡着,这一睡着,只怕永远都不会醒来,然而这种安眠的诱惑还是一浪一浪,不可遏制的袭来。 就在她要闭上双目时,头顶的一副帷幔,出奇清楚的映入眼帘,她的精神顿时一凛。 帷幔上是一副彩绘。图案浓墨重彩,华丽逼真之极,却又宛如青天白云一般,高洁得不可方物。画上是一道幽谷冰泉,周围冰雪缭绕,深邃寂静,似乎亘古以来,就无人踏足。 一位女子,正静静的浸身泉眼之中。 她乌黑长发在泉水中铺开,宛如一朵墨色芙蓉,盛开在冰雪之中。虽然寒潭彻骨,但她脸上的神情却极为安详,一双纤纤素手合于胸前,而胸以下的身体,尽没于寒泉深处。 清波粼粼,天穹、雪峰尽在倒影中,水光幽明洞微,真照得人神魄皆如冰雪。 相思注视着那位女子的面容,她是如此美丽而圣洁,虽然并不完全肖似自己,却有种莫名的亲切。 相思的目光忍不住为之久久停伫,过了良久,她才讶然发现,原来整个顶部的帷幔,竟然都画着彩绘,而且这些彩绘连起来,就是一个古老的传说…… ……在诸神的时代,仙人达刹有一个美丽的女儿,名叫萨蒂。和很多少女一样,深爱着威武庄严的湿婆大神,并暗中祈祷,一定要嫁给大神为妻。然而萨蒂的父亲刹达却认为,湿婆醉心于苦行,离群索居,桀骜不驯,常常如幽灵一样浪迹三界之中,并非女儿的佳偶。所以,他在为女儿举办的选婿典礼上邀请了天界所有神明,却唯独没有邀请湿婆。 萨蒂一身盛装,出现在大典上,光艳照人,倾倒了所以神衹.然而萨蒂心中只有湿婆大神。于是在她抛出爱之花环之前,默默向湿婆祈祷。当花环扔出的时候,湿婆突然现身,接住了花环;达刹虽然不乐,也只好把女儿嫁给了湿婆,却从此对湿婆记恨在心。 湿婆和萨蒂婚后过着美满而幸福的生活。但一次众神祭典上,达刹进门时所有的天神都起身向达刹致敬,只有湿婆和梵天安坐不动。达刹非常愤怒,认为湿婆故意羞辱于他,于是暗中下定决心要向湿婆报复。 不久后,达刹组织了一个天界有史以来最大的祭典,遍请三界众神,唯独不请湿婆。湿婆一开始并不知情,但萨蒂却从女伴那里得知此事,感到丈夫的尊严被父亲伤害了,于是独身来到祭典上,当着众天神之面,质问父亲。没想到,达刹不但不留丝毫情面,反而在众神面将萨蒂羞辱一番,性格骄傲的萨蒂气愤难当,竟然在祭奠上兴火自焚。 湿婆得知妻子死讯后,狂怒不止,闯入还在进行的祭典。用破坏神能摧毁三界的怒气,燃烧一切所见所触之物,把众神打得落花流水,并且一剑砍下了达刹的脑袋。 眼看天界就要毁灭在湿婆的怒火之中,毗湿奴突然全副甲胄,出现在众神面前,提剑阻止湿婆。湿婆狂怒难遏,与毗湿奴一场大战,这一战持续千日之久,诸天日月星辰,都为之黯淡无光。最后,大梵天总算出面劝住了架,这场空前的祭典也就此草草收场。 但湿婆依然没有从失去爱妻的痛苦中清醒,他从余烬中抢出萨蒂的尸体,悲伤的呼唤她的名字,只呼的天地震动,诸神都为之流泪。之后,湿婆就发疯一般抱着萨蒂的尸体,围绕天界狂舞三周,而后又在世间流浪了七年。 梵天和毗湿奴担心三界为之受到影响,就用他们的法力将萨蒂的尸体分割成了五十块,散落人间,散落之地皆成了圣地。 之后,湿婆回到喜马拉雅山去修苦行,沉浸在失去所爱的无尽悲哀和寂寞之中——这位拥有改易天地力量的神,却已经在这世界上一无所执,只深深被失去爱妻的忧伤之火煎熬。 时间就在这位孤独的神灵永恒的伤痛中缓缓渡过。一万年来,湿婆始终没有再见其他的女子。 这时候,世上出现了一个了不起的阿修罗塔拉卡,进行了惊人的苦行。最后,诸神都为他的苦行打动。梵天出现在他面前,问他有什么愿望。阿修罗祈求长生不老,梵天告诉他有生则有死,没有人能长存。于是,阿修罗又要求让自己战无不胜,梵天依旧犹豫着。阿修罗说如果自己被打败,只能败给一个出生不到七天的婴儿。梵天于是应允。 成为阿修罗王的塔拉卡变得邪恶无比,领着阿修罗族侵入天界,抢夺珍宝及美食,将众天神打得在三界中四处逃散。众神祈求梵天的帮助,得到的答案是,只有湿婆之子可以打败阿修罗王。然而湿婆却还在无尽寂寞的苦行之中。 于是天神们就苦苦思索,如何让湿婆结束苦行,结婚生子。 这时候,萨蒂已经转生成为喜马拉雅山山神之女帕凡提。一万年过去了,又已转世轮回,但她依然深深地爱着湿婆,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重新嫁给这位前世的恋人。 帕凡提随父亲去朝拜湿婆,并恳请留在湿婆身边侍奉左右。湿婆极为冷淡,说女人是修行的障碍,帕凡提很生气,就和湿婆辩论,她聪慧善辩,据理力争,湿婆辩不过她,只好让她留下。 尽管如此,湿婆对于帕凡提的美貌依旧毫不动心,只是一心苦修。 梵天和毗湿奴只好派出爱神来到湿婆居所,暗中协助帕凡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春风和熙,帕凡提一如既往的捧着带露的鲜花,到雪山峰顶礼拜湿婆大神。湿婆偶然睁开双眼,看了一下帕凡提。久候一旁的爱神趁机射出了爱之羽箭。 这时候,湿婆的心绪突然有些动荡,像月亮升起时候的大海。 他看到女神的脸,以及莎婆果般润红的双唇。 爱神大喜,以为大功告成,竟然在一旁跳起了舞蹈,没想到竟被湿婆发现,湿婆顿时明白了爱神的诡计,于是大怒,第三只天眼张开,喷出怒火,将爱神的身体烧为灰烬。从此,爱神就成了无形之体。 至此,所有天神都灰心丧气,劝说帕凡提不要再对湿婆心存爱恋了,但是帕凡提却执意坚持。为了得到湿婆爱情,她开始了漫长的苦行。女神苦行的严酷让三界众神都感到了震惊。她将自己浸入喜马拉雅山中一处冰泉,足足苦修了三千年。 有一天,一个年轻英俊的婆罗门来到她苦修的地方,颂扬了女神的美貌,然后问起她苦行的原因。帕凡提回答说是为了得到湿婆的爱情。 婆罗门哈哈大笑,说年轻而美貌的女神,你为何要苦苦折磨自己,浪费自己的青春和美丽。湿婆的容貌是可怕的,他穿着兽皮,骑着公牛,脖子上挂着毒蛇,额头上有第三只天眼,随时喷出火焰,她四处流浪,居住在寒冷的雪山之中。他不能给你爱情,女神为何不结束苦行,享受阳光与春天? 帕凡提非常愤怒,她回答说,在她心中,湿婆大神的容貌是庄严、高贵、威武、英俊的,而无论他是否流浪四方,是否身穿兽皮,颈挂毒蛇,是否离群索居,她依然爱他。 婆罗门继续摇头,数说湿婆的残暴、凶狠、噬杀、喜怒无常。帕凡提就捂住双耳,要婆罗门滚开。但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 一声春雷之后,婆罗门消失了;帕凡提目瞪口呆地看着正对自己微笑的湿婆。 湿婆微笑着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用苦行买下的奴隶。” 之后,湿婆向山神正式求婚,他和帕凡提在山神的宫殿里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天界的众神都赶来参加了庆典。湿婆和女神的新婚之夜,持续了整整一年。而后,他们的儿子战神鸠摩罗终于出生,最终拯救了天界。 ……图卷在石阶顶端,一幅幅向上延续,述说着一个又一个神奇的故事。随着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相思身上的倦意和伤痛也渐渐消散。她不知不觉中,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扶着石阶一级级向上攀登,宛如在追寻一段段万亿年前的往事。 突然,一道耀眼的光芒透空而下,相思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煌煌日色,泠泠风露,就在不远的地方汇聚、流动。 天阶不知何时已到了尽头。相思扶着帷幔,让自己的双眼渐渐适应。 眼前雪光万里,开阔辽远,一片雪峰簇拥下的湖泊静静停栖在峰峦之间。 湖泊并不很大,但通体浑圆,宛如天工巧裁,又如汤谷九日,其一误落人间。 岸边积雪皑皑,光影照耀。 一人白袍及地,背对她而立。而他身旁,卧伏着一只巨大的雪狮。那雪狮半面浴血,一面低声哀吼,一面颤抖着偎依在他身边。孔武神兽,此刻却如一只受伤的小猫一般驯顺。 此人不是帝迦又是谁? 相思不禁讶然出声:“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帝迦突然回头,他刚一转过脸,不料那只驯顺的雪狮突然一声咆哮,扬爪向他脑后拍去。这一拍之力十分巨大,只要沾上一点,立刻就要筋骨碎裂。 相思惊道:“小心!” 帝迦随意一抬手,正挡在那只雪狮右爪上。雪狮一触到他的手臂,顿时如蒙电击,惨声哀嚎,却又无论如何也收不回去。帝迦眉头微皱,似乎怕伤了雪狮,轻轻一动手腕,臂上那层护体真气似乎立刻散去。而那雪狮正在极力拉扯之际,受力一失,平衡顿时打破,巨大身体如山岳崩崔一般向他压来。 帝迦并没有躲避。只听“噗”的一声轻响,雪狮一只利爪已深深陷入他的肩头。 相思惊呼出声。 帝迦看了她一眼,握住雪狮兽腕,轻轻将它托起,小心放在地上。 那雪狮伤口似乎又被震裂,鲜血涌出,浑身颤抖不止。 帝迦不再看相思,转过身去,轻扶着雪狮两腮,仔细查看它的伤口。相思这才看见,他一手拿着一柄极薄的小刀,另一手却是几块沾血的白布,似乎刚刚是在给雪狮治伤。 相思虽极恶此人,此刻心中却忍不住一软,讪讪道:“对不起,刚才我无意打扰了。” 帝迦并不答话,只见他一手紧紧抵住雪狮眉心,手中小刀不住在雪狮眼眶中游走,将死肉残筋尽数清理掉。 热血嘀哒而下,在雪地上升起一股股轻烟。相思只觉一阵胆寒,如此生生将残肉剜去,古来刮骨疗毒也不过如此,其间剧痛,英雄好汉尚不能忍受,何况一头畜生?相思真怕那头雪狮什么时候又狂性大发,向帝迦扑去。 然而那雪狮虽然痛极,喉间呼喝连连,全身颤抖,前爪在雪地上狠命乱抓,只抓得冰凌纷飞,地上道道极深的血痕。那只尚存的独眼却始终死死盯住帝迦的额头,目光极为敬畏。 相思不敢再看,只将目光转向一边。过了片刻,帝迦收起小刀,将白布缠在雪狮眼上,向它挥了挥手。那雪狮已经全身虚脱,连吼叫也没了力气。在地上挣扎了几次,才站起来,缓缓向湖边一处山洞中去了。 相思怔了片刻,突然想起来意,换了一副怒容道:“我要怎样才能从这里走出去?” 帝迦冷冷一笑,正要回答,目光却凝止在她身后。 相思更加生气:“我在问你话……”她突然住口,因为她感到自己身后似乎有所异样! 似乎一道若有若无的微光,就跟在她身后。这种感觉并不是刚才才有,而是从她在祭坛上苏醒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跟随左右。只是刚才遇事太多,这种感觉反而被忽略了。 她刚要回头,帝迦突然一皱眉,已结印在掌,双手一合,一股巨大无比的劲力如山呼海啸一般向她扑来! 第五章、日月之湖 圣湖之畔,山洞中的石壁上。 本来无比清晰的镜像突然微微一震,一道微漠白光细如针尖,从像中人身后无声无息的游走过来。等到了壁前,突然急速膨胀,开始大如碗盏,临到破壁之时已如栲栳,挟着风声雷啸,向壁前诸人恶扑而来。 青衣女子脸色顿变,一拂衣袖,正要将壁上的镜像收起,却突然感到整个山洞猛烈一震,几乎站不住脚。而那蓬白光宛如钧天雷动,已然破壁而出! 卓王孙轻声冷笑,抱起小鸾,略一侧身,就见那团白光如长虹贯日,从他身边擦过,而后掠过山洞腹地,直扑洞口。白光越来越暗,到了后来竟然变做暗紫色,跳动不止。而山洞四壁剧烈震颤,碎石冰屑纷扬洒落,宛如下了一天冰雨。 青衣女子轻呼到:“小心!” 就在此时,那道光华猛然乱炸开去。山洞口竟然被这种巨大的力量生生崩碎,满天紫芒化作无数道极细的长针,在阳光下诡秘一闪,竟然全部平空消失。 洞外诸人只觉得胸口一闷,竟宛如被万亿无形之针透体而过。 红衣大德喝道:“什么……”话还未完,他只觉浑身真气一厄,后边那个“人”字,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猛然结印聚齐,却发现全身劲力都在无数道莫名之力的牵引下,急速洩去,越是抵抗,就洩得越快。红衣大德又惊又怒,几次结印未成,竟如虚脱一般,连站立也站立不住,只得盘膝坐下。 而其他诸人暗中运转真气,结果也是一样。 索南加错一振衣,只听一阵极轻的细响,数道微光从他袍袖间纷扬落下。一触空气,竟然宛如春冰向阳,化得了无痕迹。他叹息一声,转而向白摩大师道:“好厉害的雪影针,大师可还无碍否?” 白摩长眉紧皱,缓缓摇头,将紧握的双拳松开,右手掌心之上,赫然已多了一枚极细的红点。他张开左掌,向自己右肩猛力拍了下去。 一声极其微弱的血脉破裂之声响起,似乎有一线淡紫色的光华从他肩头的喷出的血花中闪了闪,他的整条右臂顿时无力的垂了下去,再也不能运转,而他脸上的神情却轻松了许多。 白摩大师长长叹了口气,道:“佛法隐微,魔力高强。我这具皮囊看来也撑不了多久了。” 索南加错摇头道:“刚才这一击之力,强悍无比,最初发源于一线之微,后而化身千亿,无处不在。虽是一瞬之间,射向我们的雪影却各有数万。大师只中其一,修为已算得上不凡了。只不过波旬能从乐胜伦宫中,将力量传到此地,一击之下竟让我等几乎全部负伤,法力之高,实与神魔无异。”他一声长叹,转而向卓王孙道:“卓先生虽然武功盖世,然而此去乐胜伦宫,切要小心,不可托大轻敌。” 卓王孙淡淡笑道:“此人的法力的确有些特异之处,然而,若无这位女活佛的透天妙术帮忙,只怕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内力运用于数里之外吧?” 众人一怔,不由将目光投向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脸色有些苍白,似乎刚才一瞬间也受了壁内之力的反震,略有受伤。然而她脸上的笑容却依然从容自若,道:“一些雕虫小技,却没想到被敌人利用,若卓先生要说我是帮凶,也未尝不可。只是,以卓先生的实力,刚才完全可以将那道紫光在镜前接下,然而卓先生却侧身让过了,想来必有些别的原因。” 众人又是一惊,都将目光投向卓王孙身上。却见卓王孙悠然笑道:“你说的不错。”众人见他承认,更是惊疑交加,忍不住彼此议论起来。 青衣女子笑道:“卓先生刻意让过,想必是要从这道紫光的来势中看出乐胜伦宫的秘密,如今先生既然坦然承认,这秘密多半已经得之于心了。”她的笑容渐渐淡去,正色道:“那就请问卓先生,乐胜伦宫到底在何处?” 卓王孙道:“你真的要知道?” 青衣女子道:“波旬既然能利用我的法术,将内力返照而出,击伤诸位大德,卓先生自然也可反利用之,看出乐胜伦宫所在。只是这却是用数十位大德的重伤换来的,卓先生纵然觉得值得,也应该给大家一个交代吧?” 她言下之意,卓王孙正是故意让那道光华从镜中透出,击伤诸位大德,才看出了乐胜伦宫所在的。此言一出,一些受伤的大德脸上已有了怨怒之意。 卓王孙却淡淡道:“我只答应了达赖大师,要找到乐胜伦宫所在,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做到。”他说着上前一步,注视着方才那屏石壁,而后右手紧抱住怀中的步小鸾,将她的脸轻轻转向里侧。 青衣女子缓缓往后退开了一步。 突然,卓王孙一抬左手,一道极其猛烈的真气就宛如瞬间生于无形,而后撼天动地,凌空罩下!只听一声怦然巨响,那扇厚有数尺的石壁竟然生生被击塌下来。 四下碎石纷飞,整个山洞似乎都难受其威,而不住颤动。卓王孙抱着小鸾,站在原地,气定神闲,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那青衣女子脸上却露出一丝笑容,她上前一步,轻挥了几下衣袖,将众人眼前的尘土拂开。 一道幽碧的清光顿时透了过来,众人惊讶的发现,石壁后竟然是一条长长的隧道。 隧道由一种奇异的碧蓝色巨石砌成,通体笼罩在一层斑驳陆离的幽光之中,光影沉浮,隧道虽然深不可测,却丝毫不显得黑暗。仿佛任一物只要进入其中,都会被那种幽蓝的神光照得筋络尽显,无可遁藏。 而隧道深处却又极其潮湿,似乎还隐隐有水声传来,看来竟是从圣湖之底曲折穿行而过。 难道乐胜伦宫的入口就在隧道的另一头? 卓王孙也不回头,向众人说了声告辞,抱起小鸾,就要进去。 “慢!”青衣女子顿了顿,又道:“你不能带步小鸾进去。” 卓王孙冷冷道:“为什么?” 青衣女子道:“你此刻带她进去,与杀了她又什么分别?” 卓王孙注目隧道,并不回答。 青衣女子遥望湖泊深处,缓缓道:“所谓圣湖,并非只有一个,而是一生一死,孪生双成。”她此话一出,诸人都是一惊。而青衣女子毫不以为意,抬袖遥指湖波,继续道:“眼前这一处,形如残月欲沉,是为死之湖,死去的灵魂,最后就将在此处栖息。而另外一处,形如朝日初生,是为生之湖,新的生命,就诞生于此。中间相联系的,却是这一条轮回之索。乐胜伦宫,正在轮回之索的另一端。你若通过此处,就能进入其中。然而,这条秘道却并非容易通过的。” 卓王孙淡淡道:“看来你比我更清楚乐胜伦宫的所在。” 青衣女子笑道:“卓先生刚才能从镜壁中水纹流动的方向,看出圣湖双生的秘密,我虽然眼拙,但毕竟是透天之术的主持者,看到这些也并非难事。只是,我还要告诫先生一件事。” 卓王孙道:“讲。” 青衣女子抬头仰望碧蓝的苍穹,双手合十,缓缓道:“这里是诸神的居所,世界的中心,一切力量的发源之处。圣湖之底的地心中,潜藏着两股莫名的巨大磁力,一为生之力,一为死之力,彼此交错纠缠,生生不息。而这隧道正好从两处巨力中横穿而过。所以……”她声音一厉:“整条隧道,都被莫名的巨力牵引。而隧道的四壁又由特殊的蓝色巨石构成,宛如一种石镜——只不过反射的不是光线,而是磁力。经过无数道反射,这股磁力便在无形中被扩大了千万倍,遍布每一寸角落,纵横交错,扭曲穿插。凡人一旦进入其中,根本无法承受其压力,顷刻便觉四体剧痛,呼吸凝滞,若不能及时退出,必当筋骨尽折、五脏破碎而死。就算你自负能以内力与之相抗衡,然而小鸾久病之体,必不能当。而这种磁力如光透体,无处不在,就算你有通天的本领,也不能将小鸾和它们隔绝开。你若强行带着小鸾进入,无异让她身涉绝险之地,一旦有所闪失,后果却不是你一人能承受的。” 卓王孙一时默然。 青衣女子道:“隧道中还有种种关卡,所谓孔雀之阵,只是其中之一。其间艰难凶险,真可谓难以想象。恕我直言,就算卓先生武功盖世,到时候也难免自顾不暇,如何还能保护小鸾?更何况小鸾之疾,已入膏肓,卓先生已然束手,既然达赖大师许诺替她延续三月之寿命,先生为何不将她交给我与达赖大师?当卓先生荡平曼荼罗教,与杨盟主会于岗仁波吉峰上之时,我保证将小鸾小姐完好无损的送到先生面前。” 卓王孙还在沉吟。 索南加错上前道:“卓先生若是信得过我,就请将小鸾小姐暂时寄托在我这里。” 卓王孙低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小鸾。她脸色苍白,连唇间的血色也只剩下了淡淡的一缕,看来是的确经不起颠簸劳顿了。他叹息一声,轻轻将小鸾额间的散发拂开,然后将她身上包裹的衣物掖紧,小心的交到索南加错手上,沉声道:“有劳大师。” 索南加错接过小鸾,道:“请卓先生放心。” 卓王孙再看了小鸾一眼,转身向隧道而去。 青衣女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正色道:“临别之时,还要赠卓先生一言,此去乐胜伦宫,既是夙缘,也是机会。若卓先生找不到乐胜伦宫,那么也不必再赴岗仁波吉之约了。” 卓王孙没有转身,微微侧头道:“为什么?” 青衣女子道:“因为那时你必将败在杨逸之剑下!” 卓王孙冷笑一声,再不回答,只大步向隧道中去了。 他刚入隧道,大地突然传来一阵震动,隧道口处的一块蓝色巨石,竟然从顶端直落而下,将洞口重新封死! 众人一声惊呼。青衣女子却只是轻轻往后退了一步,双目微垂,似乎早已料到如此。 索南加错叹息一声,道:“但愿卓先生此去顺利。”他向隧道处合十一礼,将小鸾小心递到旁边侍立的弟子手上。 他转而对青衣女子道:“尊驾既有预知未来之力,必非常人,敢问高姓大名?” 青衣女子微笑道:“我已经说过,我是香巴葛举派这一世转世活佛,大师难道不相信么?” 索南加错摇头道:“恕我目光短浅,小乘佛法在藏地传播千余年来,还从未听说有哪一系活佛托身女子之体……” 青衣女子笑意不减,缓缓将手中菩提枝在右手中摇了摇,正要开口。 突然,只听一人在洞外大喝道:“什么人?”却是红衣大德的声音。 一个声音笑道:“可笑这些人死到临头,却还在这里罗罗嗦嗦!”声音极为怪异,似乎是来自一处,又似乎来自不同的方向,最后却又契合在一起,高低、快慢竟然毫无差别。 青衣女子脸色一变,足尖轻一点地,已如飞鸿破空,纵身洞外。 湖畔日色极盛,照得冰雪炫目生彩,水气氤氲蒸腾不休。 而那些受伤的大德、活佛,围坐在湖边雪地上,闭目疗伤。唯有那红衣大德,满面怒容,却又无法站起,只得怒目正对着他们中间的空地。 而他们中间的空地上,却不知何时,多了三条灰色的人影! 第六章、三生影像 这三条人影一般高矮,全身却笼罩在一袭极长的灰袍之中,连脸上也蒙着一层灰色。寒风吹过,他们身上似乎罩起一层极薄的尘埃,在日光冰影的折射、反照之下,只让人觉得若隐若现,亦幻亦真,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面目。乍一见之下,真如三条影子,随着正午的日色,突然降临此处。 其中一人缓缓环顾四方,冷冷道:“想不到主人这一蓬雪影针,竟未能将他们一举歼灭。不过,好在也差不多了。” 另一人森然笑道:“这样也好,杀人总是比收尸有趣许多。” 又一人道:“还剩下三个,正好一人一个。” 三人对答之下,竟然仿佛已将在场诸人视作砧上鱼肉,任其宰割。 红衣大德大怒道:“何方幺魔,也敢擅闯圣地,来来来,我就算有伤,也足以将你等打发!”他刚要勉强站起,却忍不住全身刺痛,一口鲜血喷出。 那三人冷笑着看了红衣大德一眼,齐声道:“不知死活。”言罢三人右手同时一扬,已然结印胸前。 他们的手指极为细长,皮肤竟然也是一种诡异的灰垩色,与他们身上的长袍几乎毫无区别。更为奇特的是,他们三人所结手印相当古怪,在场诸人皆可谓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这样姿势。 然而,一种森然杀意已从三人灰色的手掌透出,渐渐笼罩全场。众人只觉心头沉沉一窒,就宛如千金巨石,直压在胸前一般。 四周一片死寂,索南加错突然感到不妙,大喝一声道:“住手!” 然而却已经晚了! 其中一人的身形已然高高跃起,宛如鹰隼入于长空,在半空中突地一折,手中法印一转,五指如钩,向下探出,整个人从高处直落而下。 红衣大德大怒之下,也顾不得身上重伤,用尽全力将手印结起,暴喝一声,双手向上一推。 他在众人之中,本就已武学修为见长,四十余年大威德金刚法力修为甚是不凡。而这些时间暗中运转真气,针毒虽未解,内力却已小有恢复。这一次盛怒之下,将多年的护命真气全数使出,更不留半点护体,威力自是惊人。只那暴喝之声,就震得众人耳膜鼓动,嗡嗡不止。 白摩和索南加错同时失声道:“不好!” 两人上前一步,挥掌同时向半空中那灰衣人击出,以图救援。眼看他们两人的掌力就要扫到那人的衣角! 他两人合击之力,岂同凡响,普天之下,能硬接下来的人真可谓凤毛麟角,何况那灰衣人身形已在半空,劲力虽盛,防守却正是空虚之时,若不立即撤掌,这一击必然中其要害之处。 然而,两人只觉掌力一滞,两股极为巨大而又极为诡异的力道从一旁横扫而来。 两人愕然抬头,却只见另两位灰衣人不知从何处已横插进来,各出一掌,与白摩、索南加错正面相对。 只听一声怦然巨响,一道七彩光轮凭空而起,迅速轮转在四人之间。白摩大师突然高声大喝,竟然整个被击得飞了出去,远远跌落到雪地上,刚要挣扎起身,却已一口鲜血喷出。 索南加错向后退了三步,只觉胸口暗暗发麻,一时真气不能运转。正要惊叹这两人武功之高。却只听不远处噗的一声轻响。一大蓬血花绽开,飞扬在满天冰雪之中。 众人失声惊呼。只见开始那灰衣人已飘然落地,手中提着一物,红发垂委,粉红色的粘稠液体从他指间点滴而下。赫然正是人的头盖骨! 一旁,红衣大德的身体重重的跌倒在雪地上。冰尘飞扬,浓浓的血腥之气在清泠的空气中蔓延开去。 幸好有碎雪遮掩,众人还不至看到他脑浆迸裂的惨状,然而皑皑白雪,已尽被鲜血染红。幽碧清寂的神山脚下,圣湖之滨,也被这无尽的杀意玷污,连阳光也变得阴森无比。 悲痛、愤怒、恐惧的情感,沉沉压在这些修为已近神佛的大德身上。难道如今真的佛法衰微,魔道纵横,世界末劫就在眼前? 那提着头盖骨的灰衣人冷笑道:“下一个是谁?” 众人眼中尽是愤怒之色,却一时默然,难以开口。另一些人瞑目念咒,声音却因怒意而颤抖。 青衣女子注视着他们三人,缓缓道:“三生影像大法失传数百年之久,没想到竟然也被帝迦得到。” 四下顿时一片惊声。 三生影像大法是藏地一种古老的秘术。传说,某种修为极高的人能通过一种神秘的祭法,将自己的一部分元神炼化而出,植入三个人体内。从此这三个人便成了祭主过去、未来、现在之三生影像。不仅完全服从祭主的命令,心意彼此相通,并且还能得到祭主的一部分力量。 与苗疆巫蛊之术不同的是,这三生影像并非强迫控制人的心智,让受蛊者成为主人的行尸走肉。而是祭主的信徒,自愿将灵魂及肉体奉献而出,与祭主元神相合,成为三生影像。 这在信徒眼中,是一种莫大的荣誉,一旦被选中,更是欢欣鼓舞、感激涕零,誓死效忠。而祭主也往往慎重挑选根基、资质都极为上乘者,用以与自己炼合。因此,这些人的神智并未失去,只是心意与祭主相通,成为效命的死士。这样一旦临敌,自然比已成傀儡的受蛊者要高明百倍。 这种秘术更为高妙之处在于,这些影像自身的力量并不会消失,并且能得到了祭主的部分力量,而且这种取得完全是如镜中影像一般,全凭复制而得,丝毫也不减弱祭主本身的力量。虽然只有一部分,然而祭主的力量越强,这一部分也就越为可观。更何况三人心意相通,同声同气,宛如三身一体。一旦御敌,顿时如三头六臂一般,不可阻挡。而且这些人与祭主相合后,一心效命,毫不畏死,却又应变灵活,是极难对付的劲敌。只不过这种秘术修炼极为不易,而且要能将元神炼化成形,并且分出其中一部分,祭主只怕必须有半神之资才能做到,所以这种秘术也就渐渐失传。没想到今日居然重现人间。更为可怕的是,它一旦重现,就以鲜血祭旗。 其中一人回头望着她,疑声道:“哦,你到底是什么人,倒是识货得很。” 青衣女子淡淡微笑着,却不回答。 另一人摇头道:“不过,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你必定要死在我们手上。” 青衣女子微笑道:“未必。” 灰衣人冷冷道:“未必不未必,自然要在这双手上见个高下!”他将手中的头盖骨扔开,一手高高扬,张如箕状,却兀自沾满鲜血。另外两人瞬时围拢,与他背面而立,成犄角之势,似乎随时都要出手。 白摩大师突然上前几步道:“慢!如今其他人等或死或伤,正好成了以三对三之势,不如和在下打一个赌,三战二胜如何?就由在下,来领教这一位的高招。”他这几句话说得极为吃力,额上已冷汗涔涔,勉强结成手印,正对着当中那位灰衣人。 白摩大师学识之渊博,号称前藏第一,方才又亲身受敌,岂能不知道三生影像大法的厉害。若三人合体,只怕在场诸人绝难匹敌。所以只得激得三人单打独斗,三战两胜,自己虽然必死,然而总可以给索南加错及那神秘女子一些机会。 当中一人却冷笑道:“什么三战两胜,你们要单打独斗也好,要一拥而上也好,都与我们无关。我们三人只要一齐动手将你们全数杀光即可。” 另一人道:“我们此来并非为了比武,而是要将你们这些冥顽不灵之徒一网打尽,要么我们三人死在你们手上,要么我们将你们这些人的头盖骨带回乐胜伦宫中作祭,却无别的废话可讲。” 又一人道:“中了我的五行天魔印,若肯坐下静养,还能苟延残喘半个时辰,居然不自量力,还在此处罗里罗嗦,是嫌死的不够快么?” 青衣女子笑道:“的确是嫌死的慢了。不过不是他,是你们。” 其中一人讶然道:“哦?”他打量了青衣女子几眼,冷笑道:“听说你会恒河大手印?” 青衣女子脸上淡淡的,并不回答。 索南加错疑然道:“你们如何知道恒河大手印的事?” 一人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索南加错一怔,另一人已然接口道:“只是我们的主人无所不知。你们的一举一动,莫不在他监视之下。” 另一人道:“而我们三人的心灵,已经完全献给了主人,所以无论多远,他的每个命令,都能立刻传达到我们脑中。” 青衣女子淡淡笑道:“那他现在要你们做什么?” 三人突然同声道:“要你死!” 三道银灰色的光芒从他们宽大的袍袖中席卷而出,在半空略略一滞,已然汇合,凌空一折,直向青衣女子头顶压下。 青衣女子微微抬头,将手中的菩提枝向上一扬。这一扬毫无招式可言,似乎只是情急之下,本能的往上一挡,指向处却是那道光华最盛之核心。众人心中暗自一惊。三人武功分而言之,已是天下第一等的高手,合体一击,力道是何等强大,而那女子手中小小一支菩提枝就这么正面迎了上去,怕不被立即搅为粉碎! 那三人却咦了一声,此女既然自称已传习了恒河大手印,三人也不敢太过轻敌。于是齐齐将袍袖一抖,袖中手腕似乎动了动,那道刚猛无比的光华看上去依然是当面奔来,锐不可当,实则已暗中分出万亿道无形之网,无声无息的从四面罩下。 瞬时,青衣女子手中菩提枝已触到光晕中心。那三人齐齐一声冷笑,就要如蛛捕蝶,将罗网收紧,谁知那枝菩提枝在光网上一触,竟宛如受到了韧力反弹一般,带着青衣女子的身体,如落花、如秋叶、如白云出岫,如春风化雨一般,毫无重量的向一旁飘去。 三人一声冷哼,已如三条幽灵一般神出鬼没的缠了上去。只见三人身影在半空中一交错,众人眼前顿觉一花,似乎三人真是在一瞬之间已然合体,又重新分开。众人只觉得他们三人的身体似乎被拉长了很多,三条灰龙一般在空中翻飞,紧紧交缠着那青衣女子的身影,那青衣女子虽然去的极快,然而这三条影子真是如影随形,附骨不去。 刚才三人所出那一掌,可谓刚猛之极,而这追寻纠缠之术,却又阴柔诡异无比,然而三人用来,却极其自然。仿佛天生而然,天下刚柔两派武功无不在掌握之中。 青衣女子滑出数丈之后,身形突然一折,就已站在了雪地上。她那袭青衫,也如花开复谢,瞬间已一如往昔,静静的垂在雪地上。只有她手中菩提枝青青欲滴,还在微微颤动着。众人心中不禁暗暗惊叹,她刚才用的也不过是千斤坠一类最平常不过的身法,然而却能如此如此又快又稳的,潇洒若仙的,也可谓神乎其技了。 然而那三条灰影也瞬时就追到了眼前,还不待众人看清,四人已又斗在了一起。这一次四人的身法明明都比方才慢了好些,但众人只觉仍然无法看清,只觉得仿佛隔着澹澹水波在注视神山仙人的倒影一般。只消片刻,便让人目眩神迷。 青衣女子手中菩提枝忽柔忽刚,招式上更是变化无方。先是峨嵋派的平野剑法,看似平和之中参杂了无数诡异的变数;而后化剑势为刀势,却用的是小极乐天的离魂刀,却是飘逸无比;随即又转为五凤门的判官笔,专攻对方要穴,阴沉凶狠;到了后来,包括少林伏魔棍、魔教腐骨指、华音阁春水剑法等都如行云流水一般施展了一遍。看上去真是眼花缭乱,似乎其中天下武学无所不包,细看下去,又似乎哪一种都不是原本的样子,贯穿着一种微妙的变化。 那三人身影也是变化万端,时而成鼎足合围之势,时而交错穿插,步步向青衣女子进逼。他们浑身似乎都被一种炽热之气包裹,每进一步,地上冰雪顿时溶出一个极深的脚印,青烟蒸腾,滋滋作响。 斗到大概四百招上,一灰衣人突然冷笑道:“你防御的功夫倒是一流,却为什么不反攻?” 又一人道:“是来不及出手,还是更本不会?” 又一人到:“你不答也算了,倒不知这样耗下去半个时辰,到底是谁赢谁输?”嘴上说话,出手却毫不减慢,瞬时又已攻出了三十余招。 青衣女子一言不发,也还了三十余招。然而她自己知道,自己每一次出招看似轻松,实则凶险无比,少有闪失,便有粉身碎骨之难。如果真的再这样斗下去,只怕用不了半个时辰,自己就会体力不支。 一人森然冷笑:“你也不愧为一个高手,我们三人倒不妨慢慢陪你玩下去,一直玩到你力竭而死,到临死前困兽犹斗的样子,想必极其好看。” 三人一起大笑,突然,一旁索南加错开口道:“你们似乎还忘了一个人。” 三人道:“谁?” 索南加错道:“我。” 三人一怔,当中一灰衣人突然大笑:“你?五行天魔印的内力已经完全逼出来了?” 索南加错皱眉道“不必!”身影一动,已如游龙一般到了四人中间,双掌结印,猛地往前一推。其中两人脸上略带一丝轻蔑的笑意,各只出一掌,与他正对接下。而另一人骈指一夹,也正好夹在青衣女子的菩提枝上。 五人的身形顿时凝止下来,雪地中光影反照,寂静异常。 索南加错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已忍不住要呕出。 而那青衣女子的菩提枝也在那人劲力催吐下缓缓变弯欲折! 突然,那三人灰垩色的脸上竟然泛起一层青光,黯淡的眸子中也掠过一丝惊惧之色,他们的身形几乎同时微微一摇。 虽然只是一瞬之间,然而索南加错、青衣女子已觉得周身沉沉压下的劲力顿时减弱。两人对视片刻,突然将全身内力凝于手上,全力推出! 那三人身体一颤,齐齐往后退了几步,虽然立刻站定了身形,然而呼吸却比刚才粗重了些——虽然伤得不重,但毕竟是伤了。然而三人似乎丝毫不在乎自己的伤势以及眼前劲敌,只将一指放于眉心,凝神静气,闭目苦思,脸上竟然颇有担忧之意。 索南加错皱眉道:“他们这是……” 青衣女子脸色有些苍白,轻声道:“他们正在向主人请示。” 索南加错犹疑的摇摇头。 青衣女子道:“大师难道没觉得他们刚才的力量突然减弱么?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们的主人,正在大量耗损自己的精神。” 第七章、雪影针 无边的夜色宛如帷幕一般,徐徐升起。 相思觉得自己正缓缓的从死亡中苏醒,重新有了生的知觉。她渐渐有了记忆。 刚才一道巨大的劲力从帝迦手中向她袭来,她更本来不及躲避,全身无处不在那道劲力的笼罩之下。 然而它似乎本不想伤她,只在她眼前一顿,瞬时化作无数道极细的白光,无声无息的从她体内穿透而过。 正在最后一道光芒也要透体而过之时,却突然一滞,似乎无意中引动了她体内某种力量的反扑。这种反扑虽然微小,然而那道光芒一旦遇到抵挡,顿时变得凶暴无比,在她体内化身千亿,砰然炸开。 相思只觉全身碎裂一般的剧痛,似乎每一处都被极冷的寒气刺透,血脉都已凝结,她眼前一黑,就已失去了知觉。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竟然浸在温水之中。 大殿正中居然是一湾浅池,只是刚才有帷幕的遮挡,反而没有看见。浅池中温泉汩汩涌出,青烟袅袅,在大殿穹顶月色的衬托下,显得飘渺而空灵。 池心是一座美人卧像。卧像通体由白玉雕成,极为精致曼妙。玉体大半浸在水下,只露出一段光洁温润的背脊。上面点缀着数朵玉莲花,花瓣盈盈带水,交叠盛开,却正好和美人玉背一起构成一个不大平台,可供在此沐浴的人伏在上面休息。温泉泉眼,似乎正被压在玉人娇体之下,汩汩泉水反涌而上,正可轻抚台上人的身体。 相思此刻,正俯卧于玉台之上。 她双臂轻曲,枕于香腮下,似乎还未完全从沉睡中醒来。一头长发如云般散开,在池中绽放出一朵墨莲,她的身体,却完全赤裸着。与身下的玉人相比,温润莹洁也不遑多让,却更多了几分妩媚的嫣红。 她全身血迹早已洗尽,连雪狮爪下的道道伤口,似乎都已愈合。只是体内的奇寒之气,就算在温泉的的浸润下,仍然透心彻骨,挥之不去。让她在熟睡中,也双眉微颦。 月光流转,美人玉雕相映成趣,水边青烟升腾,宛如罗帐,更将这无边春色笼罩得朦胧如画。 相思突然感到肩上被什么东西轻轻触了一下。她不禁睁开了双眼,正要回头,却觉得全身无法动弹。她下意识的回望水面倒影,却发现帝迦竟然正站在她身旁。 他半身没在泉中,身上的衣衫依旧带着血迹。他似乎并没有在看她,而是神色凝重的看着自己的指尖,上面是一滴五色交转的水珠。 相思刚要惊呼出声,却又忍住了。只见他双眸神光沉沉,那种妖异的红色更盛,只听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宛如有什么东西从地狱烈焰中甦生一般。 他的指上已多了一枚极细的冰针。冰针足有一尺余长,光华流转,似乎也被他的目光染上了妖异的红色。 水光一动,相思从倒影中仿佛看见他正将这枚冰针刺入自己的肩头。 相思惊呼出声,欲要挣扎,却一动也不能动。 帝迦并不理会相思的反映,只是默默的在指尖凝水为冰,再一枚枚刺入相思身体。他的神色极为凝重,似乎每一枚冰针都要花费他极大的精力。 相思背上也都被一层妖红的微光笼罩。由于冰针极细,从正面看去,几乎只能看到一层流动的红光,只有从侧面仔细观看,才能发现她的身体已密密麻麻刺满冰针。 相思一开始觉得恐惧异常,然而后来渐渐发现,每一枚冰针刺入,自己体内那种奇寒之气似乎就少了一丝。而那细针,虽是由寒冰制成,入体之时却感到十分温暖,毫无痛苦之感。她渐渐明白帝迦是在为自己治伤,也就不再挣扎。只是想到此刻自己全身赤裸,又不能动弹,不由脸上发热,只得将头埋得更低。 帝迦突然一拂袖,手上一道已成形的冰针突然碎裂:“不行。” 寒气猛然反扑,相思全身一凛,肌肤上起了一层寒栗。 帝迦沉声道:“你体内的内力从何得来?” 相思茫然摇头。 帝迦摇头道:“这种内力与我体内的真气势如水火,决不相容。我进一步,它就反扑一步,如果强行压制,又只怕会更伤了你。这样下去,你体内寒气绝难根除,将会随血运转,无形中不断挫伤你的心脉。十日之后,就是湿婆大神亲自现世也无法救你。如今办法只有一个。” “如今办法只有一个。” 相思轻声道:“什么?” 帝迦道:“就是将你的内力全部化去,这股反扑之力自然也跟着消失。” 相思断然道:“不行!” 帝迦道:“你的内力虽不弱,但也强不到哪里去。如果你舍不得,化去之后我将自己的内力注入一部分给你,你想要多少,我都能给你。” 相思道:“不,不是这个。” 帝迦冷笑道:“你的内力并非靠自己修炼得来,也是旁人注入,而此人内力极高,但注入你体内的部分却极其有限,而且很难与你自己本身融合。所以,你就算在此基础上修炼,也很难再有什么提高。” 相思默然片刻,道:“我知道。” 帝迦抬起一手,掌心是一汪清水,他突地瞑目凝力,那汪清水噼啪碎响,已然凝结成数十枚冰针。 “我现在刺入你全身四十七处要穴,片刻之后,你的内力将会随之融化。” 波光粼粼而动,他手中的长针似乎就要刺下。 相思突然大声道:“不行,放开我!”她稍微一动,那种奇寒之气有涌上心头,她也顾不得其它,只得催动体内的内力极力相抗。 一时间,她只觉得全身骨骼都在轻微作响,血流沸腾奔涌,似乎有无数道极细真气在体内彼此争斗、吞噬,而全身每一处血肉,似乎都要被这种争斗之力撕扯开来。 帝迦措手不及,向后退了一步。过膝的蓝发蓬然扬起,双眸却如地狱烈焰,火光升腾,似乎体内也受了极深的冲撞。 正因为相思体内之力与帝迦水火不容,所以帝迦为她治伤之时所用的冰针,本非内力催成,而纯粹是元神炼化。 元神是人真元性命之主。古今以来武林中人也就是冥冥中知道其存在而已,要说出什么是元神,那是没人能能够做到的。除了极少数修为极高者能够感知部分元神,并用之辅助内息运转之外,一般人的元神都近乎于一种不可知的形态存在,只在某种极为特殊的情况下,能被主人感到。所谓返本归元,顿悟本真的一瞬,也不过如此。 如帝迦这样,能够将元神炼化成实体,真可谓半神之体,匪夷所思了。然而无论修为多高,元神都是极其脆弱的。不到万不得已,任何人都不会将元神暴露在毫无保护的状态之下,更不用说植入他人体内。因为一旦此人稍有不从,运力抵抗,那部分元神便会立即巨力反噬,危及主人本身。 帝迦只觉眉间一阵剧痛,心神一荡,血液几乎倒涌,以他的定力,也几乎难以抵挡。他结印在手,却迟疑着是否凝发出手。以帝迦此刻的修为,一旦凝结真气,自然可以将相思体内的反扑之力强行压下,可是一旦出手,她体内之力必定如笼中困兽一般,疯狂反扑,虽然必不能伤到他,却岂是相思能承受的? 帝迦突然瞑目,竭力与体内反噬之力相抗。 而相思的痛苦也毫不亚于他,她脸色瞬时已苍白如纸,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帝迦突然睁开眼睛,厉声道:“既然你如此固执,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免得看你痛苦!” 相思脸色苍白,轻轻喘息道:“好,我求你现在就杀了我。” 她全身的剧痛几乎让她不能呼吸,双拳却紧紧握住,似乎无论如何也要捍卫这点属于她自己的东西。虽然这点东西,在旁人眼中可能分文不值。 五年前。 东天青阳宫内。 步小鸾手中抱着一大堆鲜花,站在高高的台阶下,轻轻笑道:“你就是相思姐姐么?”她依旧是一身白色的裙子,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但却始终带着初生芙蓉一般的微笑。五年来,几乎没有丝毫变化。 相思神色有些紧张,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到东天青阳宫去觐见步剑尘先生。虽然她当时隶属东方苍天部下,也算步先生的弟子,但是因为年纪、职位都属于后进末流,一直没有得到这样的幸运。今天步剑尘突然召见,却让她在受宠若惊。 不过,她却是早已听说过步先生这个体弱多病的女儿,一见之下,更觉得莫名的亲切,连那种拘谨也渐渐淡去了,于是也向小鸾笑了笑。 步小鸾注视了相思片刻,脆生生道:“姐姐笑起来真好看。”她将手中鲜花突然往前一擎:“送给姐姐。” 相思怔了怔,然而看到小鸾那双清得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眸子,就忍不住俯身全部接了过来。 台上传来一个声音:“小鸾,不要胡闹,赶快回房休息。”声音威严,却藏不住无尽关怀之意。 小鸾似乎极不情愿的嗯了一声,转身向殿后去了。她的身影宛如一片出岫的白云,轻轻一飘,就已不知所踪。 相思讶然,没想到这个弱不经风的小姑娘,轻功却这么好。 “你过来。” 相思低头答了一声是,向阶前走去。 相思正要见礼,步剑尘脸色似乎极为阴沉,挥手道:“免了,我叫你来,是有件极其重要的事,要托付给你。” 相思不敢相信的道:“我?” 步剑尘道:“是你。” 相思自幼在华音阁中长大,又曾屡次得到过步先生的传授,虽然往往只是匆匆一面,却对步剑尘的医术道德景仰非常,在她心中,步剑尘几乎是神明一般的人物,能亲自到步先生家中觐见,相思已经觉得莫名荣幸了,如今步先生居然说有求于她,更是让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相思怔了一会,答道:“步先生请讲,无论什么事,只要晚辈能做到的……” 步剑尘打断她:“你已经见过小鸾了?” 相思道:“是……” 步剑尘道:“我死之后,你愿意照顾、守护她么?” 相思大惊:“步先生……您,您正当盛年,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步剑尘摇头道:“我只问你原不愿意。” 相思迟疑片刻,道:“当然愿意……只是,只是我不过是先生门下最末流的一个弟子,武功、地位都那么低微……只怕……” 步剑尘道:“所以我要你去做华音阁的上弦月主。” 相思更是惊得脸色都变了。上弦月主虽然历代由女子担任,但在华音阁地位之高,已和四部宫主并立,也可谓阁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华音阁创建以来,能做到上弦月主一职之人,在江湖上莫不是可睥睨一世的人物,是多少人毕生的梦想。 然而,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得到这么高的尊崇。 相思嗫嚅道:“相思何德何能,能继任这样尊崇的职位……何况上弦月主,似乎是要等新任阁主既位之后,才能选定的。” 步剑尘摇头道:“这一届阁中事务变化甚多,姬云裳离开后,将上弦月主的历传信物昊天令也随身带走。信物既失,拘泥古制也毫无意义。我已和阁主商量过,上下弦月主的选定,就在本月十日。届时,你只用战胜所有备选之人,就能顺利继任。” 相思愕然道:“可是,以我的力量,怎么可能战胜所有的备选人?” 步剑尘道:“我可以将一部分内力暂时输入你的体内,这部分内力,是我近几月来专为你而修练,所以极为平常,毫无特点,别人也就很难起疑心。这部分内力,你虽然并不见得立刻能运用自如,然而好在本届女弟子中也再没出姬云裳那样的人才。这一点手段,估计也足够用了。只是昊天部下的秋璇,也算得少年才俊,她用毒的功夫,只怕当今天下已少有人及。你和她对阵,只怕必定要败的。不过我可以将这枚避毒珠送给你。”他摊开手,掌心中有一粒珠子,米粒大小,淡淡的没有什么光华,看不出有何希奇。他淡淡道:“这枚避毒珠乃是上古蛟龙内丹,传言可以避尽天下万种毒物。一年前我在苗疆遇到玉手神医李清愁,以至宝和他交换而来。你身怀此物和秋璇交手,必能立于不败之地。” 相思脸上有些泛红,迟迟不去接那枚珠子,轻声道:“这样岂不是作弊?相思才疏学浅,这样就算作上了上弦月主,心中也会不安的。” 步剑尘看了她一眼,长长叹息一声,道:“你若不愿意,我也不能强迫于你,你下去吧。”声音中竟大有萧索之意。 相思有些不忍,道:“步先生难道有什么难处?” 步剑尘挥手道:“算了。我也不再瞒你,小鸾却一刻不能无人照顾,而我必不能久存于世。我死后,天下有能力能照顾她的人只有新任华音阁主一人而已。然而即将上任的阁主却与我不和已久,就算我最终能设法让他答应照顾小鸾,却只怕他未必真肯尽心。” 相思道:“新任的阁主是……” 步剑尘冷冷道:“这个人你也曾见过,算来也是你的同门,正是东方苍天部下苍龙使卓王孙。” 相思讶然道:“他?你不是一直反对他继任的么?” 步剑尘摇头叹道:“他如今羽翼已丰,已非我所能撼动。”他默然了片刻,又对相思道:“你知道此事,应该很高兴才对。” 相思脸上一红,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万没想到,自己一点心事,步剑尘也了如指掌。 步剑尘道:“你不必为难,我知道少年人的事,有时候很难以道理来推断。我现在就算再说此人寡情薄幸,你也是听不进去的。只是你是我弟子之一,我教你的东西虽然不多,但却了解你的为人。所以,我和阁主商议,准备趁我在世之时,将你安插在他身边。你做了上弦月主之后,一来照顾小鸾,二来……”他犹豫片刻,道:“说牵制也好,说规箴劝谏也罢,无论他听不听,总是有益无害的。” 相思默然,道:“可是当我胜了之后,却无法当起上弦月主之职又怎么办?” 步剑尘正色道:“你要记住,上弦月主四字,并非仅靠武功而得来。我和阁主既然选定了你,就说明你有继任此职的资格。” 相思心中一凛,低头道:“是。” 步剑尘道:“至于武功,我自然另有替你打算。秋璇最近炼成一种七色幻蛊,霸道无比,连她自己都还没有练出解药。她久战不胜之下,必然使出。这种蛊毒随风而入心脉,极为厉害,就算你有避毒珠在身,也会暗受轻伤,不过一时之间,却是看不出来的。所以这上弦月主之位,是非你莫属。而后……”他遥望窗外,淡然一笑:“而后你就可以找卓王孙为你治伤了。” 相思一听到这三个字,已是心头撞鹿,喃喃道:“他肯么?” 步剑尘冷冷一笑道:“这你不必担心。你只要坦言告诉他,是为了接近他才暗怀避毒珠与秋璇争此上弦月主之位,如今重伤在身,只有他才能将蛊毒逼出,他必不会拒绝。”步剑尘顿了顿,缓缓道:“而我会事先传你一种导引之术,他在逼毒的过程中,部分内力会不知不觉中注入你的体内。只是他目前已是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想瞒过他的眼睛,这部分导引的内力便不能太多,甚至可以说极其微小,微小到他就算有所感觉,也不会在意。长久以往,也能聚集起相当不弱的一部分,而我原来暂行注入你体内的内力,也正好一点点消失。这一入一出我已仔细计算过,正好两相抵消,休说别人,就算卓王孙自己,也万难察觉。半年之后,你内力自然会有根基。虽然和姬云裳这样的人相比仍是天地悬远,然而在本届女弟子中,也算一流了。对于你而言,这半年接近他的的时间,也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相思脸上更红:“我……” 步剑尘看着她:“计划我已经全部告诉于你,现在你只要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相思迟疑了片刻,正要回答。 步剑尘道:“你要想清楚,此事一旦败露,重则你立刻有生命危险,轻则他也将从此厌恶于你。你毕生的幸福就在此一念之间,你真的不后悔么?” 相思低下头,似乎思索什么,良久,缓缓道:“我对他了解不多,但却相信,他绝不是先生所谓寡情薄幸、阴狠凶残之人。步先生也许是误会他了……但是步先生是我平生最敬重的人,先生的所托,我就算舍上性命,也要做到。我……”她突然抬起头,道:“我愿意。我宁愿照顾小鸾,也宁愿留在他身边,劝谏也好,规箴也好,总之是我自己愿意的,先生不说我也会这么做。”她这几句话说得极缓,似乎每个字都用了很大的力气。 因为她知道,自己现在说得每一个字,以后都是她毕生的责任。 而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就算自己身处险地,也会先为对方开脱。 步剑尘默默看着这个单纯而又颇有些固执的少女。心中有些不忍。他一生自负行事问心无愧,如今却要利用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然而,为了他唯一的女儿,为了每日都在病痛中挣扎,却始终淡淡含笑的小鸾,他也只能如此。 相思手上那捧鲜花,盈盈带露,似乎也因太早就被人摘下,茫然不知自己的未来将会怎样。 相思猝然阖上双眼,道:“杀了我,动手罢。” 帝迦看了她片刻,突然沉声道:“你想死?”突然,扬手向她击下。 相思的脸色反而平静了下来,静静注视着他,似乎在等待着解脱。 帝迦的手凝止在半空。他突然一弹指,一道深红的光幕从他手下展开,光幕中瞬时散出道道华彩,在那些冰针之上流走游动。 他脸色极其沉重,似乎每一动,都牵引着极其重大的力道。 他正不住的将自己的元神重新灌注于正在消融的冰针内,让它们重新凝结,以图强行维系。他这种行为,可以说将自己置于极为危险的境地。人的元神何等珍贵,这样过度消耗,无异在一寸寸杀死自己,更何况,仅仅这元神分裂反噬的剧痛,就是常人无法忍受的。 帝迦一言不发,但指节似乎都在轻轻作响。 相思睁眼眼看着他,心中一热,已泪流满面。 她嘶声道:“没有用的,无论你怎样,我也不会答应你……” 帝迦手上一滞,脸上第一次带上了怒容,他突然撤手,那道光幕瞬时裂为万千碎片,坠了相思一身。 他的手猛地抬起她的下颚,强迫她正视自己的眼睛,一字字道:“你记住,我要你并非为了情欲,也不是仅为自己的修炼,而是因为——”他眼中的神光如妖莲浴火,跳跃不定:“千万年以来,你就注定是我的妻子。” 相思摇摇头,挣开他的手,嘶声道:“你错了。” 帝迦怒道:“为什么?” 相思伏在玉台上,凝视五色流转的水波,轻轻泣道:“因为我心中已经有了另一个人。而这点你要化去的内力,就是他注入我体内的。” 帝迦沉声道:“那不过是你在红尘中暂时的疑惑!你记住,你是湿婆之妻、帕凡提的转世……” 相思打断道:“我不是。我这一生,只会爱他一个人,而且……”她双眼含泪,摇了摇头,却再也说不下去。 帝迦突然撤手,也再不顾那些冰针,猛地将她从玉台上拉起来,双手紧握着她的肩头,一字字道:“而且什么?” 相思抬起眼睛,直视着他如炼狱妖莲一般的双眸,轻声道:“而且我早就是他的人了。” 帝迦突然放开她,静静的站了片刻,而后猛地一挥手,数十根冰针就宛如受到了巨大的磁力,同时从相思体内跃出,聚为一束流动的光华,被他握在掌心。 他突然一用力。 一蓬紫色的粉尘在他手上化作一缕青烟,飞扬散去,宛如尘埃。 第八章、孔雀之阵 相思心中一恸,强迫自己将脸转开。 月色摇曳不定,池中清波宛如张开一面淡紫色的秋镜。澄波澹荡,璧彩参差。 帝迦从池中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相思轻轻抬头的时候,只看到他的背景。他幽蓝的长袍拖在地上,粼粼月光宛如祭祀的火焰,流转不定,水珠沿着他的散发滴滴垂落,让他的全身都笼罩着一片诡异的幽光,又渐渐隐于重重帷幕之后。 水光,宛如在他身后拖开了一道长长的缎带,一直延伸向夜幕深处。他整个人,也似乎从夜色中走来,又最终归于夜色。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相思怔怔的看着地上那道水痕,却没有了趁机逃走的力气。 她散乱的目光突然凝滞,似乎从水光中发现了什么——那是一道极淡的血迹。点点滴滴,洒落在水痕中,宛如一串无人问津的早梅。 他终究还是受伤了。相思一低头,两行泪水默默的落到她赤裸的胸膛上。突然,她似乎下定了决心,从池中起身,伸手将旁边的一道锦帷拉下,披在身上。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向帝迦刚才离去得片夜色走去。 帷幕在风中轻轻摇曳,掀起一阵微寒的夜风。 相思眼前的景象突然一阔,自己立身之处似乎突然换了一个地方。一道刺目的阳光从前方直照而下,让她几乎睁不开眼。 帷幕后边竟然是一处极其巍峨的神殿。整个神殿都建在山颠之上,透过数十道巨大的石柱,可以看到雪山连绵的峰顶,还有碧蓝得如大海一样的天穹。 山风吹起她身上缠绕的锦幔,宛如在天边盛开了一朵妖艳的彩莲。 “你……”相思紧紧握着手中的锦幔,欲言又止。 帝迦背对着她,没有回头,默默仰视着他面前那座极高的神像。他身后散开的蓝发和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似乎亘古以来,他就是站在此处的,而刚才大殿之中的,只是他无尽化身中的一个。 相思的目光渐渐凝止在那座神像上,再也无法移开。 神像背山而建,足有数十丈高,巍峨的身形直入天幕深处,辉煌的日晕就衬在神像法相之后,看上去真有顶天立地之感,常人哪怕只是仰视神像的面容,都会被刺目的阳光耀伤双眼。 神像造型极为张烈扬厉,几乎及地的长发披散而下,其中一束缠绕毒蛇、骷髅,垂于胸前,其余飞扬于天际。神像四臂张开,正舞于火焰与光环之中,三眼俱张,分别注视过去、未来、现在,天地一切,无所不照,而他脚下踩踏的鬼神正是时光的化身,寓言他的舞蹈能踏尽一切时间与轮回。 ——这就是孤独、残忍、庄严、公正的神主,是毁灭、性力、战争、苦行、野兽、舞蹈六种力量的拥有者,湿婆。 湿婆拥有宇宙之舞,天地间各种力量都在他狂舞的姿态中诞生——即宇宙进化、持守及终极的消解。他是人间刚柔两种舞蹈的创造者,他的舞蹈是一切智慧与终极之美的象征。传说毗湿奴的伙伴龙王舍沙甚至为了观看湿婆之舞而舍弃了对毗湿奴的忠诚。 这种舞蹈被称作坦达罗舞,本来应该是人间一切舞蹈、一切艺术的典范,然而湿婆绝少舞蹈。因为当他舞蹈之时,世界就在他的狂舞中毁灭。 作为舞神的湿婆,四臂中分持火焰、鼙鼓、三叉戟、长弓。鼓,像征了声音,火焰是智慧与变化,三叉戟则象征伏魔,最上一臂所持巨弓,则凝聚了湿婆无所不催的毁灭之力。那柄摧毁三连城的巨弓,化为无边光彩,从神手中散出,覆满三界。群魔万兽、芸芸众生就匍匐在神的脚下,作永恒的膜拜。 …… 两人就这样在湿婆神像前默默对持着,似乎过了千万年的时间。帝迦叹息了一声,道:“你可以走了。” 相思似乎猛然回过神来,喃喃道:“我?” 帝迦依旧注视着神像,缓缓道:“帕凡提可以为湿婆等候一万年的岁月,重生转世,都是一样。你却已经选择了别人,而且那么执着。所以——”他顿了顿,终于摇头道:“你不是她。” 相思沉默了片刻,道:“你真的会放我走?” 帝迦淡淡道:“你既然不是她,我留你有什么意义。”他顿了顿,良久才叹息道:“湿婆大神无所不能,上一次回归本位前,在世间留下了六种伟大的力量,分别是毁灭、战争、性力、兽主、苦行、舞蹈。我作为他在人世间的化身,已经完全觉悟了其后五种。然而我却始终无法自如运用一件东西——”他突然转过身,注视着相思道:“就是这最终蕴藉着毁灭之力的湿婆之弓。” 相思这才看清,他手上正持着一张巨大的弯弓。 弯弓在碧蓝的天幕下徐徐张开一抹浓黑的色泽,然而这抹黑色,却华丽得耀眼,宛如从天孙手中裁下的一段星河。无尽的华彩就在弓弦上盈盈流动,让人不敢谛视。 当年阿修罗王横扫三界之时,诸神恐惧,大地之神化为战车,日月之神为车轮,山神为战旗,蛇神为箭矢,凤凰为箭羽,大梵天亲为驭者,到雪山之颠恳请湿婆出战。而湿婆正是用这张弓,一箭洞穿了号称永恒的三连之城。 相思眼中的神光长久停伫在这柄弯弓上。 弓弦已张如满月。 弦上是一枚羽箭,万道金光如太阳一样从箭尾耀目而出,宛如来自凤凰最美丽的尾翎。在蓝天下宛如圣火跳跃,奕奕生辉。 而金色的箭尖,已直对准了她的胸膛。 相思闭上眼睛,轻轻道:“你要杀了我?” 帝迦摇头,缓缓道:“不。湿婆之弓摧毁你的肉体,也将拯救你的灵魂。”他默默注视着她,不再说话,冰冷而妖红的眸子中渐渐透出一种悲悯来。 相思抬头看着他,他的身影与身后的神像若即若离,他的神情也突然如神一样高高在上,似乎久已看淡了人间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却又偶尔引动了怜悯之心,慷慨的,赐给他选定者永生的权力。 湿婆之弓华光流转,宛如彩虹。任何人看到这样美丽的光华,都会忍不住匍匐膜拜,甘心在它怀中作永恒的安眠。 死亡,是他给她的恩赐。这在多少人眼中,都是永世追求梦想,是三生难得的荣耀。 相思深深吸了口气,突然道:“觉悟成神真的那么重要?” 帝迦注视着她,似乎在面对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终于淡淡道:“你不会明白的。” 相思道:“为什么不肯做一个人呢?” 帝迦没有回答。 相思突然上前一步,双手握在箭尖上。 帝迦一皱眉,正要撤箭,却又犹豫了。 这时,空气中响起一阵灼烧的声音,相思双手止不住颤抖,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但她没有放手,反而将箭尖握向胸前,轻轻道:“你如果真的以为这样能救我,就放箭吧。” 帝迦注视着她,突然一扬手,弦音一声空响,羽箭已经收回他的手中。 相思双手仍然放在胸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滴滴鲜血顺着她洁白的手腕坠落。 帝迦转过身去,不去看她,淡淡道:“乐胜伦宫东面的所有迷阵我都已经撤去,你沿着左边这条小路,就能一直走到山下。西面有人闯入,我必须用心御敌,不能送你了。” 相思怔了怔,明白他真的是要放自己走,脸上掠过一片喜色,突然又有些担心的道:“敌人很强么,你的伤……” 帝迦打断她:“走!” 相思又看了他一眼,终于道:“保重。”转身向神像左边的小路跑去。 此刻,天边突然传来一声悠扬的梵唱。那声音若有若无,极其高远,宛如诸天花雨,突然坠落,天香满路,洞人肝胆。 相思不由止住了脚步,抬头仰望冥冥的青天,却不知声音从何而来。 帝迦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道:“乐胜伦宫的天音梵唱,据说已经数千年没有重响过了。” 相思讶然道:“那为什么今天……” 帝迦微笑道:“因为乐胜伦宫在迎接它的主人。” 相思喃喃道:“谁?” 帝迦突然执住她的肩,将她转向自己,道:“你。” 相思这才看见,他一手握着刚才那支羽箭,箭头正直对青天,金色的箭尖发出夺目的光芒,而金光的中心,却有一缕蜿蜒的血痕,不知为何已经变成桃花一般嫣红的颜色,盈盈艳光流转,太阳一般的金光,也遮挡不住。 漫天梵唱,竟似乎就是从箭头之中发出的。 “你的鲜血染到湿婆之箭上,让乐胜伦宫的梵唱因此而奏响。”帝迦凝视着她,一字字道:“我也许最终还是没有找错人。” 相思摇头,退了一步,道:“不可能的……” 帝迦打断道:“是与不是,已经不是你我能看得明白的。”他转身面对神像,将一指放在眉心,结印道:“唯有祈求神示。” 相思一怔,道:“神示?”她抬头仰视神像,喃喃道:“问他?” “不是。”帝迦摇头,将目光投向远方:“是神的使者。居住在第五道圣泉之中,曼荼罗教之天魔,湿婆在人间唯一的预言师——日耀。” 岗仁波吉峰上四道圣泉,每一道都流入一个佛法之国,成为灌溉十方、抚育万众的河流。其中流入印度的发源为恒河;流入中国的,成为长江。 然而,还有第五道。 第五道圣泉居于世界的中心。传说中万年前已在天战中被冰雪封印,除非湿婆大神亲挽神弓,一箭洞穿,任何力量都无法打开。 而第五道圣泉之中的神的使者日耀,赫然也是西王母的最后一只青鸟。与月阙、星涟一样,都是拥有着神奇的预言力量却又满身畸形的半神,寄居在常人无法涉足的地方,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与折磨,只为了她们的使命——召唤西王母的回归。 帝迦反手将箭插入大地,轻轻抬起她的下颚,道:“你愿意跟我去第五道圣泉么?” 相思犹豫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帝迦突一挥手,只听一声轰然巨响,湿婆神像右边的巨石缓缓挪开,幽光闪耀,里边竟然也是一条狭窄的隧道。 相思还在惊讶,帝迦已从她身后轻拍她的肩,道:“进去。” 相思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那……那闯入宫中的敌人呢?” 帝迦深红的眸子中神光一寒:“他已经进入了孔雀之阵。然而,自古以来,还没有人类能从孔雀阵中走出来过。” 卓王孙一踏入隧道,身后的石门已经轰然关闭。 隧道极长,似乎永无尽头。两边石壁竟然是半透明的,透过森然蓝光,可以隐约看到外边三尺内的水域。而那诡异的蓝光带着纵横交错的无形磁力,一道道透体而过,照得人骨骼筋脉都带上荧荧碧色,两旁石壁似乎都被巨力重压,几欲变形。 卓王孙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隧道中已经前行了多长时间,石壁外的游鱼错过了一群又一群。有的小如弹珠,带着千万点金光,一涌而过,宛如开了一蓬金色的烟花,有的却极其庞大,黑沉沉身体宛如山岳一般从石壁上方缓缓掠过,鳞爪森然,恐怖怪诞,宛如从禹鼎上脱身而出的上古怪兽。不由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在这隧道中行进的时间,就是世界诞生,历经神怪、洪荒、文明等诸多时代;万物生长、变化、灭亡、轮回的整个历史。 他眼前突然一阔,一道七彩的光华透空而来。 眼前是一片极为广大的森林。 只是这森林中并没有树,而是无数高耸的石柱。 第一柱合抱粗细,通体赤红,约有数十尺高,正对在卓王孙眼前,柱上刻画着无数凌乱的图案、以及无法辨认的文字。而这条石柱后,宛如大树分支一般,分出了六支,都各俱颜色。而这六支之上,又每柱再生出六支,如此生生不止,往返不休,森林迅速扩大延伸,仿佛无边无际,直覆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石林下半部都没在数尺深的液体中。那液体与其说是水,不如说是水银,一片妖异的银光,静如沉璧,腾空返照,照得柱身上图案闪动不止。传说秦王陵在地底以水银为川流湖泊,这里一片广大的水银之湖,真让人有误入千年古墓之感。 七色石林,却被顶端蓝光、底部银纹交相映衬,更显得光华流转,七彩斑斓。 想不到这孔雀之阵,却真的如孔雀开屏一般,美轮美奂,只让人目眩神摇。 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如此浩瀚的工程,竟然潜藏在这幽幽湖底之中。而这彩石之柱,水银之湖,难道就是传说中无人能破的孔雀之阵?那些凌乱的图案与经文又代表了什么意义? 不管如何,前方除了半没在水中的彩石柱外,已经没有路了。 卓王孙突一纵身,已无声无息的落到第一根石柱的顶端。 他脚下赫然是一幅血红的湿婆本生图。而前面的六根柱子的顶端,则各绘着湿婆的一种化身。毁灭之神、性力之神、战争之神、苦行之神、舞蹈之神、万兽之主。六色彩绘都镶着一圈夺目的金边,从上从上看去,才真如孔雀之翎,妖艳瑰魅。 而每一幅彩绘之后又分别再生出这六种化身,如此循环往复,铺陈开去,真如一支巨大的孔雀,将翎屏盛开在这圣湖之底。 然而他下一步,应该选择湿婆的哪一种化身呢? 卓王孙注视着彩图,突然冷笑道:“出来。” 一个人影,在湿婆舞蹈之神的彩绘上,缓缓显现。 那人全身隐没在一件黑色的大氅中,休说面目,就连身形也难以看清。然而一种清幽的寒气,就从他模糊的身影中逼人而来。 卓王孙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是谁?” 那人注视着他,良久,突然微笑道:“我就是守护孔雀之阵的人。 第九章、日耀 卓王孙道:“孔雀之阵?而你衣角却绣着狮泉河的图案。”那人的笑容宛如暗夜中一抹阳光,虽然无法看清,却无比和煦,让整个地下都为之一暖。他道:“不错,我本是狮泉河的守护者。然而孔雀泉的圣兽舍衍蒂死在庄易箭下,使者兰葩,却是你杀死的。所以,我将代她守护这孔雀之阵。” 卓王孙笑道:“或许还应该杀了我为她复仇。” “那是自然。”他语调仍然是那么平和,宛如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因此我现在就要引导你进入孔雀之阵。孔雀之阵,每一步都有六种选择,分别是湿婆的六种化身,只要选错一次,就会堕入炼狱。所以,每一步都只有六分之一的机会。而如果你能对到最后的话,这孔雀之阵也就解开了。只不过传说自上古以来,还没有人走出过第四步。” 那七彩石柱如枝繁叶茂的老树一样,分支无穷,又有什么可能,每一步都能选中这六分之一的可能? 卓王孙将目光挪回他身上,淡淡道:“你既然是此阵的守护者,那么我杀了你,此阵也就自然解开了?” “不错。”那人微笑着回答道:“只是你未必能杀了我。”卓王孙道:“也许。”他的身影突然一动。一道沉雄之极的内力瞬间已到了那人眼前,那人并未躲闪或者说根本来不及躲闪,那道劲气已突然炸开,那人脚下的那根蓝色石柱,竟为这爆裂之气生生摧折,石柱半腰以上几乎全裂为碎块。而那人黑色的身影在呼啸而来的气流中猛地一颤,然后也随之碎开,化为万千尘芥,飞扬四散。 石屑崩塌,从高处坠落到地底的水银湖中。那一湖水银之镜突然裂为碎片,溅起满天银光,如飞花雨,满天洒落。 卓王孙身形还在半空,方要落足在那半段石柱上,心念却不知为何,突然一动。他一拂袖,一道光幕自他手下展开,四溅的水银珠如触屏障,纷纷弹震开去。而他的身形,也借力向旁边一掠,无声无息的落到旁边的毁灭之神像上。 突然,整个地底的光线似乎瞬间被抽走,顿时暗了一瞬,而后地心处传来一阵轰然巨响,只震得四壁乱颤,雷同之音,嗡嗡不绝。然而,另外五支石柱都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下沉!只片刻之间,五支数丈高的石柱就都已没入那一湖水银之中。 四周渐渐沉寂,只剩下湖面银波澹荡,宛如月下冰池,幽艳不可方物。 然而,刚才那人的身影,宛如又由尘芥汇聚一般,渐渐成形,长身站立在第三重石柱的第五支上。 卓王孙冷冷看着那人,没有说话。 “你很幸运,选择了正确的一柱。”那人顿了顿,又笑道:“曼荼罗教中,并非只有曼陀罗一人精通遁法。而且你忘了,这里是轮回之隧,其中充满了天神留下的秘魔之力,一切事物在此都被拉伸、变形,就连你看到的影像也不例外,所以你眼虽见我在此,其实我未必在。在你眼中,我只是无形之影,是杀死不了的。” 无论人有多强,却是没法杀死影子的,这个道理,似乎谁都明白。 那人缓缓抬起一只垂地的广袖,微笑道:“所以,你能作的,就是跟着我,一步步走入这孔雀之阵中。如果你的幸运能帮你到最后一步,你终究可以走出此阵。不然,你将永困此阵之中。”他突然抬头:“现在,你可以选择下一步了。” 彩柱似乎无穷无尽,像夜色深处延伸蔓延。而眼前六支石柱上湿婆化身像栩栩如生,重彩淋漓。或舞于烈焰之中,或挽弓重城之下,或喜、或怒、或哀悯众生,或摧毁三界。而这无穷无尽的选择之中,是否有一种冥冥的规律?幸运不可久恃,而规律却是这秘魔之阵的唯一解法。 卓王孙神色一沉,目光从一排排的石柱上扫过。 阵中似乎有无数的彩柱,而每一支上都又分出六个分支,而这六个分支的排列竟然极其凌乱,似乎毫无相似之处。难道这冥冥的规律,就隐藏在这凌乱的排列之下? 地道中一片黑暗,阴冷而潮湿,一种腐败的气息扑鼻而来。帝迦一抬袖,挡在相思眼前,道:“这条地道,可通往第五道圣泉,也是曼荼罗教祭神之圣地。里边陈列着种种祭祀的情景,你看到之前,最好有所准备。” 相思深吸一口气,轻轻将他的手推开:“我能承受。” 帝迦一扬手,地道两旁的石壁上顿时燃起两排熊熊火炬。地道中顿时灯火煌煌,如在白昼。 两旁那些粗巨的石壁,已然被暗红的藓垢布满,宛如久病之人的肌肤,显得阴沉而肮脏。而脚下的石板却在光线的照射下透出道道诡异的红光。 相思低头看时,发现地面居然是透明的,透过石板,隐约可见自己竟然是立身在一道长长的地下河流之上。河流随隧道一起直通向远方,里面光影阴森,似乎注满了某种液体。那股刺鼻的腐败气息混合着某种莫名的味道,就从地下散发出来,让人几欲呕吐。 相思强行忍住,向前迈了一步。她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自己脚下正踏着一团阴影,而这阴影似乎还在缓缓漂浮!相思一惊,却偏偏忍不住低头去看。 幽光粼粼,脚下那汪液体更是绿到发蓝,照得人眉目皆碧。那液体之中,竟赫然沉浮着一具尸体。 那是一位极美的婆罗门少女,她全身赤裸,宛如新生的婴儿,双手却被反剪身后,从手腕直到脚踝,全身被极细的红线紧紧捆束着,深红色的勒痕如网一般张布在她还带着红晕的肌肤上,透出一种极诡异,却也极妖媚的姿态。 更为妖媚的是她那宛如生时的面孔,虽然美目紧闭,但那纤长的睫毛、玫瑰色的双唇让人几乎忘却了她已经死亡,似乎只要在她耳畔轻声一唤,她就会慵懒的醒来,迷茫的打量着周围的世界。就连捆缚她的人,似也不忍破坏她的美貌,绳索小心的绕开了她的面容,和墨莲一般浮在水中的秀发。 只是她的胸前。 她的胸膛竟然已被生生破开,脏器等都已被剥尽,主刀者似乎极其小心,宛如在雕琢一件工艺品,决不会留下一丝多余的经络,也不会错取走哪怕一小块肌肉。从大开的刀口就能看到她背部平滑的肌肉,和薄薄体膜下的精致的脊椎。她全身似乎还经过了特殊的处理,没有一点淤血之痕,似乎那背后的肌肉就是她光洁的皮肤本身,胸前的巨大创口只不过是一种诡异的装饰。 在她空空的胸腔之中,生出几条墨黑色的藤蔓,蜿蜒上升,攀附着石壁,几乎就要透地而出。而那藤蔓之上还开着几朵蚕豆大的小花,红艳欲滴,仿佛心脏的形态,在诡异波光的张力下,似乎还在随着某种韵律无声无息的搏动着。 这副画面虽然算不上特别的恶心可怖,但却极度诡异,让人莫名的感到全身一阵寒意。 相思止不住倒退了一步,声音都有些嘶哑:“这是什么?”帝迦道:“神之祭品。” 相思摇了摇头,突然声音转厉:“是你做的?” 帝迦一指置于眉心,平静的道:“是他们自己。” 相思喃喃道:“你疯了……”她仰望着他,眼神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良久,才将目光挪向地下的河流,颤声道:“这里……这里的都是么?” 帝迦遥望着远处,道:“是。这条冥暗之河是天地之间最深沉、平静之处,千万年来都不会有一点改变。沉睡在这里的祭品将如回归神的怀抱,得到永恒的安眠。”他回头注视着相思,道:“一般的祭品在祭祀之后都会被火化,只有最盛大、最圣洁的祭品能够保留在冥暗之河中。将肉体和灵魂献给伟大的湿婆神——这就是凡人的不朽。” 相思轻轻摇着头,双拳却越握越紧,她突然道:“让我走!”甩开他,转身跑向门口。 然而眼前一块巨石森然而立,苔痕斑斑,似乎千万年没有动过,刚才的入口难道也只是幻觉? 回望时,前方冥河伴着两排火炬一直向远方延伸着,整个通道都笼罩着一层妖异的红光。 相思一咬牙,转而向通道另一端跑去。 帝迦在她身后默默看着她,似乎并不想去追。 然而相思的身影突然止住了。她凝望着脚下,似乎看到了不可以思议的东西。巨大的惊恐让她的双眼都忘记了挪开,直勾勾的盯在那道冥暗之河中,不知过了多久,才后退了一步,脚下竟然站立不住,几欲跌倒。 帝迦身形一动,已来到她身后,伸手扶住她,叹息道:“你说过你能承受的。” 她静静的浮在碧波中,长发飘扬,脸上带着欣然的笑意。而她的身体,却被当中切开一个十字,那钝重的伤口,宛如一条鲜红的彩带,缠绕在她曼妙的身体上。 帝迦淡淡道:“你想得没错,这里就是百年来第一次完成的六支天祭。主持祭祀的人最后虽然以身殉之,然而,她必定为神献上了最隆重的祭祀。” 相思仍然不可置信的摇头,道:“这,这难道是兰葩……”帝迦道:“不仅是她,所有六支天祭的尸体都在此处。这些人你应该认识。” 相思忍不住将目光向前投去,恍惚间另外几张熟悉的面孔赫然跃入眼帘。她立刻将脸转开,道:“可是……可是我亲眼看到,所有的尸体都海葬了!” 帝迦微笑道:“天地万物,无不归属于湿婆。曼荼罗教从海上得到这些尸体,并非难事。” 相思深深吸了口气,注视着长得不见尽头的河流,一字字道:“我只问你一句,这些人到底为什么而死?” 帝迦的双眸依旧如深潭止水一般平静。他缓缓道:“是我,替神赐给他们死亡。” 相思声音由惧转怒:“难道这就是你的修行?这就是你的教义?” 帝迦叹息道:“你仍然不明白。生死在我眼中,只是灵魂寄居的两种状态,我为信神者解脱生的苦难,得到死的欢娱,并且永远陪伴着神灵而不朽。” 相思怒道:“一派胡言!” 帝迦皱眉道:“你能不能明白都无所谓。但是通往日阙所在的路还很长,既然你无力承受,不妨闭上眼睛,跟着我走。”言罢向她伸出手来。 相思侧开脸不去看他,退到石壁前,试图闭上眼扶着石壁前进。 然而这石壁实在太肮脏。那层锈藓呈血痂一样的颜色,还散发着恶心的恶臭,她伸出去的手实在无法落到石壁上。 然而帝迦的手呢,是否也沾满了看不见的罪恶和血腥? 她站在石壁前,双眉紧蹙,犹豫不决。 帝迦道:“再往前一点,四壁和隧道中央会摆满腐尸。你若致意要自己走,只怕难免撞上去。” 相思一凛,道:“为什么会有腐尸?” 帝迦道:“在尸体面前静坐,看着它一日日腐烂,这是一种俞迦观想之法。几乎每一个曼荼罗教徒都会修炼,你若也曾如此修行过,想必就不会像今天这样执着于生死之分。” 相思捂住耳朵,摇头道:“不要讲了!”她的声音极其尖利,如梦魇中的惊叫一般,只希望这刺耳的声音,能让自己从魔境中醒来。 良久,她才平静下来,似乎有些无力,轻声道:“是不是我随你去见了日耀,她若说我不是帕凡提,我就可以走了?” “不是。”帝迦缓缓摇了摇头:“你若现在后悔,我还可以放你下山。然而一旦见到日阙就不同。” 相思讶然道:“为什么?” 帝迦叹息道:“因为第五道圣泉,是神的禁地。凡人一旦踏足,就必须以死赎罪。所以——”他凝望着她,伸手捧起她的脸颊,眼中有怜惜却也显得有些森然:“你若不是帕凡提,那么你就只能作我最完美的祭品,永远沉睡在冥河之中。” 相思怔住了,良久无法出声。眼前这个人的面容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阴晴不定,若即若离,却永难看清。 难道自己还是想错了。这个人,终究是深居在神宫深处、杀人无算、噬血而生的恶魔,是随着末法之世而降临的魔王波旬,是天地众生无可避免的劫难? 帝迦依旧温和的道:“你还愿意跟我去么?” 相思就这样呆呆的仰望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眼中的惊惧渐渐散去,反而透出一种安宁来。 她长长叹息一声,打破了四周死一般的沉默,道:“既然这样,我若去了,你可愿意答应我一件事?” 帝迦道:“你说。” 相思犹豫了。她心中此刻千头百绪,都涌上心头。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可能就要中止在这冥冥地河之中,然而,她现在可以提一个要求。 她应该要求什么呢?她有几次都脱口而出,想让帝迦在祭祀之前,允许她和卓王孙见一面,或者仅仅是传几句话给他……然而她最终还是垂下眸子,轻声说:“我始终不能明白你的话,如果在生中,已经找不到欢娱,那么死的欢娱又有什么意义?生命是最值得珍惜的,虽然并不永恒,但是却属于自己……也许你会觉得我很愚蠢,无法觉悟,但是我还是要求你答应我——若我跟你去,你以后,以后都不要再作这样的祭祀了,好不好?” 帝迦注视着她,眼中涌起一种难以言传的神色。他终于点了点头:“若你是,我可以彻底觉悟为湿婆大神,自然不需要祭祀。若你不是,有你作祭,想必一切也已足够。” 相思阖上双眼,轻轻拉住他的手,道:“现在你可以带我去见日耀了。” 第十章、日耀 幽暗的红光摇曳不定。相思虽然闭着眼睛,仍能感到地道中的光线在急遽变化。宛如一只只张开了羽翼的巨鸟,无声无息的从上方掠过。她下意识的将双目闭得更紧,不想也不敢去猜想这些光影照耀下的地狱变相了。 帝迦放慢了脚步,道:“我们已经越来越接近圣泉了。” 相思有些讶然,既然圣泉处于万年玄冰的封印之中,为何现在她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反而还有一种莫名的燥热? 帝迦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道:“因为这里正是天地间生之源泉所在,巨力交错,地脉外泻,地心热力返照此间。诸多机缘巧合,才将圣泉冰封从中心处融化出一块极其微小的间隙,让日耀寄身其间,而间隙的四周仍被无法开启的寒冰包围。” 相思微微一侧头,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既然圣泉的冰封只有湿婆之箭能够开启,那么日耀是怎么进入的呢?” 帝迦继续带着她前行,将目光投向四周层层高叠的寒冰,悠然道:“因为日耀的确找到了开启冰封的方法。” 相思讶然道:“难道她拿到了湿婆之箭?” “的确。”帝迦道:“湿婆之箭的其中一支,曾在三连城之战中遗落在人间。千年前,被古时一位铸剑者得到,夫妇以身殉之,终于铸成了一柄利剑。后来又流落得不知所踪,直到三年前,又因机缘巧合,重新凝形为箭,恢复了神力,终究被日耀得到。” 相思有些疑然:“三年前……你是说,日耀并不是一直居住在第五道圣泉之中的?” 帝迦微笑道:“的确不是。她虽然得到了神箭,但以湿婆之力开启封印的人,却是我。” 西王母重返天庭之前,在世间留下了三只青鸟——日耀、月阙、星涟。其中,日耀是力量最为强大的一只。她每隔五年,便能动用一次预言的力量,月阙需要十年,星涟则是二十年。她虽然也只能寄居在凡人难以到达之处,靠天下一百零八处福地洞天中的地脉灵泉滋养生命,然而她毕竟是唯一一只能在夜间短暂行动的青鸟——虽然她每一次行动,不过数个时辰,每当凌晨到来,就必须投入下一处灵泉,长眠三日,以补给她日益衰微精力。 日耀和月阙、星涟一样,身体极度衰弱,而且带着极为可怕的畸形,她每走一步,都必须忍受难以想象的痛苦,还随时可能被人视为妖魔怪物,惨遭杀戮。然而她又不得不在灵泉之间四处奔波。因为每一处灵泉,至多能被她吸取七日的灵气,而后便渐渐枯萎,要经过一年的修整,才能重新流淌。 而那些灵泉相隔的距离实在太远,灵力也太为有限了。 日耀的力量越来越弱,若不能找到一处能长期安身的所在,她迟早会在某个凌晨,倒毙在通往某处深山幽谷的路上,或者成为猎奇者罗网之中的猎物。 后来,她来到了岗仁波吉峰上的四道圣泉之侧。 这四道圣泉位于神山圣湖之畔,终年无人涉足,灵气并未受到人力破坏,也不在会有猎人的威胁。 于是日耀一直在岗仁波吉峰上盘踞了十年的时间。十年之后,四道圣泉也开始干涸。天下还能供养她的灵泉就只剩下一处。 那就是位于世界的中心、岗仁波吉峰里、圣湖之畔、渺渺乐胜伦宫之侧、仅存于传说中的第五道圣泉。若日耀能打开这重重冰雪,容身神的封印之中,那么纵然天地变劫,只要第五道圣泉还在,她也就能永远的在此潜藏,等候西王母的出世。 这道封印只有早已消失人间的湿婆之箭才能打开。 于是,日耀动用了自己五年才能凝聚一次的预言之力,推算出湿婆之箭的所在。那时,神箭并未被凝铸回原形,而是化形为一柄宝剑,被扶桑国当作三大护国神器之一,收藏在神宫之中。星涟的占卜只能捕捉后事的片断,所以,她说出“六支天祭”,却不能详解其意;而月阙则详细的向晏清湄预测了转轮圣王降世的三十二种预兆;日耀却能精确的推算出整个因缘的链条、命运的轨迹。于是她冒险来到了峨嵋山上洗象池中,等待与这链条最初始的一环相遇。 让人想不到的是,这最初的一环竟是吴越王府校卫的孟天成。 日耀预言,吴越王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派他去日本盗回神剑,而且,说自己能向他预示一切有利的机缘,最终帮他达成愿望。而她开出的条件是,当孟天成得到此剑之后,借她三日之用,然后再带回吴越王府。 以孟天成的性格,未必会答应她。然而,日耀还有最后一步旗子,她说自己能预测天机姻缘,让孟天成娶到兵部尚书之女杨静。孟天成当时只见过杨静一面,却沉溺情缘已深,最终答应了日耀的条件。 只是孟天成没有想到的是,吴越王派他去盗神剑,本来就是一场骗局。虽然,有了日耀的预测,他奇迹般的突破重重阻难,终于得到了此剑,然而一回到中原,这柄剑就莫名其妙的被人拿走,成了杀死武当三老的凶器,连他自己也险被灭口,逃亡塞外。 那时,他依旧没有忘记对日耀的承诺,他最终还是将此剑带到了峨嵋峰顶。然而却又引来一场杀身之祸。 后来卓王孙用此剑在峨嵋峰大开杀戒,屠戮众多武林正道,插剑于峰顶巨石之中,扬长而去。 三月之后,杨逸之到山颠拔出此剑。而这时,剑已弯折,化为凡品;杨逸之及天下武林的怒意亦到了鼎盛。于是,他帖约卓王孙,决战岗仁波吉峰顶。 这柄不祥的上古神兵,就被弃于深谷之中。 不久,一个人将它拾起,就在洗象池边起鼎开炉,重新炼化为羽箭,这个人就是楼心月。 楼心月一生理想,就是铸出一柄前无古人的的利剑。然而,她最后用生命去完成的作品,却是将一柄废剑煅铸为一支神箭。这只神箭最终还是落到了日耀手中。一月后,她持箭扣开了乐胜伦宫的大门。 千万年来,从没有凡人能看透重重封印,找到乐胜伦宫的所在;何况她手中还持着湿婆之箭。 于是,帝迦终于相信了她的话——她就是湿婆大神在人间的使者。而后,他用湿婆的部分力量,将万古封印的寒冰剖开一线,让日耀容身其间。日耀也和寄居在华音阁血池中的人鱼星涟一样,受到曼荼罗教的庇护。而代价则是,每五年,曼荼罗教主有向她占卜后事的权力。 无论如何,万千因缘,最终被日耀掌握在手中;几乎所有的人,甚至连半神,都被她利用,或者说,都被既定的命运利用,而日耀,不过是能看清命运轨迹的一个先知。 如今,这个先知就沉沉长眠在冰雪封印之中,渡过了五个年头。 帝迦正要带着相思,前往这位先知的沉睡之处。 相思沉默了良久,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传说每一只青鸟身上,都有可怕的畸形,星涟是一只人鱼,而日耀呢,她到底是什么样子?” 帝迦道:“她就在你面前,为什么不睁开眼自己看看?” 孔雀阵中。 黑衣人的笑意越来越浓:“你为什么还不肯选择?难道你要在这里等上一辈子?” 卓王孙长身立于石柱上,青衫猎猎飞扬,并没有回答他。 黑衣人微笑道:“或许我忘了告诉你,这孔雀之阵一旦开启,一个时辰内无解,所有的石柱都会沉入池底,就连这每步六分之一的机遇也没有了。而你手中不是有索南加错的解法,为什么不拿出来看看?” 卓王孙注视着眼前的彩柱,依旧没有答话。 光影流转,无数浓墨重彩的神像在暗夜中眼花缭乱的交错着。初看之时,完全是一堆凌乱的色块,再看下去,却似乎真的藏着某种莫名的规律,而一旦你想找出这些规律,它们又立刻断散开去,宛如乱麻,不可理清。 又或者,你本以为已经找到了,而且你将一百个例子带入其中,都准确得惊人,正当你大喜过望之时,却突然发现第一百零一个,得出了完全与这“规律”完全相反的结论。 难道,所谓规律,不过是一场从开始就已经存在的骗局? 不知从何处,传来水声嘀哒,时间也随这水声,分秒流逝。那人又等了片刻,淡淡笑道:“你再不选,只怕就来不及了。”他话音未落,脚下大地轰然一阵颤动,一平如镜的水银之湖剧烈鼓荡,银色的浪花翻卷而起,直拍上石柱底部,却又撞碎成万亿尘埃,飞扬四散。 无数根彩石之柱的倒影,宛如秋湖中的朵朵芙蓉,在波光中撼动交错,银光粼粼返照,整个地底如抹上一层森然月色。 隆隆之声,如九皋雷鸣,四周回响不绝。 黑衣人长声笑道:“孔雀之阵已经发动,孔雀圣泉倒涌,整个圣湖之底都会缓缓下沉,生死两道原力交错扭曲,一切都会被压迫变形,最终粉碎,你若再不选择,就永远也没有机会了。”上方,黑沉沉的天幕似乎真的在缓缓下降。而巨大的压力亦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的附骨而来,似乎无处不是,又似乎无一处是。地脉似乎在巨力震动中,被撕裂,一股灼热之气从地心深处卷涌而来,整个地道顿时变得炽热无比,让人周身血脉都欲沸腾,四周热浪鼓荡,银光乱颤,真宛如炼狱一般。 黑衣人止住笑,缓缓道:“生死不过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堂堂华音阁主,连迈这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光影闪耀,天地颤动,四下嗡嗡作响,似乎都是他的回音。而似周围四壁不断裂开道道深痕,碎屑乱飞,乎随时都有可能在巨压之下碎裂! 那人眼前一花,卓王孙的身形已经凌空而起。 青衫飘拂,缓缓落在一根绯色的石柱之上。 相思睁开双眼,她眼中神光一颤,再也挪不开去。 隧道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的结束在身后,眼前是一处极高的冰雪之殿,高高的穹顶没入远处的黑暗之中,仰望上去,似乎自己就站在某处雪山之肺腑之下,而这冰雪之殿,竟似造物之力从内部强行洞穿,掏空整座雪山而成。 穹顶高渺而悠远,寂静无声,似乎一切千万年来就已封印于此。 大殿当中竖立着一根巨大的冰柱,从下而上,一直从地心贯穿到高山的顶端。四周的寒冰巨如高岩,相对而峙,透出变化不定的幽光,拱卫奉持着当中的那如直贯天地的巨柱。 冰柱浑圆天成,似有十数人合抱粗,在柱底与地面的接口处,光线似乎变得异样起来。在厚厚的冰封下面,冰柱的下端仿佛正好被地热化开一个倒梨之形,半融的液体,在其间微微动荡,返照出幽蓝的光泽。 里面一团阴影一沉一浮,宛如一只倒悬山洞之中的蝙蝠,森然潜伏,随时欲破壁而出。 稍微转开一个角度,诡异的蓝光被弧形的冰壁弯折、扭曲、那团阴影变得巨硕无比,一道蓝光恰好从此穿透而过,照得柱中之物纤毫必现,恐怖之极。 半融的液体时动时静,幽光浮动。一个双头女子正倒悬其中。她的肩部以下都已萎缩,双臂纠缠在胸前,细如婴儿,双腿盘曲,却如一对柔软得诡异的触角。而她的两个头颅上的长发,却发达异常,仿佛她全身的养分,都被这两个怪异的头颅吸走。这两个头颅孪生双成,容貌毫无分别,一左一右生长在她的脖颈上。虽然她的形体恐怖之极,但若只看面容,仍可以说的上清秀美丽,她双目紧闭,静静沉睡在冰宫中,睫上玫瑰色的阴影覆盖上红润的双颊,似乎随时可能从春梦中苏醒。 她头上长发结为无数缕,宛如两蓬墨黑的水藻,旋纽交结、倒生而上,纵横张布在整个梨形间隙中。远看过去,竟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这根本不是长发,而是无数根脐带,扎入冰柱深处,植根于厚厚的冰壁,不断吸取养分。 她全身的皮肤几乎透明,血管宛如在她身上张开的一张巨网,随着长发的微微漂浮,以一种莫名的节奏,缓缓律动着。仿佛她不是依附在这倒悬的冰宫之中,而是寄居在母体深处的怪婴,靠着无尽灵力的滋养,延续自己残缺的生命。 相思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她喃喃道:“这是日曜?不可能的……” 帝迦道:“为什么不可能?” 相思道:“她,她若是这样,怎么可能来到岗仁波吉峰上?” 她现在的样子,真如一具被上天做坏的了娃娃,又残忍的放置到不幸的母亲体内,一开始,这生命就注定了是个残酷的错误,永远都不能诞生。 除非,她是恶魔的女儿。 然而,恶魔又怎能行走在人世之间? 帝迦摇头道:“三年前,她并非如此。” 相思道:“你是说……” 帝迦叹息道:“她进入圣泉,吸取圣泉的灵力,然而她身体的大部分也被这灵力控制,继而退化、萎缩;另一部分却疯狂生长,最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如今,她已是永远不能离开这座冰宫了。” 相思默默的望着日曜,心中禁不住涌起一种伤感。如今,仅存于世的三只青鸟,都孤独藏身于不见天日之处,忍受着无尽的痛苦与折磨,却也再难离开一步。她们的灵魂都作为了交换的代价,交给了冥冥中的神魔。如此苟延残喘的意义只有一个,就是等待那虚无的机缘——找到两位使者,将自己九窍之心撕裂,将心头神血洒在使者身上。造就一切可能,让三滴神血最终汇集一处,召唤出她们的神灵,西王母的降世。 为此,她们付出了一切,甚至宁愿将自己变为怪物,在世界最阴暗、最偏僻的角落,用预测未来的神力,策划着一场场的阴谋和厮杀。虽有半神之体,却过着魔鬼一般的生活。不知何时,才能解脱。 相思抬起眸子,怜悯的望着她。突然,她眉心一阵剧烈的刺痛。 这种疼痛尖锐难挡,说来就来,毫无征兆,却又熟悉之极。她在初看到小晏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她明白,这是星涟注入她体内的九窍神血,在面对同类之时,再一次起了不可遏制的感应。 她脸色顿时苍白,若不是帝迦一直握住她的手,几乎晕厥过去。 而池中双头女子,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那人左侧的头颅似乎刚刚苏醒,优雅的侧着头,缓缓打量周围;而右侧的头颅,陡然睁开双眼,两道慑人的凶光,从她金色的眸子中直爆而出。 泠泠神光,如地狱妖火,燃于腐骨之上;又如饕餮之兽,正欲搏人而噬。 相思只觉得浑身顿时一寒,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帝迦轻轻伸手将她拉在身后。 左侧头颅似乎在微笑:“教主大人,五年之期这么快就到了?” 而右侧头颅的神情却狰狞异常,尖声道:“她是谁?” 帝迦并不理会她的问话,而是将相思带到冰柱前,沉声道:“你只要告诉我,她到底是不是帕凡提转世。” 左侧头颅笑容更盛:“教主既然肯带她来到此处,心中一定认为她是了。然而预言的结果若不是,按照湿婆大神定下的禁忌,教主必须杀了她,作为凡人冒犯圣地的祭品。不过——”冰柱中幽光一动,她似乎突然扑上前来,纤细的双臂扶在柱边,头颅贴到冰面,嘻嘻笑道:“而她是如此美丽,我怕到时候不忍心说出真相,何况——教主也不想听这样的真相吧?” 右侧头颅却桀桀狞笑道:“杀了她!”她话音未落,已张口咬到冰壁之上,似乎要撕开冰壁,直扑相思的颈项一般。只见她头颅倒悬,尖利的细齿森然突出,将坚硬的冰面磨得锃锃作响,听上去直让人寒栗暴起。片刻,她口齿都被坚固的冰壁碰裂,桃红色的鲜血宛如一道小溪,从幽蓝的冰壁上蜿蜒而下,然而她的神情却丝毫看不出痛苦,反而更加贪婪凶残,齿牙大张,还伸出深红的长舌,一点点舔噬壁上的血迹,似乎不能吞噬敌人,宁愿用自己的血液聊解饥渴一般。 相思已经被眼前这副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帝迦冷冷道:“这些都不是你分内之事。开始你的占卜。 第十一章、飞廉 日耀两个头颅似乎都渐渐平静下来,陷入了沉睡。 而她的身下,却渐渐涌起一团极细的珠粒。那些珠粒五颜六色,千形万状,不一而足。开始还不过蚕豆大小,而后缓慢上升,逐渐膨胀,速度越来越快,如乱炸的花雨,向冰宫上端喷薄鼓涌而来。 珠粒受了宫顶反压,又转折向下,不断破碎,化为万亿尘芥。然而每一粒尘芥,又返向上涌,慢慢膨大。如此循环往复,整个冰宫都被大大小小的彩色珠粒充满,围绕着她的身体飞速旋转日耀婴儿一般的躯体,也随着这些珠粒在倒梨形的冰宫中飞速旋转着。那些宛如脐带的长发在旋转中螺旋扭曲,越绷越紧,不时啪的一声被生生挣断,桃红色的鲜血大股大股从断口喷出。瞬间,冰宫就已被这诡异的桃色染红。 筋肉断裂之声噼啪不绝,让人毛骨悚然,而冰宫中的血色也越来越浓。到后来只剩下一汪粘稠的血液,缓缓翻涌。 里边的人体,似乎都已看不见了。 血光映照,相思眉心刺痛宛如刀割。她要紧紧抓住帝迦,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晕倒过去。她双手颤抖,长长的指甲将他的手心刺得鲜血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倒梨形的冰宫渐渐平静,那汪血水浓得几乎凝固。 寒光隐微,四周一片死灭般的寂静。 突然,空中响起一声碎响,那团粘稠的血块似乎被突然撕裂。 两张浴血的脸不知从何处冲出,紧紧贴到冰壁上! 那瘦弱如鸟爪一般的手掌,伸出十支寸余长的指甲,在冰壁上疯狂乱抓。冰壁吱喳作声,只听得人寒毛倒竖,而一道道凌乱的血痕,就在惨白的冰壁上纵横交错。 相思头痛欲裂,捂住双眼,也顾不得看她。 帝迦道:“有了结果了么?” 日耀两张脸上都露出诡秘的冷笑,声音变得嘶哑而尖细,宛如锐利的金属划过坚冰,同声道:“你要真相?” 帝迦深红的眸子渐渐变得静如止水:“讲。” 她左侧的头颅微微转开,笑容讥诮而冷漠,凝视着相思,缓缓道:“她不是。” 而她右侧的头颅却爆出一阵尖利的叫喊,刺得整个地底都在震颤:“杀了她,杀了她!” 相思扶住额头,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只见那两张脸一笑一怒,披发浴血,狰狞异常,让人不由骇然变色。 正在她这一怔之时,一道极细的紫光,无声无息的逼进她的胸口。 眉心又是一阵剧痛袭来,鬼使神差,她突然扶着额头,侧了侧身。 一声极轻的碎响,那道紫光从她胸前透体而过,深深没入冰封的岩石里。 她缠绕在身上的彩幔被划开一道极小的口子,鲜血如散开一蓬妖艳的花,从她身后的伤口喷出,溅上殿中冰柱,宛如雪地中绽开的一支寒梅。 相思双眉紧皱,脸上都是痛苦之色,她双手捂在胸前,鲜血还是从苍白的指间流淌而出。 帝迦轻轻收手,叹息道:“本来这样可以让你少受一些痛苦,然而你偏偏躲开了……这就是你的命运,我也帮不了你。”他一扬手,从上方摘下一支锐利的冰凌,缓慢而准确的抵上她的咽喉。 他从上而下,俯视着她,深红的双眸中已经没有了一丝怜惜、犹豫、甚至一点温度。 就宛如那跳起坦达罗舞的灭世破坏神,一切在他眼中都已消散为过去的灰烬,那曾经的柔情与怜悯,爱意与仁慈不过是他短暂的幻影。 而这个神灵最终想要的,只是毁灭。 相思望着他,微笑了一下,将目光转开,轻声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他眼中冰霜一般的神光似乎也为之一动,然而这种波澜立刻又消失了。他点了点头,手腕一沉,冰剑爆出一片森然寒茫,向她胸口刺去。 地脉震动,银浪翻涌,所有石柱都在巨大的轰鸣中缓缓下沉。 卓王孙站在一根赤红的石柱上,身后的长发在灼人的热浪中蓬然乱舞,而他的身形却宛如渊停岳峙,一动不动。 那黑衣人脸上的微笑却再也挂不住,指着他脚下的石柱,沉声道:“为什么不进反退?” 卓王孙刚才的一步,并未向前迈出,而是退回了第一支赤红的石柱上。 五色斑斓的巨大石柱,如雀屏一样在地底张开,而他就站在这最根本的一支上,俯瞰脚下这幅绚烂夺目、漫无边际的图案。身后,地脉震动,热浪滔天,银湖撼荡,碎浪横飞。 整个石阵都在巨大的轰鸣之中,缓缓沉向银湖之底。然而那些石柱下沉的速度,却并非是一致的,石阵之柱时高时低,无数幅湿婆神像,被千万道无形之力撕扯拉伸,透过灼热的空气,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变形。 黑衣人声音转厉:“你难道是要放弃?” 卓王孙也不看他,双眉紧锁,俯视整个石阵。 石阵在一种几近崩溃的振荡中,上下沉浮,光影凌乱不堪,宛如燃烧着烈焰的炼狱,让人无法呼吸,在这里,死亡也成了一种解脱。 就在整个石阵就要沉入银湖的一刹那,卓王孙的身形突然跃起,宛如长虹贯日,直掠向石阵西面一支毫不起眼的彩柱。 卓王孙广袖一拂,地底涌动的灼热气流顿时一滞,整个地底宛如顿时被抽空,所有的气息都被他聚在腕底,瞬时已凝结为一道锐不可当的劲气! 这道劲气如钧天雷裂,狂龙一般凌空扫下,围绕在彩柱周围的幽幽蓝光顿时撕裂成满天碎屑,纷纷扬扬。那一瞬间,整个地宫宛如突然被剥去了一层光影的包裹,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景象。 这种景象不过一纵即逝,然而卓王孙的身形宛然已与那道锐不可当的劲力合一,撕开光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西面的彩柱掠去。 他的身形还在半空之中,突然凌空出掌,向彩柱上方击去。彩柱上方却空空如也,绝无一物。 夜色中,一声碎裂的闷响从柱上传来。大蓬鲜红的血花宛如秋江芙蓉,突然盛开在空寂蓝光之中。一个黑色的身影,在扭曲的血色中缓缓凝聚成形,然后立刻又瘫软下去。 那黑色的人影伏在彩柱边缘,身体剧烈的抽搐着。鲜血宛如小溪一般,从他身下淌出,顺着彩柱,滴滴落入水银湖中,将皎洁的湖面,染上朵朵红梅。 这一刻,整个孔雀之阵都宛如被一道无形的巨力震动,突然往上跃动了一下,宛如垂死之人最后一声心跳,悲怆而剧烈,而后就归于永久的寂静。 氤氲热气渐渐消散,湖底水银波浪翻涌,如怒海惊涛,呼啸不止。然而,无论如何,总有归于平静的一刻。 卓王孙站在彩柱顶端,冷眼看着眼前的黑衣人,道:“杀死了你就能解开孔雀之阵,看来我的想法没有错。” 那人眼睛死死盯着湖面,剧烈喘息道:“不可能……幻影重叠,阵中一切光线、声音都被打乱,你,怎么可能找到我的真身所在?” 卓王孙冷冷道:“整个孔雀之阵我都已看透,那些幻影甚至你本身,在别人看来或许纷繁芜杂,在我,不过是有和无的各种组合。” 那人摇了摇头:“孔雀之阵是湿婆大神亲手布下,其中秘梓决不可能为凡人所知晓!” 卓王孙脸上聚起一丝讥诮的微笑:“这个秘密,正是你们的神亲自告诉我的。” 那人似乎被激怒,挣扎着回头看着他,目光与他一触,却觉骨鲠在喉,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卓王孙道:“这个阵分支无穷,要想一直对下去,几乎毫无可能。而运气这种东西,我是从不相信的。” 那人嘶声道:“你是说你找出了其中规律?”他语音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白摩给你的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话音未落,他头顶上方一声哗的轻响,一那张带着樟木气息的纸卷从卓王孙袖底展开,直垂到他眼前。 纸上,是一片被岁月浸成的深黄色。 那人惊道:“他给你的就是这个?” 卓王孙淡淡笑道:“正是。” 那人摇头道:“可是上边什么都没有!” 卓王孙道:“然而他却提醒了我孔雀之阵的关键。” 那人道:“什么?” 卓王孙将目光投向整座石林,缓缓道:“略其枝节,观其全部。” 那人方要开口,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他低下头,沉吟半晌,喘息道:“你是说,最后的关键并不在于一步步的猜选,而是通观整个孔雀阵?” 卓王孙微笑道:“这所有石柱加起来,正是一幅曼荼罗图。” 那人一怔,摇头道:“不可能,孔雀之阵我曾看过千万遍,每个角度,每个细节!它决不是一幅曼荼罗图!” 卓王孙看着他,叹息一声,道:“你还是不曾明白……阵的枢纽本不在细节之中。只有战阵发动,所有石柱都振荡下沉,沉到某一刻的时候,这些石柱恰好能组合出一幅特殊的图案。而这个图案,就是一张八瓣曼荼罗。你藏身之处,就在八瓣花中,看透了这一点,要透过幻术,寻到你的本身也就不难了。” 那人突然握拳,鲜血滴落的速度加快,宛如一盏坏了的更漏。他咬牙道:“我不相信!既然如此简单,为什么千百年来,孔雀之阵就没有人走出过?” 卓王孙看着湖中浓艳的血迹,淡淡道:“因为他们太执着于你所谓的引导,真的去猜选那些石柱。选择的越多,踏入孔雀阵就越深,再难看到此阵的全貌。何况每次选择,就算正确,也会有六根石柱下沉,这副曼荼罗图也会随之而破坏。那些人一旦再多走几步,就算想明白这‘观其全部’的道理,曼荼罗图也已经七零八落,追悔莫及了。” 那人伤势极重,似乎要用尽全力才能保持神志清醒,他顿了良久,缓缓问道:“就算你真的看出了这是一副曼荼罗图,又怎么明白它的意义的?” 卓王孙又微微一笑,道:“我说了,是你们的神亲自告诉我的。” 那人摇头道:“亵渎神明,我看你是疯了。” 卓王孙并不看他,笑道:“几月前,我曾经看到过这副曼荼罗图。” 那人哑然道:“在哪里?” 卓王孙将目光投向湖泊深处,动荡的波光幽暗无比:“船上。” 三月以前。 一个风雨交加的暗夜,巨大的海船也如芥草一般在天地间挣扎。冥冥苍穹,彤色的云彩向四面八方飞驰。突然,密云深处炸开一道雷鸣。 天地振荡,孔雀阵本来的守护者阿布娑婆?兰葩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嫣红的笑意,她伸手将身边的杨逸之推出去。 巨帆轰然落地的巨响将她最后的轻轻的叹息掩盖得无影无踪。 无边无尽的尘埃在夜风中渐渐散去,她的身体平躺在甲板上,被切开了一个巨大的十字。雪白的巨帆轻轻覆盖着她残缺的身体。 帆上油彩绘制的曼荼罗本已黯淡,如今有了鲜血的浸染又重新鲜亮起来,并和其下那具残缺躯体上的图案渐渐重合。 这副诡异曼荼罗静谧的在甲板盛开,一如绽开在那位少女光洁的背上,在淡淡的曙色中结实出光明与黑暗,痛苦与欢乐,记忆与遗忘,存在与消逝,毁灭与新生,神圣与丑恶。 ——以及,孔雀之阵最深的秘密。 这个秘密如绯色的鲜花,盛开在海天之际,然而大家都被死亡的悲伤笼罩,没有人去注意它,就算注意了,也不会明白它的含义。 只有卓王孙例外。对于他而言,旁人的生死就宛如午夜清风,过耳即逝,而这副诡异的曼荼罗图,却是一把能扭转命运的钥匙。无论这锁在哪里,甚至这一生中会不会遇到都无所谓,他仍会把这把钥匙牢牢握在手中。 只有这样,人才有超脱命运轨迹的可能。 那黑衣人眼中的神光渐渐黯淡,长叹了一声,道:“这也是神的意旨……”他转而冷眼看着卓王孙:“你赢了,为什么还不走?” 卓王孙淡淡笑道:“因为孔雀之阵还在运转。” 那人的身体突然颤了一下,没有回答。 卓王孙道:“我说过,既然你是此阵的主持者,只有杀了你,孔雀之阵才会彻底解开。”他目光缓缓四下一扫,淡然笑道:“现在,阵中各种力量并没有消失,而是正在无声汇聚。只要我迈出一步,孔雀阵将转为自毁,届时阵中一切人、物,都将碎为尘芥,这才是孔雀之阵的真正力量,但你我又何必以身试之呢?” 那人默然良久,道:“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为什么还不动手?是不是因为要借我的命,所以才留下来说那么多,让我死个明白?” 卓王孙轻叹一声,摇头道:“也许。不过我也很久没有与人讲话了。” 地底光线突然黯淡下去,卓王孙最后一字出口,手上几乎同时溅起一道极高的血花。 宛如暗狱妖莲,一瞬间已绽放出绝代风华。 池底银光渐渐凝固,七彩石柱半沉半浮,错落在光影之中。头顶,金色的游鱼又隔着碧蓝的殿顶,悠闲游过。似乎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幻觉。 卓王孙放手。那人的身体宛如一块陨石,轻轻跌落到镜子一般平静的湖泊中,瞬间就已被合拢的水银吞没。 孔雀之阵石柱依然艳丽非常,然而缺少了那幽幽神光的笼罩,显出几分颓败来。而阵中那种诡异变化也似乎突然间凝滞,变成一幅静态的画面。几道柔柔的光线穿透其中,似乎能看到尘土的痕迹。 千万根未沉的彩柱宛如远古的遗迹,亘古不变的盛开着,宛然一朵巨大的八瓣之花。 卓王孙转身向花瓣的西南面走去。 第十二章、檀华 剑还在三寸之外,但冰冷的剑气已然透过肌肤,直刺入心脏深处。相思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去,她脊梁上一冷,已然撞上了那道日曜藏身的冰柱,退无可退。 帝迦手中的剑尖抵上她的胸膛,轻轻挑开她身上围裹的彩幔,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缓缓转动。他似乎不是要瞬间洞穿她的身体,而是要一点点将她的心脏剜出。 相思脸上苍白异常,巨大的痛苦让她几乎站立不住。她垂散在腮边的长发都被汗水濡湿,紧紧贴在软玉一般的香肩上。那双秋水为神的眸子中,泪光盈盈闪耀,丰润的红唇也因痛苦而显出一抹淡紫的颜色,衬着她褪去了血色的脸,却有一种超脱人间的,诡异的美丽。 她宛如一只受伤的精灵,颤抖着双翅,仰望着冥冥的星光。就算诸天神魔看见了她,也会忍不住为她所承受的苦难叹息。 然而帝迦眼神中依旧没有一点温终于度。 痛苦,本来是清洁灵魂的一种方式。没有最残忍的苦行,就不能超脱人的愚昧,看到神的恩典。 “她是如此美丽,我怕到时候不忍心说出真相。而你也会不忍心杀死她。”这是日耀在的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说出的话。 然而日曜错了。 在帝迦眼中,凡人的美丽只有一种——就是为了对神的信仰,而甘愿用人类脆弱身体去承受最痛苦的祭祀。 所以他的剑很准,很慢,很沉。他要在第五道圣泉之中,完成最伟大的祭祀,祭品和祭祀的过程,都要完美得不能有一丝遗憾。 相思闭上眼睛,紧紧咬住双唇,而那若有若无的呻吟声依旧从她淡紫色的唇间传出,虽然极轻,却也让人心碎。她无力的靠在巨大的冰柱上,一头乌黑的长发在上面摇散开,如泻了一蓬墨色的瀑布。冷汗淋漓,一滴滴沿着她凝脂般的肌肤,滑过胸前的伤口,却变成浅浅的粉红色,往下滴落。而她掌间已是一片鲜红,掌心都被自己的指甲刺破,在身后的冰柱上印出道道绯红的痕迹。 他手中的冰剑依旧没有半点怜惜,一点点刺入她的身体。 剜心之痛,洞彻骨髓。相思无法忍受,本能的想伸手推开那柄冰剑。 然而她刚一动,帝迦突然上前,一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强行将她的整个身体固定在冰柱上。他注视着她,低声道:“这些,你必须承受。”另一只手中的冰剑从平刺变为由上而下剜入,动作减慢,而剧烈的痛苦却更加锐利。 相思只觉得呼吸已经困难,眼前一片五色光晕,刺眼无比。她不想挣扎,然而体内求生的本能已经不受控制,她猛地一挣,头却重重的撞在冰柱上,鲜血顺着她腮侧,缓缓流下,将她半面都染的绯红。 帝迦冰霜之色也为之一动,手上似乎微微松开了一线。 相思全身脱力般的靠在冰柱上,轻轻仰起头,美丽的眸子此刻却黯淡无光。她勉强向头顶上看了一眼。突然,她全身变得僵硬,眼中出现了一幅极其恐怖的画面! 那道直插入殿顶的巨大冰柱底端,已被妖红的血色染透。当她抬头的时候,两张血肉模糊的脸正倒悬在冰壁上,伸出细长的舌头,舔噬她溅上的血迹! 两张脸在冰壁、血水的折射下,变得巨大而扭曲,神色诡异之极。左边那张神情十分悠闲,轻轻摇着头颅,从左到右,品咂壁外的那道血痕。她满脸浴血,然而那自得的表情,却似深宫丽人,在初醒的午后细细品尝水晶盘中的荔枝。右边那张脸却宛如见美食而不得享用的饕餮,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疯狂的啃咬着冰壁,似乎想咬穿厚厚的坚冰,吞噬柱外的鲜血。 两个头颅就沉沉倒悬在距她不到三尺的地方,浓浓血光之下,是无比诡异的笑意,和磨牙刻骨一般的撕咬冰柱的声音! 相思大惊,一瞬之间几乎忘了自己的心脉就要被帝迦手中的冰剑洞穿。 “住手!”两个头颅几乎同时发出一声尖利的喊叫,整个大殿都被刺的悉嗦颤抖。 帝迦手上一顿,眉间隐隐有了怒意,沉声道:“什么?” 左边那个头颅微笑着转动着,似乎这通望梅止渴的舔噬,已让她心满意足。她笑道:“你不能杀她。” 右边那头颅依旧啃咬着冰壁,眼中透出凶戾的妖光,却又极力克制着,喉咙间发出沉沉得喘息。她的语音嘶哑而缓慢,宛如生锈的钝刀一点点划过人的耳膜,道:“对,不能杀她……但我好想要她的血……” 帝迦转身逼视着柱中的日耀,深邃的眸子中升起一种异样的妖红,:“为什么?” 左边头颅望着他,轻轻笑道:“你若杀了她,就永远寻不到帕帆提的转世。” 帝迦一拂袖,将相思推开,对日曜一字字道:“你告诉我,她不是。” 左侧的头颅也为他眼中的杀意一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右边的头颅却突然尖声痛哭起来:“我要她死,可是不行,不行……”她的声音极其尖利,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不绝,只让人毛骨悚然。 帝迦喝断道:“闭嘴!”转而对左侧头颅,沉声道:“到底是不是?” 他深红的眸子,返照在莹莹冰柱上,宛如两团跃动的妖莲。那种神光冰冷的垂照着整个世界,只有灭世的神魔才能拥有。 相思双手护在胸前,指间鲜血点点滴落,将半个身体都染红了。她默默望着他,一种倦意涌上心头,她实在是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了。 日耀避开了帝迦的目光,投到相思身上,缓缓道:“现在不是,然而她却是注定唯一能成为帕帆提的人。” 她此话一出,大殿中良久没有声音。 突然,水声哗的一响,日耀鸟爪般的双手拢到胸前,结出一个奇特的手印,仰望着冰柱,缓缓道:“伟大的湿婆大神,天地间一切光荣属于您。请您不惜动用凡尘中最盛大的祭典,让帕帆提女神在您的怀中苏醒!” 而另一个头颅,却不住发出咝咝的喘息声,断断续续的念着一些古怪的字。 这些字正是:“圣马之祭” 第十三章、天地高远。 没想到那座冰柱之殿的外边,竟然是一大片空旷的草原。阳光极盛,照得相思几乎睁不开眼睛。正面不远处,有两座极高的山峰,对峙左右。山上冰封雪锁,寒云缭绕,似乎亘古以来就没有生命繁衍的痕迹,更不要说人类踏足了。而眼前这块草坪,仍在地热的影响下,盛开着一地春光。 清风拂过,蓝天也如大海一般,轻轻皱面,无数朵白云的影子,落到茵茵青草上,宛如一朵朵流动的暗花。 相思再也支持不住,跪坐在草地上。 身上伤口的血,都已止住,然而她心头却感到一阵深刻的疲倦。 帝迦停了下来,默默注视着她,却没有去扶她起来。 相思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之中,轻声道:“我累了,不想走了。” 帝迦俯下身去,轻轻拭去她脸上的血迹,道:“我可以等你休息。” 相思侧头避开他,道:“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放了我?” 帝迦道:“我要将你变成帕凡提。” 相思的手指深深插入长发中,指节都因用力而苍白:“不可能的,我不是……我不是。” 帝迦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看着我。” 相思无力的道:“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帝迦缓缓道:“傍晚,我将为你举行圣马之祭。这是你觉悟的最后机会。” 相思低头轻声啜泣道:“我不要,我不要。” 帝迦脸色一沉,将她的手摔开,遥望草原道:“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人还是神,都可以通过自身的苦行与献祭,向大神祈求一切的恩典。而人能够献上的最隆重的祭祀,就是圣马之祭。它能让一切执迷消散,反悟本真。其完成的难度和获取的力量,都远在六支天祭之上。因此,你体内沉睡的帕凡提的灵魂,一定能在祭祀中苏醒,而你以前在凡尘中的一切迷惑,都将烟消云散。” 相思抬起头,泪光盈盈的双眸中,神光黯淡:“若我真的不能,你会放了我么?” 帝迦看着她,摇头道:“不。若真的不能,我只有毁灭你的肉体,让你的灵魂重新转世。” 相思默然片刻,抬头诘问道:“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我?” “我不想杀你……”帝迦似有怒意,终又忍住了,道:“然而,如果肉身已成为你灵魂觉悟的障碍,我也不得不这么做……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力为你把握轮回的轨迹,让你拥有一具和今世同样完美的肉身,然后在你出生之日,将你带回乐胜伦宫。”他俯身分开她的双手,却感到她无力的挣扎,但他最终还是捧起她的脸,让她注视着自己。那张苍白的脸上还有隐隐的血迹,下颌更是消瘦得可以触骨。帝迦眼中的神光一动,似乎也隐隐有些不忍:“然后,我会等你十六年。”相思转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有些冷漠:“不过是为了和我‘合体双修’?那你何不如现在杀了我,再……” 帝迦怒然打断她:“住口!我说过强迫你毫无意义!” 相思抬头望着他,泣声道:“你现在何尝不是再强迫我?”帝迦一怔,不再回答,良久才起身道:“现在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他将目光挪向远方,不去看她。 远天之际,一朵淡紫色的彩云渐渐遮住了太阳。太阳的周边,形成了一圈辉煌的日晕,正好落在两座雪峰的正中,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而壮丽的姿态。 帝迦道:“日升月恒,是马神泉开启的时候。”他将负在身后的巨弓取下,搭箭上弦。天地间的光华似乎突然黯淡了下来,轻灵的风声,宛如吹动着无形的鸣笛,悠扬作响。 金色的剑尖在他手中缓缓上举,渐渐和那山间日晕持平,而那日晕此刻变成艳丽的红色,如蓝天中一抹妖异的血迹,悬挂在两座雪峰之间。 万道金光煌煌垂照在两人的身上,也不知是初生的日色,还是湿婆神箭之颠的耀眼风华。 弦声一震,神箭划破穹庐,在长空中拖出一道金色的影子,然后就没入天际云影之中。四周的空气似乎在这一瞬突然震动了一下,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相思遥望着前方的地平线,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惊讶。她站了起来。 “嗒……嗒……”远方传来几声极轻微的响动,似乎是轻轻马蹄,踏在芳草上的声音。 片刻之后,这声音宛如草原上蔓延的藤蔓,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到后来竟似隐隐晴雷,隆隆战鼓,从地平线的下方震天动地而来。 一线云脚似的白色,整整铺满了整个天际,宛如天上的云朵,突然都落到了绵延起伏的绿丘上。再过了片刻,一线白云变成了好大一片,宛如海浪一般,伴随着隆隆的蹄声,飞扬的清尘,一起向这边涌来。 好大一群白马! 真可谓成千上万,满山遍野都是。每一匹马均天生龙种,矫健非常,鬃鬣披拂,通体一色,不带一根杂毛,白驹们马蹄高扬,宛如受了无形的驱赶,齐齐向这边奔来。 蹄声更盛,相思怔住了,难道圣马泉的开启,真的会从地底涌现出数以千计的神驹来?而这些无数白马,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只是幻觉呢? 正在这时,突然马群向两边分开。一匹白马一骑当先,向帝迦飞奔而来。 那匹白马来势好快,瞬间已到眼前。只见这匹马极其高大骏建,浑身银色,闪闪发光,在阳光下,真如白银铸成一般。而它的马鬃是血红的,棕毛极长,随意披拂在背上,宛如在白银上搭了一匹华丽的锦缎。 马背上坐着一个红衣马童。他眉目极其精致,却又不带血色,仿佛不是天生,而是能工巧匠精心镌刻而成一般。也正因为这样,他的神情显得略有点生硬,似乎就是个美丽的偶人,在某种秘法的役使下,才有了活动的能力。 他荷袖退到手肘处,露出一段粉雕玉琢的手腕,掌中赫然握着刚才帝迦射出的那枚金箭。他似乎对这枚羽箭十分敬畏,一直护在胸前。当白马来到帝迦面前的时候,这个马童突然勒马,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深深跪在帝迦脚下。他双手高高擎起,将金箭举过头顶。 帝迦轻轻接过羽箭,将箭尖抵在马童的眉心上。 马童仰望着帝迦,嘴角牵出一个生硬的笑容,道:“圣马泉守护者沙罗?檀华。” 帝迦只是点了点头,他手腕一沉,金色箭头缓缓从马童的眉心划下,穿过鼻梁、下颚,直到咽喉。 相思几乎惊呼出声。马童那张精致而苍白的脸竟似乎被从正中分开,一条深深的伤口纵贯他整张脸,鲜血顺着他圆润的下巴,滴滴坠落到泥土里,宛如在帝迦脚下开了一朵绯色红莲。 他伤得不轻,何况创口是如此之深,可能永远都会在他脸上留下痕迹。而他脸上的笑容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帝迦扬手将羽箭抛开。 马童虔诚的俯下身去,等着自己的血染红的大地。而后小心的将沾血的泥土捧起,递到帝迦面前。 帝迦伸出手,在指尖上微微一沾。转而对相思道:“过来。” 相思讶然:“我?” 帝迦不再说话,把她拉过来,缓缓将血迹点在她眉心之间。相思一怔,她突然发现马童侧头望着自己,脸上的笑容被鲜血染的有些扭曲。 马童道:“你就是这次祭祀要唤醒的人?”他的声音极其尖细,仿佛是一些人造的丝弦在音箱中共振。 相思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马童眼角往下一搭,他似乎想表示悲伤,然而却极其不自然,加上那道血口的牵掣,整张脸最后只皱出个极其诡异的表情:“可是因为你,我养的一万匹白马都会被杀死……”他突然张开嘴,将刚才的笑容更推进了一步,道:“我也会。” 相思道觉得全身一寒,喃喃道:“为什么?” 马童将脸转了转,脖子上的关节发出格格的微响,他看着相思,嘻嘻笑道:“因为我们的生命,就是为了这场祭祀准备的。” 他扶着地面站起来,身体有些摇晃,他上前一步,正面着相思,缓缓道:“傍晚,我会为你舞蹈,然后我和我的马都会死。而你,可能会觉悟,可能不会。” 相思退了一步,摇头道:“不,我不要这样的祭祀。” 马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看上去如莲藕一般细腻白皙,实际却坚硬得像一柄精致的铁钳,一旦握住就再难挣脱。他尖声道:“按照教主大人的意旨,我现在要带你回圣湖。” 他喉咙中发出一声轻啸,那匹银马顿时走了过来,伏跪在两人面前。马童纵身一跃,已将她带上马背。 相思想要挣扎,却被他死死抓住,想不到他看上去和七八岁孩子一般,力量却是大得惊人。 马童又吹了一声哨子,白马扬蹄嘶鸣,就要向天边飞奔而去。 相思突然道:“等等!” 她回头去看帝迦。只见他背负着双手,仰视着两座雪峰之间的太阳,云色在他身后涌动,辉煌的日色将他飞扬的蓝发镀上一层耀眼的光晕,仿佛这天地间最初与最后的光芒都因他而生。 相思为这种场景一怔。马童突然附在她耳边,尖声道:“别看了,教主大人在和天神对话,是不会理你的。”他又突然诡秘一笑:“你为什么不也看看这里的阳光呢?或许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第十四章、马祭 月之圣湖。 夕阳半沉,湖面金光粼粼,美丽异常。 三个灰衣人站在湖边,脸上那团狰狞的红晕渐渐消散,神色也恢复了平静。 索南加错神色有些凝重,没有想到,他们三人疗伤居然如此之快。而自己刚才全力一击之后,早已是后继无力了。 其中一人叹息道:“教主大人正在准备圣马之祭,天佑我教,雪山神女的转世最终还是找到了。”合十向天际一礼。 另一人道:“既然如此,你我赶快收拾了这帮人,回去复命如何?” 又一人点头道:“也好,毕竟圣马之祭是百年难遇的盛典,错过了终究是场憾事。” 第一人道:“那就动手罢。”言罢,旁边两人同时向中间一聚,势成鼎足,一扬手间,诸天灭绝大印已然结在手中。 他们脸上的神色倨傲无比,宛然成竹在胸,周身气息竟运转得比方才更加自如,似乎刚才的伤势根本没有动其根基。甚至因为他们主人力量的汇聚,这三生影像的力量也正在大幅提升。 索南加错心中一沉。以现在诸人的情况,只怕再难和他们抗衡。他回头对青衣女子道:“今日一战,只怕败局已定。然而此事本为我佛门弟子与曼荼罗教之争,与尊驾无关。适才得到尊驾仗义援手,在下甚是感激。然而之后的事,请不必插手了。小鸾小姐,还请尊驾代为照顾……”他叹息一声道:“本来,在下已答应卓阁主,为非烟小姐治病,然而此战之下,生死未定,这个承诺只怕要落空了。若尊驾日后见到卓阁主,还请代为致歉。”当中的灰衣人冷笑道:“婆婆妈妈,听得心烦,你这些遗言到底交代完没有?” 另一人道:“技不如人,只管扯这些淡话,真是没意思得紧。” 又一人道:“管他完没完,动手就是。” 言罢齐齐上前一步,似乎就要出手。 索南加错淡淡笑道:“在下虽然技不如人,然而并非没有同归于尽的办法,诸位又何必急在一时?” 一人“哦”了一声,道:“同归于尽?” 另一人灰色的眼睛缓缓眯起,宛如一只日下的猫:“你这话的意思,无非是提醒那个女人,让她在你出手的时候,找机会逃走。不过你想错了。犯我神教者,格杀勿论,她既然好管闲事,趟了这趟混水,就别想着全身而退了。” “谁说我管的是闲事?”那青衣女子微笑着打断他,她环顾了诸人一眼,摇了摇头道:“我要说多少遍你们才会相信,我是香巴葛举派这一系的转世活佛?” 一个灰衣人冷笑道:“既然如此,正好连你也一起杀了。”青衣女子摇头道:“可是你们未必杀得了我。” 灰衣人冷冷道:“是么?” 青衣女子嫣然一笑,突然回头,一字字道:“你们忘了一样东西。” “什么?” “恒河大手印。” 她轻轻将手上菩提枝插入发髻之中,双手合十胸前,而后一点点旋开,她五指分拂,宛如盛开的玉色花朵。一道淡淡的光晕,就从她指尖流泻而出。 一天秋风侵芳草,数行青鹭度斜阳。 日之圣湖在落日余辉的映照下,溶金泻紫,连阵阵浮起水面的云脚,也被染上一层氤氲的七彩之华,流转变幻。 而圣湖岸边弯出一抹极其规整的弧度,一道青色的天然石桥,就从岸边一直向湖心延伸出去,石桥并不是很宽,最多能容二马并行,然而却长得惊人,宛如一条微隆的彩虹,几乎横贯了半个湖面。 石桥的尽头,是一根合抱粗的铁柱,上面毫无装饰,孤独的向天空耸立着,高足十丈有余。 相思就静静的依柱而立。她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身及地的白裙,长发披散到腰间。她的发际、群间都缀满了白色的鲜花,在晚照中被染成金色,晚风拂过,裙倨微动,真如风佩云裳,圣洁不可方物。 然而,她的身体却被一条极粗的铁索牢牢困缚在铁柱上。那条铁索通体赤红,宛如一条大的红蟒,缠绕着她纤细的躯体,让人觉得极不和谐,却有隐隐有一种残忍的美丽。 相思双目凝视着湖波,来时的恐惧已在暮色中渐渐散去,脸上只剩下夕阳淡淡的影子。 不远处落霞涌动,湖面上神峰倒影,如一朵巨大的芙蓉,在清风中微微颤动。而隔着石桥,与铁柱遥遥相对的湖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用水晶石垒起一个巨硕的高台。 刚才那马童一身红衣,就伏跪在高台的正中。他一手持鼓,一手持铃,双手交叉胸前,眼睛仰望着太阳,带着一种肃穆而敬畏的神色。 哗的一声轻响,一阵微风拂过草际,帝迦牵着那匹银色的檀华马,缓缓向岸边走来。 他换了一身长袍,白衣如雪,微卷的蓝发临风飞扬,身后背负的巨弓华光流转,透出一种肃穆的杀意,看上去似乎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圈耀眼的光晕之下,连四周正在降临的沉沉夜色,也为之退避。或者,他就是世间光华的本源,所到之处,连天地万物,都要震慑、雌服于其脚下。 他来到草原的中心,煌煌日色,也黯淡了下去,四周一片寂静,连草虫、青鹭也没有了声息,似乎连最微小的生命,都被慑服,静静等候着神的命令。 檀华马突然向着东方一声嘶鸣。 雷鸣一般的马蹄声再次响起,似乎极远,又似乎极近,似乎无处不在,又似乎无一处是。瞬时,无数的白马宛如平空从地底升起,从南北西三面的地平线处涌出,潮水一般的向草原中心汇聚。 蹄声踢嗒,大地宛如受了惊吓,颤抖不止。而草地上的青鹭飞鸟,尽皆惊起,扑簌声中,满是落霞的天幕中瞬时盛开了一蓬蓬五色的花。 帝迦依旧站在原处,脸上淡淡的,似乎一切早在他掌握之中。而他身边的檀华马依旧嘶声鸣叫着,似乎在召唤这万千同类。 而水晶台上的马童,依旧瞑目伏跪着,红唇微动,似乎在念颂一种神秘的咒语。虽然他的声音极低,然而却能让人产生一种感觉:这咒语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召唤暗夜的来临。连日月星辰,都会为之而陨落,世界也会随之变化。 无数马匹宛如三股白色的洪流,瞬间便将青青草地掩盖。 就在那三股神马之流就要沾上帝迦立足之处的瞬间,他突然纵身一跃,已然到了檀华马背上,挥手摘下背上的长弓,搭箭控弦。 那一瞬间,他弯弓的身影异常清晰,浓得似乎连夕阳都只成了背景。而那诸天梵唱,又在悠悠白云之端轻轻开启了歌喉。 “唰——” 一声极轻的响动,似乎是从云霞的深处、又似乎从地心传来。 曾一箭洞穿阿修罗王三连城的湿婆之箭,化作傍晚的第一道流星,从弓弦上飞了出去。金箭在马群头顶划出一道高高的弧,一直没入远天,再不见落地,宛如已融入了这沉沉暮色。 然后是第二箭、第三箭。 南北西三面的群马突然齐声长啸,转身向相反的方向奔去。真如大江回流,奔涌不息。一时飞尘满天,蹄声动地,声势极为骇人。 相思虽然身在远处,也不由微微变色。 然而,只一瞬间,这一万匹神马就已消失在来时的云雾中,再无半点踪迹。身后扬起的尘土,也在慢慢平息。斜照迟迟,似乎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种幻像,借助了秘魔的法咒,才出现在眼帘之中。 大地又是一片寂静。 雪峰无语,圣湖微皱,似乎连飞尘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帝迦手持巨弓,端坐在檀华马上,身后拖出巨大的影子,似乎笼盖了整个大地。天幕似乎都向此倾斜,星辰也在此汇聚。 让人不由去想,世界的中心,不在他的脚下,却又在何处?突然,一声极其尖细的歌声从地下直抛入天际。那声音说不上动听,却细的不能再细,高的不能再高,听上去有种莫名的寒意。 然后,一阵鼙鼓之声响起,相思讶然回望,高高的水晶台上,红衣马童已缓缓站起身来。 他左手拿着鼙鼓,右手捧着金铃,向天一拜,地一拜,而后转向帝迦,轻声道:“伟大地神,请允许我代替您跳起坦达罗舞。” 坦达罗舞,也就是湿婆的灭世之舞。是世间一切美与艺术的典范,然而却永远没有人能看到神的舞蹈。因为湿婆一旦舞蹈,就将带来世界的毁灭。 如今,跳起这个舞蹈的人,不是灭世之神,而是那宛如机关造就的马童,因此,这个舞蹈的意义,不在于毁灭整个世界,而仅仅是毁灭一个人心中的魔障与执念。 这个人就是相思。 相思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恐惧,她第一次挣扎起来,赤红的锁链在铁柱上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住手!” 帝迦看了相思一眼,却没有理会她,对马童道:“开始。”马童深深跪拜下去,然后小心翼翼的咬开了两只手腕。 鲜血涌出的一刹那,马童的身体突然飞快的旋转起来。 歌声高扬,马童的舞姿越来越快,火红的大袖飞扬回转,直让人晕眩,似乎一切的色彩与变化,都被他穷尽在袖中。而他脚步沉沉,每一步都仿佛踏着天地间至美的拍子,每一下,都让世界上所有的生命深深震颤。 相思瞬时安静下来。这种乐声和舞姿,的确有一种秘魔的力量,能让人放弃一切俗世的纷扰,在这雪山圣湖之中,作永恒的安眠。 铃声悠扬,鼓声激越。 马童不知道旋舞了多少圈,似乎他在天地开辟以来,就是永不停息的舞者。他手腕上的鲜血在飞旋中宛如一道绽放的彩虹。纷纷扬扬,洒出两蓬极其妖艳的血花,似乎要舞蹈鲜血都化为泥土,他才会踏着中止的音符,跌倒在祭台之上。 他红润的脸色渐渐苍白,瘦小的身体看上去也只是个孩童,然而似乎正因为跳着这舞蹈,却突然如天神一般神圣傲岸,不容谛视。似乎正是他的舞蹈,舞出了日月运行,舞出了四时更替,乃至天地变化,人事兴衰。 相思怔怔注视着他,一时间,似乎心中所有的记忆都被开启,纷至沓来,毫无头绪。 马童的舞蹈,却渐渐减慢,变得妖异而诱惑,他的腰肢极大幅度的弯折,艳丽的红衣在他洁白的身体上颤动着,刚柔并济,缠绵宛转,似乎每一举手、一投足,都在暗示她前世的纷繁因缘。 千万年前,帕帆提与湿婆的新婚之夜。 她躺在冰原之上,透过眼前飞扬的散发,她能看到后边耸峙的巍峨雪峰。 或许帕帆提并没有真的想到,这个离群索居在雪峰之中思索宇宙运行、人类哀苦的伟大智者;这曾流浪在人世间最贫苦、脏乱之处的孤独神祗,如今真的接受了她的爱情,和她一起沉沦在俗世的欢乐之中。 他是真正永恒不灭的神祗。诸天法界都在他的垂顾下运行。修情缘而不修出世。也许这只是他永恒修行中的一段。然而这对于帕帆提而言已经足够。 她也没有想到,在她的新婚之夜,这执掌性力的神,竟然给她了整整一年的狂欢。 他本是这种俗世狂欢的赐予者,千万年来,在雪峰之颠,独自看着世间的小儿女为此痴狂颠倒。终于有这么一天,他也放纵自己的肉体和所爱的女子一起沉沦。 整整一年。 所有的姿态,所有的背景她都已不记得,剩下的只是快乐,让神也为之颠倒炫目的快乐。他的温存、体贴,他的暴虐、恣肆,一切都成为快乐的源泉。 鼓声隐隐。 消失在远方的白马,似乎又受了神舞的召唤,缓缓向草原聚集。 这一次,它们的目的地不是草原的中心,而是那如落日一般浑圆的圣湖。雪白的马蹄,优雅的扬起,又轻轻落下,似乎连地上的一株小草,也不忍践踏。 天地间,只有鼓声铃响,和马童踏舞的节拍。其他的声音仿佛被无形的魔力过滤去了,万匹白马汇成巨流,无声无息的向圣湖涌去。一切仿佛都在敬畏的屏住呼吸,连大地的悠悠震颤,仿佛也是寂静的。 那些白马仿佛受了魔力的趋势,结队走向湖岸边。它们安然踏着湖边的残雪,向幽幽湖波进发,似乎那团幽蓝的影子,就是它们的归宿。 波光动荡,一匹匹白马矫健的身体从湖岸跃起,碰碎一湖清光,而后洁白的鬃毛在湖面分拂开来,宛如一朵白莲,开放的瞬间又已没入湖底。须臾,圆镜般的湖面,半池妖异的白莲不停的开谢着,宛如要生生不息,一直填满这生灵之湖一般。 坦达罗舞的节奏越来越快,鼙鼓和金铃都已嘶哑,马童手腕上的血花却越开越盛,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两团病态的嫣红,嘴角的笑意也透出一丝狂态。他疯狂的旋舞,血花宛如彩练一般,护持着他宛如空中坠露的身体。他决不会停止,要将整个生命的最后一分能量都绽放出来,在最高的一刻,辉煌的中止在舞台之上。 眼前的景色何等诡奇,宛然不似人间。然而相思只低头凝视着湖波,一动不动。似乎还没有从对帕帆提的回忆中醒来。 一道金光从遥远的地方透过,照到她的脸上。她宛如从梦中惊醒,下意识的向金光来处看过去。 帝迦骑在檀华马上,缓缓向湖岸走来。弓弦从他白色的袖底张开一道青色的弧,弧的正中,一枚金色的箭头正对着她的咽喉。 湖波里的万朵莲花已经谢了,波心荡漾,夕阳无声,万匹张扬的奔马终于将自己埋葬在圣湖之底。 舞者突然停止了他飞旋的脚步,摔倒在舞台上。手腕上的鲜血,宛如两条小溪,在他身边默默围绕着。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声音。 唯有檀华马轻轻的蹄声,仿佛不是踏着地上的秋草,而是踏着半空的云朵。 帝迦宛如远古的神祗,白马白袍,眉宇间是对云云众生的淡淡怜悯,手中的长弓却是对诸天神魔的震慑。他向她行来。 “帕帆提,你觉悟么?” 第十五章、忘川 “出你的剑!” 她已经说到第三次,卓王孙还是没有动,她的眸子渐渐收缩:“难道我们不配做你的敌人?” 卓王孙摇了摇头。 女子突然笑了笑,道:“华音阁主,果然好大的架子。” 卓王孙淡淡道:“你知道我是谁?” “尊贵的湿婆大神,无所不知……”女子双手放在胸前,默礼片刻,道:“几年前,先知日曜就告诉了我们,你会来这里。而且我还知道,在此之前,你从没有败过。不过——”她顿了顿,睁开双眼,对卓王孙道:“这次你一定会输。” 卓王孙微笑道:“这也是先知告诉你的?” 女子摇了摇头,道:“这是我说的。” 卓王孙笑道:“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还不出手?” 女子也一笑,轻轻把身子往旁边的金柱上一靠,舒了舒腰肢,道:“你要是急着要我出手的话,我反而不急了。” 她目光注视着卓王孙,道:“合欢杯前,迷尘香中,就连神也会沉醉,我偏偏不相信你会例外。” 卓王孙淡淡道:“香和酒里有毒?” 女子摇摇头,道:“天下奇毒虽多,但是对某些人是没有什么作用的。就算有,也难免不被事先看出来。但有一种东西不一样。”她对他嫣然一笑,道:“它随着人类一起诞生、生长,植根人的心灵深处,永远难以排遣,你越想摆脱它,就陷得越深——那就是欲望。” “欲望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比如春药,可以勾动人的情欲。服下之后,克制的办法不是没有,但只能依仗自己本身的意志,和修为内力无关。虽然某些时候,修为高的人意志也会更强,但不是绝对的。总而言之,在这种诱惑下,人是平等的,绝顶高手和普通人并无太大的区别。因此,每一代总是有一些表面上很正义、地位也很崇高的人,经不住色欲的诱惑,败坏了一世英名。当然,这种诱惑有时不见得要借助药物,感情是一种更隐秘、更有效的毒药,也许为情而铸成大错的人比单纯迷恋美色的人更让人同情、尊重,然而实际上,情欲和性欲并没有高下之分。欲望就是欲望,错了也就是错了。” 她抬头仰望着碧蓝的穹顶,道:“这座殿堂是欲望的宫殿,每一处富丽堂皇都是一种镜子,能洞悉人所有的欲望——最基础的和最深沉的。白象身上的体香并不是一种春药,它比春药要奇妙的多。春药只能引动人的情欲,而它能引动一切欲望。你心中想要什么,它就让这种所想慢慢变得强烈,越来越重,直到让你无法思考别的事情。而你,现在最大的欲望就是安眠……你一路追踪到此,已经很累了,不是么?那为什么还不沉睡?这里有最温暖的被褥,最柔和的夜风。”她微微闭眼,似乎在轻嗅这暖腻的香味,温柔的声音似乎在引导他的睡意。 然而,卓王孙脸上的神情并没有变。 良久,女子长叹了一声,道:“你为什么要强迫自己清醒呢?清醒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卓王孙淡淡道:“我怕我睡着之后会更痛苦。” 女子嫣然道:“你不想睡,就陪我再聊聊也好。”她将目光转向屋角的酒柜:“而这十潭合欢之酒,则是一个朋友,用记忆之泉为我们酿造的。” 卓王孙道:“记忆之泉?” 女子秀眉微挑,似乎有一些伤感:“天下万物,莫不相生相刻,四道圣泉中,象泉为忘却之泉,狮泉则为记忆之泉。酿酒给我们的那个朋友曾对我们笑着说,你们不是怕把对方忘了么,喝过狮泉河酿成的酒,就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朋友已经死了,你杀了他。他要是没有死你就不会来到这里,这些都是注定了的。我们喝了这酒十年,我们之间的每一刻,都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人能比我们更幸福了。但是我们还是不敢去喝象泉的水,因为我们不知道,这能记起一切的狮泉,和能忘记一切的象泉,到底哪一个的力量更大……” 她摇了摇头,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良久才道:“你也喝了这记忆之酒,是不是现在已经想起了很多事?又想沉睡,又不断的记起一些痛苦的事,这种感觉应该很奇妙吧?”她眸子中盈盈含笑,注视着他。 “这种感觉会奇妙到让人发疯,所以劝你还是睡了好。”她又叹息道:“我们在这里住了十年,之所以还没有疯,是因为我们的欲望很单纯,而且我们疯狂的顺从情欲。你不同,你的欲望太多,太复杂,还要强迫自己与之对抗……折磨自己,这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你如此聪明,何不看的透一点?” 卓王孙依旧没有动。然而他已经感到自己心意已经乱了。无数纷繁芜杂的琐事,宛如沉渣泛起般涌上心头,而心却已不堪重负。 他有生第一次感到疲惫原来是如此强大,强大到他已无法集中一点的精力,甚至连控制周身气脉的运行这种最自然的事,也变得困难无比。 “当一个人的意念已经无法凝聚的时候,他的内力、剑术都会无法运转,变成空中楼阁。想必这个道理阁主一定明白,然而自身亲历,却是头一次吧?”她的笑意越来越浓,宛如和情人低语,却哪里有半点敌对的征兆?然而她长袖微微退下,一柄绯红的弯刀已悄然握在手中。 突然,她的情人怒道:“你到底要和他说到什么时候?” 那女子皱起眉,回头看着他,道:“我在等他体内的记忆之酒发作,怎么,你等不及了?” 那男子重重冷哼一声:“从他进来,你就絮絮叨叨到现在?到底是想杀他,还是想找个人聊天?” 那女子一拂袖,弯刀赫然在掌,她冷冷笑道:“杀了他?他的武功实在你我之上,你难道不明白?我刚才本可趁他心意烦乱之时出手,却被你打断,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男子道:“要出手你何必等到现在?难道是舍不得。” 那女子柳眉一挑,顿时满脸怒意:“你说什么?十几年和你朝夕相对居然怀疑我?你莫不是在这地底给闷疯了?” 那男子冷笑道:“既然你早就计划好了,现在时机也正是成熟,为什么还不动手?” 那女子转身,上前了两步又突然止住,回头道:“你那么急着想我动手?”她冷哼了几声,道:“我看你是等不及,想借他的手杀了我,然后就可以独自进入永生之河了。” 那男子也怒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女子轻笑道:“谁知道……”她声音突然转厉:“谁知道这十年你和我朝夕相对,为的是陪我,还是等待永生之河的开启!” 那男子道:“永生!是你时时刻刻不忘永生,永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女子冷笑道:“没意义?我看你是觉得和我一起永生没意义,干脆想借此机会杀了我吧?” 男子喝道:“胡言乱语!” 女子道:“这十年来你早就厌倦我了!你一次次的说,如果我们回到外边会怎样,我就知道,你早就厌倦了!” 那男子一时无语,突然咬牙道:“果然没有一种情缘能天长地久,我们也不利外!你既然觉得如此,那不如我先出手!”他的身体陡然跃起,当空划过一道凌厉的光芒,双拳向卓王孙袭来。拳风凌厉,尚未沾身,已激得他的青衫猎猎作响。 卓王孙心中烦乱,几乎是随手出掌迎击。而他全身真气,运转到了胸口之时,心神突然一散,真气也随之一滞,再也提不起来。 对方那凌厉之极的劲气已悍然攻至胸前! 卓王孙脑中纷乱如麻,宛如有千万种想法在彼此牵制、撕扯,嚣叫,一时竟无法应对。 砰然一声巨响。他护体的真气本能反弹,和那人的拳风生生撞在一起。四周的帷幔、垂花都被撕得粉碎。 卓王孙胸前一滞,剧烈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一点,对方的劲力还在源源不断袭来,他借力往后一跃,将力道化开。这一跃足有五六丈,轻轻凌空飘下,尘埃不起,丝毫不觉狼狈。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简单的一击,虽未能让他受伤,却已让他心力交瘁。 对方武功虽然很高,而且还带着难以言传的诡异。但比起自己平生所遇对手而言,还是差了不少,只是自己体内内息明明远强于对手,却偏偏不能聚力。 他倚着身后的柱子,不再强求集中念力,而是任凭多年修习形成的本能,缓缓调整内息,然而倦意仍如潮水一般涌来,不可遏止。 那人追了几步,突然欺身而上,双拳并出。 卓王孙一皱眉,身形往旁边一闪,那人一拳击在金柱上,顿时满天金粉飞扬。那柱子质地极为坚硬,那人手掌也被震破,鲜血嘀哒而下。然而他毫不在意,又扑了上来。 卓王孙只避不攻,渐渐往后退去。大殿中浓香越来越盛,他的身法也渐渐慢了下来。那人却步步进逼,双拳虎虎生风,虽未必有多少赏心悦目的变化,却简单实用,每一招都取向要害。 卓王孙还在后退。他心中烦乱之极,实在想将此人一招立毙,而身上的真气却有无论如何也聚不起来,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意,因为此时,情绪越多,中毒也就越深。 突然,一道微红的光从他身后无声无息的袭来。 他心念一动,微一侧身,一柄绯红的弯刀,如一段饮涧彩虹一般从他身侧滑过,衣角顿时被割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那女子持刀,微笑着看着他,道:“你还能躲多久呢?为了你,我们十年的夫妻居然失和,所以,你还是死了好,不过我一定会很轻的,轻到连死了也不会感到痛。” 话音未落,两人突然夹击出手。 刀光弯出一轮红月,又渐渐拖长、变软,飞舞不定,宛如天魔女手中的彩练,向他咽喉之处卷舞而来。而另一侧,拳风猎猎,声势真如开天辟地一般,笼罩他周身大穴。 这一刚一柔两种武功,正好配合无间,顿时威力提高了不止一倍。看来他们在地底十年,并不仅仅是沉沦于情欲。 两道力量纠缠交错,向卓王孙袭来。方要沾身,卓王孙身形突然向高处跃起,而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在空中折回,轻轻横掠开去。 卓王孙落在酒柜旁边,微微有些喘息,手心中也有了冷汗。而他身后追击之力,瞬时来不及回撤,砰的一声巨响,全数击在一坛水晶酒坛上。 那酒坛造型浑圆,能将巨力均匀分散开去,加上水晶质地极硬,一时竟然没有碎裂,而是晃了几晃,向后倒去。这一下,竟然连带反应,十坛水晶酒坛一个靠着一个,纷纷倾倒而下! 哗的一声脆响,十坛美酒如数倾出。浓香扑鼻,十股颜色不同的溪流缓缓汇合,然后汇成一股说不清色泽的巨流,向大殿中心淌去。瞬时,已经濡满了整个地毯。 殿中寂静无声,酒香和白象的体香突然浓烈了许多,沉沉扑面而来。众人心中都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突然,一声诡异的律动透空传来。 这种律动一声接着一声,开始很慢,很微弱,而后渐渐变快,变强,在空寂的大殿中听来极其刺耳。 那男子喃喃道:“什么?”他脸上掠过一丝惊恐,似乎已经预感到危险的来临。 众人一时无语。 那女子突然颤声道:“这……这是那白象的心跳……它,它就要苏醒了!” 男子愕然道:“不可能!它至少沉睡了十年,它把什么都忘了!” 那女子痛苦的阖上双目,摇头道:“它记起来了,你没看见,满地都是记忆之酒么?摩诃迦耶,曾是天帝因陀罗的坐骑,伟大的战象,它的力量足以毁灭整个地宫……” 那男子抓着她的肩膀,截断道:“胡说!就算它醒了,可是我们是象泉的守护者,这里有大神亲自结下的封印,摩诃迦耶不会伤害我们,它只会杀了陌生的入侵者!” 那女子摇头苦笑道:“你忘了,当初的封印是什么?” 男子一怔。 女子笑了两声,就再也笑不出来,她望着殿顶,自言自语道:“我们之所以要求守护圣象泉,是有一点私心的。因为我听过一个传说,圣象泉是忘川,然而忘川的后边,接着第五圣泉,那是永生之泉。只要将身体浸入其中,就能永生不老。我们当初约定,守在圣象泉边,等候机缘巧合,神象复苏,忘川开启,而后我们一起进入其中寻找永生之泉。这样,我们就能永远永远的在一起……十年来,我们多次想过挪开神象,打开圣泉入口,然而我们不敢,我们怕忘川的力量太大,会让我们在找到永生之泉之前,把一切都忘了。为此,我们喝了十年的记忆之酒,但是我们还是不敢。因为记忆和忘却的力量,到底谁更大,谁也不知道。” 男子用力摇了摇她的肩头:“你到底在说什么?” 女子并不理他,继续道:“大神知道我们的目的,他说,要守卫永生之泉必须用永恒的东西向神献祭。可是我们本是凡人,哪里有什么永恒的东西?后来,我们对神说,我们之间的情缘是永恒的,一千年,一万年也不会改变,有没有永生之泉都一样……后来,神接受了祭祀,结下了封印,让我们守护在神象的身边。如果我们的献祭是虚假的,那么这个封印也会消失,我们将死在我们守护的神兽蹄下……十年,仅仅过了十年,你告诉我,我们的情缘还是永恒的么?世上真的有永恒的情缘么?” 她望着他,眸子异常的亮,亮得让人心中一阵刺痛。那男子一时答不出话来。 大地突然颤动了一下,两人几乎站立不住。 那堆肉白色的山岳竟然真的蠕动了起来 第十六章、永生 那堆肉山缓缓的站起,它的五官都被埋没在了肉中,唯有一对长得离奇的象牙,能让人分辨出他的首尾。 然而它起身的时候,身下的忘川并没有喷涌。 难道白象沉睡的这漫长岁月,已经将圣泉之水吸尽? 然而,大家已经来不及去想。白象突然仰天一声巨啸,整个大殿都在瑟瑟颤抖,它突然耸身甩动,那团巨大的肉山乱颤不止,满天水滴如暴雨一般击下。 那女子突然抓住男子的手腕,大叫道:“它会毁掉整个大殿的,快走,进入忘川!” 她话音未落,那白象已然嗅到了生人的气息,一声厉啸,叫得人耳眩心摇,不能自主,白象似有犹豫,两只前在身前蹄乱踏,似乎在考虑先向三人中哪一个攻击,突然一甩头,向卓王孙冲去。它全身极重,每动一步都震的大地隆隆乱颤,一双足有丈余的巨齿闪着妖异的银光,突然一扬长鼻,一股宛如殿中石柱一般的水流向卓王孙喷去。 卓王孙身形花中巨蝶一般轻轻跃起,整个人人仿佛没有重量一般,如飞叶,如浮尘,如落花,如飘霜,向水柱上方而去。 那白象力量虽然极大,然而终究过于痴肥,收势慢了一点,那道水柱直喷到卓王孙身后的石柱上,石柱轰然折断,合抱粗的石柱残骸从半空跌落到地板上,顿时砸出数个深坑。水流去势犹是不止,又向后边的殿壁上喷涌而去。只听一声巨响,整块金刚岩熔铸的殿壁竟然顿时塌出了一个大洞,碎屑纷飞,那道石壁在水流的冲击下竟遥遥欲坠。 大殿西北角少了一根石柱的支撑,殿壁也受了重创,整个穹顶也向一侧倾斜而去,只听噼啪裂响不断,大殿其他墙壁上都出现了数道深深的裂痕。 “这里快塌了,快走!”女子拉起男子,向忘川跑去。 卓王孙的身形轻轻绕过水柱,突然伸出手,往水柱的外壁一弹,他此刻中毒已深,全身真气不能凝结,要强行发力,自是万不可能,然而这一弹却能借白象自身的力道,反跃而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白象头顶掠去。 白象惊然长啸,正要扬起厉齿,向来人刺去,卓王孙已如鬼魅一般,附体而上,一手紧紧握住了象牙的尖端。 白象勃然大怒,耸身乱跳,想将敌人摔下踏死,然而卓王孙的身形却落叶浮尘,轻轻附在象牙上,无论它如何施力,都无法摆脱。白象兴发如狂,巨啸不止,大殿石屑乱落如雨,欲坠不坠,几乎悬之一线。 突然,白象将头颅向左一摆,将自己的长牙连同敌人一起,向旁边的石柱上猛撞而去。这一撞力量岂同小可,不要说人,就算金刚之体也要粉碎!眼见卓王孙就要被他撞上,他突然略一松手,身体往下一滑,已到了象牙根处,猛的集中全力,往白象牙根处一扣。白象收势不及,丈余长的巨齿生生撞上了石柱! 飞尘满天,石柱顿时被击塌了三分之二,然而象牙上受力也非同小可,牙根处顿时裂出一道浅痕。而此刻,卓王孙借势一扣,全部力道都被引导到这只有儿臂粗细的牙根上。白象象齿虽然坚硬,然而质地却很脆,加之生长过长,重击之下,如何能当? 只听白象一声凄然惨啸,右侧巨齿已被卓王孙折下,握于掌中。 白象护痛,一时双目赤红,狂啸不止,卓王孙全然不为所动,猛地将手中象齿掣转,还不待白象缓过劲来,那利如刀剑的巨齿已经抵在了白象左眼之上,只要他微微用力,这象齿便能透过白象眼珠,直入大脑。 四周瞬时寂静下来。白象怒目如火,喘息连连,却也不敢再妄动分毫。 不过平静瞬时又已被打破,四周轰然乱响,落石如雨,大殿似乎随时可能塌陷。 那女子和她的情人已经来到了忘川边。两人对视一眼,似乎还在犹豫是否要进入忘川,寻找永生之泉。 那女子突然笑道:“湿婆大神为证,我们不会忘了彼此的。” 男子点了点头:“希望如你所愿,我们能得到永生。” 两人携起手,投身往泉中跃去。 泉水开谢如花,两人瞬间就已不见。 卓王孙皱眉望着四周,却也无法脱身。因为只要他将巨齿挪开分毫,白象狂怒之下,必定发出致命一击,而这已经不是此刻的他能抵挡的。如果他将巨齿插入白象脑中,白象临死前必定全身剧烈跃动,这种力量足以让整个地宫立刻塌陷,他还是无法逃脱! 突然,泉中水纹一动,那女子竟又浮了上来,笑道:“相识一场,忘了告诉你一些话。这个泉眼,便是离开地宫的唯一出口,不过我马上要把它封死了,堂堂华音阁主,中原第一的高手,却只能陪着这头肉象葬身于此,真是可惜,不过这些都是湿婆的意旨……”说着,她手一扬,泉眼中白浪突然汩汩而上,水下一扇青色的大门正缓缓阖上。 她回头对卓王孙一笑,潜了下去。 巨石纷纷落下,泉眼也缓缓关闭。 卓王孙突然将手中巨齿直刺而下。 卓王孙突然将手中巨齿直刺而下。他自己,却借这一刺之力,向忘川中跃去。 象齿刺的并不是眼睛,而是额头,刺入也并太不深。白象惨啸间,本能的扬起长鼻,将大半尚在肌肤之外的象齿打落。就这一瞬之间,卓王孙已经进入了忘川。 而一声巨响,大殿彻底塌下! 传说中,能让凡人忘记一切的忘川,却是如此温暖柔和。宛如天神将无形的幸福聚成了实体,轻轻包裹在人的身体之上,滋养着每一寸的肌体,让它们因疯狂的快乐而震颤。而这种幸福,甚至让人能连窒息的痛苦都忘却了,宁愿这极乐之泉中再呆下去,直到死亡。 泉水好像永无尽头。 卓王孙屏气凝神,让自己尽力能在水中多坚持一段。如果说前方到底有没有出路,是神设下的陷阱,但不言放弃,却是人的力量所在。 水声微动,前方似乎有光线传来。卓王孙一拂水,已经浮上了水面。 这里似乎是一个天然的地下溶洞,石笋高撑,玉露低垂。地上,却有两个数丈见方的水池,一池淡蓝,一池妖红。卓王孙方才,就是从通过那方妖红的水池,来到此处的。 而那淡蓝的呢?是否就是两人口中那道永生之泉的入口? 卓王孙略略环顾周围,那两个象泉守护者竟也在躺在池边,似乎已经昏迷。 女子轻轻咳嗽几声,先醒了过来。她目光散乱,疑惑的看着四周。她突然看到了卓王孙,惊惧的道:“你是谁?我又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卓王孙没有回答她。 她的问题,湿婆大神已经给出了答案——忘却的力量真的比记忆更强大,也比情缘更强大。 她的情人也缓缓苏醒,两人相视无言,都惶然的看着四周。卓王孙不再看他们,两人也不再问他。在陌生而艰难的环境中,他们已经明白,只有彼此是可以依靠的。渐渐的,两人却克服了初识的羞涩,彼此参扶,寻找出路所在。 出路或许并不遥远,溶洞的一侧,隐隐有光线透出。两人相视一眼,鼓起勇气,相互扶持着,向光源处去了。 情缘其实是这么脆弱,最经不起的就是时间。但是却能一遍一遍的轮回着,加起来,也是天长地久。 所以,时间破碎了情缘,也成就了情缘。 然而天下,本没有永生之河,忘川后边,是另一道忘川。 只是卓王孙却什么也没有忘记。他知道自己现在要去的,不是那点光源,而是眼前这汪淡蓝的湖波。 身后突然水声涌动,从另一池湖波的倒影中,他似乎看到了一头庞然大物满面浴血,正跌跌撞撞的从红池中起身,向自己追来。 他没有理会,纵身投入蓝色池水。 或许,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圣湖寂寂,雪峰无语。夕阳的落晖将大地点染得一片辉煌。马祭已竟。万匹白马长眠圣湖之底,作为神永恒的祭品。而马童静静仰卧夕阳下,全身鲜血,都已舞尽,坦达罗舞的余韵,似乎还弥散在幽幽晚风之中。 檀华马也已跃入湖底。湖面如镜,连一丝水纹都不曾泛起。四围雪峰,婷婷而立,脉脉含情,夕阳还未落尽,新月已然升起,一时双璧沉影,如诗如画。 倒影突然破碎,水面一声极轻的脆响。 檀华马浮出碧波。 马背上,相思长发尽湿,发间还残留着细碎的白色花瓣,而一身白衣,已经薄如蝉翼,轻轻贴在她冰冷的肌肤上。 帝迦一手温柔而坚决的将她的长发挽在手中,强迫她抬起头,另一手却轻轻放在她唇上,不让她出声。 此刻,他眼中的神情变幻不定,似乎已不再如那高高在上的灭世神祗——就算是神,也是甘愿沉沦于俗世情爱的堕落之神。而相思嫣红的脸上,还残留着迷离的神情,似乎前生的梦魇已经将她整个人陷了进去,而现实中正在发生的一切,她都已无力却感知。 在浮出水面的一刹那,她本能的想呼吸,帝迦却已深深吻了下去。 她的身体冰凉而柔软,没有反抗,也没有迎合。 天穹旋转,雪峰拱卫,湖波悠然托起檀华马洁白的身躯。而那缕血红的马鬃,却在碧波中盛开着。 檀华马划破碧波,向对岸游去。它是如此之轻,怕细碎的水声也会惊扰了马背上的主人。 圣湖的对岸,一片绿草如茵。 一种不知名的藤蔓开到荼靡,极柔极韧的枝蔓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碎花,宛如铺开一张巨大的锦绣。 檀华马游到岸边,轻轻跪下。 月之圣湖畔。夕阳西沉。 三个灰衣人身形交错,分而又合,手中法印不住变幻,却是越来越快,看上去真如千手千眼一般。索南加错和青衣女子御敌甚久,内力都有些不济,然而此战不仅关系数十位大德的生死存亡,而且一旦败落,藏地佛法只怕就此断绝,也只得苦苦支撑。而那三人,似乎真的不是血肉之身,而是神魔元神分化一般,毫不知疲倦。 当中灰衣人冷笑道:“你还不出恒河大手印,只怕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另一人有些烦躁:“我三人一直没有痛下杀手,不过想看看传说中的恒河大手印到底威力如何,你却一直不肯使出,难道是真的不会么?” 又一人道:“天色也晚了,不如合体一击,了结此事,回乐胜伦宫复命!” 索南加错心中一沉。三生影像大法,将一人力量复制为三,而传说中,还有一招合体之技,一旦使出,威力便会平添三倍不止,就是现在,他已内息凌乱,招式中漏洞百出,怎能再承受三人合力一击? 青衣女子突然收势,鼓涌的青袖瞬间垂下。她刚才虽然也苦于应付,但这一瞬之间,似乎所有的疲惫都已化去,脸上气定神闲,笑意淡淡,似乎根本未曾出手一般:“我们不妨打个赌。”三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齐声道:“什么?” 青衣女子道:“赌你们用不出这三生合体之技。” 一人大笑道:“我看你是疯了。” 另一人冷冷道:“你是想用这些话来拖延时间么?” 青衣女子摇头道:“你们难道真的不知道么?”她瞥了三人一眼,缓缓道:“如今,你们的主人已被俗世情缘迷惑,忘却了自身的神性。而放弃了神性的人,是不能运行三生影像大法的。或许,未必不能,而是他现在根本忘了自己还在运行这个秘法。” 一人打断道:“一派胡言!” 青衣女子没有看他,继续道:“所以,他注入你们体内的力量将会迅速衰减,趁着现在,这种衰竭还不明显,全身而退还来得及。然而如果你们要强行使用合体技的话,只怕会引火自焚,为自身心魔所败。” 一人冷笑道:“我们的主人是真神转世,怎么可能为沉迷情缘之中?” 青衣女子笑道:“无论是谁,一刻没有觉悟成神,一刻都可能为情缘迷惑。” 另一人斥道:“亵渎神明,你就不信天诛么?” 又一人道:“看来,只有让你死在三生合体技下,你才会信!” 三人手上法印突然一变,身形极其缓慢的向中靠拢。 砰的一声轻响,青紫赤三道光环打开,将三人围裹其内,光影陆离,照得三人眉发尽皆变色,面孔异常狞厉,三人六臂大开,各结密印,望之真如魔神行法,修罗秉怒一般。 三色光晕彼此吸引,带着三人的身体向中心汇聚,只听噼啪碎响不断,三道光晕如烟花乱溅,瞬时汇为一圈巨大的光幢。光幢中,三人肩背相依,各面一方,成鼎足之势。当中一人双手结印胸前,一道流转的光团就在他手心渐渐成型。 众人只觉脚下的大地猛地一颤,而后便没了声息。残阳悄悄褪去了影子,只片刻安宁之后,狂风呼啸而起,似乎连空气都被一种无形巨力吸引,不断往那人手心汇聚。本已落地的雪花从大地上拔起,纷扬盘旋,向那人手中光团上一撞,就化得无影无踪。 四周雪色茫茫,寒风刺骨,众人甚至觉得自身也被这种力量控制,忍不住就要往那人手上撞去。索南加错退了一步,屏气结印,极力与这宛如天地变色之威相抗,大叫道:“大家守真固元,千万不能挪动!” 其余几十位大德都重伤在身,要守真固元,谈何容易?一时也顾不得平素有无恩怨,彼此携起手来,口中默念法咒,齐心合力与这股无形之力相抗。 然而随着对方手中光团越结越大,这股力量也就越来越盛,众人全身几乎都被飞雪沾满,额头上却热汗淋漓。诸人的身体颤抖着,仍止不住往前滑去。雪地上被拖出一道道深痕。 正在索南加错力欲不堪之时,突然眼前一花,一道青光随着满天飘雪,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那人手中光团迎面撞去。 索南加错认得正是那青衣女子,欲要出手阻止,却已是来不及了。 青衣女子一瞬之间,已刺破光幢,轻轻落到当中一人的面前。 当中一人怒道:“找死!”手中光团一振,瞬时膨大数倍,跃跃欲试,立即便要呼啸而出。 那光团飞速轮转,五色氤氲,变化不定,似乎天地间一切力量都被它吸归己有,此刻已然成型,喷薄而出,力量岂同小可!休说是青衣女子一人,就算全场诸人同时全力迎击,也难挡其十一! 然而青衣女子不避不惧,正面光团而立。然而她目光所落,并非光团,而是光团后的人。她凝视着当中那位灰衣人,一手缓缓抬到眉心处,手腕一沉,五指如妖菊绽放。 这个法印,正和星涟、日曜所结一模一样。 灰衣人蓄势欲发,然而双目被她眼中神光所摄,一时间竟然怔住了。 光团运转,似乎急欲博人而噬,然而主人却宛如神游物外。那光团咝咝乱响,跃动不住,却终究无法从那人掌心中脱出。 她的声音宛如来自天际:“魔劫天成,众生轮回。一切有缘,皆受此法.” 第十七章、湿婆之箭 日之圣湖对岸。 白马在满天晚霞中跪下。 帝迦抱起相思冰冷的身体,轻轻放在柔软的藤蔓上。他俯下身去,拂开她脸上的乱发,反手从背后抽出金箭,深深插入她头顶上方的土地中。 长箭返照出夺目的光芒,照亮了暗色沉沉的大地。 相思的眼神迷离不定,似乎陷入前世的回忆太深,还无法醒来。 帕帆提的前世是千万年无穷无尽的传奇,又哪里是相思那颗依旧眷恋着凡尘的心灵能承受的呢? 帝迦眼中看不出一丝表情。他缓缓拉过一支盛开的藤蔓,将相思的双手困缚在金箭之上。 相思的长发,秋云一般在地上铺陈开去,苍白的脸上却不知不觉,点染上一抹嫣红的颜色。 或许是霞光的返照,或许是她沉沦的梦境。 她全身的衣衫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身体上。天地间最后的一缕霞光在她身上绽开朵朵祥云,将这种人间的至美点缀的更惊心动魄。 在冰雪圣泉中为爱情苦行的女神,想来也无非如此。 帝迦解开她凌乱的衣衫。 她的身体宛如在秋风中横陈的莲华,莹洁如玉,纤尘不染。帝迦抬起她苍白的下颚,恣意亲吻她柔软的双唇。然而,让他惊讶的是,此刻心中最强烈的,不是即将功行圆满、彻底觉悟为神的喜悦,而是情欲。 狂乱而沉迷的情欲。 他心中一惊,深红的眸子中神光跃动,动作却迟疑了。 这时,相思突然侧开脸,轻咳一声,似乎竟从梦魇中醒来。她骇然望着帝迦,一时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帝迦也默然望着她。夜风微寒,两人就这样对峙良久。 相思剧烈挣扎起来,嘶声道:“放开我……”她的双手被藤蔓所缚,挣扎之下,手腕也因越来越紧的捆绑而泛出娇蕊一般的微红。而这微红之中,却极不和谐的夹杂着一道道藤蔓勒出的青色凹陷,如白莲经雨,芙蓉依风。 她挣扎着,那脉脉水光在软玉一般的肌肤上流走,每一处凸凹,都显出极其残忍而妖异的诱惑。 帝迦的眼中却渐渐聚起深红的怒意。 没有想到,为她而献上人世间最伟大的马祭,让天地为之动容、诸神为之叹息后,她说的第一句话,仍然只是放开她。 相思的手腕已被刺破,鲜血顺着她的双臂蜿蜒而下。而她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愤怒:“放开我!” 帝迦的脸色渐渐变得冷漠而阴沉。他一挥手,猛地将她按倒在草地上。 藤蔓上面那层厚厚的花叶虽然柔软,但花叶下边却是带着芒刺的粗糙根茎。相思身体重重一颤,白皙的肌肤顿时被划出道道浅痕。她秀眉紧蹙,脸上那抹红晕也瞬时褪去,湿润的长发贴上她苍白如纸的双颊,凌乱而无力。 她嘶声道:“你说过,强迫我毫无意义……”她的话顿时凝咽在喉头,因为她发现眼前这个人的神色,是如此陌生。 他深红的眸子变得妖异无比,宛如地狱红莲,突然挣脱了诸神的封印。他突然伸手,重重的卡住她的脖子,让她再也无法出声。 一阵窒息的痛苦涌上心头,相思本能的想要挣脱,但身体已被他牢牢控住。她从他眼中,已经看不到对神性的执着,而只是欲望——破坏与凌虐的欲望。 突然,他的动作一滞,一瞬间,眼中仿佛掠过一种巨大的痛苦,但瞬时就已消失。他似在自言自语道:“三生影像,我竟然忘记他们了……败了也好,只是没想到的是,天下还有人会如此强的摄心术。” 相思不知他在说什么,但这一分神,却给了她出手的时机。刚才,她已悄然将手上的指环退下。冰凉的环悄悄的在她手心绽开,宛如一朵开满芒刺的花。她并不喜欢珠玉,身上唯有的几处装饰,都是最后关头可供防身的利器。 突然,幽蓝的清光从她指间跃起。 帝迦一侧脸,蓝光从他额头急擦而过。一蓬淡淡的血雾在夜风中绽放,又无声落下,滴滴溅落到相思赤裸的胸脯上。 四周寂寂无声,只有猩红的液体轻轻滴落。 相思一怔,她也没想到这样浅的一个伤口,会流出这样多的血。她讶然抬头,只见帝迦蓝发散开,额头上一块半月形的印记,已被鲜血染的殷红。 他眸子中仅存的温度也在点点消失,浓郁的杀意却随着淡淡的血腥之气,一点点充塞在四周,连无尽的夜色,似乎都要瑟缩退却。 她猛然想起,当初重伤的雪狮正是慑服于他额上这块印记之下。而这块印记到底封印了什么?是象征了湿婆的兽主之力,还是封印了湿婆毁灭宇宙的暴虐? 帝迦突然一扬手,白色长袖随风而起。 凌厉的杀气,如万亿寒芒,已刺痛了她的肌肤。相思自知再无生理,阖上了眼睛。 啪的一声碎响,那枚插在地上的金箭已被他折断。 他手握半段羽箭,金色的箭尖光芒闪耀,投印在相思脸上。相思虽然闭着双眼,仍然感到眼中刺痛难当。 辉煌光芒更盛。相思能感到锋利的箭尖正从他手中缓缓降下,抵上自己的眉心。 而此刻这个人,再也没有了丝毫怜悯与情爱。 他要的,只是杀戮与毁灭。 突然,他身后静如明镜的湖水卷起数丈高的巨浪。水面荡起巨大的涟漪,向四周振荡着扩展开去,每一次振荡,都伴着嗡嗡的沉响,似乎连空气都被一种无形巨力搅碎而又向四方抛去。 帝迦脸色一沉,他放开相思,转身注视着湖波。 一声高厉的兽啸从水底传来! 天地震动,夕阳瞬间没去了最后的影子,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起,湖畔残雪被卷飞起来,一时间,冰雪重飞,暗夜已然降临。湖水高速旋转着,突然向中间凹陷下去,沉沉夜色中,一个人影仿佛站在一座巨大莲台上,缓缓从水下升起。 莲台通体洁白,在水面层层铺开,仔细看去,却并非雪域莲花无根自生,而是一头洁白的巨象,沉浮于碧波之中!白象眼中的凶暴似乎已在圣湖的浸润下平静下去,如今只有虔诚与敬畏,它徐徐驮着身上这个人,向湖岸对面游来。 夜风吹散水雾,明月微微透出半面,象背上的人影也渐渐清晰。 来人虽和夜色一起降临,然而全身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华光,虽然出自湖底,衣衫上却见不到丝毫水迹,淡淡青衫,随风飘扬。只是随便静立白象之上,却如渊停岳峙,让人不敢谛视。帝迦眸中的妖红色陡然燃烧起来。他从未见过眼前这个人,但已经猜出他是谁。 两人竟宛如神象在日月圣湖中的两个倒影,透过了千万年的时空,终于穿透万千因缘而相遇,却只能彼此遥看,作无尽的对峙。而这个世界就在它们千劫万世的对峙中,毁灭,重生,然后再毁灭,再重生。 相思突然失声道:“先生!”极力挣脱手上的藤蔓。 帝迦并没有回头看她,只轻一挥手,一道劲气从她眉间贯入,相思无声无息的昏倒在草地上。 淡淡月光下,卓王孙的脸色阴晴不定,道:“放了她。” 帝迦眼中的红色越来越深,透出一种奇异的残忍与暴虐,他笑道:“想救她——那么战败我。” 力强者胜,无论对于人还是神,这都是永恒的规则。 卓王孙看了他片刻,淡淡道:“既然如此,出招。” 帝迦抬起右手,五指突的一拢,一道水光飕的脱离了湖面的束缚,向他掌心飞来。他注视着指间的水滴,森然笑道:“你到乐胜伦宫来——圣湖之水,不能沾上人类的鲜血。” 卓王孙淡淡一笑,突然一扬手,一股排山倒海的巨浪从他身下旋转而上,挟着无边劲气攀卷翻涌,不住增生壮大,宛如龙神行雨,越转越大,待到了岸边,已经带起一阵轰轰发发的巨声,化作一条狂龙,向帝迦飞腾而去! 帝迦不闪不避,那道狂龙卷起满天风浪,将整个岸边笼罩其下,宛如在空气中旋立着一个巨大漩涡! 飞溅的水花中,只见帝迦将相思抱起。一瞬间,两人的身影就已模糊,消失在水光夜色之下。那股巨浪依旧向岸边卷涌而去,一声巨响之后,天地间嗡嗡乱响,雷同不绝,满天水滴纷扬,如暴雨倾盆而下。 岸上空无一人。 这种遁法,在曼荼罗教中,卓王孙已经见过多次。只是这一次却更快,更强,不需借助任何外力。 岸边的土地也被方才的巨浪卷开,撕裂出一条长长的裂痕,然而四周寂寂,月色清浅,哪里才是通往乐胜伦宫之路? 卓王孙注视着岸边一方毫不起眼的土地。那上边爬满了藤蔓,似乎和周围的土地毫无区别。但他心中似乎有一种冥冥之感,乐胜伦宫的通道,就在此处。 他突然反手一掌,向地面击去。一声隆隆巨响,大地也忍不住震颤。碎屑翻飞,一方土地似乎整个塌陷下去,露出数丈见方的巨大入口。 一阵呛人的尘土气息传来,坑中积满淤泥碎石,污秽不堪,更看不清出路所在,这条地道似乎已经废弃了近百年。 卓王孙正要进去,那头白象不知何时已经上了岸,抢先一步,遥遥晃晃的冲向坑中。它巨大的身体在地上踏出两行深坑,到了大坑前,埋下头去,前足乱踏,鼻挑头拱,仅存的一只长牙不住挑开封锁通道的巨石,片刻间,已将积满秽物的通道清理出一线来。白象见通道四壁堆积的尘土已经松动,便全身拱了进去,它身形巨硕,力大无穷,竟将封闭的地道又生生挤开,一路低声吼啸着,向前而去。 这地道似乎本身就极为宽大,四壁本为金刚岩累成,白象挤开泥尘之后,正能勉强通过。仿佛这条通道本身就是千万年前,湿婆大神故意为它所设一般。 白象前进了一段,这数十年沉醉的时间必定让它的身体肥重了好多。先还容易,后来白象全身肥肉被牢牢挤住,粗厚的皮肤也被石壁磨得鲜血淋漓。白象虽为神兽,但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下也忍不住哀哀呻吟。然而它依旧往前快速的挪动着,时不时止住动作,回望卓王孙,低眉俯首,呜咽有声,似在等待,有似在献媚。 任何人也想不到,这头巨象居然会对这个仇人如此恭顺,片刻之前,它还欲撕碎之而后快。 卓王孙径直走了进去。 白象继续在前边开路,它虽然疼痛难当,仍小心的用流血的身体将地面及四壁压平,生怕污泥会沾到卓王孙身上。白象并没有疯,相反,地宫里那痴蠢的目光早已消失,它的双眼变得灵澈无比,充满了由衷的大敬畏与大欢喜。似乎它面对的这个人,正是神佛的化身,是千万年它一直苦苦等候的主人。为了这个主人,粉身碎骨也无所惧,何况区区断齿之恨,剥肤之痛? 又向前行了几十米,白象突然止步,呼啸了一声,两只前蹄颤抖着跪下,头颅伏地,喉中隆隆不止。 卓王孙打燃了火折。 眼前是一张巨大的湿婆神象。 威严而悲悯的神抱着萨蒂的尸体,在宇宙中悲哀的旋舞着。神的面容在日月的同时辉映下,煌煌耀眼,让人无法看清。 故事,早已读过多次,然而,这副图中湿婆的法像不同于以往,那张悲伤而冷漠的脸脱离神魔怪诞张扬的姿态,看上去更像一个人。 这个人或许更像帝迦,或许更像他自己。卓王孙已不去再想。 白象伏地震颤着,久久不敢前进。 卓王孙看了一会,突然出手!那幅神象在他无形的掌风中化为片片暗黄的碎屑,纷扬落下。 神象背后,有暗暗幽光传来,看来,那里就是通道的尽头。 第十八章、湿婆之箭 卓王孙推开地道顶端的巨石。一道蓝光顿时投照下来,地道外边的乐胜伦宫,已是月色未央,仿佛这无尽的夜色,从天地初开时就盘踞于此。 他立身所在,正是大殿正中的浅池。四周帷幔低垂,池中温泉汩汩涌出,青烟袅袅,在大殿穹顶月色的衬托下,显得飘渺而空灵。 殿中四处彩幔飘飞,唯独没有人影。 如今,乐胜伦宫的主人又在何处? 突然,大殿穹顶下,巨大的彩幔颤动着向两边分开。一道月光透过帷幕的间隙,撒满大殿。 帝迦横抱着相思,缓缓从天阶上走下。 最亮的一抹月色化作点点微光,默默垂照在相思身上。她双目紧闭,似乎还没有从昏迷中苏醒,黑发在帝迦手臂上散开,向地面垂去,上面的隐隐水迹泛出晶莹的光泽,宛如披了一块长长的银纱。她身上的白裙凌乱不堪,徒劳的遮掩她半裸的身体。广袖不知何时已经碎如缨络,在夜风中轻轻扬起,露出她玉臂清辉。淡青的湖水,正和着冰凉的月光一起,从她纤细的指间点点滴落。 卓王孙站在大殿的另一端,一动不动。 月色无声无息的随着帝迦的身影,向大殿的正中移动。他到了天阶的底端,将相思轻轻放在莲花祭台上。 他看了她一眼,缓缓站起。一挥手,大殿中一声龙吟不绝,茫茫夜色顿时被一道金光凌空撕裂! 金色的湿婆之箭已经搭在弦上! 氤氲流转的光晕在箭尖散开,宛如夜幕中升起的一轮朝日,让人目眩神摇。而沉寂的夜空,也被这光华打破,仿佛清晨的第一道阳光唤醒了大地的脉搏,天地万物、芸芸众生都被控制,被慑服,不得不颤栗在这沉沉杀意之下,随着弓弦的流光作虔诚的律动。 律动的后面,磅礴的毁灭之力正在急速汇聚。乐胜伦宫似乎都无法承受这天地改易,星辰灭绝的威力,无声震颤着。 帝迦引弓搭箭,隔着遥遥夜空,与卓王孙对峙着。他深红的眸子如炼狱妖莲,缓缓绽放。 他相信,眸中映出的这个人,就是自己觉悟为神的最后障碍。也许是机缘错乱,也许是神向众生开的一个玩笑。在一个时代,他们竟然同时得到了神赐的容貌,和足以睥睨众生的力量。然而,这些都是无用的,只有得到神女帕帆提的认可,才能最终摆脱俗尘的羁绊,亲证梵我同一的终极之理。 然而,帕帆提却更早的选择了卓王孙。一切不过是因为,因缘巧合,她竟出生在他的身边。 然而,帝迦并不是没有机会,如果他真能痛下杀手,再以灵魂转世之术,让帕帆提重新投身人间,将她自幼留在身边,朝夕相处十八年的时光,那么一切都会是另一个故事了。只不过,他直到最后,也未能出手。 如今,办法只剩一个——用这陌生人的鲜血,洗尽帕帆提心中的无尽疑惑。在帝迦眼中,卓王孙僭越了凡人的命运,冒犯与亵渎女神的罪责,岂止万死莫赎! 杀戮的怒焰,在他双眸中燃烧不止。而他手中的弓弦,也渐渐张如满月。 卓王孙冷冷看着那张弓。传说中,能一箭洞穿三连城的神弓。在它的威严之下,没有人能不颤栗、敬畏。千万年以来,它还从来没有为凡人而张开过。 四周寂静无声。相思手中的水滴,透过指缝轻轻落下,宛如一盏来自天外的更漏。 一粒水珠在空气中划出一个优雅的弧,然后在紫色水晶莲台上碎为尘芥。就在这一瞬,帝迦手中的金箭,破空而出! 凌厉的金光在半空中砰然炸开,丝丝缕缕,张开一张耀眼的巨网,向四周的黑暗深处延展开去,寂寂夜色似乎也颤栗着、尖叫着,争相退避。瞬时,那本来只源出一点的金光不住旋转,扩张,宛如天河流沙,纷扬卷涌,似乎要将一切冲开,一直奔流到宇宙尽头!而那张无形的光之网也随之被抛入夜幕深处,越来越远,然而,就在极高之处,却陡然一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反压而下。一时间大殿内如狂飚卷过,流转光影无处不在,这一只小小的羽箭竟然化身千亿,撼天动地而来! 大殿轰然一震,仿佛天雷爆裂,嗡嗡之声回响不绝,空中万亿流光由金转赤,噼啪声中,不断爆散,宛如下了满天血红的暴雨。 卓王孙站在满天烟花的中心,身上青衫被狂风扬起,猎猎作响。他脸色凝重,这一箭之力,真可以说能与天地抗衡,如传说中末世之魔劫,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要将一切灭度。而山川、河流、天地、星辰,似都要在这一击中裂为齑粉! 卓王孙缓缓抬起手。 他淡青的袍袖突然凌风绽开,一道狂龙怒飙般的劲气排山倒海而出,它处的空气顿时为之一滞。空中一切力量都被凝聚在他这道坚如磐石的劲气之中,交涌翻滚,向满天箭影径直迎了上去,就算均天雷霆之威,也难撼动分毫。 这样强悍的两股力道若是碰在了一起,只怕整个乐胜伦宫都要坍塌! 帝迦的怒意已经不可遏止,出手便是将一切灭尽的杀气。这一箭何其强悍,没有人能从无数的箭影下躲开,卓王孙也不能!唯一的办法,就是全力硬接,至于后果如何,到底能将彼此、乃至乐胜伦宫,乃至整个雪峰毁灭到什么地步,已不是他们自己能够控制的。 突然两人之间光影一暗,仿佛有什么东西横插了进来! 巨大的轰鸣声中,那头白象不知从何处飞身跃出,用巨硕的身体,向金箭上迎了上去。大殿中仿佛突然沉寂下来,不过片刻,空气中传出一声空洞之音,宛如垂死者最后的一声心跳,沉重而悲哀。 大团的鲜血宛如飞泉一样,从白象的体腔里喷涌而出。漫散的血腥之气,交揉着另人迷醉的暖香,在空中蓬然散开。白象一声长嘶,重如山岳的身体极力侧动,似乎想扭转金箭飞出的方向。然而仅仅片刻,它就已无法承受这一箭之力,和金箭一起向后急速飞去。 箭尖微微偏开。大殿中月色陡然一盛,照耀出一幅诡异的画面:耀眼的金光承负着一朵巨大白莲,在夜空中斜斜划开一条平平的裂口,撞向大殿一侧的高墙。 一瞬间,血花宛如拉开了一道妖红的彩练,又纷扬落地,顿时变成灰垩的色泽。 而那面雕绘着湿婆本生图的墙壁,在白象的撞击下轰然坍塌! 四周空气一震,阳光流水一般倾泻而下。 乐胜伦宫外已经曙阳初升,辉煌的日晕之侧,层层云霞变幻不定,镏金熔紫。霞光下,是一尊湿婆神像。神像高十数丈,宛如山岳,此刻被朝阳披上一袭七彩战袍,四臂舒张,正舞于火焰与光环之中。神像三眼张开,分别注视过去、未来、现在,青石雕就的长发在身后的云霞中猎猎张开,栩栩如生。 没想到,这尊湿婆巨像就建在与乐胜伦宫一墙之隔的地方,已在这雪山环拱之中,舞蹈了千万年。神像最上方一双手臂里,一执弓,一握箭。弓箭皆为为石制,泛着淡青的光泽,箭尖高高扬起,似乎要刺破这绚丽霞彩,而阳光,正从弓弦张开的弧度中透出,化为无边光彩,覆满三界。群魔万兽、芸芸众生就匍匐在神的脚下,作永恒的膜拜。 …… 帝迦谛视神象良久,缓缓阖上双目。另一支金箭在他手中的弓弦上,徐徐张开。 晨曦透过坍塌的宫墙,将乐胜伦宫内照得纤毫必现。 料峭的晨风将两人的长发扬起,两人的面孔同时沐浴在天地最初的光辉中,都隐隐带上了神性的光泽,泯灭了俗世的印记,变得毫无分别。四周绘满湿婆圣像的七彩帷幔不住翻卷,似乎整个时空都已错乱,在两人身旁飞速的旋转着。 飞旋的气流似乎在一瞬间,极其轻微的颤动了一下。 卓王孙的身形突然向上跃起数丈,在神象上两度借力,如飘絮飞尘一般,轻轻落到湿婆神象肩上。 突然,大殿中划过一道耀眼的金光,第二箭带着灭绝三界的威严和力量,向大殿的另一头卷袭而来! 气流变得灼热无比,似乎一切都在这炼狱般的温度下撕裂变形。连云霞包裹中的赤色朝阳,似乎都为这神箭之华而退却了光辉。 满天流光中,卓王孙伸手将湿婆手中的弓、箭摘下。他的神色是如此自然,宛如这神象舞蹈着高举了无尽岁月的神弓,本在等候他的采摘。 此刻,他身后那道金色的箭光呼啸着,划破清晨的寒风,向他恶扑而来。 卓王孙没有回头。他注视着手中石弓,掣转石箭,在弓身上轻轻一扣。大殿中一声极尖锐的龙吟,如九天弦动,透空而下。弓箭之上,现出无数道细痕,瞬时蔓延开去,卓王孙袍袖一拂,石弓石箭沿着裂痕碎开,化为万亿淡青的尘埃,从数十丈高的神象上方纷纭洒落。 一道乌黑的流光被他握在掌中,与青苍的晨曦辉映出万道光芒。石弓石箭里边,竟然裹藏着另一副乌弓金箭,经他这轻轻一拂,褪去了千年的尘封,又一次绽放出绝世风华。 那枚金箭已到了神像面前。 卓王孙猛然回头,手中长弓满挽,一箭洞出。 两条金色狂龙发出刺目的华彩,挟着撼天动地之力,向神像下冲撞而去!大殿剧烈颤动了一下,穹顶摇摇欲坠,似乎不堪承受这钧天雷裂般的一击。 金箭已然交汇。就见两道金光宛如互相蚕食一般,迅速向中心聚拢。而巨大光晕中,两枚箭尖相撞之下,竟同时碎裂!只听殿中轰鸣不绝,金色流光不住旋转,火花四溅,碎屑纷飞,两枚可以洞穿山岳的神箭,竟箭首相对,寸寸撞为灰尘。 数尺长的金箭瞬息就只剩下了尾翼,两点金光陡然一盛,爆发出绝大的力量,彼此恶扑而去!轰然一声巨响,一团七彩的光华在半空中蓬燃爆散,空气几乎被灼烧得通红,卷起一道巨大暗红涟漪,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外扩展而去,一直消失在天的尽头! 乐胜伦宫中一木一石,莫不被这道无形涟漪透体穿过,瞬时现出无数微小的裂纹。空中流火乱坠,殿中物体似乎都被这一击重重挫伤,发出尖利而痛苦的嘶鸣,震的整个大地颤抖不已,而万物的伤口也被这嘶啸之声再度撕开,扩大,似乎随时可能化为碎片! 卓王孙站在神像之上,和帝迦隔着深广的大殿,漠然对峙着。他们两人的神色没有丝毫异样,似乎方才那强大到不可思议的爆裂根本不曾发生。只有地上凌乱的残垣断壁,还带着昔日华丽的雕饰,痛苦的躺在阳光下。似乎在向殿外的神象诉说,这毁灭之力的残忍与暴虐。 神像依旧踏着坦达罗舞至美的节拍,以张扬而悲悯的目光,看着眼下的一切。 卓王孙和帝迦彼此注视着,他们已隐隐感知到,对方的真气已经有所凝滞。有所凝滞的意思,对手其实已经受伤。 帝迦缓缓掣出了第三支箭。这也是他手中的最后一支。 然而,卓王孙手中却已经没有箭了。他叹息一声,将手中长弓挂上神像手臂,缓缓从所立之处跃下。 帝迦幽蓝的长发在身后飞扬不止,双眸中的红色越来越浓,仿佛血魔行法,缓缓拉开长弓。 朝阳不知何时已没入云霞深处,沉沉阴霾又笼罩在乐胜伦宫的上空。天地寂寂无声,唯有弓弦上万道神光游走不息,似乎随时要唤出满天龙吟。 这最后的一箭,虽还未离弦,却已带上了另天地震动、神鬼号哭的威严。 然而,此刻的卓王孙还能否应对? 帝迦手腕微微一沉,金箭华光陡盛,似乎带着欢欣鼓舞光芒,就要离开弓弦,向对手发出最后一击。然而,他的动作却停滞了——他面前的水晶祭台上,相思似受了刚才一击的震动,竟已缓缓苏醒。 她一手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一手放在额上,挡住刺目的阳光,纤眉紧皱,似乎一时还未能从痛苦的梦魇中完全清醒。 帝迦眸中神光一动,妖红之色渐渐隐去,和声道:“你醒了?” 相思惶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将目光转开,在殿中茫然游移着。她苍白的脸上掠过一片嫣红,道:“先生?” 卓王孙微笑着向她伸出手,示意她过来。 相思看了帝迦一眼,跃下祭台,飞身向他奔去。 帝迦道:“站住!” 相思止步,却没有回头。 帝迦一字字道:“帕帆提,难道你还是执迷不悟么?” 相思虽然看不见他的神色,却已能感觉到身后那冰川一般的沉沉的寒意。她抬起眸子,望着四周。阳光激起一片金色的尘土,殿中垣壁残破。这座被称为“湿婆的天堂”的华严圣殿,宛如刚刚经历过一场末世浩劫,再也无复昔日的荣耀。她终于明白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 她缓缓回头,帝迦手中的箭芒在她脸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痕迹,晨风料峭,朝阳日影时盛时灭,天地万物,似乎都在两人的杀意中瑟缩颤抖。 相思回望着他,眼中的神光盈盈而动,却不知如何开口。 帝迦道:“回来。” 相思突然道:“不!”她的声音极尖利,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顿了顿,又轻声道:“放下箭。” 帝迦注视着她,缓缓道:“他是你心中最大的魔障,我一定要为你而除去。”他的眸子褪去了邪异的光泽,却是如此坚定而温和,相思为他的目光所摄,一时说不出话,只得回头去看卓王孙:“先生,那你……” 卓王孙道:“我曾向索南加错许诺,一定要将此人赶出乐胜伦宫。” 相思无可奈何,眸子中尽是哀恳之意:“可是你们……你们何苦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卓王孙轻轻挥手:“这件事与你无关,也非你能改变,你先避开罢。” 帝迦手中金箭一扬,在阳光下爆出夺目的光华,他沉声道:“帕帆提,回我身边来,这是你的命运。” 两人之间的空气,宛如绷紧了的弓弦,微微一触,必定是另一场惊天动地的爆裂。这煌煌神宫,以及其中蕴藏的无尽岁月,辉煌传说,必定会这惊世的对决中,灰飞烟灭。 相思站在中间,似乎不胜其压力,双手加额,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 两人同时一皱眉,暗中运力,就要将她从中间推开。相思突然道:“都住手!”她声音不高,但在空寂的神殿中传来,却如夜荷风露,清清渺渺,无处不在。帝迦和卓王孙都不由一怔。 晨风微微吹动相思的衣衫,褴褛的群裾在阳光下却如缨络流苏,凌风飞舞。她苍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霞光,显出几分坚定来,她转身向帝迦走去。 第十九章、觉悟 她向帝迦走了两步,又站在大殿中,轻轻抬起眸子,望着他:“你真的想我觉悟么?” 帝迦看了她片刻,道:“这是湿婆大神的旨意。” 相思凄然一笑,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马祭能让所有人恢复轮回前的记忆,那么你想让我回忆的东西,我已经都想起来了。” 帝迦道:“那你记起了什么?” 相思轻声道:“你真的想知道?”她轻轻摇头道:“我本来不想说。” 帝迦道:“我马上就会拥有这些记忆,但是我还是要你亲口告诉我。” 相思叹息了一声,突然抬头,直视着帝迦,一字字道:“你并非湿婆的化身,而只是湿婆在世间一个虚幻的投影。命中注定能觉悟为湿婆的人,是他。”纤手所指,赫然正是卓王孙。 此言一出,似乎整个乐胜伦宫,都被震惊。 而帝迦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惊讶,他将目光移开,看的不是相思,也不是卓王孙,而是大殿另一端的湿婆像。神象寂寂无语,平等的垂视殿中诸人。帝迦注视着神象金色的面孔,神情阴晴不定,良久,才轻轻冷笑道:“是么。” 相思垂下眸子道:“是……或许你也想到了。四圣兽之一的白象摩诃迦耶为什么会追随一个陌生人,他又为什么能摘下湿婆神象手中的石弓。而你曾经告诉过我,你作为湿婆大神在人世间的化身,已经完全觉悟了神的五种力量。然而却始终无法自如运用一件东西——就是最终蕴藉着毁灭之力的湿婆之弓。我当时并不明白,然而你自己知道,你想要的,其实是这一张。”她抬起头,遥望着那尊青郁的石像。湿婆舞姿张扬,脸上带着狂纵而又悲悯的笑容,俯瞰殿中的一切。 传说的真相或许是这样的,湿婆和梵天、毗湿奴一样,在人间会有投影。也许是唯一一个,也许是两个,也许更多。但是神的投影其实只是普通人,他们或许能得到神的力量,或许能会觉悟的机缘,但是,在觉悟之前,他们仅仅是人,也可能为俗世的悲欢、哀乐、情缘所迷惑,而放弃了觉悟的机会。觉悟的机遇在于一个枢纽,这个枢纽可能是一人,也可能是一物。只有得到了,才能获得神的认可。从此,其他的影像再也没有了觉悟的机会。然而这个得到了认可的影像最终能否觉悟为神,也还是未知之数。 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世界上真的有不可知的神明,在最高远的地方掌控着整个宇宙的命运,以及天地间最终的力量,悲悯的看着芸芸众生的苦难。那么,神和人的分别就是如此不可跨越,哪怕是神亲自选定的影像们,也要历经千万劫难,才能最后回归天界的香花梵音之中。 然而,觉悟为湿婆的枢纽,就在于得到帕帆提的认可。 相思望着他,微笑的脸颊上有了泪痕:“如果,我真的是帕帆提,那么我只能告诉你,你已经永远、永远没有觉悟的机会了……”她顿了顿,泪水突然夺眶而出,但眼神却依旧如此温柔而坚定,悲伤中却带着不容商议的决断。 帝迦缓缓阖上眼睛,道:“为什么。” 相思带泪微笑道:“因为,我已经选择了他。”她顿了顿,又轻声道:“这就是帕帆提最终的选择——如果,我真的是帕帆提的话。”她转过身,决然向大殿的另一端走去。 帝迦突然睁眼,道:“你站住。” 相思没有回头,只深吸了口气,平静的道:“我已经说过了,应该觉悟为湿婆的,是他而不是你。如果你相信命运,那么就放下手中的箭,接受命运的选择。” 帝迦没有回答。为了让帕帆提觉悟,他穷尽了人世间一切的方法,甚至不惜让自己沉溺于俗世情缘,然而最后的结局竟是这样,难道这就是神的作弄? 四周沉寂良久,帝迦嘴角渐渐聚起一个揶揄的笑容,缓缓道:“我不会接受。” 相思禁不住回头,讶然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帝迦眸中红光渐渐流动起来,越来越浓:“相信又如何,不相信又如何?” 相思蹙眉道:“你亲眼看到,他拿起了湿婆手中的神弓……” “够了!”帝迦打断她,冷笑着遥望神象,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湿婆的神意最终选择了他作为人间的化身,那么我只能说——”他神光一凛,转而逼视着相思道:“他选错了!” “够了!”帝迦打断她,遥望神象,冷笑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湿婆的神意最终选择了他作为人间的化身,那么我只能说——”他神光一凛,转而逼视着相思道:“他选错了!” 相思一怔,喃喃道:“难道……你要对抗湿婆的选择?” 帝迦冷冷一笑,不过这笑意也是一纵即逝。阴郁空气中,金箭的光华陡然一盛,映得他眼中幽红也无比森然,他一字字道:“我就是湿婆,不需要听从任何选择。只是你,已经自由了。”相思讶然,似乎还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帝迦叹息了一声,轻轻阖上了深红的双眸。他垂地的广袖似乎动了一动,久违的弓弦在清泠的晨风里一颤。破空之声似乎被无形的结界过滤而去,四周仿如天地初开时候那般寂静,只有淡淡的箭华,破开一弯青虹。 相思厉声道:“住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流光如雨。那蓬金色的箭华在空中飞速旋转着,无声无息,却仿佛每一次颤动,都应和着坦达罗舞至美的节拍。箭气,无坚不摧,却又宛如恒河之沙,随影赋形,流走不定。那团金光初始之时,似乎极为缓慢,连箭光的每一寸运动都历历在目,然而过了数丈,半空中的金色突然一震,顿时散作满天花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大殿另一端袭来! 相思的眸子,顿时为着耀眼的金光占满。金箭如巨龙腾空,向着她的身后呼啸而来。她猝然合眼,飞身向华光最盛之处迎了过去! 相思全身笼罩在这金光下,顿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仿佛全身每一寸肌肤,都要在这巨力撕扯下碎为尘芥!她紧紧闭着双眼,一时间所有的记忆涌上心头,情缘既然是苦,此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突然感到身边的空气剧烈一震,身上的压力顿时一轻,而另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一旁斜插而下。她还没有明白过来,卓王孙已强行将箭光劈开一隙,将她抱在怀中。相思只觉得他的袍袖将自己整个包裹起来,隐隐能感到周围的真气宛如云海沸腾,卷起无数道惊涛骇浪,向四周鼓涌而去。相思脸上不禁骇然变色,她在他身边那么长的时间,竟也不知道他的内力已经强到了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那团金光与他的真气悍然相撞,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大地剧烈起伏,苍天宛如坼裂一般的摇撼不止,相思在他护卫之下,仍觉得心神撼当,几乎为这一撞的余力震昏过去。 那道金光虽然凌厉,然而受了如此强大的阻挡,也不由稍稍一滞。然而,不过片刻,却如怒兽反扑一般,以数倍于方才的威力,卷土重来。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毁灭之力。那是一种不容反抗的威严。杀就杀了,灭就灭了。到了毁灭来临的那一刻,芸芸众生,三界神佛,也不过与尘埃毫无分别,生杀予夺,只在湿婆一人手下!那怕微小的阻拦,都只会更激起大神的愤怒,用滔天的烈焰,将这充满罪恶的世界焚个无影无踪! 卓王孙紧紧抱住相思,护体真气陡然一盛,立时结出数朵紫芒,越开越大。突然,卓王孙一声暴喝,他身边朵朵紫芒蓬然爆散,束发金环也被震碎,满头长发流水一般披散而下,瞬时又被狂风鼓涌而起,宛如魔龙夜舞,在狂风中猎猎飘扬。 金光受了紫芒的侵袭,只微微颤抖了一下,就将紫芒吞没。然而就在这一颤之间,卓王孙已抱起相思,脱离了金光的束缚,落到一旁的石阶上。他将相思放开,右手袍袖上已然浸上一团血花,而淋漓鲜血,仍不住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到洁白的石阶上。虽然只避开了数尺的距离,但那金光却已脱离了原来的轨迹,在半空几次旋转后,汇合出更为不可思议的力量,向后殿扑去! 大殿后,山岳一般巍峨的湿婆神象,依旧狂笑着看着世人,在作孤独的狂舞。 砰的一声巨响,金箭竟已直透石像而过! 巨响如钧天雷裂,隆隆不绝。然而,湿婆神象并没有动。大地也没有,甚至连一丝空气都未曾震动。 朝阳隐去,阴霾宛如一双张开的羽翼,盘旋在乐胜伦宫的上空。这异常的寂静,宛如冰川一般,沉重而阴冷。 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沉沉的一声闷响。这声音不大,却宛如在人的鼓膜上重重一击。因为,这不像是破裂的声音,反而像是石像怆然搏动的心跳! 相思愕然抬头,恍惚间,她看到湿婆巨像的脸孔突然变得青郁而狰狞,六臂高高扬起,向她厉扑而来!相思一声惊叫还未来得及出口,那十数丈高的湿婆神象,竟然从腰间断裂,沉沉向大殿穹顶压下! 大殿穹顶轰然碎裂,那块浑圆的墨玉宛如在末世的浩劫中,被烈焰与寒冰交替包裹,融化,又凝聚,再融化,再凝聚,一直度化成恒河流沙,飞散到天地尽头! 整个乐胜伦宫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裂为万千碎片,溃然轰塌。 相思紧紧偎依在卓王孙怀中,颤抖不止,那一瞬间,耳边似乎有无数声尖利的嘶鸣盘旋汇聚,全身每一寸肌体都被一种非人间的力量贯透,在短短的一瞬中,竟有一种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等她清醒过来,四周已是一片黑暗。 黑暗浓得宛如实质,沉沉压在她的心头。她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落入了一个无底深渊,从来没有一丝阳光曾投照在这里;又宛如陷身一个完全封闭的暗狱,四周没有一丝光泽,一点希望。绚烂的朝阳、宏伟壮丽的乐胜伦宫,庄严扬厉的湿婆神象,还有持着黄金箭的帝迦……都已无影无踪。一切的一切,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梦醒来,只剩下沉沉的黑魇。 然而,此刻的卓王孙正将她抱在怀中,全心守护着她。她靠着他的肩,在黑暗中感觉这唯一的温暖。他散开的长发拂在她的脸上,几乎遮住她的眼睛。她索性闭眼,不再去看身边的一切。她埋着头轻嗅着他的衣襟。他的衣袖上有淡淡的血腥之气,刚才的一战,他还是受伤了。她突然想到,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受伤,而理由却是为了她。 如今,至少在这沉沉黑暗中,他身边只有她,无论曾经了多少的风云变化,她最终还是留在了他身边,这不正是她想要的么?相思眼中有了泪水,身边的危险与恐惧都渐渐淡漠了,她甚至暗中希望出路不要那么快找到,就让这一刻过的越久越好。 然而卓王孙却放开了手。相思讶然道:“先生?” 卓王孙抬头望着上方浓密的夜色,道:“我们必须找到出路。” 相思似乎想起了什么,道:“我们是在乐胜伦宫的废墟里么?” 卓王孙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定下心神,将周身气息探出,在全场逡巡片刻,道:“不是废墟,而是乐胜伦宫最后的战阵。” 相思愕然道:“战阵?” 卓王孙向前走了几步,似乎在探察周围的情况:“倒塌的湿婆神像,就是机关发动的枢纽。” 相思惶然间,心中涌起一丝忧虑:“那么我们会……”她猝然住口,因为她也已经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渐渐变得灼热。她突然明白了答案——他们如今被困在一个密室之中,而密室外边,竟有火焰在燃烧。相思喃喃道:“我们还能出去么。” 卓王孙一皱眉,没有回答。 这个机关是乐胜伦宫毁灭前最后的力量,以湿婆神像的倒塌为引发的契机,一旦发动,殿内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玉石俱焚。这也正是这座毁灭殿堂的真正寓意所在——冒犯神灵者,将在烈焰中永受折磨。 由于这个战阵动用了禁忌之力,必将以湿婆神象作为枢纽,所以千万年来从未开启过,甚至连帝迦本人都不知道。只是机缘巧合,那无心而射向湿婆的一箭,却让他和她成了第一个试法者。 卓王孙仔细在四周搜索了一遍,心也渐渐沉了下去。不出所料,这个暗室,通体由精钢熔铸,每一面都足有九寸来厚。这已经是人类的力量无法破坏的。而且也没有留下任何出路,连空气都被隔绝,能传递的只有那烧灼一般的热度! 他站在原地,心中渐渐升起一阵怒意。本来他已经胜了,然而这所谓的命运却将他无故的推到一个黑暗的密室之中,无法脱身。若这就是神意,若天地间真的有神,那这神意也是荒谬无比,是非不辨;这神也已是无耳无目,昏聩不堪!他的怒火在黑暗中冲击回荡着,将本已炙热的空气烤灼得几欲沸腾。若此刻湿婆神亲自显身来到他面前,他也一样要撕开坦达罗舞的节奏,将神的通体金光击得粉碎! 相思觉得全身血液似乎都要在这热力中沸腾,但她心中却异常平静。她虽然无力判断自己的境遇,但却能读懂卓王孙的心意。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去拉他的手。他青色的衣袖已经被鲜血浸湿。卓王孙没有拂袖避开,只静静仰视穹顶,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相思双颊绯红,轻轻从身后抱着他,柔声道:“如果事情不可以改变,那就算了,现在这样,不是也很好么。” 卓王孙没有回头,注视着前方,淡淡道:“在我眼中没有任何事情是不可改变的。我若还在你身边,你就不必说这样的话。” 相思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精钢之壁,似乎在烈焰的烘烤下,透出微微的色泽,浓黑的暗室里,也有了微弱的光明。只是这光明,并非生的希望,而是死的邀贴,华丽而诡异。 他突地挥手将她推到一旁,一手微抬,缓缓在胸前画了个弧。而这个弧刚画到一半,他手腕上的伤口已然震裂,淡淡的血腥气在黑暗中飘散开来,血滴如更漏一般,滴滴坠落到地上,只有嗤的一声轻响,就已被烤得无影无踪。 卓王孙脸上毫无表情,动作却越来越沉,在他双手之间,竟似乎隐隐有一种妖异的华光在盈盈流动。 相思一怔。这个手势是如此熟悉!她曾经在华音阁青鸟岛的西王母石像上看到过。星涟、日曜都曾结出过相似的法印,然而,这极度的相似中,却又贯穿了眸中异样的变化。她心中一动,一个可怕的记忆慢慢开启。 青鸟族有一个神奇的传说。西王母曾经参捂出一招剑法,这是天地间大美的极至。然而,凡人是无法承受这种美丽的。人若有幸看到此招,双目就会在那光华刚刚绽放之时,永远的失明。所以凡尘间的人,永远都不会有关于此招的记忆,就算记得的,也只是一个起手势而已。 就是这个起手势,也已经带上了人世间不可想象的光辉。 传说三只青鸟,曾因侍奉西王母练剑而看到了这招起手势,顿时眩或不能自已,暗中传承了下来。然而,他们毕竟只是青鸟,连这个起手势也仅得其形,不能得其神。然而,他们本身就是西王母的三滴鲜血所化,在他们的血液中,沉淀着部分西王母的力量。于是他们想出一个办法,借助本身血液的力量,引发此招的潜力,以最大幅度提高自己的能力——这就是青鸟族最后的杀着。 这一招本和魔教天魔解体大法有着相似之处,却更加精妙、强大,而付出的代价,也就更为惨重。一旦击出,无论中与不中,都会引起双倍的反噬。无论你本身修为如何,都相当于同时遭到两个和你功力相若者的夹击,这个代价,几乎已与死亡同义。因此,不到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地步,没有人肯轻出此招。这本是青鸟族的不传之密,直到百年前,星涟一支投靠华音阁,于是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当时的华音阁主,作为答谢。后来,这一招也就成为了华音阁的秘技之一。 相思突然明白过来,他是要用这禁忌之招,去强行打开这座人类本无法突破的暗室!她忍不住颤声道:“住手,住手!” 卓王孙似乎根本不曾听见,手中的光弧缓缓变亮。他绝不想求死,他只是不相信有注定的东西。如果非要说有注定的命运,那么也当从他自己手中注定。 炽热的黑暗中,那团光晕越来越盛,流转不定,似乎整个宇宙,都被他聚于手中。 相思挣扎着想过去阻止他,但这小小斗室中,已然充盈着无处不在的劲气,让她无法挪动分毫。 此招一出,败了,自然不可设想;但若胜了,她一个人能走出这暗室又有何意义?若结局一定是死亡,为什么非要选择对抗,而不是平静面对,同生共死?这些,她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 第二十章、飞泉 卓王孙手中的光晕越凝越多,宛如团团妖花绽放,几乎就要将整个暗室充满。窒息般的巨大压力充斥在暗室的每一个角落,彼此牵掣撕扯着。相思蜷缩在暗室的一个角落,全身燥热,几乎无法思考。 突然,一声极轻的响声从远方传来。相思身上的压力顿时一轻。浓密的黑暗似乎顿时被撕开了一道罅隙,微弱的红光从远处暗暗透过。卓王孙猝然撤力,手中的光晕宛如七色水泡一般,碎为微尘,满天的劲气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团白影从罅隙中一闪而入。 相思忍不住惊声道:“檀华?!” 那道红光渐渐驱散了沉沉黑暗。那精钢熔铸的暗室,赫然已打开了一线,透过弥漫的烟雾,可以看到外边已是一片火海。 檀华雪白的身体微微颤栗着,静静伏跪在卓王孙面前。马背上血红的鬃毛披拂下来,宛如夜色中盛开的一蓬秋草。秋草的中心,正赫然托着那柄藏在青石中的长弓。 长弓在烈焰的烤灼下,微微有些发红,在檀华雪白的背上烙下深深的印记,连那蓬赤红的鬃毛也烤焦了一线。而檀华却看不出一丝痛楚,仿佛它最荣幸的使命,就是从燃烧着烈焰的废墟中,寻出这柄青郁的长弓,再打开天神封锁的机关,将它驮到主人的跟前。 暗室,已被打开一线。外边除了刺目的火光之外,什么都没有。卓王孙将真气缓缓探出,查看周围的情况,却发现这座暗室竟不止一层! 乐胜伦宫中最为强大的战阵,九重伏魔锁,指的就是如此。机关共有九重,从内绝难破开,在外则可通过踩踏地上的图腾开启。而每打开下一层门,身后的机关就会自动关闭,因此,一旦密室开启,再想从外进入其中,就无异于自寻死路。 而檀华却不惧烈焰和死亡,将这柄无箭之弓驮到了他的面前,用意到底何在? 火光越来越盛,灼热的浓烟宛如铁索,紧紧缠绕住相思的咽喉。她忍不住低头咳嗽起来,过了片刻,她似觉眼前一花,檀华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她面前,卓王孙就在马上向她伸出手。相思怔了怔,下意识的也向他伸出手去。她只觉得手腕上一紧,整个身体几乎飞了起来,轻轻落到马背上。 卓王孙将她放到身前,沉声到:“俯身!” 相思不由自主,低头抱住马首。卓王孙坐在马上,缓缓拉开了那柄黑郁的长弓。魔弦妖弓,张如满月,只是他手上并没有箭,唯有一团七彩光晕,在火光弦影中缓缓流动。 四周燃烧之声、断木落石之声此起彼伏,而密室中却沉寂得可怕。檀华马似乎也难以承受这无尽肃杀之意,身体微微颤抖。相思感觉到气氛的异样,正欲抬头,一滴温暖的液体轻轻落在她额头上,而后又是一滴。 相思惊愕之下,伸手一探,手心中却是一片殷红。她突然明白过来,青鸟族的血咒,他最终还是用了! 相思嘶声道:“不要!”她没有来得及抬头,只听卓王孙手中的弓弦传来一声极沉的空响——虽然只有一弦,却宛如诸天丝竹齐鸣,灭世魔音裂开九天云障,贯地而下!那团流转的华光已然从他手中飞旋而出。 四周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都被抽空,那团光晕带着巨大的呼啸,向茫茫火海中直透而去。 天地震动,长空光影陆离。 一声巨大的轰鸣沿着时空被撕开的罅隙,隆隆而来。前方九重叠嶂似乎都在一瞬间裂为碎片,带着要吞噬天地的怒气,在空中狂舞。热流一波接着一波,嘶鸣翻滚,似乎要将一切湮灭!而一道清空的阳光,已撕开无边火幕,向密室的中心投照下来。 清凉的空气,透过火焰的间隙吹拂过来,将就要窒息的痛楚驱赶开。相思心神一振,“成功了!”正待欣喜,另一股巨大的反噬之力,却如山岳崩塌,天地坼裂一般,直向两人恶扑而下!相思只觉得眼前宛如有万亿个赤红的太阳,在一个渺不可知的空间里,欲沉欲浮,突然一同放出最强烈的热度和光芒,旋转着、爆炸着、毁灭着、重生着。她被眼前诡异的奇景惊呆了,竟然忘记了躲避。 突然,卓王孙一声暴喝,将她紧紧按在马背上,另一手持着湿婆之弓,向光华最盛之处迎了上去! 所有五光十色的奇景顿时消失,一切色彩都最终化为一片茫茫的白色,再也分不清彼此。相思双目紧闭,只觉得全身的知觉似乎都被抽离而去,却并不感到痛苦。她不再去看,却仿佛能透过一种不可知的力量,隐隐感到身边的一切。 长弓瞬息之间,宛如获得了灵动的生命,化为一条金色的狂龙,呼啸盘旋,和夺目的白光交缠着。突然爆出一次猛烈的撞击!金光一点点碎裂,脱手,而后飞旋着向白光深处落去,散为一蓬闪亮的尘埃,又蒸发得无影无踪。而白光也在这剧烈撞击中黯淡下去。四周爆裂的余力宛如惊涛骇浪,沉沉下压,檀华发出凄厉的哀鸣,似乎都要被这狂涌之力撕成碎片! 轰然巨响,如钧天雷裂,隆隆不绝。相思觉得臆想中的双眼瞬时被一团血雾模糊。周围的空气中,瞬时弥散出浓浓的血腥之气。她惊然回头,只见卓王孙全身浴血,连双眸也似乎被这血与火染的绯红。 相思惊声道:“你……” 卓王孙没有看她,猛一牵马鬃,檀华仰长鸣,如风驰电掣,从暗室中高高跃起,向外面的火海中冲去。 相思伏在马上,紧紧抓住马鬃。她苍白的脸埋在那排血红的马鬃里,竟也染上了一片嫣红。她忍不住抬起头,看到他一袭被鲜血染红的青衫宛如张开巨大羽翼,将她和灼热的气流、飞坠的落石、火花隔开,让她能静静的蜷曲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她仰视着他,担心与焦虑渐渐平息。是的,这个人就是这样,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会将一切把握在手中。如此,又有什么是值得自己担心的呢。相思双颊上红晕更盛,一种不可言传的温存宛如化作实质,沉沉的包裹在她身上。好多年了,她一直跟随在他的左右,早已情逾主仆,就连肌体之亲,也已有过。然而,即使是在最亲密的时候,她也要称他一声先生。而在他心中,自己到底是属下还是情人,她从来也不曾明白。只是在这短短的一刻,她竟有一种新嫁娘的感觉,羞涩而欢愉。她紧紧搂住檀华的脖子,脸上带着嫣红的笑意,心绪却越飞越远。 四周的火光红影不住变幻,檀华一次次高跃而起,又轻轻落下,也不知跑出了多远,而这片火海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突然,一阵清风吹过,让人精神不禁一振。檀华的脚步也慢了下来。相思抬头望去,他们竟已到了那半截湿婆神像跟前! 残损的湿婆神像,依旧保持着飞扬的舞姿,他身后是无边无际的火焰,而方圆半里的土地上,却隔开了一圈劫后乐土,青草尚未枯萎,和煦的清风轻轻吹拂着,似乎这熊熊烈焰也因神的威严而退避。 一人白袍凌风,正站在神像的另一侧。 相思不禁愕然道:“是你?” 那人缓缓回头,幽蓝的长发在风中猎猎飞扬,双眸中的神光一如身后跃动的烈焰,背上一弯长弓华光流转——这不是帝迦又是谁? 他注视着相思,带着一种说不清的神色。相思心中不知为何,竟不敢去看他的双眼,只得垂下了眼帘。 卓王孙抱她下马,在马首上轻轻一扣,示意白马跑开。檀华向前跑了两步,又犹豫了,似在卓王孙和帝迦之间,无法选择去留,于是它凄然长鸣一声,在两人之间的湿婆像脚下跪伏下去。卓王孙站在摇曳的火光之中,熊熊火焰将他青袍散发都染上一层金色。湿婆石像早已残破不堪,他携了相思的手,站在残像一侧,而檀华马颤栗着伏跪在两人身旁,无边烈焰成为最浓烈而鲜明的背景,敬畏的拱护在他们周围。正午刺目的阳光,将这副画面点染上浓重的圣洁之意,似乎千万年前,在神的世界中,他就是这样站立在诸天神佛的面前,驱动满天烈焰,用无尽的毁灭之力,完成三千世界、芸芸众生的最后解脱。 卓王孙注视帝迦,淡淡道:“我们是否还要一战?” 帝迦双眸中赤红的光焰渐渐隐去,道:“不必。”他仰望残损的石像,叹息一声,道:“马识旧主,檀华能寻到你们所在,证明它认可的人,也是你。” 卓王孙道:“然而你本可以阻止它来。” 帝迦淡然一笑,脸色却突地肃然,一字字道:“我不必。”他上前一步,白色法袍如水波一般在火焰中曳动,及地的蓝发微微扬起,看上去仍宛如魔君临凡,不容谛视。 他到了檀华面前,牵起它的缰绳,檀华轻鸣一声,驯顺的起身跟在他身后。 帝迦站在相思面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他的笑容在阳光与火光的交相辉映之下,隐去了妖邪的魅惑,显得如初生朝阳一般耀眼而动人。 相思望着他深红的眸子,一时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她眼中盈盈波光默默流转,最后化作两行清泪,从腮边滑落:“我……”帝迦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让她说下去,将缰绳递到她的手中:“以后,你就是檀华马的主人。” 相思愕然无语。 帝迦转而遥望着茫茫火海,道:“没想到,这一箭,竟然击碎了湿婆神象,引发滔天烈焰……不出三日,整个乐胜伦宫都要毁于火海。乐胜伦宫是四道圣泉的发源。传说若它毁于战火,四圣泉的泉眼也将被火焰烤干,掩埋于灰烬之下,那么,世间的四条河流也将同时干涸。” 若这个传说属实,那么干涸的四条河流,将会是中国的长江,克什米尔的印度河,印度的萨特累季河,以及尼泊尔、印度共同的圣河——恒河!这些河流,无不滋养着一个伟大的文明,若真的从此干涸,将带来的灾难,或许真如灭世魔劫一般浩大。一旦如此,这个罪愆又有谁能承受,又有谁能眼睁睁看着这本来沐浴在神的眷顾下的万千众生,在干旱中忍受饥饿、病痛、乃至死亡? 相思脸上露出惊惧之色:“这传说是真是假?” 帝迦摇头道:“我不知道。若是真,将以千千万万的生命为代价;即使是假,整个藏地也要受到数年干旱的波及。” 相思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帝迦叹息一声,道:“乐胜伦宫的大火,只有第五道圣泉能够熄灭。然而第五圣泉的泉眼千万年前,已被寒冰封印。只有觉醒了力量的湿婆大神,能够射开第五道圣泉的冰封。”他转身直面那尊湿婆残像。在残像上,还保存着半支神箭。箭首已没入青石之中,而半寸金色的箭尾依旧在空中放出夺目的光芒,就连满天的火光也盖它不住。 帝迦握住箭羽,微微瞑目,手腕向下一沉。只听一声极轻的响动仿如从地底传来,湿婆神象全身顿时出现无数细微裂痕,并向着四面八方扩展而去。相思正要叫他小心,那枚金光夺目的神箭已然被他拔出,握于手中。 满是裂纹的湿婆残像没有彻底坍塌,而是依旧孤独的挺立着。帝迦的面孔在金箭的照耀下,显得肃穆异常。他摘下背负的长弓,连金箭一起,递给卓王孙,道:“射开第五圣泉,是你的使命。” 卓王孙一时没有去接。 相思喃喃道:“你说让他去?” 帝迦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穹,道:“我现在的力量,已经不足以射开圣泉。更何况我要留在此处支撑乐胜伦宫的枢纽,让它不至于立即坍塌。只不过我能支撑的时间并不是很多,两个时辰之内,你们一定要赶到圣泉,将封印射开。” 相思似乎明白了什么,颤声道:“那你……” 帝迦淡淡笑道:“我没有认输。”他转而对卓王孙道:“我现在将湿婆的一切力量交给你。神弓、金箭、还有檀华。然而并不意味着,我以后不会夺回来……”他又看了一眼相思,道:“至于帕帆提,她的命运是由她自己选择的,我只能尊重她。而你要好好珍惜。” 卓王孙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接过了帝迦手中的弓和箭。 帝迦叹息一声,转而面对半尊湿婆残像,道:“无论成功与否,都不必回来找我。” 相思的声音有些哽咽,道:“为什么?” 帝迦道:“因为我不再留恋此处。或许我会转劫,或许我会到俗世间流浪苦行。总之,我会用其他的方法,完成我的觉悟——无论在此生,还是来世。若在此生,我和你就还有相见的机缘。” 相思默默看着他。 这传说中的波旬魔君,以湿婆之箭的无上威严,劈开乐胜伦宫上诸神的封印,进住这座湿婆的天堂。而后为了觉悟为毁灭之神,不惜用血腥的祭祀染红皑皑雪山。无论是人、还是物;无论曾经罪孽滔天,还是无辜受难,芸芸众生的生命就如优昙一般,在他手上绽放、旋即凋零。然而,当金箭面对她的心的时候,他却犹豫了。 这一犹豫,就让他失去了最后的机会。然而他并不后悔,也不曾认输。他只是从容的将弓、箭、檀华,一切曾得到的湿婆的力量都交给胜利者,然后孤身浪迹人间,寻找属于他自己的机缘。 相思迟疑了良久,却只说出了两个字:“保重……” 帝迦淡淡微笑道:“去吧。”那一瞬间,他眸中的幽红褪去了神魔的影像,在清空的阳光下,显得如此纯粹,而那淡淡的笑容却永远的镌刻在这阳光白云之中了。 相思还要说什么,卓王孙已经将她拉上马背。 大火依旧燃烧不止,檀华在烈焰中哀声嘶鸣,似在向昔日的主人做最后的告别。 卓王孙一掣缰绳,檀华宛如白云出岫一般,飘然向烈焰深处跃去。 相思忍不住回头,半段湿婆残像依旧狂舞不休,神象之侧,帝迦的身影被耀眼的阳光拖出长长的金色影子,又渐渐变得模糊,仿佛天地开辟以来,他就一直站在此处。 火焰与浓烟终于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不再回头,寂静的雪峰上,一道冰泉如天绅倒挂,遥遥在望。 第二十一章、幽泉 日之圣湖边。 白衣女子牵过青驴,站在湖边,遥望白云深处。白摩大师将红衣大德的尸身用白布包裹,放上马背,准备带回扎什伦布安葬。其他大德也渐渐恢复了行动,一同结印讼经,感慨这场末法浩劫,总算是暂时过去了。 索南加错上前对白衣女子一礼道:“大师真是噶举派转世活佛?” 白衣女子微笑道:“我名多吉帕姆?丹真纳沐,修习光明成就法已经二十一年了。” 多吉帕姆意为金刚亥母,是胜乐金刚大尊的明妃,位居于噶举女神本尊之首。噶举的大手印修法,必须先从金刚亥母瑜伽法起修,而后才能继续修炼其他法门。所以,金刚亥母是噶举巴的祖师玛尔巴、米拉日巴的秘密本尊,也是米拉日巴大师的特定保护神。金刚亥母转世,是西藏唯一女活佛,备受藏族僧俗敬重和供养。 索南加错叹息道:“若无空行母伏魔护法,这场浩劫只怕在所难免。适才我等言语见多有得罪,还望上师海涵。” 丹真结印为礼:“达赖大师言重了。” 索南加错道:“不知空行母此时在何处修行?” 丹真微笑道:“云游天下,四海为家。” 索南加错道:“桑顶寺数年前毁于波旬魔手,我等愿引领藏地僧俗,为空行母重塑此寺,上师从此可归于旧地,开坛宏法,不必四处奔波。” 丹真笑道:“我现在还不能回桑顶寺。” 索南加错讶然道:“空行母难道还有何俗事未了?” 丹真轻轻叹息一声:“这些俗世,只怕终我一生,也无法了结了。”她向前两步,一指旁边一位弟子手中的步小鸾,道:“若达赖大师信得过我,就将她交我医治,如何?” 索南加错有些犹豫,道:“空行母妙法通神,能救治这位姑娘是再好不过,只是此事是由我亲口答应卓阁主……” 丹真淡淡笑道:“大师答应卓阁主,能帮她延长半年的寿命,是也不是?” 索南加错叹息道:“至多半年,至少三月,就要看这位姑娘的造化了。” 丹真淡淡一笑:“大师不必骗我,九还丹、转轮盘、都已不再大师寺中,这三月半年只说,不过是对卓阁主权宜之计罢了。” 索南加错见她道破,也不再隐瞒,叹道:“当时情况危急,将波旬赶出乐胜伦宫之责非卓阁主不能担当,故出此下策,日后入拔舌地狱,也由我一人承担。只是救治这位姑娘的心意却并非造作,虽然几件圣物不在寺中,若敝寺上下全力施为,至少也能拖延一月的时间。” 丹真笑道:“既然如此,大师何不信任丹真一回?” 索南加错皱眉道:“那卓阁主……” 丹真道:“我正是要带着步小鸾去见他。” 索南加错讶然道:“难道上师已经知道卓阁主的所在?” 丹真注目远山,缓缓道:“乐胜伦宫已陷于火海,他带弓纵马,正在去往第五圣泉的路上。” 第五道圣泉宛如一汪冰封已久的天池,静静的躺在初生的朝阳下。泉眼深不见底,由无数个从大到小的岩石之环叠套而成,每一环都包裹着厚厚的一层冰凌,在阳光的反射下,呈现出迥然不同的色泽,从上往下望去,就宛如无数弯彩虹首尾相连,层层叠叠,绚烂非常。 檀华的身影从一道道沟壑、峭壁上飞跃而过。蓝天湛湛,血红色马鬃猎猎临风,让人几乎产生一种飞行于雪山之际的错觉。终于,马蹄铎铎,慢了下来,停在这虹泉之畔。 卓王孙从马背上轻轻跃下,引疆上前,注视圣泉的中心。 相思留在马背上,将湿婆之弓紧紧抱在胸前,她回头望去,遥远处,乐胜伦宫的火焰还在熊熊不息。相思禁不住双手合十,她本想祈求九天十地的神明,终结这场灾难,最终却又犹豫了,这雪峰圣泉,本是天神的居所,然而她现在就身在于此。她又能够祈求谁,到底谁才是主宰世界的神明? 檀华马负着她,轻轻在雪地上漫步着。阳光如此夺目,她微微阖上了双眼。突然,檀华马马蹄一顿,一道极轻的裂纹从地底迅速延展开,直穿过虹泉冰面。 泉眼深处传来一声尖锐的轻笑:“你们终于来了。” 相思赫然变色:“日曜?” 日曜的声音隔着重重玄冰传来,仍显得高厉无比,震得四围的雪花簌簌落下。她的一个声音尖声狂笑着,似乎极其高兴这两人的到来,然而另一个声音却低低啜泣,不时还夹杂着最恶毒咒骂。 她突然止住笑,厉声道:“终于来了,我在这该死的冰柱之中,等了好多年,我很寂寞,很痛苦,现在终于要解脱了……”另一个声音却恶狠狠的道:“你们拿着箭,是想射开这道圣泉么?可是圣泉的封印和我的血脉已经长在一起了!一旦打开,我全身的血管都会破碎,你们想杀死我,杀死我!”她两重声音越来越高,犹如刮骨磨齿一般,刺得人耳膜发涩。 卓王孙皱眉喝道:“住口。” 声音突然停顿了片刻,又换了一种低沉的声调,一字字道:“你得到了湿婆之弓,必定是来杀我的。嘿嘿,可是我知道,你杀不了。” 卓王孙淡淡道:“哦?” 日曜森森笑道:“你为了洞开乐胜伦宫的机关,不惜用了青鸟族的血咒大法。魔力反噬,你体内的力量已经变得极其微弱,只怕根本无法拉开这湿婆之弓,就算能引开,也未必能洞穿第五道圣泉的冰封。你若此刻执意引弓,体内内息将被完全打乱,后果将严重到什么地步,想必你比我更加明白。何况湿婆之箭只剩下这一支,一旦失手,这封印就再难打开了!你还要固执一试么?” 卓王孙没有回答,对相思一抬手,示意她将湿婆之弓递给自己。 相思一怔,下意识的捧起弓箭。日曜似乎被他激怒了,高声道:“我是能看到未来的半神,我用我体内西王母的鲜血发誓,射开这道圣泉的职责,本不该由你来担当。” 卓王孙冷笑道:“你若能看到未来,何不担心一下自己的命运?” 日曜的声音突然一滞,而后变得很淡,很沉静:“我的命运,就是让心窍中的鲜血溅到这个女人身上,然后我的躯壳将在干涸的第五圣泉中,做永恒的安眠。” 她顿了顿,两个声音一起道:“如果你真的是湿婆大神的化身,就请相信命运的轨迹——把湿婆的弓和箭留给她。” 相思一怔,愕然道:“你是说,让我来射这一箭?” 日曜咯咯笑道:“是。帕帆提的另一种身份是近难母。是执掌最强的力量,征战四方、扫平魔氛的女神!也是第二个能使用湿婆之弓的神明。” 相思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巨弓,喃喃道:“不,不可能……” 日曜的声音变得极沉、极缓:“不要怀疑我在欺骗你,浪费这次唯一的机会。无论你们中谁射出这一箭,我的命运都是死亡。我相信我看到的未来,并愿意把我的生命和鲜血托付给你,所以也请你相信我。” 相思轻轻摇头道:“可是我……我做不到。” 日曜叹息一声,道:“你怀疑自己的力量么?在这雪峰之顶,圣泉之侧,湿婆大神和帕帆提将会同时赐给你他们的灵魂——你要相信你自己,至少在这一瞬间,你拥有神明才有的力量。” 相思依旧迟疑着。雪峰上的阳光更盛,将她的双颊灼得火热。终于,她缓缓将怀抱的巨弓托在手中,回过对卓王孙道:“或许,我可以试试。” 卓王孙断然道:“不可以。湿婆之弓的力量是你无法承受的,你难道想要寻死?” 相思注视着他,目光渐渐变得坚毅,她缓缓道:“可是,如今,不应该由你来涉险……”她没有说下去,但是意思已经很明白。 今天,就是当初与杨逸之约定的三月之限。如能打开圣泉的封印,接下来的事,就是在日落之前赶到岗仁波济峰顶。否则,就是失约于天下武林。而与杨逸之的一战,不仅关系两人生死,还有华音阁数百年声誉,以及整个武林的命脉。 卓王孙皱眉道:“此事我自有分寸。” 相思轻轻咬了咬嘴唇,握住弓弦的手指也因用力而苍白:“请你相信我一次!”她清澈的眸子在阳光下透出极亮的光芒,清丽绝尘的脸庞沐浴在坚定而自信的神光中,隐隐带上了一种圣洁的庄严,一如图画中那在冰泉中苦行千年、以执着的力量撼动天地的女神。于是,她轻柔的语调中也第一次带上了一种不可辩驳的力量。 卓王孙不由为之所动,略略迟疑了片刻。 眼前白光一闪,相思突然转身,一纵缰绳,身下的檀华马宛如闪电一般高高跃起,在湛蓝的天幕中划出一道云路。她散垂的秀发在晨风中盛开,纤细的身影被朝阳和神弓上流溢的华彩披上一层绚烂的战衣。重逾万钧的弓弦,也仿佛受到了某种秘魔之力的引导,在她柔夷般的双手下缓缓张开,一如满月,卓王孙喝道:“住手!”他想阻止她,却又放弃了。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到,这个在跃马引弓的女子有些陌生,或许,她体内真的沉睡了太多的记忆,而自己一直未曾了解、也不愿去了解她。如今也应该给她一次机会。 弓弦之声破空而下,似乎是从天空、地底、脑海深处同时发出,而又融为一体,无处不在。相思只觉手腕一松,猝然合眼。隔着眼帘,她仍能感到世界突然变得极亮,仿佛太阳千万年的光芒都在这一瞬间燃烧殆尽,而后,天地就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一阵的哀鸣从泉眼深处传来。一低沉一锐利的惨嘶彼此纠缠,既是毁灭般的阵痛,却又带着极度的欢愉。 同时,一声脆响传出,仿佛地心深处的支柱突然破碎,大地剧烈的震动起来。相思眉心隐隐作痛,檀华马嘶鸣颤栗,一步步向后退去,似乎预感到了即将来临的天地变异之威! 寒冰的碎屑突然从地下抛起,散落满空,一股冰凉的液体宛如利箭一般,冲开破碎的冰凌,向相思直冲过来。相思下意识的伸手去挡,却发现自己全身的力量似乎都已在刚才那一瞬消失了,她的手只轻轻动了动,根本没能抬起来。 那股液体直击在她的眉心,剧烈的疼痛几乎如利刃透骨而过一般,她眼前一暗,手中的巨弓顿时脱手,跌落雪地之中。 她双手掩住额头,桃红色的水滴缓缓从她苍白的指间淌下——从圣泉中喷出的第一股液体,居然不是水,而是血!而且那些嫣红异常的血淌了一会,竟然顺着她的手指,向她额头反渗回去,瞬息就已不见踪迹,竟如渗入了她的肌肤一般。 就在这副诡异的画面背后,碎冰的响动更加巨大,似乎整个地底都在沸腾,看来第五道圣泉随时可能重新喷涌,巨大的洪流只怕要将整个山峰淹没!檀华以蹄扣地,不住哀声嘶鸣,只因没有得到主人的命令,不能转身逃开,却已忍不住一寸寸向后挪去。 突然,一声巨响宛如钧天雷裂,劈开九天而下!数百块磨盘大的碎冰被高高抛起,雨点般砸下,地上乱雪纷飞,卷起丈余高的白影。一股巨大的白色水龙翻滚呼啸,如黄河决堤,直破重重冰封,向近在咫尺的天幕撕咬扑博而去! 相思依旧掩住额头,似乎意识已被那渗入的血液控制。 眼看洪流就要涌到眼前,一道青光破空而上,卓王孙身形跃起,如苍鹰凌空一般,隔空一探,缰绳的一端如落叶般轻轻飞起,落到他手中。 缰绳一振。 檀华终于等到了主人的命令,聚起全身力量往前跃去。身后的洪流卷起数丈高的水壁,狠狠向下恶扑而来。而面前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对面的断岩最近的也有七丈之远! 水龙急扑而下,翻卷的浪尖扑向地面,将碎雪砸得纷扬而起,零落的水滴已经浸湿了檀华的马蹄,而后巨浪的主体如山岳崩塌般压下。 就在这一瞬,檀华的身形宛如一只凌空飞翔的巨鸟,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向对面的山崖落去。身后的巨浪扑了个空,将岩边巨石打成粉芥,和着泉水向崖下卷涌落下。 泉水不住喷涌,将周围的岩石都打得松动起来,洪流分成无数股,向下奔流。远远望去,第五圣泉宛如一朵巨大的白莲,不住开谢在蓝天下。圣水化为河流,浸润着经过的土地,也终将熄灭乐胜伦宫的大火。 檀华飞跃在群山万壑之中,马蹄经过一片又一片亘古以来就无人踏足的雪地,在平滑的冰雪上踏下一个个深深的足迹。 山风习习,相思渐渐恢复了知觉,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道:“那柄弓……” 卓王孙摇头道:“生于斯、葬于斯,这是它的命运。” 相思一怔,终于深深叹息了一声,突然感到身上的疲乏,于是不再回头,只轻轻依偎在他怀中。 日已中天,岗仁波济山的顶峰矗立在前方的苍穹之下,云雾缥缈,华光隐隐。檀华若全力奔驰,在日落之前,应该是能赶到峰顶的。然而毕竟已经迟到了大半天,只怕各派的争斗比武已经开始。而阔别已久的杨逸之、小晏等人是否已经来到峰顶?这场让天下人注目的武林盛会最终又将发展成什么样子? 相思眼中神光隐动,显出一丝期待. 第二十二章、血魔 岗仁波济峰顶。 碧蓝穹顶缓缓张开,却是如此之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到。夕阳显得格外巨大浑圆,沉沉缀在空中,将天幕绷的更紧。夕阳的光泽,显得极为刺目,日晕周围垂下丝丝云霞,却红的极为诡异,仿佛是残阳渗下的无数鲜红血丝,将湛蓝的天空染的凄艳而恐怖。 地上的皑皑白雪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天空的奇景。残霞浸染大地。峰顶上,一块巨大的岩石突兀的高出地表,直向青天。而这岩石之上,一个人长身而立,身上衣衫猎猎当风,竟似比这落雪更加洁白。 杨逸之。 他独立在这岩石上,已经等了很久。斜阳将辉煌的影子投照在他身上,仿佛他的身影亘古以来就已融入了这雪峰蓝天之中。踢嗒踢嗒,巨大的雪岩下,传来一阵轻微的马蹄声。 一个年轻僧人,牵着一匹白马,马背上端坐着他的上师,向杨逸之所在之处走来。他们身后,还跟着数十位藏密高僧。他们走得并不快,似乎重伤未复,但脸上的神色,却都极为庄严。 杨逸之眉头一皱,他和卓王孙相约一战之处,武林中除了极少数人外,再无人知晓,何况中原武林和藏传佛教诸派系素少牵连,这些藏密大德又如何会突然现身这茫茫雪峰之颠? 白马上的上师从马背上下来,拱手对杨逸之道:“杨盟主。在下伦哲寺白摩。” 杨逸之还礼道:“大师。” 白摩大师打量了杨逸之片刻,神情颇为复杂,最终叹息一声,道:“杨盟主此番担负武林正道重任,与卓阁主约占神山之颠,舍一己之生死,负天下之大道,实在令人敬佩。 杨逸之淡然笑道:“晚辈分内之责,大师言重了。” “然而——”白摩大师注视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换,透露出几分冷淡来:“白摩想斗胆问盟主一句,面对如此重任,盟主自问可有必胜的信心?” 杨逸之微一皱眉:“大师是否不相信晚辈。” 白摩大师淡淡道:“盟主的武功如何,白摩远在藏边,未得亲见,姑且不论。然而天下人风传,盟主与卓阁主伉俪友情甚笃,此番前来藏边,更是一路同行,历经诸多磨难,可谓患难之交。只可惜而此番决斗,并非计较武功高下,而要立判生死,武林兴衰命脉俱在盟主剑上,然而盟主就算胜了,却以为自己到时候可以斩下这一剑么?” 杨逸之默然片刻,道:“以杨某个人而言,当然不愿意。但卓先生杀孽太重,行为为举世所不容。与其让武林正道与华音阁的纷争无休止持续下去,杨某倒宁愿我二人中,有一人死于对方剑下,以作了断。” 白摩摇头道:“盟主此言差矣。此战并非盟主与卓阁主个人恩怨,而是关系整个武林命脉,正邪势力的消长。然而……”他眸中神光突然一凛:“盟主为杀人而来,但心中并无杀意,岂非置自己于不胜的境地?” 杨逸之冷冷道:“那又如何?” 白摩道:“因此,这负担天下兴亡之剑,就不该由盟主来拿!” 他此话一出,山河皆动。而周围数位大德脸上却未有震惊之意,显然早已有备而来。 杨逸之淡淡一笑,将目光投向远天,道:“大师有话何妨直说。” 白摩大师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轻易洞察了自己的想法,之后又能如此镇定,不卑不亢,也难怪他能够以弱冠之年登上了武林权势的颠峰,然而或许正是这样,他才陷入了更为复杂、阴险的争斗之中。 白摩叹息了一声,道:“既然盟主明白,白摩也不再遮掩。并非白摩不信任盟主,而是盟主已然失去了一些长老们的信任。” 杨逸之道:“久闻少林昙宗大师与伦哲寺白摩上师、以及藏边诸大德都是多年至交,想来必定委托了上师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在此刻对杨某讲明。” 白摩大师叹息道:“没想到盟主早已料到此事,大家还是低估你了。然而昙宗和我乃是过命的交情,他临终的心愿,无论如何也要帮他完成。”他向后挥了挥手:“子耽,你过来。”那年轻僧人应声走上前来。 白摩大师对杨逸之道:“他名方子耽,少林昙宗大师的唯一俗家弟子。自天罗教一劫后,少林声势萧条,完全无法顶戴武林第一大派的桂冠,昙宗大师一生深以为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恢复少林武林正宗的地位。而这位年轻人,又是他希望中最重要的部分。虽然,中原极少有人知道子耽的存在,但他的实力,已远在任何名门后辈之上。”他眼中神光炯炯,注视着杨逸之道:“他和你一样,是武林后辈中不世出的人才。只是他的心比你单纯,他只相信武林中的正义,而不像你游走在诸多心结之间——因此,我相信昙宗大师的判断,他才是武林正道的希望。” 杨逸之不答。 白摩叹息道:“昙宗大师三年前圆寂,临终前让子耽独自跋涉千里,来藏边伦哲寺找到我,然后跟我学艺至今。为了成就昙宗的心愿,我遍访藏边诸派寺院,求得各失传多年的武学典籍,并将副本抄录给他。以他今日的成就来看,亦可谓集汉藏武学大成,盟主不可轻视于他。” 杨逸之冷冷一笑:“诸位果然处心已久。” 白摩长叹道:“我相信昙宗与其他长老决没有为难杨盟主的意思,也不是怀疑杨盟主的实力。只是以盟主此日心态,不适合承担领导整个武林正道的职责而已。所以,我带子耽前来,是想让他与盟主一战,以定武林正统之所在。”他说完后又是一声长叹,往后退了几步,将这块雪域颠峰完全让给了这两个年轻人。 夕阳的余光照耀在两人脸上,同样年轻而俊逸的面容,只是一个生气勃勃,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另一个却淡淡的,似乎眼前游走的一切——阴谋、理想、正义、贪婪,对他而言,都无非是一种浮世悲哀。 方子耽微微一笑,向杨逸之拱手道:“杨兄。” 杨逸之还礼,却没有答话。 方子耽站直了身子,道:“如果我胜了,是不是可以向杨兄提一个要求?” 杨逸之微微蹙眉,道:“你要什么?” 方子耽注视着他,一字字道:“若我胜了,就请你下这武林盟主之位,而决战卓王孙之事,也由我来承当!” 杨逸之淡淡一笑,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想起了自己三年前参加洞庭武林大会的情景。当时天竺第一高手遮罗耶那纵一苇东渡而来,宛如天魔降世,大肆屠戮中原武林人士,血染洞庭水。而自己刚刚逃脱了曼荼罗教的追杀,一战功成,将万人觊觎的武林盟主之位揽在手中。当然,九大门派的武林名宿们要将盟主之位拱手让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辈,是极不情愿的。然而当时情势危急,若无杨逸之出手,当时天下英雄道几乎就要尽灭在遮罗耶那手中。好在,他们希望、也以为这个盟主只是傀儡。 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年。三年之中,无论这些元老们的初衷如何,无论他的风头是否远不及华音阁主之盛,然而,这个年轻人终究是渐渐将事情控在自己手中。因此,事情逐渐超出了昙宗这些武林元老们最初的设想,他们已经不能容杨逸之继续做下去。方子耽,无疑是昙宗、也是一部分武林元老们潜心培植的对手——来击败杨逸之的对手。 而这个对手如今还得到了藏边诸大德高僧的支持。 杨逸之缓缓展袖道:“请。” 方子耽注视着杨逸之道:“我更愿意看着杨兄出手。” 杨逸之淡淡道:“我从不先对别人出手。” 方子耽目光宛如冰针一般刺探而下,似乎想看清楚杨逸之心中想些什么。他冷冷笑道:“杨兄这个习惯,在下早已知道,只是我有个疑问……” 他顿了顿,但杨逸之神色丝毫不为所动,方子耽心中微微失望,道:“只是不知道是不屑先出手呢,还是不能先出手?” 他不等杨逸之回答,继续道:“有些武功讲究先发制人,就有些武功讲究后发制人,看透了对方的缺点之后,再对之攻击。杨兄从来不肯先出手,是不是只不过因为杨兄的武功,是后发制人的呢?” 他的眸子渐渐收缩,但那黑沉的深处,却似乎有鬼火闪动着,将杨逸之的一举一动全都收了进来:“我在想,若是杨兄不能后出手的话,那对敌只出一招、从无败绩的神话,是不是就会从此终结呢?” 杨逸之淡淡一笑,并没有作答。他的笑容宛如这萦绕在雪山上的云彩,虽淡却永不更变,就算飒飒寒风、煌煌日色也不能掩盖那云彩卷舒自如的姿态,那抹悠淡的白色,正是广阔的冈仁波吉峰顶唯一的彩色,将夕阳返照回的灿烂光芒也吸收、容纳。正如杨逸之淡然出世的自信,在皑皑的雪顶上散开,渗入万物的每一次脉动之中。 方子耽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惶,杨逸之的神色绝不像被说中了弱点的人。难道他们几年来极力总结出的杨逸之的弱点,竟然错了么?杨逸之的那一剑,真的是夺天地之造化,再也没有人能企及的么?他的呼吸禁不住微微乱了起来! 杨逸之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他的目光仿佛从天宇中垂下来,照住方子耽:“你怕我?” 这三个字说的虽轻,但却如炸雷一般击在了方子耽的心底。他忍不住怒喝道:“我为什么怕你?”他的真气骤提,“轰”地一声响,将面前的积雪振开一步。 杨逸之怜悯地看着他,这怜悯却更加刺伤了方子耽,因为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虽然他蓄谋已久,虽然他背后有昙宗等长老的支撑,他仍然惧怕杨逸之! 也许是因为那孤高的剑法,也许是因为那从来不与人多话的清远,也许只是因为他是杨逸之。 方子耽怒喝道:“胡言乱语!” 他突然抬手,就在手动的同时,双脚错动,却倏然后退了两丈。双手如同穿花蝴蝶一般,掌影恍惚,已拍出了百余掌!每一掌都拍向四周银亮的白雪,百余掌过后,白雪被他搅得漫天飞舞,万千银龙变化,聚成巨大的一团,亘在两人之间。方子耽一声长啸,那硕大的雪团在他内力催动之下,天塌了一般向杨逸之攻了过来! 他退后时用的是青城派的天罡步,拍雪时用藏边的伏魔金刚手印,这一合身扑上,则是天龙派的垂天功,每一种功夫都造诣极深,看来白摩老人所言不虚,这武林元老潜心培植的方子耽,的确融会了汉藏武功于一身,是个不可小视的对手! 杨逸之并没有动,滚天而转的雪团宛如造化之轮,轰然压下,方子耽狂笑道:“杨逸之!你还能一招判胜负么?” 他的话刚说完,眼前灰莽莽的雪雾中,突然滚现出一点微红,那微红越来越大,转瞬之间,已经扩到了两三尺,带着遮挡不住、喷薄欲出的无限生机,宛如刺破沉沉夜色的一轮朝阳! 雪又怎能禁得住太阳的照射?何况又是滋生万物的朝阳之光! 那太阳光焰飙转,似乎从朝阳迅速成长,瞬时已是烈日中天!无穷的光芒从中吐出,一穿过雪雾之后,便化作众多火龙、火蛇、火鸟,奔走徙飞,将整个天地充满。 这个天地再没有雪,也没有那苦到寂寞的严寒,只剩下这轮狂烈的金阳,此外什么都没有! 方子耽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这太阳出现得太突然,也太凌厉,他甚至忘记了去招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太阳越扩越大,最后将他整个人吞没,大地一片赤红! 然后死亡般的黑暗突然到来,所有的光都收缩在一起,汇聚成一柄灼目的光之剑。 煌煌的光芒渐渐散开,骈指为剑,直指在方子耽的眉心。剑的另一端,是杨逸之。 杨逸之的眼中有深沉的无奈。虽然白摩跟昙宗处心积虑,但他并不想以他们为敌人。毕竟昙宗也曾是他的恩人。 他也不想折损了方子耽这样的年轻人的锐气,毕竟,白道中多一个进取的年轻人,总是好事。虽然这进取的矛头直对准了他。 有剑,就有锋芒。有锋芒,就会杀人。但方子耽在这柄剑下面,并没感觉到太多的威胁,因为这柄剑的主人并没有杀意。 那柄指剑上隐动的光华突然散淡开去,化为一只手,伸向跌倒在地的方子耽。杨逸之脸上有一丝笑容,看着方子耽。他很希望方子耽能够接受他这只手,从此能更多的考虑天下人的利益,而不是派别与门户的荣耀与尊严。 方子耽盯着这只手掌,他的脸色由惊惧而变得愤怒,一种烧入骨髓的愤怒!多少次,他也曾肆无忌惮地嘲笑着被杨逸之打败的人,怎么可能!怎么会一招就败在了他的手中!但现在事到自己的临头时,他却依旧是一招败了! 这是方子耽么? 他突然一声大吼,一掌将杨逸之的手推开,身子一长,光芒闪烁中,右掌已经多了一柄亮晶晶的利剑,方子耽吼声不绝,剑招连绵,宛如长江大河,向着杨逸之狂卷而去! 杨逸之并没有动,他白色的身影在剑光雪芒的照耀下显得有些不太真实,那绵绵无尽的剑气宛如落雨般从他衣袂旁划过,却如飘尘过体,毫发无沾。 方子耽急速回身,一掌击在地面上。冈仁波吉峰万年不化的积雪被他一掌击起,爆为千重银浪,方子耽掌风跟着着地卷出,那万千积雪宛如无数的暗器,向着杨逸之暴击而下! 杨逸之身形依旧不动,但那些积雪纷纷而落,却没有一片能落到他的身上。他脸上的怜悯,却越来越重。 夕阳渐渐黯淡,冈仁波吉峰的银光却渐渐升起。黑夜与光明的轮转,从来是不可阻挡的。 方子耽已经换了十几种方法,但却始终徒劳无功!他眸中的光芒渐渐变得阴冷无比,手上的招式也怪异起来。他突然大喝一声,弃剑扑上,十指弯曲如勾,招招直取对方心脏。方子耽的双眼透出鹰隼一样的凶光,宛如化身一只魔鹰,要将对方心脏剜出,生啖其血。而他的指尖却渐渐透出一种妖异的红色,迅速化为一张细密的血网,宛如破碎的瓷器般蔓延开去,张布满整个手掌。 杨逸之皱了皱眉,他虽然并未见过这种武功,但已经肯定这个少年是在施展一种江湖罕见的邪术。他清空的眸子中透出一种浓浓的悲哀,也有几分犹豫,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结束这场无畏的争斗。他的风月之剑,目的在生而不在杀,若对手并无杀心,此剑也仅只取胜而已,并不伤人;然而若对手杀机越重,邪念越强,引发此招的反噬之力也就越重。所以,此刻的杨逸之一旦出手,方子耽必死于剑下! 杨逸之眉头紧皱,五指在身侧轻轻扣响,指尖一团光华欲聚欲散,似乎还在思索。 方子耽手上的血网已然扩散到全身,脸上血痕纵横交布,把那张本来还算英气勃勃的脸映衬得诡异无比。四周阴风飒飒作响,他身旁的气息似乎都受了一种秘魔之力的驱使,向他体内汇聚,而他身上的血痕就越来越浓,渐渐凸出肌肤,并且不住脉动,看上去丑恶非常。 白摩大师长长的眉毛抖了起来,他的声音中含了莫名的恐惧:“血魔搜魂大法!你竟然修习了血魔搜魂大法。 第二十三章 血鹰 夕阳残照,落雪无声。斑驳的日影之中,一位紫衣少年,踏着落雪,缓缓而来。淡淡的冷香从他临风飘举的衣袂中透出,风神潇散,宛如神仙中人。一个和装女子虔诚的侍立在他身后,却又似乎不敢靠他太近,仿佛惧怕自己的举动,会亵渎了心中的神明。 他缓缓走上前来,神佛一般完美无缺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血色,仿佛匠作大神尚未来得及上色的杰作。但他那如夜空一般深邃的眸子中却带着和煦的笑意,注视着雪原上的众人。 杨逸之收手,淡然笑道:“殿下,紫石姑娘。”竟再也不看方子耽一眼。 小晏还礼,轻轻叹息一声,道:“在下本无意阻止盟主出手。” 杨逸之淡淡笑道:“哦?” 小晏道:“平心而论,这妙极天下的风月一剑,在下也早想一睹其真。只是此刻,盟主这一招还不能出。” 杨逸之道:“为何?” 小晏微笑道:“盟主对敌从来不出第二招。然而刚才,盟主的一招已经出过,只是一时慈悲,未忍置他死地。只可惜他……”他摇了摇头,看了方子耽一眼。方子耽一时竟觉得他的目光宛如此通透,一瞬之间,就仿佛洞悉了自己心底最为阴暗的渣滓,一时竟有无所遁形之感。 小晏收回目光,缓缓道:“在下不想盟主为这样一个人而破例。而且——盟主天人之表,不适于沾上满身鲜血。”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中竟有一种深沉的悲哀。 或许,那只是因为他也是噬血之人。 杨逸之一时无语。 小晏遥望远处雪峰下欲沉的红日,缓缓道:“血魔搜魂大法,本是青鸟族的异术,是在人体内种下血魔的种子,待血魔长成后,能在一瞬间聚集极大的力量,以发出致命一击。然而,此法本是世间最为邪恶的武功,修炼者要承受极大的痛苦,而且血魔成长的过程中,会不断反噬自己的心脉……”他叹息一声,轻轻看了方子耽一眼,道:“你不知不觉中,中毒已经很深了。每到月圆之时,你心中就会莫名狂燥,恨不得狂饮鲜血,而眉心处也会剧痛不止。伤人自伤,你若强行施展此法,轻则心脉重挫,重则筋脉逆行,走火入魔。” 方子耽脸上掠过一片惊讶:“你怎么知道?” 小晏的脸上浮出一个讥诮的笑意,似乎实在嘲弄自己的命运:“因为,我也是修习者之一。 方子耽愕然,惊道:“不可能!半神日曜在将此术传给师父的时候,说这是天下唯一的异术,无人能当,也无人能破!” 小晏淡淡一笑:“青鸟族的传人有三个,所以血魔搜魂大法也不唯一。你和我遇到的,都只是其中之一。只是你是自愿修习,我却是在出生之时,被她强行注入体内的。她还同时在我身上下了最为阴毒的血咒,让我永远无法摆脱体内的血魔,并且时时处在噬血的痛苦之中。你与我不同,我已注定要走下去,而你,还有回头的机会。” 他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然而他身后的千利紫石,已经凄然动容。 只有她才知道,这二十年来,少主为了这个血咒,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和不公。这样一个拥有神佛一般容貌的少年,却终年不能见到强烈的阳光,只有在清晨、日落、夜晚孤独行走在这茫茫世界之上;这样一个心怀着无尽慈悲的转轮圣王,却每日要靠着鲜血来维系自己的生命,用无尽的痛苦,去克制心底最邪恶的杀念。 然而如今,他如此坦然的将这个秘密陈告于众人面前,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将这命运的可笑安排看淡、看透? 方子耽狠狠的盯着小晏,道:“回头?血魔搜魂大法一旦修习,就会与寄主生命同在,而体内血魔饮下越多高手的血,就会成长得越快,寄主的力量也就会越高。我只要杀了你们,血魔完全长成,这些痛苦自然也会消失!” 小晏摇头道:“你错了。这种邪术的修炼需要特异的资质,普天之下,适于修炼的不过几人,能勉强修成的也不过十数人。而你,属于那十几人之列,天资有限,无法驾驭血魔,因此血魔越成长,你所受伤害也就越大。” 方子耽怒道:“一派胡言!” 小晏注视着他,摇了摇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求血咒的破法。最后的结果却是——我无法解开血咒,但却能化解血魔,所以,”他将目光转向方子耽,缓缓道:“我无法救我自己,但却能救你。” 方子耽怔了怔,突然大笑道:“你救我?” 小晏不再看他,遥望着欲沉未沉的夕阳,道:“是。将体内血魔唤起到最强的状态,然后出招。” 方子耽止住狂笑,点了点头,缓缓道:“我明白了,原来你是想死!”他森森冷笑几声,道:“那我就成全你!” 小晏双手结印,静静伫立在雪峰之上。天地间最后的光辉垂照着他淡紫色的衣衫,宛如给他披上了一件金色战衣。而岗仁波济峰下,祥云舒卷开阖,却宛如十万莲华,无根自开在这雪域神山之上,虔诚奉侍着他辉煌的身影。满天雪花似乎都在退避这神佛般的光芒,轻轻在旁边的大地上。 方子耽眼中的惊怖、不甘、嫉妒最终变为恶毒的狂热。他身子突然冲起,向那光芒撞了过去,一面疯狂的大笑道:“你要看最强的血魔?好,我让你看!” 他的身子倏然蜷了起来,仿佛所有的精力都被身体中的某种东西吸得空净,连整个人都萎缩了下去。他年轻的躯体迅速地老化,额头上竟然显出了几块暗红的斑点。 尸斑! 他的肌肉在这一瞬间变得干瘪,但全身血管却饱涨着,在身体上诡异地扭曲盘展,那张细密的血网又凸现在他的皮肤之下,并且随着脉搏的运动,迅速膨胀、律动。 半落的夕阳被漫天的秋云遮住,那云也血红。 白摩大师的眼中闪过一片寒光,似乎看到了极为恐怖的未来。他的声音剧烈颤抖起来:“住手!住手!” 方子耽身子剧烈地抖动着,每抖动一次,他身体上的血管就隆起一分,到最后,那张细密的血网都变得有小指粗细,裸露在身体外面。看上去诡异非常。 小晏垂在袖底的手轻轻动了动,一片微紫的光幕蓬然绽放。这层光幕极薄极轻,看上去仿佛一团并不真实的幻影,在他的指间流转不休。 满天沉沉压下的血云,宛如受了这团微光的照耀,惶然退避。方子耽手上流转欲出的血影,也似受极大的压力,被囚困在他体内,无法呼啸而出。这压力越聚越重,将他体内血魔激得暴怒,在他血液中不断突击冲撞,将其全身血脉膨胀到极处! 血网渐渐由鲜红变为浓紫。淡蓝的经脉下,那奔涌的鲜血欲渗欲流,随时会震碎经脉的表皮,爆裂而出。 谁都能看出,小晏就算不下手杀他,只要再多维持片刻,他体内血魔就会反噬己身,将他撕为碎片。然而小晏脸上并没有丝毫喜悦,他轻轻叹息一声,双手展开,左右手法印交替,那团紫光顿时扩散开去,如烟云一般将方子耽整个包裹起来。只见那浓浓的血影在筋脉中冲突决荡,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紫云的裹束,反而一点点被抽丝而出,慢慢弥散入紫云之中。 方子耽脸上浮出一片绝望的惊愕,他已经明白,小晏是要将他体内的血魔点点化去! 血魔搜魂大法,是他称雄武林唯一的希望。也是他师父昙宗大师临终的遗愿!无论这个武功有多么邪恶,但他一直相信,只有他能将之带上正义的用途。这就已经足够!他决不能容忍眼前这些正邪不分、与邪教狼狈为奸的人主导整个天下! 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 方子耽的眸子渐渐变得赤红,宛如有鲜血就要从中流出,他突然发出一声大叫,十指在胸前猛地一撕! 衣裳片片飞开,露出胸前一块破旧的丝绸。 灰褐的颜色,看去极为陈旧,但那颜色却似乎带了种神秘的吸引力,让人一见之后,眼睛便再也挪不开。更为奇特的是,那丝绸的正面,绣了一只张翅奋迅的血色巨鹰。 方子耽遍身血网,便全都植根在这巨鹰身上。似乎是从中吸收着养分,又似乎是在供给它的呼吸。渐渐地,那巨鹰越来越红,渐渐发出一团摄人的光芒。 寒空中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鸣叫,宛如神鬼夜哭,刺得人耳膜生痛。一蓬巨大的血花在他胸前绽开。他的胸膛宛如被什么尖锐的东西从内突破了一般,浓黑的血影呼啸而出,在半空中喷出朦朦血雾,而后又渐渐升腾,凝结成型,却仿佛一只张开巨大的双翼的怪鸟,爪哕张扬,呼啸而出! 传说中无坚不摧,可立毙世间任何一位高手的血鹰!当年耸动天下的天罗秘宝之一,血鹰衣,竟然就在方子耽身上! 空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之气,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为这血鹰的魔力而震颤,慑服在那足令天地变易的威力之下。 白摩大师眉毛的抖动更加厉害起来,他喃喃道:“血鹰衣出现了!血鹰衣出现了!血鹰衣出现了!”他仿佛忘记了其他的话语,只重复地说着这句话,在苍凉的冈仁波吉峰顶扩散开。 传说血魔搜魂大法乃是上古异族青鸟族的异术,而血鹰衣,乃是青鸟族的长老用万人心头的热血染成的,一旦身着血鹰衣发动血魔大法,传说连天上的神明都可以击落!这种传说谁也无法证实,但血鹰衣与血魔大法在江湖上显身过两次,却是令天下耸动。 第一次是一名不会武功的少年身着血鹰衣杀了当时的天下第一高手。 第二次,是天罗教的教主崇轩,他还未用血鹰衣,就灭少林,破武当,几乎沦落了江湖半壁江山。 而如今,血魔搜魂大法与血鹰衣同时出现在方子耽的身上!而血魔大法,显然已经发动了! 方子耽的眼神中透出种残刻的阴恨,盯在小晏的身上,嘶声道:“你现在还想救我么?” 小晏淡淡地看着方子耽,他的眼神仿佛隔了千年万年,千万年的悲伤和无奈。自己拯救不了的,不仅仅是青鸟的血咒,还有世人最深沉的心魔。他长叹一声,双手垂下,周围的紫光微微一震,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全身竟再不留一点真气护体,完全暴露在血鹰的烈爪利喙之下。 千利紫石一声惊呼,难道,少主真的如舍身渡人的佛陀,已经决心灭度了么?然而她的声音又哽咽在喉头,因为她已经看到,少主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寒光! 方子耽猝然一声顿喝,全身的血管一齐爆开,大蓬的鲜血倾然撒下,爆开一团血雾!但那血雾聚而不散,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催动般,向着那空中的血鹰涌去。 空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鹰鸣,血雾腾涌中,那只巨大的红色鹰隼倏然冲天而起,眨眼之间,直上青冥! 整个冈仁波吉峰刹那之间被一股妖异的巨力笼罩住,那血鹰隐在云层中,就仿佛魔神的一只巨眼,在冷漠地注视着整个大地。一切力量都被它剥夺,在空无中成为哀怜的弱者,等待它择肥而食。 云渐渐低下,低得都快压住了众人的头顶。云层之上凄厉的鹰鸣不绝于耳,一声声都仿佛死神的号角,在催促着地狱之门的打开! 方子耽大笑道:“你怕不怕?你怕不怕?”他猛地一啸,血鹰卷起巨大的血雾,带着厉声怪啸,向敌人扑下! 突然,这些血雾从中断裂开来。满天血雨宛如被无形的利刃当中斩断,将方子耽胸中喷涌的鲜血和空中飞扬的血鹰阻隔开。方子耽一声狂叫,他的整个身子突然炸开,筋络血肉全都化作赤红的血雨,漫天散开! 那血鹰哀声长啸,贯云而上,但失去了本体,它也维持不了多久,霍然也化作一腔热血,飘飘洒洒,如同大雪般落了下来!飞血漫天。小晏在血雨中结印而立,淡淡道:“血鹰要寻的是可追随的人,而不是利用它的人。你血魔未成、狂心未死,又怎能驾驭这血魔大法的最高秘宝,血鹰?” 白摩大师合掌而立,看着这纷纷赤红的鲜血,不知是在哀悼自己看错了人,还是在为这血魔终被消灭而庆幸? 赤血纷洒,如同烧红了的战场之雪,又如天雨的曼荼罗之花,一点一点,飘洒在空寂的山顶。 第二十四章、颠峰 长空血乱,大地无声。就连从青色的天幕中飘落的雪花,也被染得一片嫣红,宛如天雨曼陀罗,寂寂无声。 小晏仰望赤红的天幕,缓缓闭上双目。他没有遮挡,任那蓬飞落的烟花染红自己一尘不染的衣衫。他睫毛上渐渐沾满落雪,苍白的皮肤上却现出一丝病态的嫣红。 他苍白的双唇逐渐变得红润无比,仿佛神匠呕心沥血造就的雕像终于涂上了最后一点色泽——那张容光绝世的脸真正完美无缺,就连诸神见到了都忍不住要叹息。 然而,千利紫石的心却沉了下去。这血魔大法的最高奥义血鹰出世,虽并未能伤到他分毫,但却无疑引动了他体内潜藏的青鸟血咒。 徐徐下沉的夕阳将他淡雅的紫衫也染的血红,他的衣袂在暮风中微微波动,似乎也在尽力克制那噬血的欲望。 千利紫石心中一阵酸楚,轻轻抬起衣袖,广袖褪去,手腕上是一道又一道深深的伤痕。她将手腕放在唇边,皓齿微合,嫣红的鲜血顿时宛如小溪一般沿着她洁白的手腕淌下。她怔怔的看着自己的手腕,眼泪伴着流淌的鲜血滴滴落下。 如果真能解脱少主的痛苦,她自己就算粉身碎骨又有何妨?即便不能,只要能稍稍缓解他的痛,她也宁愿承受千万倍的伤害。 千利紫石轻轻走到小晏面前,却不敢正视他的脸,只低头将已被染红的手腕呈上。 周围大德一声叹息,低头讼经。杨逸之转开脸,不想再看下去。 小晏睁开双眼,却没有去看千利紫石。他秋夜一样明净的眸子中交杂着转轮圣王的悲悯和噬血恶魔的欲望,直对着光芒与暗夜交替的天空。他的气息已因痛苦而凌乱,嘴角却浮出一丝冷冷的笑意,似乎在质问这天、这地、这神佛、这命运的作弄! 既然注定了他是千世一出、佛陀化身的转轮圣王,那为什么偏偏有人将最凶残的血魔种植在他的体内,让他日日噬血为生!既然注定了他是连自己的灵魂都无法拯救的噬血恶魔,为什么偏偏神佛还要让他来拯救这芸芸众生! 为什么是他,来一并承受这最高的荣耀与最深的痛苦,最辉煌的光芒与最绝望的黑暗? 阴冷而浩淼的杀意,从他周围渐渐扩散开去,布满这苍凉的雪峰。沉沉日色,也忍不住瑟然退缩! 千利紫石跪伏在他脚下,无声的哭泣着,她身下的雪地已落满了点点血梅。 诸大德已然结印在手,暗中布下防御的结界。杨逸之注视着小晏,却一动也没有动过。 突然,众人心中没由来的一惊。宛如神髓的深处,有一道光芒突然闪耀而出,划破心中的重重迷雾。 暮风凛冽。小晏身上杀意点点凝结,缓缓回头注视着太阳下沉之处。 夕阳最后一抹金色的弧线悄悄隐灭在浩淼的白色地平线下。一团白色的影子,在暮日沉沦的瞬间,如月初生,如云出岫,在茫茫雪地上划出一道优雅的风华,跃过道道山峦的阻隔,向岗仁波济峰顶而来。 杨逸之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九月十九之日,日落之前,神山岗仁波济峰顶——他终于还是没有爽约! 青色马蹄轻轻踏着落雪,停伫在那一片嫣红的雪地上。卓王孙从檀华马上跃下。他的一衫青衣宛如从青苍天幕中裁减而下,横亘在冈仁波吉峰顶,天空云朵扯絮,浩淼无尽,但卓王孙卓然而立,青天也不过是他的影子。 杨逸之静静地看着他,微风带着最后的暮色从山顶拂过,杨逸之就仿佛不存在一般,不留驻一点风,也不遮挡一片光。他的人是如此清空,云卷云舒,本无挂碍。 两人就如此久久对峙着,一瞬间,彼此心头竟然都涌起种宿命般的感觉:仿佛千百年来,他们都是这样站立着,等待着生死立判的一刻。他们已决战了千年,命运决定,在这圣峰之顶,将分出永久的胜负来! 卓王孙抬起头,他的眼神中有一丝落寞。 “你来了。” 他的声音也如这青天一般,无比沉稳,似乎就响在耳边,但又仿佛生于无穷远处,浑莽空大,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我来了。” 杨逸之的声音随风传送着,也许是这山,也许是这雪,也许是这刚消抹了金辉的夕照,给他的声音也染上了一抹怅然。 落去了夕阳之后,群山显得更加空寂,余留的落霞的微光,被雪层熠熠闪耀着,显得天格外的高,大地格外广阔,而人也就格外的渺小。 卓王孙遥望这充塞天地的余晖,声音中略带了一丝遗憾:“我们这一战,终究还是免不了的。”他的目光突然注视在杨逸之脸上:“如果有可能,我并不想跟你一战!” 他背负手而立,身后是巍峨的大雪之山,这一句话,竟然有种直透骨髓的凌厉! 杨逸之禁不住一声叹息。一路自东海而来的经历瞬间涌上心头,那诡异的海上曼荼罗,那凶残的空杜母,那生死一瞬的梵宫决战,如果古人说有生死患难的情谊,这也许也算是罢……其实,他们并不必非要做敌人的!可惜他们一个是武林盟主,一个是华音阁主。 一个是光明的顶点,而一个是暗夜的元枢。 杨逸之叹道:“可惜你是卓王孙,我是杨逸之!” 卓王孙沉默了片刻,突然锵然声响,一道裂光从他腰间腾起,插在他身前三尺! “这是干将剑,我寻访天下三载,便是为了与你一战。名剑绝世,名侠亦是绝世,也不枉了杨盟主一世侠名。” 干将剑形制古拙,通体青碧,泛着微微的铜锈色,插在雪中,宛如古墓前的翁仲,雪峰之上,顿显苍凉。 杨逸之默不作声地从腰间抽出一柄剑,他用两指缓缓拂过剑锋,目光悠远,声音中微微带着一丝苦涩:“我本不用剑,为了今日一战,特意拜求贵阁的正盈月妃为我铸了此剑。剑名问情。”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更皓远的天际:“杨某一生无情,到这生死关头,倒要问问为什么。” 俯身,将问情剑插在了身前的雪地里。 问情,是楼心月在临终之前,将折断的镆铘剑,一铸为湿婆之箭,交给日曜去开启第五圣泉;另一半,则与她炉底藏了二十年的北极玄铁炼合,铸成了她生命中最后一柄神剑。最后时刻,剑不能成,她以指尖划破咽喉,一直看着流淌鲜血与炙热的长剑缓缓融合,直至流尽。血,为问情而流,情,却为杨逸之而问。秋心愁散铸秋雨,一抹幽红冷鼎龙。 剑身极细,在暮风中不住地摇曳,将黄昏沉寂的光芒摇成一片幽晕,宛如情人的眼波,遮掩地凝视着,当真不负了“问情”之名。 两柄剑,一古拙,一纤细,宛如世间事物的两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随着这两柄剑插到了雪地上,雪峰顶的空气骤然改变了。 风突然变得闷塞起来,仿佛被无形的气息阻挡住,竟然无法吹进两人身边丈余之内!两人的身形仍然一动不动,但就以两人为中心,那万年亘古不变的雪层,竟然倏然变得透明,积雪全都变成了晶莹通透的玄冰,伴随着噼啪裂响,宛如在一道无形波纹的推动下,远远地蔓延开去! 众人目注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都禁不住心跳都变的慢了起来,似要渐渐灭度在这微渺的斜曛中去了。在大雪之峰的映照下,这两人的身体虽然渺小,但两人的气势却参天而立,直透进无穷无尽的天幕中去! 这是两个旷绝当代的人,都是惊才绝艳,百年难出的人才,他们俩的一战,势必将惊天动地,震铄千古! 仿佛天地也感受到两人那无穷无尽的杀意,雪峰积云暗合,竟然飘飘洒洒地下起满天大雪。 雪落长天,空舞宇宙! 玄冰返照。第一片雪花悠然飘过众人眼前。就在这一刻,卓王孙动了。 他突然横出一步,斜斜地跨向自己的左侧。他身前的长剑丝毫未动,但就这一步跨出后,他的整个人同周围的群山、凌乱的大雪却仿佛融为了一体,就在这个瞬间,他的精神通过那纷飞的雪华,竟然一扩而为无穷大,同那群山结合,形成一个庞大无比的阵法,向杨逸之压了过去! 这种招法,已经不能单单称为武功了,而是窥测天地元功,体察物相运行,与天廛星极相合,以己身为宇宙,化一力为浩瀚,不动而发龙象之力,无形而收造化之能。辨通内外之征,交用天地之墟。这一招,堪称是极人力之顶峰,已成为绝杀绝灭的死式! 山岳一般的大力从四周汹涌而来,向杨逸之逼迫而下! 杨逸之并没有出手,他也没有动用他的剑!他只是悠然地后退了一步! 他的神态是那么自然,仿佛世间并没有什么力,他的对面也没有那个杀意足可堙塞天地的对手,他的后退,只是为了更好地欣赏这天地间的大美,但正是这一退,场中的形势却全然变了!卓王孙以纷飞的大雪为媒介,聚舞冈仁波吉峰群山,但那大雪却是动的,时时刻刻都在改变着的。杨逸之踏出这一步时,正是纷飞的大雪又散落了一拍,空中雪花形状改变,与卓王孙斜走一步的精力错了一丝的时候! 如果他早踏了一刻,那么卓王孙的精神还未与空中大雪分开;而他若是晚踏片刻,那么卓王孙必定已改变了步法,重新与它结合在一处。正是因为他落脚的时刻恰到好处,而一步落下之处,正是卓王孙的精神与大雪的空相错开的那一点! 这一步踏下,卓王孙借满空雪花与周围群山共同组成的阵法就被杨逸之悍然踏裂,而杨逸之跟着又是一步踏出,纷飞的大雪忽然梗了一下,在他精神的带动下,也组成了同样的阵法,向着卓王孙反扑过去! 他们两人的功夫都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这番拼斗起来,当真非凡俗武夫所能想象之万一。看去虽然简简单单,仿佛漫无目的地在雪地上信步,但生死顷刻,却是尽在这方寸分毫之中! 千利紫石只能隐约看出两人的争斗已逐渐到了白炽化的地步,诸位观战的藏地大德却已叹为观止,这场比斗,不仅是他们平生仅见,甚至比当年于长空独力挑斗天罗十长老,都要惨烈良多! 大雪晦暗,天间余光更少,人影已经渐渐笼罩在夜色之中,再难看清。卓王孙的嘴角突然浮起一丝微笑。 面对杨逸之,没有人可称有必胜的把握,最好的办法,就是能够事先看出他武功的缺点。这正是昙宗和方子耽他们一直在做的。 卓王孙当然不是昙宗,他已非常清楚地看出了杨逸之的弱点,那就是,他的风月之剑的力量来源是光,而他必须借助光才能够发挥出风月之剑最强的威力来。就算是在梵天地宫一战之后杨逸之已经摆脱了对光的依赖,但他仍然不能完全离开光,他的最强力量,仍然要在光的沐浴中,才能完全爆发。这一点,卓王孙看得很清楚,他深信自己并没有看错! 而他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等到天地完全被暗夜吞没。大雪纷落,星月也被掩盖在乌云之下。只要周围没有了光,那么杨逸之必定不战而败! 这实在是很完美的战术。因为他一旦施展出那种以大雪而控纵群山的战阵,杨逸之便不能不用同样的方法应战,从一开始,杨逸之就不得不跟着他的步伐走,可惜走向的,只能是完全的失败! 卓王孙嘴角的笑意,越来越盛。 奇怪的是,杨逸之的眼中也流出了一点笑意,深远而悠然的笑意。 他的体内突然爆发出了一点光,瞬间亮透了整个大地! 卓王孙的眼角浮出了一丝惊疑,就在这瞬息之间,他已经明白了杨逸之的心意!原来杨逸之从一开始就洞悉了他的企图,杨逸之随着他的战术而动,却在暗中收集光芒,储蓄在体内。这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却因为杨逸之那特异的武功,而变得如行云流水,自然得丝毫不露痕迹。 唯一不自然的,就是卓王孙绝对绝对没有想到杨逸之竟然会采用这种战法! 微弱的光芒一旦爆开,立即将周围凝结成玄冰的雪层照亮,层层反射,顿时光芒增亮了千千万万倍,将整个雪峰顶照耀得刺眼之极。空中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光芒的烛照下,也都变成了隐透的光源,闪烁明灭。就在这宛如琉璃世界的冈仁波吉峰顶,一点小小的火花,都能变幻成无边无际的光爆!在这种地方,杨逸之的风月剑气,依仗天地光芒而发,也等于强了数倍! 这就是杨逸之的对策,也只有杨逸之才能施展出来的对策。卓王孙眼中的惊疑慢慢平复,他的眼神中射出敬佩的光芒来。他尊敬强者,但也仅仅如此而已,更重要的是,他要杀掉强者! 用名剑杀名人,这是他的习惯。如今,剑是名剑,人是名人,卓王孙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难言的兴奋,从郭敖败在他手中之后,他的心很久没有这样的动过了! 他突然发出一声长啸,身上的气浩然宣泄而出! 他方才布下的战阵,并不仅仅是那么简单的。如同杨逸之收集光芒一样,卓王孙也在收集,不同的是,他收集的是天地中的元气,也就是山之魄,雪之魂,这青天的血性! 他的武功本就是以天地为丹田紫府,以日月星辰为五脏六腑,气息运于内,而神通运于外。这时内外翻转,则神通运于内,而气息运于外!这浩瀚到无边无际的雪域冰山,就是他体内的经脉腑脏,而那飞扬的雪花,怒啸的狂风,就是他的真力元气,此时他内外合一,隐然已成为冈仁波吉峰本身,顶天地而独立! 无论是杨逸之,还是光本身,乃至司光芒、创生的梵天大神亲临,都不可能打倒他! 他的信心,也如他的真气一般,强大到无边无际的地步! 而杨逸之的光芒,在这瞬间,灿烂成雷霆之火,宛如九天极光,垂照空住劫世! 喷薄的光焰与真气一触即发,卓王孙与杨逸之同时伸手,握向了身前直插的剑锋! 古拙青碧的干将剑,与纤瘦幽闪的问情剑,同时发出炽烈的光芒来! 两个人的身形,由极静转为极动,忽然之间,又由极动转为极静,他们的手握在剑柄上,竟然就此一动不动! 所有的压力与光芒全都消失于无影无踪。狂风倏然吹入,带起漫天晶莹的雪花,飘打在他们两人身上。他们就如千万年的雕像,再也不动分毫! 传说人力在达到顶峰之后,就会进入与神相通的境界,叫做“神我境界”,这时他们的威力,已经不是人类所能想象的了。莫非杨逸之与卓王孙的极静,正是陷入了这种神我境界之中?而当他们再度觉醒之时,是不是就是这个世界毁灭之时? 诸位大德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唯有白摩、索南加错的眉头微微皱起。他们才能仿佛看明白,这两个人的力量虽然消失,但他们的精神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高速冲激着,只要一方有任何的懈怠,另一方就会全力出手,一举将之斩于剑下!他们的力量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完完全全收束起来,因为他们都知道,对方绝对是平生唯一遇到的劲敌,是不能消耗一丝一毫力气的! 两人的精神交击越来越急,他们的意识也高度集中,卓王孙只看得到杨逸之,杨逸之也只看得到卓王孙,此外,他们再不关心任何事情,也不会看得到、听得到、闻得到、觉得到任何事情的! 或者,这就是传说中的神我境界。 第二十五章 转轮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大地、夜空、星月、山峦、众人甚至每一片落雪,都被两人身上散发而出的不可抗拒之力震撼、容纳,进入一种沉沉律动,震颤不息。天地间的每一粒尘芥,似乎都在这律动的催使下,疯狂飞扬,不惜耗尽自己的每一寸的生命,来应和坦达罗舞那灭世的节拍! 天地众生似乎也都随这两人,陷入神我境界的余波之中。 只有一个人例外。小晏。 他的目光一直宛如寒冰般凝结在前方一个人的身上,似乎千万年以来就没有离开过——相思。 他知道自己心中的欲望,也忍受着生死交错般的痛苦,然而他必须克制,如果稍有放纵,他体内的血魔就会冲出,撕开她九窍玲珑的心脏,将其中鲜血饮尽! 相思也在凝望着他。她轻轻伏在檀华马背上,那蓬血红的棕毛衬出她的面容更加苍白。她下意识的将缰绳握在胸前,眼中有迷茫,也有同样的欲望——她体内潜藏的两股青鸟魔血也在告诉她,她必须杀死眼前这个人,取得他心中的血液!这种欲望如此强烈,甚至让她连眉心的剧烈刺痛也忘记了。 千利紫石站在小晏身后,她的心点点下沉。如今,那三滴寄居他们心中的魔血,正在发出邪恶的召唤。它们是如此渴望有一个人的胸膛被撕开,让它们能够脱离人类肉体的束缚,重新汇聚! 她回头望着少主人,眸子中有一丝哀伤,更多的却是深深的迷茫。他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原,就是为了寻找另外两滴青鸟魔血的下落,而找到之后,少主人却没有动手杀掉魔血的寄主。这些日子以来,无数的机会唾手可得——杀死相思,解开身上的血咒,解除他觉悟为转轮圣王的最后枷锁。然而他最终却一次又一次的放弃了。 如今,相思得到两股魔血,力量是少主身上的一倍。若再不决断,少主体内的血魔只怕就会凶恶的反噬他的心脉,以求挣脱束缚!然而此刻,少主真的能下定决心,杀了眼前这个女子么?月阕低沉的声音,仿佛又在他们耳边响起:“你觉得痛苦么?那么杀了她。杀了她,青鸟的鲜血汇聚,你母亲答应我的承诺也就完成了,这个血咒也就会自然解开了!” 小晏脸上那病态的嫣红越扩越大,渐渐张布满他整个面容。他那袭轻若云霓的紫袍,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痛苦,在瑟瑟颤抖! 然而他依旧没有动过。 千利紫石猛地跪在他脚下,嘶声哭泣道:“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肯动手?少主就算不顾自己,不顾转轮圣王的传说,难道就不曾想想老夫人对少主的期望!” 小晏似乎用全部的力量维持着手上的法印,已无力回答。 千利紫石脸上掠过一丝绝望、一丝决绝。她突然一咬牙,道:“少主,对不起了。”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森寒的匕首,身形宛如落霞一般,飘飞而起,向相思扑去。 小晏一怔,宛如从梦魇中醒来,然而就此一滞,已然来不及了。千利紫石已扑到面前,手中刀光森然,已将相思惊骇的面容映得一片青碧。 “住手!”小晏扬手,一团紫光向两人之间的雪地上击下。他这一招无意伤人,只希望能将两人脚下积雪炸开,满空碎雪和劲气将阻止紫石的行动,让相思有躲避的机会。 他脸上的神色却突然变了。 相思身后,一个苍白的人影刺破夜色,缓缓踏着积雪向他走来。月色幽微,来人全身笼罩在一袭白色的斗篷之下,看不清面目,只有一支青翠欲滴的菩提枝就在手中轻轻摇曳。手指晶莹如玉,却分明是个女子。 那人似乎走得很慢,却瞬间已到眼前,一伸手,就将小晏击出的那团紫光接在手中。她缓缓抬头,两道冰冷的笑意从白色的斗篷下透出,手上突的一握,那团紫光宛如烟花一般在空中蓬然碎裂,如散尘埃。 小晏心中也不由一惊。自己那一招并未使出全力,然而普天之下能轻易接下的,也不过数人而已。这个白衣女子是谁,此刻又如何会出现在这神山之颠? 清冷的月色将来人身旁的一切都映衬得模糊不清。只见她轻轻抬手,千利紫石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缓缓跌倒在雪地上。相思骇然回头,她的目光和白衣女子一触,立刻再也离不开去。她脸上的神色急遽变化,仿佛从白衣女子眼中看到了此生绝不敢想象的东西,白衣女子伸手在她额头轻轻一拂,相思全身一颤,昏倒在那女子肩上。 那女子脸上露出一抹冷笑,回头望着小晏,似乎要从他的眼底中看出自己想要的秘密。 周围的大德们突然上前两步,虔诚的结印顶礼道:“空行母。” 白衣女子不答。幽幽月色映衬出她雪域优昙一般的风姿,清冷而高华。 香巴噶举派唯一的女活佛;洞悉过去、现在、未来的白衣空行母——多吉帕姆?丹真纳沐。 小晏的目光从凌厉渐渐变得平和,终于合十一礼,道:“大师因何而来?” 丹真纳沐扶着相思,缓缓向众人走来。 杨逸之和卓王孙依旧陷入神我境界之中,对外界之事毫无知觉。然而两人身边张布下的气阵又是何等强大,休说是人,就是一片落雪,也不能加诸其上! 丹真纳沐缓缓在气阵的边缘停下,道:“我为你们的命运而来。” 小晏目中神光一凛:“我等的命运如何?” 丹真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叹息道:“你已经没有命运了。” 小晏一怔,道:“大师何意?” 丹真冷冷道:“杀了她,解开青鸟血咒。而后披上金色战甲,征战四方、统一你的国度,成为造福万民的转轮圣王。出,则帝释前导;动,则诸佛护卫。这就是你的命运!然而如今你已经放弃了。”她看了他一眼,眼光中有一些鄙薄“你不忍杀一人,而忍心置万民于水火,你不配承当这样的命运。” 小晏默然,这些话,他似乎早已知晓,也已经思考了千万次。然而在这神山之顶,从白衣空行母口中听到,他仍然忍不住动容。 丹真冷冷伸手,将相思低垂的脸抬起,轻轻叹息道:“红衣观音一样的容颜,连春草都不忍践踏的善良,谁又忍心杀害她?然而,这就是命运。”她深深看了小晏一眼:“既然这是无法改变的,那么为何,不趁她昏迷的时候,一招致命,不让她感到丝毫的痛苦?” 一个淡淡的微笑浮现在她眼中,宛如春风化开一潭冰水,她双目中的光华涟漪开去,渐渐的宛如浩瀚天幕一般,无边无际,又带着不可抗拒的魅惑:“用你九天星河的最强之招,出手。”一个淡淡的微笑浮现在她眼中,宛如春风化开一潭冰水,她双目中的光华涟漪开去,渐渐的宛如浩瀚天幕一般,无边无际,又带着不可抗拒的魅惑:“用你九天星河的最强之招,出手。” 小晏的目光似乎被她深深吸引过去,再也挪不开来。两人在不足一尺的地方,相互凝望。宛如两座不动的峰峦,似乎对峙了千万年的时间。日月星辰、大地峰峦,似乎都在这无尽的对峙中灭度、重生、再灭度、再重生、一直过了千万世的时光。 雪峰上的众人,似乎都已经看得痴了。 峰峦无语。卓王孙和杨逸之依旧没有动。 小晏和丹真也没有动。 纷扬的大雪,也似乎感受到了这种静止,渐渐停止了飞扬。突然,小晏叹息了一声,道:“大师的摄心术对我无用。”丹真也一声叹息:“我能控制任何人,却不能控制你。”她的声音有些怅然,“刚才那一瞬间,我探到你心中,竟完全没有杂质。盘亘你意念最深处的心魔,二十年来一直附骨难去,为何刚才一瞬间竟然隐退了?难道——”她的眸中发出逼人的寒光:“你竟已经顿悟了么?” 小晏淡然一笑:“正是方才的一瞬,大师助我顿悟。” 丹真秀眉一挑:“哦?” 小晏微叹道:“大师刚才的摄心术,让我在一瞬间,有了经历整个一生的感觉。于是在这漫长的时光中,我想通了一件事。” 丹真一字字道:“何事?” 小晏的笑容变得清空而温和,仿佛雪原上的夜空,没有一丝阴霾:“我若为了成为转轮圣王,而屈服于心中血魔,以杀戮取得自己的觉悟,那么我觉悟的,决不是真正的转轮圣王,而是魔王。” 丹真的脸上缓缓变色。 小晏舒了一口气,似乎放下了一个很沉重的负担,他遥望星空,道:“这样的转轮圣王,不是我的期望,也不是我母亲的期望,更不是诸天神佛的期望!” “——因此,从此刻起,我决不会屈从体内的邪魔,作任何事。” 他抬头望着丹真,紫衣在夜风中猎猎飘扬,清秀的脸上却笼罩着神佛一般的自信与气度:“你若不放了她,我就将和你一战。” 丹真注视他片刻,点头道:“我还是看低你了。” 小晏一笑,道:“是我们低估大师了。大师的目的,并非是要杀死相思而已。” 丹真似被他看破了秘密,坦然一笑:“不错。我的目的,就是让你们都葬身这雪峰之顶。”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索南加错忍不住道:“空行母……”丹真一挥手,止住他的话,将目光投向仍在神我境界中的卓杨二人,道:“他们两人的神识已经完全陷于另一个世界,在神识中作最为惨烈的厮杀。而他们周围布下的这个无形之阵,也已紧绷到了极限。如今,只要有一个功力相若的高手,在某个恰当的方位上,对这无形之阵出手,这两人积蓄到极至的内力就会瞬间同时奔涌宣泄而出,三股劲气撞击到一起……”她顿了顿,轻轻抬手,纤纤玉指间已多了一条细绳,绳子的一端系着一块毫不起眼的灰色石块:“殿下可认得它?” 小晏注目良久,眸中渐渐透出一丝惊骇:“西昆仑石?” “正是。”丹真遥望夜幕沉沉的苍穹,缓缓道:“传说千万年前,诸神与阿修罗族在岗仁波济峰顶激战,战争结束之后,一共有十件秘宝遗落人间。这就是数年前耸动江湖的天罗宝藏。十宝中,有三件的威力最为巨大。分别是梵天宝卷、湿婆之弓,还有调和大神毗湿努的西昆仑石。梵天司世界之创生、湿婆司世界之灭绝,而毗湿努则主宰世界的调和与守护。因此,这西昆仑石中潜藏的最终秘密,就是能将创生和毁灭两种力量,收束、汇集。这是我参透光明成就法后,才领悟到的。”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扶起仍在昏迷中的相思,将西昆仑石挂在她胸前,道:“我用摄心之术,本想引动你的心魔,让你向她全力出手。我们站的位置,正是这无形之阵的罅隙。因此,你发出的力量将彻底打破他两人的无形之阵,阵中一触即发的巨大力量将完全爆发,和你的发出的劲气猛烈撞击。在这样惊天动地的撞击中,西昆仑石将被发动,将所有的力量一起聚集,而后—”她眼中透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当西昆仑石积蓄的力量达到极限,就会蓬然炸裂,这必将引动一场惊天动地的雪崩……你们最强的力量已经宣泄,而这场雪崩绝非人力可以抵挡,于是,所有的传奇都将被埋葬在厚厚积雪深处,永远无人知晓。” 小晏静静的看着她,一切的邪恶都会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然而,那双斗篷下的眸子纯净无比,没有任何一点邪恶,也没有任何一点私心。小晏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大师为何如此?” 丹真的声音宛如来从夜空深处最高渺的星辰中透下:“为了命运!” 她回头望着卓杨二人,道:“数年前,我通过梦境成就法,看到了他们的本来——他们本是湿婆与梵天的化身之一。我以为他们两人是化身中最为优秀、最接近神本身的人。因此,我决心辅佐他们来继承完整的神格,以期有朝一日能突破俗尘障碍,回归神的本身。为此,我用尽一切办法,将其他可能影响命运轨迹的化身排除在外。正如柏雍之于杨逸之、帝迦之于卓王孙。然而——” 她静如止水般的眸子中突然涌起了一种深沉的怒意:“没想到的是,我看错了!他们中的一个,已经太执着于自己的力量,完全藐视神的尊严,他是如此的自大、僭越,他竟已经不相信神的存在,只相信自己的力量!” 小晏也不由为她声音中的愤怒、悲哀而震动。 她白衣在夜风中猎猎扬起,宛如方天狂舞的一段星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渐渐平静下去,道:“所以,他只有一种未来——坠入魔道,永远不能回归神的本体。湿婆、梵天、毗湿努,只要有一个不能回归,这个世界就不会停止动荡、战乱、灾荒,这是我绝对不能看到的!所以,我只有再次更改命运的轨迹,我要在这诸神灵魂汇聚的神山之颠,同时毁掉他们两人的肉身,强行让他们觉悟回归!” 她长长叹息一声,目光在杨逸之和卓王孙身上游离着,也不知她说的那人到底是谁:“一旦失去了这最后的机会,他必将渐渐坠入魔道的深渊,再也不能回头。最终,神性陨灭,魔道开启。青天将因他而震裂,大地将因他而赤红,万民将因他而流离失所……这些,殿下又可否明白?” 小晏默然。良久,却道:“大师若真以为他们是神的化身,那么就应该尊重他们自己选择的命运。” 丹真的目光突然凌厉起来:“连自身神格都忘却的人,不配跟我谈选择!当今天下,只有我能看到未来,只有我能看到命运,因此,我只要告诉他们什么是正义,他们就必须遵从!” 小晏摇头道:“大师若如此执着,何不自己动手,要逼我出招?” 丹真叹息到:“我只是命运的看客,却不能亲手卡断它的轨迹。何况,以我现在的力量,还不能达到和他们相若的境界。”小晏道:“既然如此,大师可能会失望了。” 丹真冷冷一笑:“你以为,你看透了我的摄心术,就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么?你错了!”她突然将相思拉起,挡在自己身前,一拂袖,手上顿时多了一道极细的红光,她挥手将这道红光刺入相思耳后。 丹真望着小晏,微微冷笑道:“并不是只你一人有触发西昆仑石的力量。”手上内力催吐,那块挂在相思胸前的西昆仑石隐隐冲出一道血痕。 相思全身一震,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 那双秋水为神的眸子变得空洞无比,宛如被剥去了光华的宝石,小晏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真能看到眼前的事物。 小晏温和的脸上也带上了一丝怒意:“你对她作了什么?”丹真抬手胸前,冷冷道:“你们不是都不相信神的存在么?我让你看看,神明的力量!”她突然一掌印在相思背上,这一掌力量极大,她俩脚下的积雪也纷然扬起,而相思却宛如浑然无觉。 丹真徐徐将内力注入相思体内,森然笑道:“命运,将再度在你体内觉醒。去吧,帕帆提!”倏然撤掌。 相思眸中爆发出两道森寒的冷光,宛如失去了禁制的偶人,猛一抬手,两道巨大的劲力如双生巨龙,彼此缠绕翻滚,从她手中争脱而出,径直向卓杨二人呼啸而去。 第二十六章、蝶化 小晏喝道:“住手!”他的身体瞬时如化一只巨大的紫蝶,向那劲气迎了上去。 蓬然一声巨响,大片积雪在两人之间炸开,小晏竟觉得体内真气一阵翻涌,几乎挡她不住!他全身真气陡增,左手结日经摩尼印,右手结施无畏印,双手间宛如布开一道七宝彩幢,将那两道劲气包裹在当中。 那两道劲气受了阻隔,只微微一顿,却瞬间膨大了一倍,宛如山岳崩崔,以更快的速度向彩幢的中心扑来。然而就在这一顿之间,小晏双手法印逆转,缓缓向旁边划开半个弧圆。那彩幢顿时飞速旋转起来,小晏真气催吐到极至,只听空中噼啪碎响不绝,彩幢脱手而出,带着两道怒龙般的劲气向一边撞去! 大地上爆开一团巨大的白雾,月光下,碎冰如雨,莹光闪耀,一旁耸立的如小山一般冰岩竟被生生击碎! 小晏心中一惊。 只听丹真冷冷笑道:“如何?” 小晏望着相思,她脸上并没有疯狂的神色,而是仿佛陷入了一种极为深沉、辽远的记忆之中。而她那惊人的力量,又到底从何而来? “你究竟把她怎样了?” 丹真笑道:“你也许还不知道,她就是刚刚拉开湿婆之弓,射开第五圣泉的人。” 小晏摇头道:“她怎么可能引开湿婆之弓?” 丹真冷笑道:“这,或许你要去问近难母?帕帆提了。我所作的,只是将她那一瞬间得到的力量以镜像之法复制,储存到西昆仑石中,刚才又重新植入她体内。虽然,这些力量只够维持三招的时间,然而已经足够了。”她仰望夜空,冷冷笑道:“近难母是力量堪比湿婆的战神,万亿年中,伏魔无数,从没有败过——你接第二招罢!” 小晏正待回答,相思突然上前一步,伸手在夜风中画了一个巨大的十字。那一瞬间,宛如整个时空都被她划开了巨大的间隙,江河一般的劲气就从这裂缝中倾泻而下。寒风狂舞,夜雪飘飞。相思立于狂风之中,面若冰霜,水红的衣衫烈烈临风,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芒,看上去真如神女降世、魔母临凡。 突然间,四周风声一紧! 那道巨大的十字,如天雷爆裂,透空而下。两道彼此交叉的血红流光宛如暴雨崩散,雷同之声,直穿地脉,隆隆不绝。这一招竟似乎灭世的劫,要将一切都灭度成恒河流沙,归化到宇宙尽头! 小晏心下一沉。平心而论,这一招他若全力应对,未尝不能接下。然而,只怕也仅仅能接下这招。之后呢?相思此刻的力量,真宛如来自神魔一般,源源不断,越来越强。如果他将全部力量用在应对这第二招上,那么接下来那必将惊天动地的最后一招,又有谁来抵挡? 他眼角余光向场中一扫,卓王孙和杨逸之二人仍沉浸在神我境界中,久久对峙,惊醒他们的唯一办法,就是破坏他们身在的这个无形之阵,然而,这样做的代价则是,阵中积蓄已久的力量完全宣泄而出。 这种结果,岂非已与毁灭同义? 风声更急,高空清远的天幕宛如瞬时沿着那道十字划开的罅隙,整个坍塌下来,那一瞬间,小晏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他的身影宛如一只紫蝶般飘起,瞬间已从那堵雪墙中穿过。当空卷起的数丈高的积雪,就宛如有形无质的虚幻之物一般,任由他透体而过。 紫光如电,已到了相思眼前。 相思面色不动,却根本没有防御的意思。是根本不屑于回防,还是在丹真幻术的操纵下,已不知回防?她美丽的眸子中空洞无物,似乎全部的神识已被胸前的西昆仑石抽空。她双手交叉胸前,突然向下重重一压。 四周山峦回响,隆隆不绝,大地上,万顷落雪似乎都如云海一般,腾起一层云烟,汩汩沸腾,似乎在为将要来临的贯天之力而瑟瑟发抖。 一团极其刺目的白光,宛如夜色中陡然现世的烈日,在她纤细的指尖徐徐升起。而她身后的丹真,却带着无比的自信,注视着这团光华,——这一招虽还未发出,却已带上了另天地改易的威严。 烈日越转越大,刺得人忍不住要闭上眼睛。就在这一瞬,烈日中飞快掠过一抹紫影,小晏广袍博袖在狂风中扬起,从相思眼前一划而过。 她颈上,那块微青的西昆仑石已被他摘下,握在手中。 相思浑然无觉,然而她手中那团炽热的白光,已如金轮般飞旋展开,化为山岳一般的巨大实体,向小晏压下! 这是足令诸神辟易的近难魔母的力量,绝无人类可以抗衡;这是铺天盖地,洞悉三界的威严,也绝无人类能够躲避! 小晏结印胸前,那块西昆仑石被他笼在掌心,发出幽淡的青光。而后,这青光和他的身影,瞬息被那轮烈日吞没。 彗星般的白光以无可阻挡的气势,向卓杨二人所在的无形之阵而来。青苍的夜空瞬时化为白昼,大地飞雪沸腾,卷起滔天银浪。众人的眼睛都被刺得生痛。 突然,这耀眼的光华中却隐约透出一丝紫影。众人这才发现,小晏的身形宛如落雪、飘尘一般紧紧附着在光华最盛之处,随之向后飞速退却。他双目微阖,手上法印变换,如捧一团淡淡的紫晶。团西昆仑石宛如一颗青色的明珠,在紫晶中不断轮转,发出耀眼的光华。 相思失去了西昆仑石的支撑,双眸中掠过一丝惊讶,双手却宛如惯性般的再向下一压。 那团白色烈日登时再扩大了一倍,飞速旋转,向卓杨两人当中恶扑而去。 一声极其轻微的裂响传来。仿佛天幕深处,某种极为重要的东西裂开了一道罅隙,瞬间蓬然破碎,化为万亿尘埃,而人心底的最为脆弱的某处,也随之破裂! 那股不可思议的巨力利刃一般插下。众人只见那无形之阵剧烈的颤抖了一次,阵中的一切,仿佛都为止错位、变形。而后,紧绷的平衡瞬时崩溃,两道同样汇聚了万物创生与毁灭、天堂与地狱、希望与死亡的力量,如天柱顷塌、银河倒泻一般,完全卷涌而出! 卓王孙惊天动地的毁灭之力,杨逸之足参造化的梵天一剑,竟同时出手! 雪浪滔天,夺目的白光宛如一朵巨大的优昙,绽放在寂寂雪峰之颠。 万亿光芒透体而过,众人不由不闭上眼睛。 夜风冷峭,变幻的光影映得丹真的脸上阴晴不定。她嘴角徐徐浮出一抹笑意——命运的轮盘终于被她纤弱的双手逆转!她是神明的化身,是未来的主宰,决没有任何凡人,能挡在她面前!只要她愿意,就算星辰的轨迹,也要让它粉碎。 然而,她的笑意渐渐凝结。 预想中,那足以摧毁一切的爆裂并没有出现。三股巨大的力量,并没有撕咬炸裂,而是正在向一处不断汇聚! 西昆仑石。 小晏立于光华的正中,右手在上,执大日如来印;左手在下,执月轮摩尼印。那枚西昆仑石在他掌中,却宛如在整个日月苍穹的笼罩下一般,徐徐旋转,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而分别来自卓王孙、杨逸之、相思以及小晏本身的四股力量,竟在西昆仑石的吸收、调和下,渐渐向石中汇聚。 西昆仑石越旋越快,青色石身中徐徐升起一幕血影,在四股巨力的催动下孳生、涨大。本来宛如杯盏般的青色石子,竟膨胀为一枚血红的心脏,那四股不同的力量,化为四色彩练,就宛如维系心血的筋脉,再合同西昆仑石本身一起,脉脉搏动。 穹庐拆裂,赤白的天幕似乎瞬息返回了远古,碎为一张血色巨网——那是女娲炼石补天前的姿态,也是这心脏、这筋脉的无尽延伸。 砰——砰——这种律动似乎极轻而又极重,仿佛来自天际,又仿佛源自万物的内心深处,最终大至星辰宇宙、芸芸众生,小至一花一木、须弥芥子,一切都被纳入这张细密的筋脉之中,作着无声的共振。 人们抬头仰望,天幕赤红,交织的裂痕中,红影缓缓渗下,宛如欲滴的鲜血。让人不由产生一种惊愕的错觉,难道自己是置身在一只巨兽体内,这天、这地,不过是巨兽的肌肤筋脉;这星辰、这众生,却不过是巨兽的脏腑? 小晏,被满天光影披上一袭金色的战甲,宛如应劫出世的转轮圣王,独自立在这血色天幕的中心,将巨兽的心脏捧于掌中!炫目的天空宛如一副纯粹而凄绝的背景,朵朵流火宛如在天幕中绽放十万莲花,侍奉着他飞扬的身姿,广袖凌风,紫袍上垂下道道璎珞,在变幻的光影中飘动不息。 丹真的脸色渐渐变得肃穆,她向后挥了挥手,倒在地上的千利紫石立时恢复了行动。她倏地从雪地上跃起,怒目圆睁,舞动着手上的匕首,向丹真和身扑来。 丹真也不躲避,只一抬手,将她的匕首架在指间,叹息道:“你应该看着他。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千利紫石眼中的刻骨仇恨瞬时被惊讶代替,嘶声道:“你说什么?” 丹真拂袖将她推开,抬头望着赤红天裂中那轮孤零零的明月,冷冷道:“再过片刻,就是九月十九。佛陀的诞辰,也是今世转轮圣王二十岁的生日。” “那又怎样?”千利紫石突然住口,似乎明白了什么,颤声道:“你是说,你是说……” 丹真双手缓缓合十在眉心处,似乎在向天地深处的神魔致以最高的礼敬。 “诸行无常,盛者必衰。又是佛灭度的时候了。” 千利紫石怔在当地,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转身向小晏所在之地扑去。 然而,她的身体刚刚到了离小晏两丈开外的地方,就宛如撞上了一张无形的气壁,从半空中重重跌下。这一撞看来并不轻,她脸色瞬时苍白,胸前的衣襟也被染得殷红。 她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向前爬去,身下拖出一道浓浓的血痕,然而稍一靠近,又被远远弹开。她呻吟了一声,又向前扑去。就这样一次次摔得全身浴血,却又一次次爬起来,向那道彩光流溢的气壁撞去。 她不住咳嗽着,似乎已丧尽了最后一丝力量,斑驳陆离的光影印在她脸上,长发披散,挡住了半个面孔,而另一半却已被鲜血完全染红,看上去凄厉非常。她抬起头,怔怔的望着不远处的少主,大大的眸子中浸满了血丝,宛如一汪破碎的冰湖,尽是绝望的寒冷。 然而她眼中的痛苦霎时凝结。 因为她看到,满天红雨之中,小晏正回头望着她。赤红的光芒将大地也映得血红,然而连这光芒也丝毫不能沾染在他的脸上,只有一种冥冥而来,宛如自天庭垂照下的清华笼罩着他的面容,让他本来毫无血色的脸显得如此生动,九月的月轮一般垂照世间,似已完全超脱了迷惘、忧伤、欲望和嗜血的痛苦,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悲悯,仿佛在为眼前诸人,还未能超脱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轮回而悲伤。 千利紫石那一瞬,竟觉得自己已经过了千万年的时光。 她看见了他的微笑。这一笑竟是如此宽广,将宇宙轮回芸芸众生都包括在内;这一笑又是如此熟悉,宛如那幼时的王子,和她一起漫步在幽冥岛金色的海滩上,度过了她生命中最美丽的岁月。 那包藏这世间一切力量的西昆仑石,不停在他掌上法印中冲突,宛如恶魔的心脏,越涨越大,随时要破体而出! 千利紫石下意识的嘶声喊道:“不——” 小晏微阖的眸子张开,抬头仰望苍天,透过那千万重的魔氛,他依然能看到诸天神佛的微笑,满天飞扬的曼陀罗花雨,纷扬飘落。 佛陀涅盘前,入仞利天为母亲说法,以报答生母养育之恩。然而,他却无法再见到他那还在幽冥岛上苦苦等候他回家的母亲了。 他最终没能杀掉相思,解开月阕的血咒。母亲也许会非常悲伤,然而,他相信,她一直的心愿是实现了——为众生舍身,这才是转轮圣王应有的心怀。 因此,他也笑了。 双掌日月法印向下一合。 卓王孙和杨逸之眼中一惊——他们已经明白了,小晏是要用自身,去承受这即将爆裂的西昆仑石,以及其中那足以毁灭三界的力量! 而相思还昏倒在他身旁不远处。 两人同时掣剑,但全身却一阵酸楚,似乎方才所有的力量都已宣泄,如今连一步也迈不开去! 赤红欲滴的西昆仑石,绽放出一道极强的光芒,宛如一颗从天穹中摘下的恒星,突然片片碎裂。一个巨大的涟漪宛如被搅碎的天河,在空中绽开,瞬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四处层层扩散。这个涟漪最初只在一点,而后迅速上侵于天,下透于地。 向上,天空中赤红的血网瞬时被击得粉碎,化为满天火雨,飞扬坠落;向下,大地隆隆震动,平整的雪原顿时皱起,宛如水波一般跌宕散开,积雪乱滚,越涌越高,最后卷起数丈高的雪浪,又向涟漪核心反压而下! 散雪飞扬,一切都笼罩在汹涌的银光之内,再也看不清楚。万物、众人都宛如被那道无形的涟漪透体而过,虽然看上去,全身的肌肤、筋脉都未受到丝毫的损害,但构成物体的每一颗微粒的核心处,却似乎都被震开了某条不可知的裂痕! 天地都在这决裂般的振荡中瑟瑟颤抖,唯有这本应振聋发聩的天地绝响,却宛如被某种无声的屏障过滤去了。一切,无声无息的发生、演化、毁灭、重生。一任咫尺处赤练舞空,雪浪卷涌,人们却没有感受到一丝冲击。仿佛这诸天的灭世浩劫,也被一张来自天庭的屏障隔绝。 一切都被守护。 正是这道凝结着诸佛慈悲的屏障,让人们能透过这陆离的光影,看这世界的灭绝与重生。 这一切,仿佛就在眼前,却又宛如不在。或许,人们是在面对一个亘古已然的记忆。 轮回的记忆。 世界方才真的灭绝过了、又重生过了么? 人们眼中都带着深深的疑问! 第二十七章 西王母 雪浪终于渐渐归于消沉,微微散雪,宛如诸天花雨,默默飞扬。 没有璎珞、伞盖、珠蔓、灯明、幢幡、伎乐、歌舞。只有浩浩苍穹,茫茫雪原。 天空清澈得仿如透明,大地宛如一块清明琉璃——只有重生后的世界,才可以如此纯净。极轻的梵唱透过一带星河,袅袅而起。 千利紫石深深长跪在如镜的雪原上,那道隔绝她和少主人的屏障业已消散,她终于能静静的抱着他的身体,再也不必放开。她默默凝视着他的脸,无喜无悲,宛如陷入了一种执着的梦境,她的鲜血不住从伤口中喷涌,但她毫无知觉。因为她的世界里从未曾有过自己。 只有少主人。 如果可以,她宁愿自身根本不曾存在过,而是一缕风,一束光,一只蝼蚁,可以永远侍奉在他身旁。 此刻,他的面容宛如新生的月华本身,纯净得让人不忍谛视。无论是血魔的狰狞,还是佛法的神光,都渐渐从他的脸上褪去。他淡淡微笑的唇际,终于染上一抹令人心碎的红色,——那是人类的血色。 这让诸神叹息的美少年,似乎只是这浮华世间、最富饶奢侈国度的王子,在他二十岁的生日的夜晚,不经意的,沉醉在皇宫花园的星光之下。 天地悠远,远处的梵唱渐渐变得清晰可闻。 数片大得出奇的雪花,从遥远的天空飘落。而这些雪花,竟然是八瓣的。满天雪舞,但当它们飘落在他身上之时,却又是如此之轻,仿佛也怕惊扰了他的安眠。 天雨曼殊沙,天雨曼陀罗,这满天飞扬的八瓣之花,只在一种时刻出现。 佛灭之时。 千利紫石似乎猛然从梦境中惊醒,脸色聚然惨白,她突然抽出匕首,疯狂刺向天空中坠落的花雨:“滚开,滚开!什么诸天香花、什么神佛涅盘,都是骗人的!少主人还没有死,你们统统滚开!他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她手腕上伤口迸裂,鲜血宛如落雨一般洒下,将飘落的八瓣雪花染上点点嫣红。 “滚开!”雪花纷扬,她染血的手臂在夜风中挥舞,惊惶的四处驱赶着雪花,又想抱起小晏的身体,躲到别处去,却全身无力,一个踉跄,重重跌倒在雪地上。 浸染的雪花,透过她的手臂,瓣瓣覆盖上他的身体,却一瓣也未曾化开,也不忍掩盖他绝世的容姿。这触目惊醒的红,触目惊醒的白,宛如诸天坠落的美丽花雨,侍奉在他的周围。 数十位藏地大德,突然口讼经文,齐齐跪下,投地膜拜。 千利紫石疯狂的用刀尖指着众人,厉声道:“住口,住口!” 梵唱、经声,在寂寂雪峰上不住回响。千利紫石的声音突然从凌厉转为绝望,久藏的泪水夺眶而出,嘶声哭道:“少主人只是累了,你们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吵醒他……” 梵吟如水,明月却欲坠未坠,挂在众人头顶,大得惊人。 千利紫石伏地悲恸,十指在雪地上抓出深深的血痕。她突然止住哭声,仰望着寂寂虚空,脸上的血迹被泪水冲开,诡异无比。她脸上的笑容,哀绝而狰狞:“少主人累了,休息了,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她环顾众人,点头道:“好,我叫他醒来!” 她一把将衣襟撕开,胸前的肌肤已完全被鲜血染红,却依旧美丽秀挺,她手腕翻转,两指夹住刀身,回手刺入自己的胸膛。长空血乱。众人大惊之下,她已将匕首拔出,再次扎入! 大蓬的鲜血四处飞溅,将陨落的八瓣雪花尽皆染的赤红。刀刃每次仅入体一半,也并未正对心脏,然而她的胸口已找不到一处完整的肌肤,血花淋漓绽放,似乎她的心脏也要脱离这破碎肉体的束缚,挣脱而出。 她苍白的脸上却满是嫣红的笑意,一手小心翼翼的扶起小晏的身体,一手却探入伤口深处,似要将自己不断喷涌的血捧出,点点滴落到他的唇上。 她的声音嘶哑中却带上了莫名的柔情:“少主人,该醒来了。” 她喃喃的反复着这句话,动作温柔而机械。只是那探入胸口的手,却一次比一次更深,似乎恨不得掏出更多的鲜血,将沉睡的主人唤醒。 然而小晏却始终没有回答她的呼唤,身上清冷而熟悉的异香,从雪原上袅袅而起,直达天幕,越来越淡。 千利紫石脸上的神情急剧变幻,纤细的手弯曲如钩,已被完全赤红,在空中瑟瑟颤抖。血液顺流而下,将两人身下的大地浸湿出硕大一块。 千利紫石的声音从温柔变为焦急,从焦急变为绝望,她突然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垂地的黑发在风中蓬然摇散,月华冰冷的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那头及地的乌丝竟寸寸斑白! 她脸上闪过一片疯狂而凄厉的笑意,双手齐齐插入胸口,似乎要将自己的整个心脏捧出! 血肉筋脉发出分离前的痛苦呻吟,她白发飞扬,仰望夜空,眼中满是哀绝之色,双手却伸入体内,一点点剜掘自己的心脏,那张浴血的容颜也因这剧烈的痛苦而扭曲,看上去如鸠盘魔母,凄凉已极,诡异已极! 众人为这这画面所摄,悄然无声。一时四周寂寂,只有她凄厉的哭喊洞彻重宵。 雪,又变得大了起来,纷扬起满天的落华。 白光微动,丹真不知何时出现在千利紫石身后,一扬手,将她整个人击得飞了出去。 千利紫石伏在雪地上,她虚弱到极点的生命竟然燃烧出异样的光华,她猛地支撑起身子,断断续续的笑道:“你,你……”丹真的脸色宛如雪峰一样冰冷,缓缓道:“转轮圣王已经涅盘,你不要再沾污他的法身。” 千利紫石目光宛如利刃,恶毒的剜在丹真脸上:“都是你,都是你们!为什么,你们不去死,偏偏是他!” 丹真嘴角浮起一个讥诮的笑容:“你说的对,我也会死。”言罢从她身旁走过,再也不看她一眼。那白色的斗篷沙沙作响,洒下一蓬淡青色的雪花,渐渐模糊了千利紫石的眼睛。 丹真缓缓来到昏迷在雪地上的相思身前。 相思方才就置身涟漪的核心,却似乎并没有承受太大的爆裂之力,身上看不到一丝伤痕,只有一抹夭红的血迹,静静绽放在她眉心之间。她侧卧在雪地,胸前微微起伏,仿佛已进入了另一场梦魇。 丹真注视着她,突然一扬手,一道青光猝然而起,从相思眉心处直透而过。这一下变化太为突然,卓杨二人欲要驰援,已然不及。 相思一声痛苦的呻吟,她眉心处隐然有一团血影破体而出,向丹真手上飞去。 丹真将来物握在掌心,眼中透出一丝深深的笑意,突一用力。五道夭红色的液体,从她指间渗出,她阖目抬头,将掌心缓缓印在额头之上。 卓、杨二人望着丹真,脸色渐渐沉重——三只青鸟的血,终于还是被她完全汇聚! 天空中,已渐渐沉寂的梵唱再次鸣响! 宁静而空明的苍穹再次变为浓浓的青色。整个世界,宛如笼罩在一片幽寂的青光之中,摇曳不休。 相思全身都因痛苦而颤抖,但神智却似乎渐渐清晰,她茫然回头,望着周围,突然目光停伫在千利紫石和小晏身上。她的泪水怔怔而下,轻声道:“殿下——” 丹真也不看她,踏着一地鲜血,一步步向卓杨二人走来。她光洁的额头印上了五缕夭桃般的痕迹,衬着她白衣如雪,庄严宝相中,更透出夺目的风华。 正在伏地讼经的藏密大师们似乎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齐齐抬起头来,虔诚而畏惧的仰望着踏雪而来的白衣空行母。 她在卓杨二人面前驻足。 “我从你们眼中看到了仇恨。为好友复仇,憎恶我的所为,都是很好的理由,然而——”她淡淡一笑,对卓王孙道:“你的心底,只有杀戮本身。” 卓王孙冷笑不答。 丹真轻叹道:“我本来也想杀了你。然而我方才鲜血加额的瞬间,突然改变了主意。” 她仰望星空,道:“天地运行,众生轮回。其实并没有一开始就注定的命运。而你我这样的人,一次次企图重新选择,一次希望凭一己之力将命运逆转,正是这些选择,最终成了我们的命运。”她的眼中掠过一丝忧伤:“因缘,最后错乱到这个样子,众生面临的魔劫,是我的错,我一开始就种下的错。或许,任何人都不该插手因缘本身。” 卓王孙冷冷道:“你插手与否,都是一样。” 丹真默然片刻,轻叹了一声:“你说的对。” “既然你我都已经明白,那么——”她轻轻抬起衣袖:“接恒河大手印罢。” 恒河大手印! 传说佛陀在灭渡前留在凡间唯一克制魔王湿婆的法宝。听说这几个字,诸藏地大德们都禁不住全身颤抖。 纷扬的落雪停止了飞舞。那一瞬间,万物的核心似乎都被抽空。 只见她白色的衣袖似乎被微风扬起,她的手在月色中轻轻划开了一道弧圆。这一划毫不着力,仿佛只是轻轻拂去鲜花上沾染的晨露。然而正是这不经意的一拂,这雪山、这寒冰、这落雪、这星、这月、这人,似乎都如同宇宙本身的渣滓,被她轻轻拂去一般! 相思的脸色陡变。这恒河大手印的起手势,原来她曾经见过! 就在乐胜伦宫中,卓王孙曾经带着她,以湿婆之弓的力量,借此招冲破乐胜伦九重伏魔锁! 然而,同样是这一个起手势,却在丹真手上展现出完全不同的姿态。 如同明月与烈日的对比,丹真的此招,更为优美、柔和——或许也更接近此招本身。 大地深处传来一声隆隆裂响,岗仁波吉峰顶沉寂千年的积雪,突然宛如受了诸天神魔的召唤,一起呼啸、一起跃动! 重重积雪宛如不周山坍塌时倾泻的炎天,以吞噬八荒、覆盖万物的威严,奔涌而下。 这足以震天捍地的雪崩,终于还是引动了。 大地拆裂,数十藏密大德几乎站立不住,眼中也透出浓浓的惶恐——为这终于无法避免的末世天劫而惶恐! 天河乱泻! 丹真站在崩雪中心,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手指又是轻轻一拂。 这个手势,和刚才的完全一样,只是方向却截然相反! 大地的颤抖停止,无边阴霾瞬息一扫而空,大地又是一片纯净的琉璃境界。,一块岩石,一片落雪,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毫发无损,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丹真的手就静静虚悬在夜风之中,仿佛那被她发动的诸天灭劫,又被她轻易凝止在掌心。她就是一切的守护者、调和者,一切秩序的定义者、维护者,一切力量的发动者与归往者。 她就是这凡世上唯一的神祗。 她注视着卓王孙,淡淡笑道:“平心而论,这一招你能否接下?” 卓王孙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良久,嘴角浮出一个冰冷的微笑,道:“恒河大手印共有三重变化,我只想知道,这最后一重是何等样子。” 丹真冷笑收手,道:“恒河大手印有无数传说。其实,每一种都是真的。它既是佛陀留下的降魔大法,也是西王母最强的招式。传说大禹登上天庭之后,向始祖之神伏羲、女娲要求见识天下最强的剑法,于是伏羲用昆明池下的劫灰铸剑、女娲创造出剑奴皇鸾——也就是后来的西王母。” “皇鸾诞生的目的,本是为禹演练一招极天人造化的剑法。此招既是天下最强的剑法,也含有天下最强的诅咒——出此招者,将一切遗忘,直到下次青鸟之血汇聚;而见此招者,则会在中途双目破碎。因此,这所谓至美之一招,其实是不可见的。这是女娲对狂妄的禹开出的一个玩笑,一个惩罚。”她注视着卓王孙,叹息道:“你比传说中的禹还要狂妄,但如今,还不到这一招来惩罚你的时候。” 她摇了摇头,又道:“你可知道,为何千万年来,绝无人能抵挡此招?” 卓王孙不语。 丹真眸中透出深深的笑意:“因为这就是神的力量。你可以拿起湿婆之弓,那不过是因为你是湿婆在凡间选定的化身。你也可以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但你还不是湿婆本身,你的力量,是借助神的荣耀而存在,你,却只是凡人。”她的目光在卓杨二人身上游走,缓缓道:“我们三人,拥有相同的觉悟的机遇,不过至今只有我得到了。我如今不需借助西昆仑石,就可以运用毗湿努的力量;我无需用剑,却可以施展西王母的至美之招。在我面前,你们现在如同蝼蚁。——因为我已是神。” 杨逸之眉头紧皱,似乎陷入沉思;而卓王孙脸上只有冰冷的笑意。 丹真长长叹息一声,对卓王孙道:“你本来可以拥有诸神中最强的力量,然而你却不相信神明。这,就是你坠入魔道的根源。” 卓王孙淡淡笑道:“我所相信的,正是你不敢相信的。” 丹真皱眉,良久,叹息道:“看来,这一切已是注定。”她结印胸前,道:“此招的最后一重变化,我已通过潜龙珏注入一人的体内。若你依旧如此执迷,那么,终有一天能从她手中见到完整的恒河大手印。不过,或许你不会盲目,因为那个时候,也是你正式脱离人的界限,坠入魔道的一瞬,是魔非人,则不受此诅咒制约。不过,更多的诅咒将从此跟随着你,永世无法摆脱。” 卓王孙一笑,抬头看了看青色的天幕,道:“月已东顷,大师还不到示寂的时候么?” 丹真望着他,眸中寒光隐动,似乎刚脱离尘缘的她还未能完全超脱喜怒哀乐,然而她瞬即平静下来,微笑道:“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人是谁么?” 卓王孙脸色一沉。 丹真笑道:“是步小鸾。”她并不理会他眼中升起的杀意,缓步从他身边走过:“你不必愤怒。正是这股注入她体内的力量,能再延续她三个月的生命。其实,她早就已经死了,奇方异术,穷极想象,这样强留她在人间,难道不是一种罪?” 卓王孙望着她的背影,一时心头竟涌起了一种难言的感觉。她重重长叹,在峰顶岩边止住脚步。天色青苍,似乎已有了破晓的痕迹。寒风吹动她白色的衣衫,在亘远的天地之间,却是如此的寂寞。 她遥望着透出一抹嫣红的地平线,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恒河大手印已出,我的记忆便将消散……与你的约定,也算是完成了吧……” 她合十胸前,声音仿佛空清的晓风:“浮世无驻,空去来回。有者无因,遂而生悲。既见菩提,复云吾谁?一朝舍去,大道盈亏。” 白衣飘飞,晓风将她的声音约吹越远,这一代白衣噶举派多吉帕姆、青鸟族信奉的西王母、毗湿努留在尘世间力量的主导者,就这样立于岗仁波吉峰顶,祥然示寂。 数十位藏密大德齐齐伏拜下去,却已无法吟诵经文,一起悲泣出声。 月轮隐没,似乎也在为这一天之内,两位真佛的示寂而垂悲。 千利紫石凄凄的哀泣,大德的经声,似乎业已变得嘶哑,最终沉寂下去。 空山寂静,众生无言,仿佛就这样经过了千万年的时光。 哚——哚——远处传来轻轻的踢踏之声,一头青色的小驴从山脚下徐徐行来。一个纤弱的少女,恬然酣睡其上。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嫣红,却如这欲生未生的朝霞一样动人。 相思讶然:“小鸾?” 那一刻,朝阳终于突破沉沉夜色,将第一缕阳光投照在她身上。最后的一缕月光,从人们的视线中,无声隐退。 过去的无尽传说,就这样与昨夜的莽苍夜色一起陨落。 而天地万物,却在这一刻而轮回、新生。 --(本卷结束)-- 华音流韶之蜀道闻铃第四卷 第一章 相思来到这间屋子里,黯淡的光线中,唯一看得清楚的是一扇窗。密密的关着,四周透下一匝光晕。漠漠的尘土就在里边悠然的沉浮着。有的悠闲的停栖在一个古铜风铃上边。 “请坐。”一个温柔而庄重的声音从屋角的暗色中透出,相思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间的光线,她看到了那里有一张檀香木制的床,淡紫的罗帐上银暗色的花晕已经模糊成一片,房间的女主人拥着褪成绛红但依然整洁的被子,亲切而有礼仪的微笑着。 “孟夫人……”隔着罗帐,相思没有看见她的脸。 “风铮姑娘。”她从床头递过一盏茶:“我这里没有客人来,所以,平时这是我的杯子,不要介意。” “夫人客气了。”相思接了过来,在罗帐挑开的一刹那,她看到了传说中的杨静——她也许曾经是非常美丽的女人,曾经。现在,她的眸子暗淡无光而且深得可怕,右腮上几道深深的划痕从眼角到唇边。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让手中的茶盏颤出声来,杨静坦然一笑:“很早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了。” “难道……生下来——”相思察觉出自己的失仪,立刻打住了话头。 “不是,生下来的时候,我可以看一些东西,可以看太阳。”她的神情娴静而淡漠,似乎早已不在意,她轻叹了一声:“我坐在窗户里边,看了十七年的太阳。” “夫人当年的身体是不是弱了一点?” 她点点头,示意相思喝茶:“小的时候,我的脸色比现在还要苍白,是个半死的病人。那个时候,我什么地方也不能去,只在灰暗的房间里学一点书画。奇怪吗,其实,我更应该学刺绣的,但是我总是刺破手,也就算了。母亲让我也跟着老师学着书法和绘画。” “夫人果然是书香世家……” 她的笑容有点苦涩:“那个时候,我妆台的柜子里,有无穷无尽的宣纸和字帖,整饬的发着橙黄的光,把整个屋子都染透了。我就坐在那扇窗的里边,对外边的园子,写了十几年的生。北方的院子不象这里,它们就是到了冬天都还是那么整齐,一丝不苟的躺在那里,有没有风,有没有雨都一样。这时候,我的画和我的院子一样乏味,苍白的一篇,只在角落里有墨色的太阳和荒落的石头。” 相思沉默了片刻,说:“病中有些消遣,总是好的。” “是的,相比而言,学书对于我来说,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我总能从字帖中的文字里,读出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我幻想着那些叫做颜真卿、柳公权的人也曾像我一样被囚禁在屋子里,伸出干瘦的手永远的磨着墨。然后大抵是摸到了仙人垂下来的一根丝线,就从房顶的蚁洞中爬了出去,被真的太阳一眩目,就把囚禁的地方忘了,只是有时在梦中回去片刻,醒来了又觉得莫名的可怕。坐在床上,拥着被,对着窗编撰这些故事,让我度过了很长的寂寞的时光。我的少女时代大半都是这样的慵懒度过了。” 她淡淡的微笑着,屋里沉郁的黑暗渐渐的模糊了时间,过去也就像滚盘的绀珠,从她越发连贯的话语中串缀起来:“后来,我在一堆字帖中找到了我的宝物——半卷残了的《甘泽谣》。也许是被下人用来包书的。我从来不曾接触过这样的书,但是我在心中早就想到人世间的某一处地方会藏着一卷发黄的纸,上边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也总有一天会让我找到。因为其中有一些,就是我在前生写好了,给今生的我看的。那时我就知道,今生自己会寂寞的在窗内看太阳,所以写好了好多的传奇,让我用所有的时间去读。 我一遍又一遍的读着那半部风尘三侠的传奇。故事早就烂熟了,但是我每一次都给它一种新的开头,新的结局。 几个月后,我希望能看到别的故事。父母是不会让我碰这样荒唐的书的,“她低下头,下颚藏在日光的阴影里,温柔中带出几许自信与固执来:”但是我觉得那些故事就是我为自己而写下的,我应该读它们。后来,我果然读到了《太平广记》,这是我哥哥送给我的。我哥哥叫逸之,杨逸之。“ “杨逸之?你哥哥?”相思的指甲狠狠的在桌面上折了一下。 “是他,他是我哥哥,”她感到了相思的惊讶,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几分矜持的傲意:“相信他现在的声名不在华音阁主卓王孙之下,是吗?” “是的,”相思暗中用力握了握发涩的指尖:“他是当今武林盟主。” 杨静也许叹息了一声,她轻轻的说:“我的哥哥是一个古怪的少年,体质很弱,但个性却很强,他肤色很浅,眼睛里有一种特殊的深蓝色,如果不是下颚的线条很坚毅,就会像一个美丽的少女。父亲很希望哥哥能报效朝廷,从哥哥能握笔那一天起,就必须跟着老师练习2个时辰的书法,其他的时间,总是在念书。所以,我很少见到哥哥。他似乎也不知道,在小园的另一侧,一栋暗红的小楼中,他有一个只能在窗内看阳光的妹妹。 直到很久以后,父亲决定让哥哥习武,倒不是有多么高的期望,只是希望他的身体能好起来。 后来,哥哥身边多了一个从西域回来的武师。武师是个中年人,脸上都是沙子和烈日的痕迹,哥哥每天练完武,就要从我的窗外走过。我终于见到了我他,我亲生的哥哥。“ 她第一次见到杨逸之,是黄昏的时候。他从她的窗边走过。那时候,她倚着窗,手中握着半卷发黄的《甘泽谣》,宽宽的袖褪到手腕上,透明的皮肤下隐隐的印着微青的窗的雕花。他的神色很疲惫,纸一样的脸色,走路微跛,似乎受了伤。她看到斜阳被他眉宇间深深的皱折折出一种别致的光。 他到了她的窗下,她叫他:“哥哥。”他抬了抬头,线条坚毅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然后他埋头离开了,连脚步都不曾慢过一点。 就这样似乎是很多次,他默默的从她窗前走过,她持着一本《甘泽谣》,叫他一声哥哥,似乎这些都成了习惯。两个寂寞的人在那个时候最重要的习惯。 有一天,她照常微笑着叫他,他抬了头,看了她一眼:“你的书不全。” “是的,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这个故事是我自己编全的。” “你就只看一部书?” “不,如果有,我所有的传奇都看。” 他点点头,离开了。这场对话来得很自然,仿佛他们是一对熟悉的兄妹。 第二天,他带了一本书来,是一册《太平广记》。 “哥哥,怎么拿到的?” 他微笑了一下,这种罕见的表情似乎彻底改变了他的容貌,谁也不曾想到,他是个如此温和的少年。他说:“是从父亲书房里偷来的,填回去了一本《册府元龟》。” “麻糖,麻糖——约喂——”窗外穿过货郎的叫卖声,拨浪鼓的的多多,似乎浮着麻糖浓郁而黏着不断的香甜。她坐直了身,静静的听着,直到声音过尽。 “哥哥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如果不是父亲,我们都会是顽皮的孩子……”她叹息着说,“可是哥哥比我幸运,因为他遇到了一个行囊中装满了传奇的师父。” “哥哥那时候,从来没有专心习武,虽然他仍然练习的很认真,因为,他就是一个事事认真的人。 他想要做什么,是没有人知道的,他的师父也不知道。谁会想到,一个官宦家的文弱少年,每天用功得全身伤痕,不是为了武功,而只是要听他不时零零散散的夸耀着他当年的风云往事。 渐渐的,连他的师父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因为,他知道,虽然我哥哥天赋奇高,学习也极为努力,但是启蒙太晚,体质太差,是不可能出什么成就的。本来以为只是走马牵鹰的公子的一种消遣,他没有想到哥哥却如此的认真。 他不再给哥哥出多难的功课,多半时间让哥哥背背拳书,自己在一旁喝酒,醉了,就讲他当年在大漠中邂逅的一场场因缘——流沙、古城、海蜃、仙女。哥哥默默的听,拳书仍然会背得很熟。 一次大醉后,他的师父痛哭起来,递给哥哥一个珍藏了多年的更漏,是水晶的,美丽得像一个独立于长河落日下的仙女,晶莹的瓶里面装着大漠的沙子。 第二天,这个师父就被父亲赶走了,家法甚严的杨家,是不能容忍这样的醉鬼的,他的师父什么也没有说,用半张老羊皮裹起了他的拳书,头也不回的走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向哥哥要回那个他珍如性命的更漏。后来,哥哥把它送给了我。 以后,哥哥常常来窗下看我,他给我讲沙漠上的故事,我给他讲古书里的传奇。 哥哥会在日落前到我的屋子里来,天黑时回去。我把更漏放在床头,更漏落下的沙沙雨声不让我们在故事中忘记了时间。“ 相思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那个亮亮的更漏,好多年了,房屋都已经和原来隔却了千千万万里的距离,它居然还宿命般的站在同一个位置上。 “哥哥有时侯会教我书法,他打开我的妆台,找出一本本残旧的书帖。有一天,他在宣纸的下边发现了一把银梳,半月的柄,尖利的齿是好多年以前流行的样式了。就一直摆在妆台里,谁也未曾留意,但却是妆台真正的主人。 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的一切都好象是借了别的某个女人的,或许是前朝某个不相识的思妇怨女,或许就是我的前世。 哥哥有时侯会用那柄梳子给我梳头。一丝一缕,还是那么认真。 那天我们忘记了时间,院门锁了,哥哥回不去了。于是哥哥那夜和我躺在一起,讲仙女和星河。哥哥和我以前都不曾说过那么多的话,真的,我以后也没有过了,我想,沙漠中亿万年发生过的传奇都被我们讲尽了,没有讲的也想尽了,直到天亮。雄鸡打鸣的声音是那么的悠长,仿佛窗外就是万年前的洪荒,再也不见人烟。“ 她悄然摇了摇头:“可是哥哥留宿的事被父亲发现了,那一年哥哥18岁,我14岁。那时我还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如此的震怒。哥哥并没有辩解一个字,父亲甚至肯定他作出了有败人伦的行径。我说过了,我家家法甚严,从小我就害怕从堂前走过,因为父亲似乎总在责打哥哥,母亲哀哀的啜泣和父亲的怒吼让我心惊胆战,哥哥却总是一声不啃的,让我更加害怕,害怕他会死了。 而这一次,我知道,父亲是真的想杀死哥哥。 于是,哥哥在一天晚上逃走,不,是出走了,他最后来见的人,是我。“ 他敲了敲她的窗。 那时她就坐在窗边,却没有去支它起来,月光清清白白,在她身上镂下点浮雕的纹路,她手中反复着那个水晶更漏,它纤细的腰肢在月光下水一样的妩媚的流动着。 他问:“妹妹,愿意和我一起走吗?去看沙漠。” 看沙漠,看长河落日,看黄沙远上白云间。那是她的梦,她少女时代唯一美丽的梦。 她笑了,笑得自己从梦中醒了过来,她轻轻的说“不,我不去。”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去了长河落日的地方,就会想念这道门这扇窗,比现在想沙漠还想。”她从窗格子里看着月光,也许那里没有广寒,其实也只是沙漠。 在家的人,断肠是为了对天涯的相思。 在天涯的人,断肠却是为了对家的相思。 所以,她不如留下,正如他不如离开。 “也许你是对的,妹妹,我走了,照顾父亲和母亲。” 她坐在月光里,更漏握在手中像握了一把雨,她突然把脸贴到冷硬的窗格上,她要看着他走,毕竟他让她做了一场有落日、有黄沙的梦。 他走在路上,一身白衣,像是从月亮里边借来的,月光却被衬得发青,哓风像一群蝴蝶一样藏进了他的袖中,他背着一个行囊,没有带剑也没有带书,长发在夜风中散着杨家的人特有的一种幽蓝的光。他就这样走了,去了沙漠。 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他的一生再也不是她能想象,他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里,可能邂逅万千因缘,流沙、古城、海蜃、仙女。 “……没有想到的是,我是一个注定要邂逅传奇的人。或许是我父母的一生太过平凡,所以,他们的一双儿女注定要还缘分这一世的传奇。”她的指甲泛着幽淡的光,怠倦的在被子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 相思等了等,问道:“你愿意讲你的传奇?” 她轻声的说:“我要讲的是传奇,但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传奇的。所以——是我一个人的。”她的手在被子的皱折间握了握,似乎要从抓住点什么,黯淡的光线中她的神色却渐渐鲜明起来:“哥哥走了之后,我大病一场,我想我会死,但是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我居然还活着,病中的事都记不得了,只知道,那年的知了特别的多,我仿佛能看见它们密密麻麻的躲在窗外葱茏班驳的树叶下。母亲说我的康复是仗了东岳大帝的神力,她曾许愿如果我能活下来,就让我徒步去泰山还神。于是,我去了。 她摇了摇头,贞静的笑容和轻袅的声音,似乎都来自那扇窗的外边:“……那一年,我十七岁,我去还一个愿,一个注定要交换我剩下的年月的愿。 我的脚第一次触到这么软的泥土。待到刺眼的感觉消失了之后,我才意识到那衣皱上折住了的点点的金色就是阳光,平板的从树影中漏下来。奇怪的是,和窗外的阳光没有什么区别,还是那么极近又极远,像哥哥讲起的海市蜃楼,也像小时侯用黑墨滴在毛毛的宣纸上湿淋淋的太阳,恍惚得有些刺眼。 母亲叮嘱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觉得石阶好象是无穷无尽的,赫然的立在我的眼前。到了碧霞元君祠,红红的一座小庙,稀疏的浮着几点香火,旁边一个木牌,篆了“经石峪”三个字,哥哥在学书的时候,先生曾经提过,那里有晋人的题字,无名的书者在泰山之谷留下了传世的经文,经为金刚,字如金刚,就躺在漫谷而过的流水下面,骨气精神一如往昔。 我看着分岔的山路,一边是从红庙里延伸的黯淡的石阶,两边森森的古柏向中间辐聚成华盖,投下满目的庄严来。一边高高低低的草,极淡极淡,顶着金黄的日色,像细碎的铜子,可以走近了捡起来。我迟疑了一会——其实两边的风景也许并没有什么区别,却终于被晶亮的光打动了童心,于是舍弃了大道,像分岔的地方去了。 路上,缥碧的水漫过狭长的池,池中分散着白色的石墩,懒洋洋的,在深山的树影里,发着白铁一样生硬的光。踏在石上,仿佛能感到热力,越往前走,石墩的距离就越远,我后悔了,远望经石峪,像一张铺开了的古帖,芊绵的老树都染尽了古黄的光,橙橙的诱惑着我,我僵在水中,茫然的四下看着。“ 说到这里,像微风吹皱了水,她的脸上漾出恬谧的笑来:“你相信吗,初见他的时候,我只觉得一道清明的白光静静的刺伤了我的眼,那一刻,夹谷中一切都寂灭了,只有那道白光在高蓝的空气中一闪既逝,如同寒潭度鹤后一支飘坠的羽——我知道,上面真真实实的反射的正是太阳的光芒。 他青色的剑,白色的衣在水上轻灵的游弋着,薄薄的水面下衬着书者古时候的字……“她喃喃的重复了一次:”他初见我的时候,正在太阳底下,以水为纸,以剑为笔,摹写金刚经卷。“ “好久好久,我都不能记清他的目光,他的容貌,因为,那白光已经足够灼伤一个在窗内看了17年太阳的人的眼睛。 我握着手,站在石墩上看他,我想起了我哥哥,不是书法,而是那袭衣,那道光。其实,多年以后,我再也没有见他穿过白衣,就那一次。 我知道我邂逅传奇了,也许是身不由己,也许是得意忘形,于是我照着传奇的规则扮演下去。 我猜他也许是误入了此地的读书人,而我父亲已经派人封锁了我可能经过的路,如果被我家的武师发现,他可能被抓住。我想,误入某地的少年也许能邂逅一段奇缘,但是结局通常是悲伤的,所以,我应该叫他尽快离开。第一次和一个陌生人说话,我略略提高了声音:“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你不走的话,我家的武师会把你捉走的。” 他收剑回头了,我立刻转开了脸,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跟前的,我听到他在问我:“小姐,那些是你家的人?” 我只是想逃走,却觉得自己好象是站得太久了,就像一个被塑在了石上的人像。周围熠熠的浮起清清泠泠的水波。 他又说:“很抱歉,是他们动手太早,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如果知道是小姐的家人,我下手也不会这么过分的。” 他的语调既疏散又礼节周全,我心中渐渐的冷了下来,我抬了头,目光却只敢停在他的下颚处,天的蓝和水的绿仿佛窜了色,混乱着衬出他醒目的轮廓,多少又显得有些诡异。我想起了那些书中记载的山魈鬼魅的传说,我颤抖着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我没有等到他回答,我只觉得四周越来越静,越来越冷,脚下的石墩也开始一点点沉下去,我猛的转身逃走了。 我逃得飞快,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平安的跳过那么多的石墩,等我抬头的时候眼前是一片密林。虽然我耳中没有一丝声音,但我感到他在用一种我所不知道的速度在追着我,就要冲进密林的一刹那,他就在我耳边说:“站住。” 声音不高,却闷闷的在我心中重击了一响,我余光一瞥,他白色的袖就在我身边飘荡着,像钻进了风做的鸽子。 他在对我说,你不能进去。 我只迟疑了一瞬,向林中撞去。 他的衣袖绕到了我的眼前,雪色的光遮住了我的眼睛——不要看。 我拼命挣扎着,好象故意要把自己撕碎一样。他只好放手了。惯性让我倒在地上,我看到了碧绿的草上暗红却又发着光的血。 班驳的阳光透过了树叶,冷冰冰的淌开了,是微红的一道裹尸布。18具尸体像蜡像一样冻结在我的意识里,寂静的定格了,好久之后,我才失去了知觉。“ …… 她叹了口气,眉宇中有种恐惧消散后的疲惫。 相思的插言有点不合时机:“那时,卓先生的剑法还只有3、4成的功力,所以出招虽然潇洒,但伤人时看上去残忍了一些,如今,是不会见血的。” 杨静点了点头,似乎没有在听。她只是说下去:“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尸体也已经掩埋,地上一行行草,从我脚下一直延伸到树林外。恍惚一看,还以为在我脚腕上系了一条黑色雕绣的带子——他是留着字离开的。”一种温婉的笑纹又一次从她嘴角一纵即逝,这是相思所熟悉的,那一刹那,她回到过去里。当笑容黯淡后,她会摇着头,让自己醒来。 “他大概说,误杀了我家人,十分抱歉,日后必定偿还。我揉着脚站起来,缓缓用鞋尖抹平了字迹。笔笔画画,就像儿时描红一样。 后来,我倒回了碧霞元君祠,一路行来,风风雨雨,不乏佳境,却也平常得很。到了东岳大帝殿,还了愿,却觉得心中越发的空,神像前静静的跪了一会,决定回去了。 真巧,这时,外边下起了雨。我等了很久,却没有停的迹象。天色沉沉的压了下来,神殿里留宿一夜,冻得要死。 早晨,我有些失望,我决定下山了,奇遇,毕竟只是一瞬间的事。 中午,我才动身,十八盘的石阶很陡,又加了些积水,走起来让我心惊胆寒。 两旁的岩石巍峨的堆着“五岳独尊”的刻石,雨水从前朝显贵们的字迹中匆匆的流着,把那些英雄气都流尽了,滋养着岩脚初生的青苔,青苔下边浅淡的也有些文字的痕迹,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落拓文人们不甘寂寞的留名。我一排排念过去,郑名佩,高卓然,……平凡的不能再过的名字,都在苔迹下无人问津的不朽着。最边远的地方,有着工楷的两个字——马念,我突然渴望看清最后的那个字,是“祖”“父”还是“孙”字?我伸了指尖沿着岩脚一路摸索过去,越来越困难,真的没想到,我冒了生命危险,居然只为了看一个杳然无考的陌生人的名字。那个叫马念的人,九泉有知,也会发笑吧? “马念?”相思问道。 是的,她的笑容有点苦涩:“就叫马念,没有第三个字。” 就在我的指拨开青苔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平衡,就这样向不知道的地方坠去。 我再也没有了知觉,但是,是他救了我——因为他一直跟着我,也许是为了等一个还债的机会。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醒来了。 他在火堆的那边看我,我也在这边看着他。没有了熠熠的阳光,我终于可以直视他。我们之间透明的烟雾像是一块水晶,疏懒的流动。青色的火花不时跳起来,作出热闹而冷清的点缀。 他的眼睛像从时空的另一端看过来的。似乎我们是相对在一本发黄的残卷里,彼此看出了前生的因果来。我很害怕,害怕他身上那种杳漠遥远的熟悉。 我脱口问道:“你是谁?” 他用手中的剑轻轻拨了一下火堆。嘴角带着不经意的笑意,没有回话的意思。 我低下头,火堆里半焦的木偶的残肢零零碎碎,似乎就躺在绯红的血泊里,油彩时而爆出幽幽的火舌,蓝得凄紧。而其中一块俨然可以看出正是我昨天顶礼膜拜的东岳大帝的金身。 我的脸色变了,我问,你怎么可以——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惊惧的看着他不经意的眼神,我想,也许真如传奇中所言,会有山魈鬼魅化为少年之形,侯在路中,摄人魂魄,而且,就连东岳大帝也镇他不住。她说到这里,又有了专注而清婉的笑意:“他问我,小姐,你害怕了?然后他说,当年丹霞禅师烧佛取暖,反得正道,为了救小姐这样的人,东岳大帝舍弃木胎,又有何妨呢?” 我看他说话不同常理,于是固执的问:“你是谁?” 他将剑从火堆中拿出来,懒懒的伸伸腰:“凡人。” “你到底姓甚名谁?”我的声音高了起来。 他看着我,无可奈何的一笑:“姓羊,名权,有幸邂逅了女仙萼绿华。”我瞥见他手中正在翻着我的那册《太平广记》。 “萼绿华者,女仙也。年可二十许,上下青衣,颜色绝整。本姓杨,不是吗?”他的目光穿过火跳曜的姿态,懒懒的,深深的递了过来。我转开了,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姓杨的。 他将书平平一推,稳稳的落在我面前:“我要出去找点东西,你全身的湿了,不妨烤烤衣服。” 这个时候殿外的雨和着山谷的回响,卷去了又抛回来,我问他:“你现在出去?” 他微笑着说,羊权见了萼绿华,已经长生不老了,一点雨又算什么。 他出去了,留下了他的剑,他的衣。 我想叫住他,喉咙痒痒的,没有出口。 确信他走远了之后,我坐了起来,看着他的剑和衣。那是普通的剑,凡人的衣。一年后他再见我的时候,他带着那柄名动天下的紫天霜钰,穿着华音阁主华丽而飘逸的衣,但他始终不知道,我传奇中的主角永远是当初的一柄青剑,一袭白衣,因为那些第一次真真实实的将太阳光反射到了窗后边的眼睛里。 我没有勇气披上他的衣,只是用手紧紧握住它一只轻飘飘的衣袖,让雨在身上慢慢干了。 早晨,他带了野物回来,今天我们却没有什么话好说,默默的吃了,他起身说:“走吧。” “去哪?”我惊讶的问。 “雨停了,送你下山。”他一把推开窗,清晨乳白色的雾气被放了进来。 我茫然的往窗外望去,下山的石阶一道如练,就挂在水气中,云蒸霞蔚的曙色让它晃晃荡荡起来,只是一幅写意的山水,却不象我来时的路。我似乎已经忘怀了来路很久了,就像传奇中恍然一悟的人一样——仙缘是已经结束了,自己的那份世事也早就沧海,于是只能犹豫的,在两个遥远地方之间做无所着落的看客。 我的目光游移着,似乎要找到一个可供栖息的地方。我看到了屋檐上一个古铜色的风铃。它廖默的待嫁风中。朝霞和露水给它披上华美的袍,就这样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少年。一袭嫁衣的等,等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燕去燕往,人来人归。 我当时心中想:原来它也是只能坐在窗内看太阳的。 他看到了我的神色,他说,小姐如果喜欢,我送给你。 我说:“不必了,它是神殿的东西,我怎么有福分带走。” 他说,人间所有的东西,都是在等缘的,这个风铃在这里等了几百年了,就是要让小姐看见,让我在这个时候将它送给小姐。 他说着,轻轻从窗口跃出,如同穿花的蛱蝶,了无痕迹似的,他伸手把风铃摘给了我。 我将它捧在手心,我觉得它就像一颗铜做的心,有着静默的,守侯的光,不知是谁的心化的,在这里风风雨雨的等,好多世之后,它知道它等的人永远不会来了,所以就成了风铃。如今,却被我握在手中。 我却不相信它是在等我的。 我知道,不是世间的事在等着缘分,而是缘分在等着我们。我想,这风,这雨,这风铃,是缘分早就搭好了的戏台,我无意中来到了戏台后,拣起了仙女华丽的戏服,情不自禁,扮演了这段传奇。没有我,戏还是会开演的,因为道具可以朽了、烂了,戏子可以老了、死了,观众也可以换了、散了,戏台还是会一直都在的。我知道,一百年,一千年以后,我的眼睛都化成了土,还会有另外一个少年,在这里将这个风铃送给别个的少女,少女也许还会想:不知这曾经是谁守侯的心。 如果那时我埋头看看自己,就可以知道,那时的戏服和采妆都太夺目,大家看到的不是演员,而是传奇、是仙女。杨静可以死、可以不在、可以换了别人,但是缘在,仙女就在,萼绿华就在。 没有我,一千年后,谁和谁又在这里相遇?“ …… 没有她,一千年后,谁和谁又在这里相遇? 谁又会握住这颗守侯的心? …… 作者:平生不识帝释天回复日期:2001-2-1814:48:28“他把我送到山下有人接应的地方,就走了,我说要报答他救命的恩德,他说那只是补偿,现在,债还完了。 他说他看着我回去。当我跑到屋里,要再看他一眼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了。 父亲很生气,说布下天罗地网也要把这样放肆的人找出来,我悲哀的,觉得有点滑稽,他不会再来了,谁也找不到的,传奇的结果,大抵如此。 我又成了一个在窗边看太阳的女孩,现在,多了一颗铜色的心在陪我,它还是住在窗上,永远的唱着单一的曲子,一颗守着太阳的风铃。 那年,我17岁,已经知道了太阳真正的颜色。“ 她低下头,窗外的日色被风吹得薄薄的,房梁灰败的阴影和她纤长的眉纠缠在一起,她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怕别人打断她:“那一年中,我也曾经凭着有限的线索去寻找他的下落,父亲和别人谈起,说从武功上来看,他是华音阁的人,而且是罕见的高手。也许很多人都会惊讶的,但是,对于我来讲,这些东西都淡得没有颜色,似乎不在我心中留下什么痕迹。 华音阁近来易主,人事诸多变动,于是那个少年就更加杳然无考。“她将脸埋进了手中的被子里,静静的,不是在哭,而像是在小心翼翼的打开什么。 那一年,她的心,就被剖了出来,挂在了窗棂上,连雪落,都像能把它扣响,她知道他会出现的,父亲的天罗地网又怎么拦得住。 好久好久,这座楼阁晦暗的屋顶在闷热的空气里被压得极其的低,似乎连长年的蛛丝与尘土都扑到了眼前,不知从何而来的更漏声兀自在的屋子里曼声洒落。 相思慢慢的受不了这份廓落与烦闷,只有问道:“他来了吗?” “来了,那是一年以后的事。他说他是来看我的,我知道不是,他总是骗我——”她认真的停顿了一次:“——我一直都明白。他是要继任华音阁主了,按照规矩他要到这里来接受一个叫步剑尘的——也许是阁中很重要的前辈吧——的礼节性的试探,但是,他们一直不合,所以也许也有点危险。” “他知道我担心他,他说:”看见了萼绿华就已经长生不老了,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苦笑了,我想说,我不是萼绿华,我只是个穿了仙女的衣裳的凡人,真正的凡人。 结果,那天,我觉得我没有什么要对他讲,静静的相对,听窗内的更漏,窗外的雨。我想,也许是为了这一场,我在回忆中预演得太久了,把所有要说的,要听的都演过了,演够了,演倦了。 我看着他,他无聊奈的翻转着我床头的更漏,修长的手指下面是淡青的衣袖,柔和的丝的暗淡的褶皱着,贴着他的手,柔滑得似乎什么也沾不上。烛光浮雕般出他脸上的倦意,我这时才看清,原来他的脸上有一个笑靥,浅浅的,但却使他的笑容整个虚伪了起来。他似乎一直微笑着,我知道他想走,又不知道怎么出口。 我也想他走了,因为我怕这个陌生的人会突然走过来,抱着我,结果就不由分说的撕碎我的传奇。 他终于起身告辞了,我没有留他,我心里想,我原来已经不爱这个男人了,虽然我还是会想那个青剑白衣的少年。 他来到窗边,轻轻推开窗,风铃终于呻吟了一声,雨和风穿过他的衣衫,扑到了我怀里,又散在眼前,开了一蓬湿湿的花。那淡紫的窗帘惊起来,和他的衣袖缠绵在一起,像是往四边流着,漂着,飘到了我的眼里来。遥远的风铃嘶哑着声音,唤着我的名字,我十指紧抠着椅背,决定着该不该哭——或者,应该冲过去抓他的手,用我的指甲死死的抓住,让他也痛,让他也流泪,这样他的债才还完了。 我突然的跳了起来,冲了过去…… 她没有再说下去,缓缓拉住了暗红的被子,折着,塞在下颚瘦削的阴影里,低头,似乎在嗅这丝帛沉淀下的温暖。 那个时候,紫窗帘突然鼓的足足的,像一张蚕织成的柔软的网,猛的就将她整个罩在了里边,就是当年氤氲的雾。她看见他的眼睛,如同两颗遥远的星星,骄傲而温柔的停驻在她的空气里,她隐隐感到,他正在从她头上、腮上将那层网捉去,像捉走早春第一支梨花上栖息的蝶。亘古不变的铃声从天上倾泻下来,从天河的桥上,从牛郎和织女相挽的手镯里。 相思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暗中咬了咬唇,她涩声问:“那天,他是留了下来?”然后就明白自己是问了个傻问题,或者干脆就在自言自语。 “是的,我想,他一定知道我不会让他走,但是他终于要我先出口了。”她苦笑了一下,“我不可能埋怨他什么的。” “那一月,我们相会了很多次,每一次,他都从挂着风铃的窗口进来,深夜风铃的每一声响,都替我勾勒出他的轮廓……” 有时候,他会帮她梳头,昏黄的铜镜,映得两个都像古人,一挽一挽的青丝绕在他手臂上,像一些美丽整饬却又无关紧要的流苏。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流利的玩弄着那把尖利的银梳,他总说不明白她为什么用这样的梳子,一不小心就会受伤。 她夺过来,说:“如果我要出嫁,你会不会用它来帮我梳头?” 他笑着说:“会的,如果那时我在你身边的话。” 谎话,她心中默默的道,但是心中却是喜悦的。就连如今想起来,也是一样。 有的时候,他有些烦躁的坐起来,打量着她单薄的身躯,欲言又止的说:“静儿——”他的目光犹豫着,突然转身拿过她床头的更漏:“知道吗,就是它,让我感到你房中总是在下雨。” 她驯顺的睁开眼,直直的注视着他手中的水晶瓶子:“我哥哥说,里边还没有漏下来的沙子是将来,是看不清的;落进瓶子里的就是过去了,才是你的,你喜欢拿一种?” 他微微一笑,将更漏翻了转来,过去和未来就混淆不清了:“傻丫头,过去也不是你的,也许就只有现在这粒,看,从通道中滑过的这粒,才是看得清楚的。”他把更漏扔回原处,扳过她的身子,亲吻她的肩。她轻轻握着他的手,手心有点发凉,害怕他的手会像那一粒沙一样,从她生命中晶莹的长廊里漂走,或成为遥不可知的未来,或堕入杳不可追的过去。她想,生死契阔,古人犹能与子成说,然后的事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他们之间,却连一个约定也没有。 就是一些千疮百孔的谎言,就这样把他们那样两个世界的人连在了一起,而就是这样,她还是爱他。 于是,她指着乱了分秒的更漏,说:“时间到了,你该走了。” 他一边拉着衣服,一边用修长的手指逗弄着她微弯的睫毛:“静儿,我今天走了之后,再也不会回来,你怎么办?” “我——”她本能的眨了一下眼:“如果是这样,我会笑着看着你走,然后——”黑暗中,她的手指动了动,最后定格成一个半握的拳:“然后,把你忘了。”说完这句话,她手一松,撑着床,背上空空荡荡,不知往哪儿靠似的。 “这样很好,”他倏的从她身边将衣袖抽去,套上,然后俯下身子,目光潇洒而温柔:“缘分不能用尽了,静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是啊——”她的口吻有几分嘲讽:“我会笑着忘了你的。”她静静的保持着这个姿态,突然肩膀一抽,泪水默默的顺着脸颊,从下巴滴进胸口。 他又坐下了,勾手抱着她的肩,目光中有些胜利后的自得:“傻丫头,我骗你的,何必要哭呢?” “我知道,一开始就知道。”她终于死死的将他勒住,放纵着声音在他怀中痛哭着,中间喃喃的夹杂着一些字句,已经听不清楚了。 杨静终于从丝帛中抬起头,她漠然的用下颚指了指:“又要下雨了,把窗户打开。” 相思走了过去,伸手一推,一种雨前特有的腐败而又不失清新的风若有若无的扑了个满怀。沉闷的云脚扫着院子里湿湿的土,就被染上了黝黑的颜色,青苔在院中七零八落的石像上显得茂盛而颓翳。南方的院落总是如此,就算在夏天,也是凌乱衰败却又最蕴涵生机的。 风铃细碎的声音中,她似乎叹了口气:“其实,我喜欢风的,但是我却不能在太阳底下闻风的味道。总是如此,像深屋里的瓷瓶。他也说我的身体越来越憔悴了,他要我好好的休息,说再这样下去,抱着我的时候都害怕要弄碎了我。可是你他知道的,在等他的时候我是没有办法好好休息的。我只有在他来的前一刻,用脂粉来掩饰我越来越苍白的颜色。”她轻轻的摇着头,耳上兰色的坠子惶惶的颤抖着,好久,相思总感到那像是一滴眼泪,兰色的胭脂的眼泪。 那一年,她妆台上有了很多胭脂的盒子。它们长久的发出涩涩的香味,和谎言一样亲切的掩盖着她的一切。 虽然她也知道,她所吸引他的,恰好只是那份脂粉不施的、仙女的灵气。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她觉得自己很害怕。她做梦梦见有一天,他把她带到一条小路上,青草的颜色浅浅亮亮,有点刺眼,他走得飞快,她渐渐跟不上了,只有死死抓住他的袖。路到了尽头,是比她还要高的落叶,整整齐齐的码在那里,像一堵墙。墙浓浓的阴影下边,是一个黄色木条钉成的箱子,有一颗生锈的钉,狰狞的突出来,她想,为什么不把它定得好一点呢? 他的笑容有点神秘:“你看,这是什么?” 她问:“是什么?” 是墓,是杨静的墓。 她在梦中并不觉得恐怖,只是有些惊讶:“不,杨静还没有死啊?” 他冷笑着说:“死了。” 不对,她摇了摇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我就是杨静,杨静没有死。” “死了,”他有点不耐烦:“你是萼绿华。” “不!”她惊恐的向后退,又固执的说:“我是杨静,我不是萼绿。” 他快要发火了:“这是杨静的墓,很多人都曾经梦到过这个墓的。” 她拼命的抓住他的手,喃喃道:“是啊,我在梦中就曾经梦到过这个墓……”她看了看他,:“这么说杨静是死了,我是萼绿华。”于是,梦中的她笑了,相信了他的话,牵着他的手,去做萼绿华去了,梦外的她还在嘶着声音,摇着头,她说,杨静还没有死。 于是她醒来了。 她静静的坐在床上,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不会长久了,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丧失厚度,越来越薄,最后变成一个纸人儿,大红的长袖被风吹成了金色,苍老而透明的漂着,最后和她一起被夹在古老的书页里,成为《太平广记》中女仙寂寂的插画。 终于有一天,他翻开了书,把她叫醒了,她努力的向他笑着,他皱着眉,在空中捞起她纸一样的手,看了看,说:“原来你是画,不是仙女——你不是萼绿华。” 然后他扔下她,转身走了,她拼命的要叫他,但出口的已不是人声,是风铃叮叮当当的碎响,跟着,跟着…… 她醒了,还是一个梦。她看着窗外纸一样的月亮,青得像一个荒落的湖。 她想,他也把自己当作了传奇的主角,只是,他们的传奇不一样。她的,是一个坐在窗内看太阳的女孩对窗外的传奇,他的是一个厌倦了太阳的寻觅的男子对窗内的传奇。 她知道他会走的,走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 就在他知道窗内的也只是平常之后,也许就在她为他而变得单薄之后。 …… 如果只是如此,她也许也会心甘情愿的做一副插画,但是,实际上,在等他的时候,她变薄了,她就明白自己应该离开他;但见他的时候,她又有了某种虚妄的厚度,于是她又留下了,留下来被他的笑他的亲吻慢慢的碾薄,就这样循环往复,把她的人都撕碎了。 她顿了顿,缓缓松开握紧的手:“我困了,那一夜在他肩上的痛哭让他知道了,其实我和他身边那些傻丫头们是一样的,我明白,我必须让他走,这样,我还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她的语气极平淡,却又透出惨怛,像箱底的旧衫子,花淡得压不住底色了,可还是花。 “那一天,是我们相约见面的日子,我和母亲一起去吴越王府去拜见新任王妃。 王妃是一个端丽的人,户部员外郎崔艟的女儿。她脸上淡淡的敷着粉,端座在椅子上,每当有人进来,就微微点点下巴,嘴角往上翘翘,表示笑了,也就见了礼。 ‘问杨老夫人安康啊。’王妃微笑着送母亲出门,此时,夕阳的光正好从镂空的窗格子里透过来,投上她的脸,透明的金黄拖出一个长长的菱形,从眉间直到嘴角,一种掩饰不住的湿湿的疲惫,就这样懒懒的散发出来,我猜,她透过这种金黄看我们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金粉飞扬的颜色。 王妃最后对我笑了笑,眼睛里流出一种温柔来:“杨小姐很像我年轻的时候,眼睛很像,真的。” 其实,她最多不过和我同岁,但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像我们这样的女孩,一旦嫁了人,青春就永远被锁在华丽的镂空妆匣里了,以后,你就坐在那些菱形的孔后边看外边的世界,一切都被金色的灰土染得富贵而苍老。 我对王妃笑了笑,我喜欢这时候的她,她的眼里透过了黄蒙蒙的尘,有一种水一样的温柔。“ 相思隔着阴沉的暮色,看着那个女子已经毫无神采的眼睛,她想,我也喜欢这个时候的她,她的眼里透过了黄蒙蒙的尘,也一定有一种水一样的温柔。 那天,她来到后院,天已经完全黑了。后院里有一棵桂树,开满了花。她抬头看着繁密的树冠,浓烈的香让她有点头晕,树上挂着大学士严嵩的题匾——广寒仙品。 嫦娥应悔偷零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当嫦娥端座在遥远的广寒宫,看到人间万家灯火的时候,人间就已经比天更遥远了。 所以美丽的不是天空,而是远方。 她想,嫦娥是不应该后悔的,因为,传奇中就是要守侯的思妇,就是要寻觅的游子,这是永远都要的,没有传奇,就没有嫦娥。 斯守的眷侣是在传奇之后,而不是传奇之中。 她明白,她还是可以深深爱着她的少年的。尽管那个传奇也许会不再了,淹没在时光匆匆中,流水落花一般,不再。 不再,她反而会爱得更加深沉。 她没有想到,就在她在桂树下谣想嫦娥的传奇的时候,她也成为了一个年轻的武将遥远的传奇。吴越王府英俊的武将孟天成日后会常常向人问起,那天伫立桂树下,宛如惊鸿一瞥的美人…… “那一天夜里,我和母亲留宿王府。我在床上坐到2更,终于来到高墙下,我明白自己是想逃,逃到自己的那扇小窗下,站在风铃下等他,但是我也明白我不会真的那么做。我只能在湿湿的土地上,依着墙影,走到天明,我是把一生的路都在那一夜走了。 清晨,我回到家里,我远远看见敞开的窗,好象是黑夜的一只眼睛,凄艳的笑着,看着我。风铃就是它无人过问的眼泪。“ 她要他走,于是她做了一个赌注,然后她赢了。 朝霞染过的墙上,她看到了他的字迹:“静女其姝,伺我于成隅,侯而不见,搔首踟躇。” 看来他只写完这四句,就掷笔而去了,她的手无力的撑着渗凉的窗棂,茫然的要触摸他留下的尘迹。窗外几更的梆子高一声,低一声,悠长的调子,仿佛从古代穿过来,把她的一切都流走了,她抬头看着静默的风铃,它又披了朝霞的嫁衣,憔悴而努力的笑着,心形的影子,从风中漏下来,冷冷的,撞碎在她苍白的指节上。 她笑了笑:“他果然好象一去不返了,于是我只有等,那个夏天,我最怕的是我会不知不觉的死了,死了就埋在风铃下边,也许,有一天,他会带着他的萼绿华,指着那个薄薄的木箱说:看,那是杨静的墓。” “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只有他走了,或者我死了,我们的传奇才会永恒了。” “后来,爹爹发现了我的秘密,我神情恍惚,语无伦次。其实,杨家一向清白传家,出了这种有辱家风的事,还不如我不要出生。 想起我小时侯一直惧怕着的家法,其实没有什么的可怕,再可怕的事情一旦发生了,就成了闹剧,我想,如果我死在父亲棍下,他也许会伤心,会后悔,但那也只是一两天的事,之后我也解脱了,他也解脱了。 父亲追问着他的名字,这时我才惊异的发现,其实我不知道他真的叫什么,我曾经为了看一个陌生人的名字而差点坠入山谷,也曾经苦苦追问他是谁,但是,最后,我居然还是不知道。糊涂着过了这么多日子。 从那柄长剑上,父亲打听出了它的主人。 我在病床上听母亲一边流泪一边讲卓王孙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这才是真的华音阁主卓王孙。而他对我说的,没有一句是真的。但是,我总觉得那个白衣青剑的少年无论如何,总是递给了我一袭衣袖,让我把握,而这个风云的华音阁主才让我不可捉摸。 我在病床上,全身的痛像潮水一样在我血液中流着,我知道我还活着。奇怪的是,我竟然不想要他在我的身边,而是想如去年那样,他走了,在门外守着我,留给我他白色的袖,让我用一生的力气去抓……“ 她舒了口气,换了一种语调:“隐约之中,父母开始为我张罗婚事。我默默的答应了,我知道我早就死了,剩下的是一张纸,或者被自己夹入古书,或者被人们关进妆匣,又有什么相干。” “——只是,谁又会要我呢?”她的笑有点凄凄的,“我失贞的事不可隐瞒,以前满门的媒人,现在一个也不见了,我被我的世界遗忘了,遗忘在角落里。哥哥说过,看传奇的人是傻的,写传奇的人更傻,费尽心力,也不过给世人一段谈资,一段可看,我却是一个用生命写传奇的人,我的读者,只有他一个,他都忘了,别人当然也就不会记得。 也许,我的故事还是有价值的,是闺阁中的训诫,兵部员外郎的女儿杨静的风月故事,也许会流传好多年,很多版本,直到被嚼成了再也不能成篇的渣,吐掉了,或者被一个落魄文人写成不朽的故事。让后代的小儿女们捧在手上读半辈子。那也已经和我的传奇无关了。“ 相思知道,到如今,这样的传奇还是她妆匣中最宝贵的珠玉,虽然她已经知道把生生世世的赌注赌在它们身上,实在是件很傻的事。 她这一次的停顿很久,相思又一次不得不问:“后来呢?” “后来,出乎我意料,天成居然说要娶我,说和我是在那夜的晚宴外相见的,说他要等他的月宫仙子。”她有些无可奈何,但又是真心的笑了:“一切就这样决定了,帖子就发了出去,爹爹还是不愿委屈我,所有的礼节,都和多年前他心中所想的一样。”——如果没有这些事,她将永远是窗户里边的闺秀,孟天成眼中的仙子。 “没有水了吗?”她突然问道。 相思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盏,有些尴尬:“是的,好久就没有了” “我不习惯作主人,未免怠慢的客人的。”她温柔的微笑着。 “不,不,我只想听你讲下去。”相思将盏放回桌上。 她说:“恩,我会一直讲下去的……父亲为我筹备婚事,却防备着他会来找我,我虽然已经从传奇中醒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样,出现在我的窗前。 结果,他果然来了我听到院子里有刀剑的声音,虽然,我知道,华音阁主的剑法是天下无双的,但是,我还是没法听那尖锐的金属的声音。我怕他会去找我父亲,于是跑到楼下。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于是我扶着柱子哭了。 我听到他说:“杨继盛,我不想杀你家的人,你又何苦呢?” “为了捉你!”父亲平静的说。 他冷笑了:“我今天来是为了带走你的女儿。” 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我娶她,按你的规矩,明媒正娶。‘“ 她脸上的微笑也许和当年一模一样吧,相思默默的想,好多年了,都还一样。 当时,杨继盛怒道:“我的女儿就是死了,也不嫁给你这样的人。” 剑光,从所有人的脸上掠过,最后停止在杨继盛的咽喉:“你不要逼我,也不要逼她。” 青苍的华采在他的衣袖上流着一种诡异的波光,她从柱子后边看着他,好象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雾,一扇窗,一堵墙。 “你动手。”杨继盛冷冷的喝道。 她想,父亲不会让步的,因为,杨家的男人,都很倔强。她站了出来,说:“住手。” “你——”他收了剑,没有说下去。 她看看他,然后把脸转开:“父亲没有逼我,我愿意嫁人的——”她渐渐觉得好笑,怎么这一切都像是排练好了一样自然而然的,她笑着对他说:“卓公子,我是杨继盛的女儿,不是萼绿华。” “我知道!”他猛的打断她:“你要是萼绿华我还和你父亲谈什么婚论什么嫁。”不久,他的平静恢复了,他说:“静儿,你如果愿意嫁人就嫁给我。” 她痴痴的看着他的眼睛——里边亮亮的,是他这一生中少有的真,她知道,这种机会再也不会有了,也许多年以后,他还会对另一个女子说这样的话,也许,但对她,就这么一次。 她伸出手去,却仿佛被夜空中的露水滑了一下,只留下了一道凄凉的弧。她说:“不……你不能娶我的,我不会嫁你。” 她知道,他是他传奇的主角,娶了,传奇就死了,死在平凡的龙烛凤影和以后的柴米油盐之中了。他无所谓,游子的传奇很多,但思妇一生就这么一段。将来是要用来坐在妆匣的金粉里回忆一辈子的。 他静静的看着她:“带你回华音阁,”她明白,他是让她永远生活在传奇之中。她凄凄的笑了,她比谁都清楚,生活在其中的传奇就再也不是传奇了,只是传奇死灭后干枯而猩红的一抹血痕。 她说:“走吧,我笑着看着你走。” 他明白了,其实来之前就明白,这个才是更好的结局。于是他点了点头,转了身。 身后,她嘶哑的喊了一声:“七天之后,我出嫁,你答应了,要来给我梳头。” 他回头了,他看见了她满面泪痕下面一生中最灿烂的笑。 好多年以后,她反反复复重现着他那一瞬间的眼睛中晶晶亮亮的光,然后是他的每一处停顿,每一点气息,还有当时第一片落叶划过的方向,自己第一滴眼泪流淌的轨迹,这些,是她当时不曾留意的,但现在,她知道,这些就是她唯一真真实实的。 她不后悔,虽然,她知道,那是她唯一的机会。但是,机会就是机会,一旦去实现,就是另外一回事。 他迟早会走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她的心就会化做风铃,于是,她宁愿筑起一扇窗,让自己生生世世守侯的心死在了窗内,也让他一生一次寻觅的心死在了窗外。 不死的,是传奇本身。 一只暮禽忘了时间,自得的啄着花蕊,突然一啼,飞去了,过了墙头再也不见,被搅动了的空气缓慢的又沉到墙里来,仿佛外边就是沙漠,残阳已快要落尽了,落寞的霞光等候着萧疏的星辰。 雨似乎还没有下起来。空气闷得让人只想站起来到处走动。 她默默的坐在暮阳里,脸上苍黄的色,像残了胭脂。过了好久,她说:“那时侯我就想好了,我要毁了自己的脸,然后,我不想看到自己,也就必定要弄瞎自己的眼睛。其实没有必要的——”她苦笑了一下:“但是我是一个固执的人,我不想像瓷瓶一样放在大堂上,所以,我更喜欢这样的结局。” “你是自己弄瞎双眼的?”相思猜到了,但还是忍不住要问。 “是的,用药”,她轻松的说:“其实,瞎不瞎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我一生中要看的东西,几天就可以看完的。”她微笑着说下去:“那几天,我几乎是在镜子前面度过的,一次一次预演着我的笑,我的颦,我的低头,我的忧伤,一切都应该是完美的,他应该看见最美的杨静。 她没有穿上嫁衣,她一袭明媚的绿裳——湖水一样的绿,浮萍一样的绿,绿得青青的。她触目的站在闺房中,那里已经被红色的绸裹成铺天盖地的喜气,铜色的风铃也染红了,像一盏过了气的灯笼,低低的照着,照得人想哭。 他说:“静儿,你真美,明天做新娘时一定会更美。” 她也笑笑:“会的。”她解开了衣带,一层又一层,直到赤裸着站在红色的灯晕里,脚下是她翠绿的衣裳。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肩,仿佛是一件连城的玉,她说:“每一次,每一次你都怕我体质太弱,不能尽兴,今天,我……全部都给你。”尽管她永远想不到,她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尽管那时的声音颤抖得再也不象自己,但说完了,她感到轻松,因为,她知道,在他面前的,她再不是那薄如书签的古美人,而是真正的杨静,真正的女人。 他看着她,像要用这最后的时间把她看懂,他突然将她从那堆翠绿的浮萍中抱起来,像折断一支玉色的花。他将她按在床上,紧紧握着她的手,直到她痛得战栗,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反抗起来,死死的咬住了他的手臂。 他没有进一步动作,也没有放了她,而是将身体的重都压在她的身上,她感到一种窒息的热,惟有左颊冷冷的贴在床角,隐隐的痛。就这样僵持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却有了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她听到他在耳边重重的说:“我要让你永远也忘不了我。” 泪水似乎是倒着灌进喉咙的,她觉得嘴里有些咸,她不知不觉啜泣起来,渐渐的松了口:“不是说好了相忘于江湖吗?你总在骗我。” 她的唇上有淡淡的血痕,很快又度到了他的唇上,脸上,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相濡以沫。 “那一天……”她冷静的向相思讲着:“你相信吗,有一滴眼泪,离开了眼眶好久,才落到我腮上,好冷,我从来没有想到眼泪会这么冷,像是被冻寂在了某个地方,不经意中又飘了回来。” 是的,是曾经有过这样一滴眼泪,划过她的脸颊,很快又在她颊上的红晕中被蒸的了无痕迹。 只有那一刹那冰凉的感觉,堕到她记忆的瓶中去了。 她说:“每一次,他总是习惯的把床头的更漏翻过去,而那天我阻止了他,我对他说,我们只有2个时辰,破晓的时候,花轿会在楼下等我。” “好象他说的,更漏的声音和下雨一样,纷纷扬扬,太快太快。我静静的听,听那些落在我心里的雨,我从他胸前支起身子:”催妆了,来帮我梳头吧。‘“ 卓王孙把她抱到妆台前,梳子那些尖利的齿通过他的手指和她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她静静的体味着,要把一切都揉成沙子,一颗一颗存在水晶瓶里。 她看着镜子,她知道药力正在发作,她的眼睛已经有些模糊,但是她还是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伤感,虽然只有一丝,但却真的看到了。 她快乐的想,原来你也伤心了,原来你也是凡人啊。 卓王孙微笑着指着镜子说:“静女其姝,有了今天,想必羊权会长生不老的。” 她玩笑着说:“如果杨静从今天起就看不到萼绿华了,是不是就会老了?” “不会的,萼绿华怎么会老。” 他也回忆起那个站在水中央的女孩,回忆起她寂寞和惊惧的眸子,回忆起她那双纤弱的手——在青色的雨中艰难的去抚摩那些湮灭的字迹,在淡淡的朝霞下认真的将铜铃握在手中,在暮暮苍苍的月夜里紧紧的抓住自己的衣袖,像是抓一段传奇。 他明白,他的这段传奇也结束了,就像所有寻觅的人有意或无意的走入了一条小径,邂逅了一段旖旎的风光,事后却忘了是在哪座山,哪条路。一种不可追的遗憾。对于寻觅的人来说,美丽的邂逅永远会有的,山山水水,永无尽头,但是一模一样的却不可能了,就这点遗憾,也会在寻觅的少年心中烙下一抹疏烟淡日的印象,远远的回想起,也是天长地久的悲哀。 他心中有点涩,欠身去抱住她,她轻轻的将他推开了。 她将梳子贴在脸上,目光茫然地看着镜子,镜子中仿佛倒映出更漏昏黄的金色。 镜子中映出更漏的金色…… “沙子从水晶的弧里纷纷扬扬的落下,在我的眼里散开去,四壁暗红的木和烛的影子也被融化成了一片苍黄而凄艳的金色。也许,沙漠也不过如此…… 我手中握着尖利的梳子,清凉的银光中一股熟悉而温暖的香气让我想起了懒洋洋的少女时代。我的手缓缓用力,让带着发油的暖意的齿锲入我的脸。用力一划,皮肤撕裂的声音轻轻响起,就像被风吹了太久的丝帛,不恐怖,反而有些悦耳。 我感到血腥的气息在我周围弥散开去,他在向我走过来。 我一挥手,更漏落在了地上,那场在我床头绵绵的下了半生的雨,终于停了。于是时间也就一起停了。 沙子在我们之间,流淌成一条小河,那些亘古以来就被遗忘了的天河的沙子。“ …… 就隔着这条河,她平静的对他说:“时间到了,你也该走了。” “你以为我会在这个时候走?” “是的”,她深深的吸了口气:“这个时候,我是新娘,是别人的。” 他没有说话。从身后,可以看到她的手,指节苍白的扶着自己的脸。 她的表情也许是在微笑:“走吧,我答应过你,笑着看你走,我现在是从镜中笑着看着你的,你走吧。” 她心中有些悲哀,要是自己这个时候真的能在镜中看他,那倒是一件很好的事,她心中喃喃道:“谎话,谎话,最后还要骗他一场……”她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句话是你说的。” “是的,我说了”,他轻轻的问:“你做得到吗?” “你能我也能。” “我能。” 她笑了:“我也能” “好的,那么,希望你幸福,只有平凡是可以把握的,这句话是你说的。” “真的,你会去把握吗?” “你能我也能。”他爽然微笑,又在报复她了。 她的话哽在喉头,她听到风铃响了,他打开了窗。 “等等!” 他伫立在夜风中,青色的袖像钻进了风做的白鸽。 她没有回头,伤口开始灼热,烫得她的手都扶不住,她问:“为什么你不看我最后一眼呢?” “你不想我这么做,是吗?” 是的,她悲哀的靠在椅背上:“因为你已经没有了这个资格,我是新娘,是别人的。” “是的,你说过了”,他沉默了一会:“我走了,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会的,我会把你的一切都忘了的”,她有气无力的说:“你呢?” “你能我也能。” 这是她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知道他走了,从那个挂着风铃的窗口轻轻跃出,如同一只穿花的蛱蝶,片尘不留。 她依然笑着,在黑暗中默默的笑着,白露还在,初哓的霞光还来得及为守侯了一夜的风铃披上华美的裳,而风铃投下的阴霾里,她的笑安详而古老,仿佛是从远古的湘水中打捞起来的思妇昏黄的倒影,漠漠的,有些凄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体缓缓的沉下去,跪在地板上,伸出手,一手去握那个半碎的水晶瓶子,一手茫然的向下抓着那些在指缝中流走的沙。那些是位未到来的时光的预言,人的手,是抓不住的。她顿了顿,终于放弃了,将那只手收了回来,一起紧紧握住劫难后的水晶瓶——那里边盛着的是过去的分分秒秒的见证。 也许是水晶的碎屑划伤了她的手,也许是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总之,一滴、一滴、一滴,迟迟的夜漏又开始响了,她微微笑了——骗子啊,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她将瓶子紧紧握在胸前——不,这是她永远要回忆的,这一点点的的凄艳的回忆,这唯一的凄艳的传奇,是她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爱。 “是我要他走的,因为我怕他会走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她微笑着对相思说。 “走了,我的故事就永恒了。” 她长长的呼了口气,她说:“打开窗,也许今天会有雨,成都的天气就是这样的。” 相思打开了窗,窗外是密密的云脚,都浸饱了雨气,地上也云蒸雾腾的配合着,植物在郁热中腐败膨胀,却总透着清凉的新生的线索。 窗户支支哑哑的在风中摇晃着,但是也还透着成都特有的闲散劲,风铃颜色暗淡,只是响,叮叮玲玲的不停。 相思扶着窗台上遍布腐痕的木栏,心想,这就是杨静自己筑的那扇窗。 --(本卷结束)-- 华音流韶之紫诏天音第五卷 第一章 背景设定 华音阁 ※※※ 华音阁,中原武林中势力最大的帮派,自隋末创立以来,历世数百年,亦正亦邪,声势犹在少林武当之上。其创立者简春水,传下十二招春水剑法,可谓剑法中的极至。 现任华音阁主卓王孙,为湿婆转世。 华音阁上弦月主相思,则为帕帆提转世。因为他们在进入轮回之时,心中守着一念之灵,并未分开,因此转世后他们两人得以最快的相识。 两人均已忘记前世因缘,但帕帆提转世的相思,一直留在卓王孙身边,作为他的属下兼情人之一,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卓王孙却一直存心天下,并未将相思的情意放在心上。 华音阁阁主之下分日、月、星辰三派。日则是东、西、南、北四宫弟子,分别以苍天、炎天、昊天、钧天为名,司医护、刑杀、外事、内政四事,绝大多数为阁中男弟子领衔,是华音阁最为正式的编制。月派则全都是女子,直属阁主管理,在阁中享有特殊的地位,相比日派丝毫也不相让,有时亦可兼领日派之职。最高的职位为上下弦月主。星派则是华音阁所网罗的天下奇人异士,人数虽然众多,却没有一定的职司,而且除了阁主以外,再无人知道他们如今的名字、身份、面貌,其中还包括几个当年令黑白两道闻名丧胆的魔头。 ※※※ 武林正道 ※※※ 三年前,武林正道为了应付正在崛起的魔教天罗教,在洞庭召开武林大会,推选武林盟主。本来各名门正派元老们各有安排,然而机缘巧合,盟主之尊竟然落到一位叛出曼荼罗教的少年手中。 这位少年名叫杨逸之。他本为兵部尚书之子,却被父亲赶出家门,流落江湖。而后又误入了曼荼罗教,却无意中盗得教中宝典《梵天宝卷》,炼成一身惊人的武功。 杨逸之,也就是梵天的转世。此刻,风云一时的天罗教已被华音阁挫败,杨逸之这位新任武林盟主的任务则是,带领武林正道,对付野心日益高涨的华音阁。 ※※※ 天罗教 ※※※ 天罗教本为西昆仑山下一个邪教,远离中土,与世无争。数十年前,教中有人因为偶然的机会,得到了大神遗落人间的天罗宝藏。从此迅速崛起,无人可当。在江湖中掀起一场浩劫,天下正道几乎遭到灭门之祸。后来华音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天罗教挫败。而大部分的天罗宝藏和天罗教残存势力,都落到了与天罗教主关系极深的噶举派女活佛,丹真纳穆手中。 丹真纳穆,则是西王母和毗湿奴共同选定的人间化身,因缘的引导者。 ※※※ 藏边曼荼罗教 ※※※ 神山岗仁波吉峰中,信奉湿婆的教派。 现任教主帝迦,自称湿婆化身,他在青鸟日曜的帮助下,打开了湿婆曾居住过的宫殿,乐胜伦宫,盘踞其中,几乎将藏地其他宗派完全灭门,用僧侣的身体,举行邪恶而残忍的血祭,以求得到湿婆的力量。 帝迦,则是湿婆在轮回盘中滴落的鲜血所化,湿婆的另一化身。 他只需要得到女神帕帆提的认可,则可以完全使用湿婆的力量。因此,他也一直在世间寻找帕帆提的转世。 帝迦与卓王孙,注定了必须杀死对方,只能有一个,能继承湿婆的力量。 曼荼罗总教教主之下,设天阴欲死四魔。 天魔为青鸟日曜。 阴魔为云南分教教主姬云裳欲魔为兰葩。 死魔为曼陀罗。 ※※※ 云南曼荼罗教 ※※※ 名义上为藏边曼荼罗总教的分支,负责守护力量无穷的曼荼罗法阵。法阵的核心,却是供奉梵天的梵天地宫。 曼荼罗教为信奉湿婆的教派,但作为分教,却祭祀梵天,因为在很多人心目中,三位大神是一体的。因此,曼荼罗教宗教为湿婆神殿,但在中原和尼泊尔的分教却分别供奉着梵天与毗湿奴。 曼荼罗教流传中土日久,云南曼荼罗教渐渐不受总教控制。在数十年前,云南曼荼罗教教偶然得到了一部古卷,却正是梵天转世时遗落的《梵天宝卷》。 宝卷深奥难懂,却被大部分人当作是一部极为高深的武功秘笈。上一任华音阁上弦月主姬云裳,为了得到天下最高的武功,不惜叛出华音阁,远赴苗疆,取曼荼罗教主而代之,得到了《梵天宝卷》。 然而她发现上面记录的根本不是武功心法,而完全不能看懂的怪异文字,因此将之重新锁入梵天地宫中,后来却被杨逸之盗走。 梵天地宫有四天王守卫,分别为毗琉璃,毗留博叉,毗沙门,多罗吒。 ※※※ 青鸟族 ※※※ 西王母在人间的使者。她们的力量,来自于西王母的鲜血。族中只有女子,没有男子。在数百年前的一次劫难中,她们几乎被完全族灭,只剩下三支,身上带着极为恐怖的畸形,在人间苟活着。 她们依旧保留了部分神力,比如预言。她们合力为西王母制造出了人间的肉身,但是由于西王母的灵魂被封印,肉身和灵魂依旧不能结合。有了毗湿奴的帮助,封印西王母的烈日虽被破坏,但仍需要三位青鸟后人的血聚齐,西王母才能彻底苏醒。 而青鸟后人因为离开西王母的时间越来越久,力量衰弱,只能寄居在常人极难想象的阴暗之处,不能自由行动。因此,她们必须为自己找到一个使者,将自己的血带到另外两只青鸟面前。 于是她们运用预言的力量交流,定下了完整的计划,让选定的使者最后彼此残杀,使三只青鸟鲜血能聚集到一处。 三只青鸟分别是日曜,月阙,星涟。 日曜,双头怪人,居住在乐胜伦第五道圣泉,正是她帮助帝迦打开了乐胜伦宫的大门。 月阙,寄居在日本伊式神宫的护国神镜里。 星涟,拥有人鱼般的身体,寄居在华音阁青鸟湖底的血池中。 ※※※ 幽冥岛 ※※※ 东海幽冥岛是天下武学中阴柔一派的极至。极至的意思就是说它的怪异已经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据说与他们交手,无论内力有多高,剑法有多好,最后都会莫名其妙的惨死。因为那分明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和勾魂使者挣命——这就是说,毫无胜算,必死无疑。 因此,大家宁愿把幽冥岛当作一个来自地狱的传说,宁愿相信幽冥岛的武功并非人间所有,自己之所以怕得要死不是因为技不如人,而是人力不能和鬼神相抗。 只有一少部分人视之为蓬莱仙岛,欲往求学。但此岛隐于碧涛之间,微渺难求,那些强渡而去的人,都是一去不返,近几十年来,再无人敢问津。也有人传说此岛本是来自冥界,每次要等到地狱开启的时候才会现于海面,也有人说幽冥岛百年之前已随火山喷涌而永葬海底,等等奇谈怪论,不一而足。 幽冥岛岛主晏清湄,天下最神秘的女子。无人知晓她的来历。 后来,她出现在曼荼罗教领地,和离群索居的姬云裳成为好友。然而,后来姬云裳发现,她不过是要求自己带她去见三只青鸟中的任意一只。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原来,她觉得自己一生再无所求,只是她从典籍中得知,这一世转轮圣王,是释迦转世即将出生。她希望这个转轮圣王,成为自己的儿子。而只有青鸟,能告诉她成功的方法。 姬云裳觉得受到利用,一怒之下拒绝了她的要求,于是晏清湄离开了曼荼罗教,东渡日本,改名换姓,成了日本国王妃,最终得以进入神宫,见到了寄居在护国神镜中的月阙。 月阙答应了晏清湄的要求,帮她预言转轮圣王出世的重重征兆,并且协助她把征兆实现在自己身上,但却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在这个出生的转轮圣王身上种下血咒。其实,是想让他成为自己的使者。 最后,转轮圣王小晏出世。他有着神佛一般的容颜和悲天悯人的心胸,但却不得不嗜血为生。他只有带着血咒找到另外两位青鸟使者,并且将他们杀死,才能解开自己的血咒。 幽冥岛传人,日本国馨明亲王小晏,也正是转轮圣王,释迦转世。 ※※※ 吴越王府 ※※※ 吴越王是当今天子的七弟,深得太后宠爱,此时天子好道,不问国事,吴越王权操天下,一时气焰绝伦,招揽四方英才,暗怀问鼎之心。 ※※※ 历史 ※※※ 天罗教式微之后,华音阁成为势力最强的教派。但阁内的斗争却并未消减,反而越演越烈。 不世出的奇才卓王孙凭借高绝的武功与智慧逐渐确定了自己的地位,并在阁中培植出了一批亲己的势力。然后,他就用极为狠辣的手段剪除异己,将上代遗留的耆宿们一一或杀或逐。 上代阁主的遗孀姬云裳不忿出手,却被卓王孙击败,愤而远走苗疆,成为云南曼荼罗的教主。但姬云裳并未甘愿雌伏,仍然衔恨于卓王孙。阁中元老步剑尘,本来奉阁主遗命,寻回阁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本意扶他上位,却也被卓王孙击败。 卓王孙将前阁主之子囚禁在山谷中,而后迫令步剑尘自尽,自此扫平各种守旧势力,龙飞凤变,无人可当。然而,身罹绝症的步剑尘遗孤步小鸾,却是他心中唯一的珍爱,因此不惜一切代价,奇方异术,只为挽留她早应消失的生命。 华音阁在卓王孙的治理下蒸蒸日上,武林正道人人自危,华音阁渐渐成为江湖上一个恐怖的存在。卓王孙在江湖各地都设立分阁,命令阁中的得力手下驻扎其中,对武林正道予取予求。武林正道本是各自为政,但在华音阁的威胁下,有识之士渐渐明白,若是再互相争斗,只怕便会一齐被华音阁灭掉。因此,正道中的几个大派便暗中通信,希望能够联合起来,组成一个大联盟,共同对付华音阁。 华音阁也知道这个消息,但卓王孙却不以为意,因为他知道,正道中缺的,就是一个能服众的领袖。若是没有这样一个人出任,就算正道组成了大联盟,那也只是一场散沙。他所要做的事,就是格杀这样的人,让正道永远处于散漫的境地。 但不想正道第一次洞庭武林大会中,在丹真纳穆阴差阳错的引导下,神秘少年杨逸之却凭借神奇的武功以及与生俱来的侠肝义胆、悲悯的情怀而成为武林盟主。卓王孙虽然共推为天下第一高手,但对于杨逸之那神奇的武功,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且,他对于这个横空而出的少年,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在多次的对抗与接触中,这两个人无论在武功还是智谋上都功力悉敌,杨逸之的本质虽非绝佳,但却偏能越炼越粹,俨然与卓王孙双峰并峙,分庭抗礼。 但卓王孙仍然不担心,因为,他知道,正道每一派中最核心的人物,仍然不认可杨逸之。他们绝不容自己的权威被这个少年抢走。他们在等待着恰当的时机,将盟主架空,让大权仍归于自己。虽然深知这一点,杨逸之也在进行着自己的事业,他的风头远不如卓王孙之盛,但毕竟能一步步将一切归于掌握。 卓王孙也在等待着,不同的是,如今的他对统一天下并没有太多兴趣,他还未向正道出手,不是因为他没有能力,而是因为不想。 或许他要的,只是一个真正的对手,一个足够让他重视、尊敬、拔剑相对的人。 这个人,现在已经出现了,那就是杨逸之。 江湖,或许就只是这两个人的江湖。 第一章 十里春山秀平莽,行歌但品油茶香。 烧畲陇圃宜良种,好趁东风下谷粱。 这首诗写的是岭南侗族的悠闲生活。东南的少数民族一般都居住在高山大泽之间,汉族人很少到,因此都能够保持一些古朴的礼节。也因此少了很多赋税的纠缠,一般都能安居乐业,看去真如世外桃源。也正由于族民温饱不忧,因此文艺发展非常繁盛,对歌踏月成为很普遍的风俗。但巫蓍之风也非常严重。这些民族一般都能自给自足,只跟外界交换一些奢侈品。它们没有统一的政治体系,一般是族长制,所以统治并不是很苛刻。但后来汉族势力入侵,在各民族聚居区设立汉府,同族长、侗长们一起统治侗民,也一般是恩威并施,不敢肆意掠夺。侗民们仍然直接听从侗长的管辖,但汉族毕竟是官,只要不是很过分,倒也没有人敢违抗。时值嘉靖五年,云南侗族共推大熊岭火倮峒峒主木阗为王,同汉族相安无事,端的是个升平世界。 火倮峒地处大熊岭南麓,四季如春,雨水充足,地势平坦,颇宜耕种。大熊岭又远在边陲,素少汉人到,这几年峒主木阗刻意经营,自然越来越壮大。木阗即位三年,就做了云南侗族的总首领。这木阗颇有见识,知道汉人不可得罪,但又不能多亲近,所以一概汉人的要求,都曲意应承,几乎予取予求,但却从不放汉人入他的火倮峒。治云南的官员昏庸无能,木阗几个手段下来,也就无可不可了。木阗不但教导族民勤于开垦,而且注重培养族兵。侗人本就体格健壮,一经训练,更是飞檐走壁,如同平地,赤手可搏虎豹。木阗的三个儿子嵯峨、新野、雄鹿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云南守备与其交兵数次,几十倍的兵力反而屡吃败仗,再经木阗软硬兼施,也就不敢再打侗族什么主意了。木阗眼看中原乱势已成,干脆将大熊岭的唯一一条出山的道路禁了,如没有侗长的焦木令牌,出入者格杀勿论。 这日正是八月收获的季节,今年雨水丰足,上下齐心协力,收成较去年多了三成。木阗欢喜之下,待收获一了,也正是八月十五将近,于是下令全族大宴欢庆三天。 这一下举族欢腾,都在为仲秋节将举行的跳月大会做准备。姑娘们更是刻意地打扮起来,谁不想在这样的盛会上召一个如意郎君?何况年轻人欢笑嬉闹才是正务,任何镇压制止反而是矫其天性的了。 一轮冰月已悄悄地升起在东天,将整个天空和大地渲染成一片净洁的银白色。侗山本就空净,这时更是只剩下几声野鸟的格桀,更映衬的鹿头江边灯火辉煌,充满了节日的欢声笑语。侗族少女们都戴起了满头的银饰,长长的筒裙绣满了凤凰牡丹,舞动起来流光溢彩,几十人围了熊熊燃起的篝火拉着手跳舞,目光瞟着边上散乱坐着的小伙子们。这些小伙子一面回应着姑娘火热的目光,一面拿大勺子舀了边上的酒痛饮。牛羊在火堆上烤的滋拉滋拉的响,欢庆的时刻就要开始了。 这片平野的中央,是用大木搭起来的一座高台,台上虚设了几个座位。中间一座上遮虎皮,自然是侗主木阗的了。炉火渐熊,姑娘们的歌声中逐渐掺入了小伙子们粗犷的声音。突听一阵号角声呜呜响起,雄沉郁凉,各种声音立时寂静下来。小伙子们肃然起立,姑娘们也赶忙停止了歌声,静静地站着。号角声呜呜不止,突然一阵急骤的鼓声响起,木阗率领着两个儿子新野、雄鹿以及族中长老走上台来。众人一阵欢呼。木阗面露微笑,挥手让大家坐下。朗声道:“神明佑护我们取得如此大的丰收,我们就用我们的喜悦答谢神明!今晚大家尽情欢乐,遮翰神保佑你们!”台下又是一阵欢呼。长老送上一碗酒,木阗张手接过,一口喝干,“噗”的一声一道酒浪吐在两丈远的火堆上面。火堆受此一激,火苗窜起了老高。人们又是一阵疯狂的欢呼,立时小伙子们姑娘们围着大小的火堆疯狂地跳了起来。已经有家室的男子则在四周充当护卫。木阗转过身来,满脸的欢笑立时消失无有,低声道:“你妹子还没回来?” 新野也低声道:“方才我问过伺候妹子的蓝花,妹子这两天都没有回来。不过父亲既然吩咐过她一定要参加这次跳月大会,我想无论如何,她是应该来的。” 木阗面有忧色,道:“她若能来自然最好。今年她也十六岁了,按照规矩,也该参加这跳月大会了。虽然说规矩毕竟只是规矩,但能参加的还是要参加的好。” 新野低声道:“是。我想她应该知道的。” 这时突然人群中起了一阵波动,有人欢呼道:“四小姐回来了!” 木阗欣喜道:“在哪里?” 就见远远一道黑影在山间飞腾跳跃,向这边奔来。那消多时,便奔到近前。人群一阵翻涌,给她让出一条道来。那人更不停留,嗖的跳到高台上,砰的一声将身上负的豹子摔到木阗跟前,道:“阿爸,给你!”但见她一身短打扮,几处早就撕扯破了,身上还沾了许多草屑泥土,脸红红的,不住地喘气。木阗皱了皱眉头,道:“你一个女孩子家,整天在外面疯跑,成何体统?又去学你哥哥们打豹子,万一出点什么事岂不是让你妈妈担心死?” 那女子嘻嘻笑着,也不回答。木阗皱了皱眉头,道:“还不下去换了衣裳,去参加跳月大会去。” 那女子又是嘻嘻一笑,跑上来挽住木阗的臂膀,道:“阿爸,走!我们去跳月去!” 木阗忍不住一笑道:“跳月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你赶紧下去找个如意郎君跳月,也让阿爸欢喜欢喜。” 那女子瞥了瞥嘴,道:“我才不跟他们去跳呢。至少要打的过阿爸你我才看的上。” 木阗哈哈笑道:“你阿爸号称苗侗第一高手,要找能打的过阿爸的,可不太容易。” 一语未了,就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那也未必。” 木阗猛地站起道:“何方高人到了大熊岭,为何不赐见一面?” 就听那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来了!”就见一团黑影疾扑而下。那人的身法好快,眨眼间如飞鸟一般掠上了高台,却听砰的一声,狠狠地撞在了台子上,居然就此不再起来。那女子哈哈大笑,木阗横了她一眼,低嗔道:“吉娜!”定睛一看,突道:“嵯峨!”原来扑过来的这团黑影却是镇守大熊岭与外界通道的嵯峨。就见他周身僵硬,躺在台面上一动不动。木阗心下惊疑不定。就听那阴恻恻的声音道:“我们天子使节来到你们这苗疆边陲之地,这小子居然不让我们通过,我们王爷非常生气,但还是念在你们化外之民,不懂礼仪,没有取他的脑袋。叫我带他过来,问问侗主该怎么处置。” 木阗心下更惊,道:“什么天子使节?什么王爷?” 那阴恻恻的声音道:“我叫欧阳健。” 木阗吃惊道:“云现五龙欧阳健?吴越王府四大高手之一?” 那阴恻恻的声音道:“你还不是太笨么。我们王爷亲来,这小子居然都敢冒犯虎威,在王爷面前将把破刀劈来劈去的,你说该不该杀?” 木阗心下怔忪不安,吴越王权倾天下,深得嘉靖皇帝宠爱,炽焰熏天,怎么会忽然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而且事先居然没听到一点风声。当下试探道:“不知王爷驾临鄙处,有何公务?” 欧阳健咯咯笑道:“这说起来啊,我就要恭喜你了。吴越王跟国师吴清风大人用先天术法推算着鱼篮观音已经降投人世,就是你的女儿吉娜。若是能让皇上跟吉娜合籍双修,借吉娜的仙气和万岁的洪福,不难共等仙界。因此万岁派遣吴越王爷为使节,前来迎接吉娜小姐到京城去。还不赶紧谢恩?” 木阗只觉此事匪夷所思,汉人向来心眼多,这次不知又要搞什么鬼。当下拱手道:“小女年纪还小,不堪亲近帝躯,望先生在王爷面前多加美言,此事还是息了的好。” 欧阳健冷笑道:“这话我可不敢说,你要说自己去跟王爷说去。我口信已经带到,就此别过。对了,这小子马上就是国舅了,我倒不敢冒犯太过。”一道指剑飙出,砰的一声将嵯峨打了个跟头,跳起来大叫道:“兀那小子,咱们再来大战三百回合!” 欧阳健注视着木阗道:“天威难犯,我看你还是顺从的好!”说着,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形已在十丈以外。遥遥就听那阴恻恻的声音传来道:“先给你们点厉害看看,免得你们这些蛮族还有什么侥幸的想法。”木阗就觉脚下一软,偌大的高台吱哑哑响了几下,一阵摇晃,猛然哄嗵一声坍了下来。一时尘土四起,倒下的大风将离的最近的火苗直吹出去,人群一阵大乱。木阗比较镇静,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叫道:“没事没事,大家继续跳舞,唱歌!”族民究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样又开始欢乐起来。木阗叫了几声“吉娜”,就见她呼地落到面前,身上倒没受什么伤,依然活蹦乱跳的。木阗叹了口气,对三个儿子道:“你们跟我过来。吉娜,你去找蓝花给你换身衣服,我们有点别的事。”吉娜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们,点了点头,就蹦蹦跳跳的走了。 雍燧楼二层被叫做议事厅,是只有少数的几个人才能进入的族内重要秘地。大厅之中其实很简陋,只有厅中央一面很大的石桌,和周围几个木凳。现在木阗跟他的三个儿子围坐在周围,面色都很沉重。良久,木阗道:“先说说你们的看法吧。”每到重要的时刻,木阗总喜欢征求一下三个儿子的意见,因为他觉得这样可以集思广益,也可以锻炼儿子们。当然,也只限于三个儿子。 新野凝思片刻,道:“虽然听他们的话意好象不错,但他们先制住大哥,再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显然居心叵测,恐怕是要不利于我们侗族,阿妹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木阗点了点头,道:“嵯峨,你呢。” 嵯峨犹豫了一下,道:“我跟他们对过一仗,觉得他们极其瞧不起我们侗人,但似乎这次来意比较真诚,携带了许多东西来,他们还让我看了预备给阿妹坐的马车,极端华丽无比。听说皇帝是汉人最高的官,跟我们的地位很相配啊,我看不如就答应了这亲事。” 木阗点了点头,道:“雄鹿,你呢。” 雄鹿道:“汉人的事,我总是搞不明白。但我知道这些年嫁到汉家去的侗族女子,没有一个落的好下场。不管他们的来意如何,我是坚决不让阿妹到他们那边受苦的。而且阿妹从小娇纵惯了,汉人的规矩多,我怕她受不了。” 木阗点了点头,道:“还有什么可说的么?” 三个儿子互相看了看,嵯峨低声道:“我也不同意阿妹嫁过去,可是汉人实在太厉害了,今天来的人都会妖法,我还没近身就动都不能动了。我们打不过他们的。” 木阗眼中锋芒隐露,沉声道:“我们侗族人怕死么?虎狼来吃我们的牛羊,我们赶它出去,汉人来抢我们的姐妹,我们就应该拱手给他们?” 一句话完,嵯峨三人一起挺立,铮然一声佩刀出鞘,昂声道:“遮翰神的子孙没有怕死的!敌人欺侮我们,我们就用生命周旋到底!” 木阗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于儿子的表现。负手走到窗前,看着下面点点火光映照下欢舞的人群,道:“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一次让汉人得了甜头,他就会二次三次地更加欺压你。但汉人实在太强,其中高明的人士多到不可胜数,硬打我们是打不过的。难道到了使用那个的时候吗?” 嵯峨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阿爸说的是什么。木阗眼光望着窗外,迟疑道:“该不该用呢?该不该用呢?”喃喃说着,显得非常犹疑。良久,似乎终于下了决心,沉声道:“嵯峨。” 嵯峨连忙站出来,道:“阿爸。” 木阗慎重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来,交到嵯峨手上,道:“你去大熊岭的西麓,在两棵十几丈高的古树旁边是一个悬崖,悬崖下去十米,有个小小的石台,你将这个包裹放在石台上,然后在包裹前面用石头摆个十字,马上回来,不要逗留,也不准偷看。记住,三更前办好这件事,若是三更前办不好,就马上回来,明天再去。知道了么?” 嵯峨听的满腹疑团,只好躬身应道:“是。”将包裹接过手来,只觉沉甸甸的仿佛有几十斤重,更是吃了一惊。心知此事不可拖延,赶紧携了包裹向西山走了过去。 大熊岭西麓甚是难走,嵯峨直走到二更时分,才走到木阗所说的两棵古树之下。 但听四周狼嗥的声音不断传来,山上的风声本大,吹的古树簌簌做想,在白花花的月光下,更显得四周景色惨淡,仿佛随处有物窥视。侗人虽然甚少知识,但神鬼之说深入心底,到此境地也不无恐惧。嵯峨站兢兢地走到悬崖边上,就觉山风受悬崖石壁所挡,翻卷上来,猛烈的几乎力不住脚。遥遥只见中间似乎有一小台,就如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一般。嵯峨不敢耽搁,从身上取出早就备好的绳索,绑在古树之上,试了试松紧,缒了下去。这一身子凌空,更觉山风猛烈,飘飘荡荡的如虚在空中,惊惧之心犹增,片刻到了台上。那台有丈余方圆,临石壁一面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洞,山风过隙,呜呜做响,宛如鬼嚎。嵯峨不敢多做逗留,赶紧将包裹放在石台上,用石头摆了个十字,又跪下拜了几拜,沿着绳索爬了上去。那包裹沉重异常,倒也不怕被风吹走。 嵯峨刚爬上悬崖,忽听身后一阵异声传来,隐约还有谁叫着他的名字。那声音更仿佛是从悬崖下面传将上来。嵯峨只觉头发森竖,连绳子也不敢解了,仓皇奔了回去。等他的身形消失后,却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少女从古树后转了出来,正是木阗宝贝到极点的女儿吉娜。她手中拿了个竹哨,方才那怪声自然就是从这哨中发出的。就见她试了试绳子,自言自语道:“每次有了事情阿爸都不让我知道,这次也不让我知道,我偏就去偷听,我偏就来将这个东西给拿走,看你们怎么办去。”她顽皮之心一起,只想着跟阿爸阿哥门赌气,哪里顾及什么厉害?试了试绳子,就向下面槌去。 她的胆子却比嵯峨要大的多,走到石台的边上向下看了一眼,道:“哇!好危险啊!阿爸将东西放在这里做什么,难道这里还有人住不成?不过这里倒安静,咦,还有个小洞洞,里面有人么?”说着,屈起两只手指敲了敲石壁,笑问道:“有人在家么?我来看你了。” 猛听一个嘶哑的声音道:“你来看我做什么?” 吉娜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转身时,就见石台外面凌空站着一个人影,那人虚虚荡荡地浮在空中,身子上下左右都毫无凭借,真如幽灵一般。一袭黑衣,连面貌都遮住了。狂风将它的长发吹的满空飞舞,景象诡异之极。吉娜虽然胆子大,但也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 那人淡淡道:“你不是来拜访我的么,怎么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吉娜恐惧之心还未去,好奇之心又起,眨着大眼睛道:“难道你真的住在这里?” 那人凌空走了几步,到了石台之上。吉娜赶忙跑到石台边缘望外一看,两下依旧空荡荡的,根本什么东西都没有,拿手在夜空中捞了捞,更是一点发现都没有。这下就奇怪了。不禁问道:“你怎么可以站在空中呢?” 那人也不做答,默然将石台上的包裹拿起来,打开时,只见其中放着小小的一枚令牌,黄灿灿的也不知是什么材料所做,那人拿着反复端详了几遍,抬头来冷冷地看着吉娜,良久道:“你既然是来拜会我的,就进来坐坐吧。” 说着,就见它徐步向石壁小洞走去,也不见什么动作,只听咯咯几声轻响,它的身体骤然缩小,居然就从这么小的洞口钻了进去。吉娜看的桥舌不下。就听那人的声音轰轰的从洞中传了出来,道:“你怎么还不进来?” 吉娜试了试,那洞口实在太小,给只猫钻还差不多。吉娜用力挤了挤,磕的两肩生疼,却怎么也挤不进去。只好讪讪道:“我进不去啊。” 却听轰隆一声响,石壁轧轧向外推开,竟然就此在悬崖上开了半丈多宽的一道大门。那人沉声道:“进来吧。” 吉娜哗了一声,赶紧跑进去。那洞虽然外面很小,里面却是无比巨大。洞底到穹顶有十丈多高,显得极为雄伟。里面高高矮矮的放满了东西,多半吉娜都没见过。石壁中嵌满了各种发光的石头,青白红紫,映的洞里光怪陆离,宛如仙境。吉娜看的目不暇接,不由赞叹道:“好漂亮啊!要早知道有这么好玩的地方,我早就来了!” 那人冷冷地看着吉娜,似乎都没想到她居然一点都不害怕。它手中轻抚着那柄黄灿灿的令牌,似乎感触颇深。吉娜一蹦一跳地在洞中闲逛,也不去管那人,一会动动这个,一会闻闻那个,口中说出的话更是千奇百怪。那人一概不理,口中喃喃似乎说着什么。等吉娜看的累了,扑通坐在它面前,它才慢慢开口道:“你父亲让你拿这个来,说什么没有?” 吉娜嘻嘻笑道:“没说什么呀。” 那人皱了皱眉头,道:“怎么会没说什么呢?你好好想想。” 吉娜笑嘻嘻地道:“阿爸确实没对我说什么啊。对了,他对我说:去,找蓝花换身衣服去,我们还有别的事。”一面吃吃笑着,很为自己的恶作剧高兴。 那人皱了皱眉头,喃喃道:“莫非你是要我传武功给她?” 吉娜问道:“什么叫武功啊?” 那人道:“你刚才看到我凌空站着,好不好玩呢?” 吉娜拍手道:“这个好玩!我以后自己出去玩的时候,就不怕摔着了!” 那人咕噜笑了一声,道:“那你想不想学?” 吉娜道:“想啊想啊。但是会不会要很长时间呢?你这里面是挺好的,但太气闷,我可不想在这里多呆。” 那人道:“要速成也可以。你过来。” 吉娜笑嘻嘻地走过去,道:“首先要干嘛呢?” 那人也不做答,突然出指,在吉娜的眉心一点。吉娜就觉一道炽热的气流从眉间直通下去,不由啊的一声,跳了起来。热气瞬间到达双脚脚心,同地面一触,化做两道清凉的气息,倒卷而上,升到小腹,两股气息纠结在一起,暖融融地消散为无形。 一时顿觉神清气爽,胸脯之间活泼泼的,说不出的舒适,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顺心如意,似乎连体重都感觉不到了。吉娜大喜,道:“这就是你说的武功么?” 那人淡然看着她雀跃的样子,道:“这也不叫武功,你高兴的话,可以叫它魔法。反正是你的了,你叫它什么都可以。” 吉娜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我可以叫它石头么?” 那人笑了笑道:“可以。就叫它石头吧。现在我来教你怎么用这个‘石头’。” 吉娜很乖地“恩”了一声,走上去跟着那人学了起来。这在她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因为从她七岁开始,就很少听话了,更很少这么安静地跟某人学一样东西。但今天的事情太过神奇而古怪,这个“石头”又看上去无比的美妙,实在是任何少年人都不能抗拒的。于是,一夜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很多人的生命,却已经改变。 第二章被薜荔兮带女萝 吉娜又顺着那片山崖爬了下去。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再爬一遍山崖,这山崖上除了石头就是藤蔓,有什么好爬的?她一面爬,一面仔细地搜寻着,看是不是真的像那人所说的,有一块小小的突起的石头。找了半天,石头很多,却不知是那个。 她突然想起那人说过的两棵几十丈高的古树,急忙抬头看时,就见那崖顶的另一端,果然生了两棵极为长大的树木,参天而立,将碧森森的绿影投在了满崖纠结的藤蔓上。顺着那古树看下去,十米远的距离处,果然有块大石突出,就如个小小的石台,略显平整光洁,与别的石头颇为不同。吉娜心中大喜,顺着那些藤蔓荡了过去,双脚小心翼翼地踏在石台上,试了试,那石台极为结实。她顿时放了心,使劲地跳了跳,那石台一动不动。吉娜踮着脚,从石台的边上向下看了一眼,大叫道:“哇,好危险啊!真的会有人住在这里么?” 那石壁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上面满布了青黝黝的苔草,似乎从亘古以来,就从没人动过一般。吉娜一时又起了顽皮之心,屈起两只手指敲了敲石壁,将小小的鼻子轻轻地皱了起来,笑问道:“有人在家么?我来看你了!” 猛然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为什么来看我?” 吉娜一声尖叫,慌忙转过身来,就见石台外面凌空站着一个人影,虚荡荡地浮在空中,身子上下左右都毫无凭藉,在西沉的金黄的阳光下,真如幽灵一般。一袭阔大的黑衣将那人全身笼罩住,连面貌都盖住了。黑衣中仿佛蕴蓄了深沉的黑暗,完全看不见一点面目。狂风吹起他墨云般的长发,满空飞舞,更是诡异之极。吉娜虽胆子素大,但也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颤声道:“你……你是谁?” 那人不答,仍问道:“你为什么来看我?” 吉娜听她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仍有一丝清润,似乎是位女子,又见那夕阳将她的影子清楚地投射在山崖上,似乎确实是人非鬼,恐惧之心渐去,笑道:“我不能来看你么?嗯,我就要来看你。” 这种语调已近乎耍赖。那人默然片刻,也不再追问,淡淡道:“进来吧!”也不见她举步,就这么“飘”到了石台上。吉娜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忽然走到石台边上,伸手在空中捞了几捞,大声道:“咦?怎么没有绳子?” 那人不去理她,伸手在崖壁上按了几按,就听咯咯一阵轻响,崖壁上忽然显出一个尺半多宽的小洞来,从洞中似乎透出微微的光芒。但是洞口实在太小,看不清楚里面有些什么。黑衣晕波,那人缓缓向小洞走去。就听她身上的骨骼噼啪轻响,走到洞口时,身形已然缩得极小,就这么跨了进去。吉娜大大张开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就听那人的声音轰轰然从洞中传了出来:“进来吧!” 吉娜拿手试了试洞壁,但觉入手阴冷,坚硬之极。她小心地将两只肩膀钻了进去,然后再将整个身子塞入。饶是她身材如此苗条,也钻得吃力非常,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走”入的。 难道那人竟然是大熊岭的山神,龙舌潭里的怪物,却是此中的龙神?自己就是龙神的使者,要向山神借东西么?那可实在有趣得很。只是这便不能告诉山神了,因为在苗族的传说中,使者是不能泄露神明的身份的。 突然前方透过来一重极为柔和的光芒。吉娜又不禁大大张开了嘴。那洞外面虽小,里面却无比巨大。洞底到穹顶高十几丈,显得极为雄伟。里面陈设极为简单,只是布满了从未见过的石块,光怪陆离的,什么颜色的都有,青白红紫,映得洞内全都是琳琅的光芒,真宛如仙境一般。吉娜顾不得洞口狭窄,一阵奋力挣脱,跳了出来,拍手道:“做神仙就是好,竟然有这么好玩的地方!” 黑衣人冷森森的目光投了过来:“什么神仙?” 吉娜急忙捂住嘴,跑上去看那些石头。她看了这个,又看那个,个个都爱不释手,喜欢得不得了。那人道:“你若是喜欢,不妨就拿些走。” 吉娜摇头道:“不好。还是让它们呆在这里,这里有它的兄弟姐妹,是它的家,它肯定不愿意跟它们分开的。” 黑衣人哼了一声,道:“亲兄弟亲姐妹自相残杀的,还少了么?它们为什么一定就愿意在一起?” 吉娜嘻嘻笑了声,不再回答。黑衣人说的这话太过于沧桑,吉娜是不会懂得的。看着她如此天真的面容,黑衣人心中竟然泛起一丝久违了的暖意。她的声音禁不住变得温和起来:“你想要什么,我拿给你。” 吉娜眉头一震,脱口就想让那人传授给她浮空而立的法门。但突然想到,龙神是托自己来拿什么苍天令的,她急忙四处搜寻,就见墙边的木案上,放了一块好大的石头。同那些晶莹闪亮的会发光的石头比较起来,这块石头实在没有任何的特殊之处。但吉娜认得,这正是龙神向她描述过的苍天令。她一声欢呼,扑上去抱着那石头,道:“我就要它!” 黑衣人身子一震,道:“你要它?你真的要它?” 吉娜笑道:“不是我要它,是别人要我来要它……啊,不对,是我要它,我要它的!”她从未说过谎话,此时忍不住就将实情说了出来。 黑衣人目中暗暗闪烁出一丝极为森冷的光芒来,道:“你要它也可以,但你要拜我为师。” 吉娜道:“拜你为师,那是什么东西?” 黑衣人道:“就是要做我的徒弟,学习我的武功。” 吉娜道:“徒弟?武功?那是什么东西?哦,我知道了,你是想要我做大熊岭的土地公是不是?我可做不来的。” 那人不再说话,突然出指,一指点在吉娜的眉心。一道炽热的气流随着她的手指直通下去,吉娜“啊”的一声叫,跳了起来。热气瞬息传到她双脚的脚心,同地面一触,登时涌生出一股柔和但坚韧的力量,托着吉娜缓缓升了起来。吉娜大喜,忍不住叫道:“好玩!太好玩了!”她一开口说话,那股力道登时消散,化作两道清亮的气息,降入小腹,顺着气血脉络散诸全身,暖融融地消为无形。一时顿觉神清气爽,胸脯之间活泼泼的,说不出的舒适,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顺心如意,似乎连体重都感觉不到了。吉娜大喜,问道:“我已经成为土地公了么?” 那人看着她,也不知是喜是怒,淡淡道:“这是我的观大自在功,你学了之后,也可以像我一样凌空浮立,想多么自在,就多么自在。” 吉娜道:“自在倒是自在,只是会不会摔死啊?” 黑衣人淡淡道:“只要你好好学,便是从天上掉下来,也不会摔死的。我已经在你体内放了一段‘气息’,你好生运用体会,早晚可以在我指点下,学会这门观大自在功法。” 吉娜乖乖地“嗯”了一声,沿着那人指点,引导着自己体内暖暖的那股气,在周身运行起来。她悟性颇高,对于这种好玩的事情的兴致更浓,学起来竟然极为迅速。不多时,就能够凌空翻滚,如飞燕翔击了。那人再教她如何将气息运到手掌脚上,甚至布达身外,吉娜一一学得认真无比。 洞中光明如昼,吉娜突然大叫道:“哎呀!我忘了!今天晚上是跳月大会来着!我若是不去,阿爸又要气得胡子翘起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黑衣人淡淡道:“怎么办?去不就是了!” 吉娜差点哭了起来:“可是这里离月野坪好远啊,等我赶到时,他们早就散了!阿爸的胡子,怕不都翘光了!” 黑衣人道:“我送你去,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到。” 吉娜立即破涕为笑,道:“那就好多了。你参加不参加跳月大会?你有没有情郎?”她说话从无遮拦,那黑衣人的神情完全被衣服隐住,却也看不出是否冒犯了。 时正八月十五,乃是苗疆收获的季节。大熊岭的苗族在族长木阗的治理下,人人戮力,今年收成较去年多了三成。那木阗雄才大略,颇通经营之道,大熊岭苗族独成一派,不与汉人交通,却也不与三十侗族通气,但族长仁政爱民,上下齐心,族内一片铁桶江山,却是人人不敢轻视。今年再丰收,便是接连三年收成过了八千石,再也不用担心什么荒年。是以木阗下令,趁着十五月圆,举行一年一度的跳月大会,全族一起欢庆遮翰神的荫佑。 一轮冰月已悄悄地升起在东天,将整个天空和大地渲染成一片净洁的银白色。苗地山水本就空净,这时更是只剩下几声野鸟的格桀,更映衬的鹿头江边灯火辉煌,充满了节日的欢声笑语。苗族少女们都戴起了满头的银饰,长长的筒裙绣满了凤凰山茶,舞动起来流光溢彩,几十人围了熊熊燃起的篝火拉着手跳舞,目光瞟着边上散乱坐着的小伙子们。这些小伙子一面回应着姑娘火热的目光,一面拿大勺子舀了边上的酒痛饮。牛羊在火堆上烤的滋拉滋拉的响,欢庆的时刻就要开始了。 这片平野的中央,是用大木搭起来的一座高台,台上虚设了几个座位。中间一座上遮虎皮,自然是苗主木阗的了。炉火渐熊,姑娘们的歌声中逐渐掺入了小伙子们粗犷的声音。突听一阵号角声呜呜响起,雄沉郁凉,各种声音立时寂静下来。小伙子们肃然起立,姑娘们也赶忙停止了歌声,静静地站着。号角声呜呜不止,突然一阵急骤的鼓声响起,木阗率领着两个儿子新野、雄鹿以及族中长老走上台来。众人一阵欢呼。木阗面露微笑,挥手让大家坐下。朗声道:“神明佑护我们取得如此大的丰收,我们就用我们的喜悦答谢神明!今晚大家尽情欢乐,遮翰神保佑你们!”台下又是一阵欢呼。 长老送上一碗酒,木阗张手接过,一口喝干,“噗”的一声一道酒浪吐在两丈远的火堆上面。火堆受此一激,火苗窜起了老高。人们又是一阵疯狂的欢呼,立时小伙子们姑娘们围着大小的火堆疯狂地跳了起来。已经有家室的男子则在四周充当护卫。木阗转过身来,满脸的欢笑立时消失无有,低声道:“你妹子还没回来?” 新野也低声道:“方才我问过伺候妹子的蓝花,妹子这两天都没有回来。不过父亲既然吩咐过她一定要参加这次跳月大会,我想无论如何,她是应该来的。” 木阗面有忧色,道:“她若能来自然最好。今年她十四岁了,按照规矩,也该参加这跳月大会了。虽然说规矩毕竟只是规矩,但能参加的还是要参加的好。” 新野低声道:“是。我想她应该知道的。” 突地,就见一条黑影迅捷无伦地在山中跳跃着,向这边奔了过来。那黑影身材瘦削,手中提了好大一团东西,似乎是什么猎物。新野喜道:“看是阿妹回来了!”扬声道:“阿妹!这边来,阿爸在等着你!” 就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来了!”就见那黑影倏然加速,电般一瞥,顿时蹿到了高台一侧的大树上,手中所提之物轰然掼下,将那高台砸出一个深坑来。木阗心头一沉,火光闪烁中,突地惊道:“嵯峨!”原来那砸在高台之上的,竟然是镇守大熊岭与外界通道的嵯峨,也就是木阗的长子。 就见他周身僵硬,躺在高台上一动不动,木阗心下惊疑,就听那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我们天子使节来到你们这苗疆边陲之地,这小子居然不让我们通过,我们王爷非常生气,但还是念在你们化外之民,不懂礼仪,没有取他的脑袋。叫我带他过来,问问族长该怎么处置。” 木阗心下更惊,道:“什么天子使节?什么王爷?” 那阴恻恻的声音道:“我叫欧阳健。” 木阗吃惊道:“云现五龙欧阳健?吴越王府四大高手之一?” 那阴恻恻的声音道:“你还不是太笨。我们王爷亲来,这小子居然都敢冒犯虎威,在王爷面前将把破刀劈来劈去的,你说该不该杀?” 木阗心下忐忑不安,吴越王权倾天下,深得嘉靖皇帝宠爱,炽焰熏天,怎么会忽然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而且事先居然没听到一点风声。当下试探道:“不知王爷驾临鄙处,有何公务?” 欧阳健咯咯笑道:“这说起来啊,我就要恭喜你了。吴越王跟国师吴清风大人用先天术法推算着鱼篮观音已经降投人世,就是你的女儿吉娜。若是能让皇上跟吉娜合籍双修,借吉娜的仙气和万岁的洪福,不难共登仙界。因此万岁派遣吴越王爷为使节,前来迎接吉娜小姐到京城去。还不赶紧谢恩?” 木阗只觉此事匪夷所思,汉人向来心眼多,这次不知又要搞什么鬼。当下拱手道:“小女年纪还小,不堪亲近帝躯,望先生在王爷面前多加美言,此事还是息了的好。” 欧阳健冷笑道:“这话我可不敢说,你要说自己去跟王爷说去。我口信已经带到,就此别过。对了,这小子马上就是国舅了,我倒不敢冒犯太过。”一道指剑飙出,砰的一声将嵯峨打了个跟头。嵯峨跳起来大叫道:“兀那小子,咱们再来大战三百回合!” 欧阳健的笑声就如毒蛇抽气一般:“再战?吴越王已至,你们还不准备迎接,难道想造反不成?” 他的话音刚落,月野坪外忽然冲天起了一声炮响。大熊岭苗人哪里见过如此声势?都不由得住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向外看着。就见清冷的月光下,黄钺两列,引着千军万马,铺天盖地而来。 第三章旌蔽日兮敌若云 当先一人蟒袍金冠,满面春风,见了木阗抱拳一揖道:“孤陋之人,鄙处深宫,久闻先生风颜,未缘识荆。今日一见,清健更胜所闻,实可共喜也。” 木阗听他文绉绉的说话,片言不提纳亲之事,与欧阳健所走的正是两个极端,不由心下一沉,知道此事不是随便可了的。当下急忙率着几个儿子跳下台来,躬身施礼道:“王爷驾临鄙地,实在是蓬壁生辉。正赶上我们苗人的跳月大会和小女的出嫁之日,请王爷移驾坪内,小女的婚典,还要请王爷主礼。” 吴越王瞳孔倏然收缩,一双眸子凛然生威,盯着木阗看了片刻,淡淡道:“你的女儿要出嫁?” 木阗道:“叨逢王爷的福气,小女姿貌虽陋,总算也有人求亲了。” 吴越王淡淡道:“吉时在什么时候?” 木阗俯首不敢仰视,道:“便在今晚!” 吴越王沉声不答,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纵声笑道:“那实在不巧的很,本王原本带了诏书来,要册封你女儿为贵妃娘娘的。” 木阗垂头道:“那实在是小女没有福分,配不上这么高的荣耀。吉时将到,还请王爷移驾。化外野人,不胜荣崇之。” 吴越王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也没有办法。” 木阗大喜,将身一侧,道:“王爷请!”既然先说动了吴越王,那就好说了,吉娜找不找的到,应该嫁给谁那都是小事情,大不了找几个人混充一下,反正吴越王又不可能在苗乡呆多长时间。 吴越王突然笑了笑,他一笑,原来精明干练的脸庞就变的说不出的慵懒。吴越王等这个慵懒的笑容在脸部固定,然后消散,才轻轻道:“那本王就只有抢亲了!” 木阗一呆,道:“这怎么可以!” 吴越王又是一笑,这一笑就显得无比的阴沉:“怎么不可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王说的话,你敢说不可以?” 木阗嗫嚅道:“可是小女已经许人,您堂堂王爷,怎么能这样做?” 吴越王大笑道:“世人哪知什么叫对的,什么叫错的。本王只须做出来,你们遵守就可以了。问什么对与错,这不是你们的本份!” 木阗尚未作答,旁边雄鹿见一向强横的阿爸居然一再示弱,忍不住跳向前来,拔刀怒喝道:“你们这么欺负我们苗人,除非把我们全杀了!否则遮翰神的子孙,由不得你们欺侮。” 吴越王嘿嘿冷笑,斜睨着他道:“你以为本王杀不了你们么?慢说本王一声令下,小小大熊岭立时夷为平地,就是本王一伸手,恐怕也不是你们这几十个人能承受起的!你要不要试试?” 雄鹿大叫道:“试试就试试!我们遮翰神的子孙,宁可死了也不受别人的侮辱!” 吴越王倏然神情一肃,继而冷笑道:“遮翰神、遮翰神,本王倒要看看遮翰神能不能救得了你们!”说着,手一屈一送,一道掌力隔了丈余远直送而来! 雄鹿哪知道他此掌的厉害,大呼小叫地挥刀直向前冲去。吴越王冷笑不绝,掌力潜涌,雄鹿还未冲近他身前三尺,就觉一股大力迎面扑来,登时气为之窒,一声闷哼,向后跌了出去。木阗、嵯峨、钜野见势不好,慌忙抢上去接,就觉雄鹿的身躯沉重无比,宛如山般直向后压了过来。三人胸口一口气直沉下去,身子不由自主地后跌。吴越王掌势更不停留,如奔龙般追袭而来,将四人一齐冲天卷起,向那高台上跌去。就听咔嚓嚓一声响,那高台竟被他一掌冲得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吴越王缓缓收掌,傲然仰头而立,似乎很满意这一掌所造的效果和声势。 眼看木阗等人狼狈趴起,却又周身无力地跌坐在地,吴越王点了点头,悠然道:“这下你们知道什么叫对、什么叫错了吧。”一摆手:“全绑了。”回头对木阗笑道:“现在你们应该比较听话了。”再对欧阳健道:“带人,搜索整个苗乡。小小地方,也不用多了,去三千人,料想足够找出这尊水月观音的。”欧阳健自然谀词潮涌。 吴越王一声令下,在欧阳健的呼喝声中,身后的士兵缓缓移动,走出了三千多人,整整齐齐地将整个跳月大会围住,接着便开始逐人搜寻起来。兵丁对于平民,自然不会有什么好颜色,何况吴越王吩咐下了:“使劲地闹,一直闹到木老爷子忍不住自己说出来。”那兵丁们还有什么好客气的。跳月大会就设在苗人村寨边上,苗疆近几年了无战事,居积甚丰,其民又好金银首饰,那些士兵趁了这个机会,扑上去抢夺,一时鞭打拉扯之声鼎沸而起。木阗手下虽然颇训练了些壮丁,但在欧阳健等人的监视下,哪还有还手的余地?幸好这些士兵总算还顾及到吴越王的脸面,不肯在女人身上打主意,但长刀霍霍,下手却一点都不容情。眼看苗民哭啼叫嚷之声渐起,木阗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吴越王一声冷笑,挥了挥手,兵丁闹的更凶了。一名校尉抓起鞭子来将身边的苗民打得满地惨叫,另一人提起一两岁的婴儿,就要向墙上掼去。木阗终于忍不住嘶声道:“住手!” 吴越王手一抬,刹那间寂静如同水波一样自他为中心传播开去,所有的士兵全都归刀入鞘,昂然挺立。方才夺来的财物散落一地,却没人再去看一眼。吴越王满意地扫视了四周一眼,将目光盯在木阗身上,道:“本来就是很简单的道理,本王相信木老爷子不会想不明白的。” 木阗挣扎着爬起来,将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抱在怀中,道:“我若是说吉娜不在此间,你相不相信。” 吴越王嘴角牵动,双目略合,组成了个很讥刺的笑容,道:“本王当然相信。木老爷子说的话,从一开始本王就很相信。所以本王现在就要从这群人中找出谁是吉娜的未婚夫来。本王问一声,就杀一个人,若是一直没有人出来,就杀到你们一个人都没有为止。本王的话,不知木老爷子又信不信?” 他的语音平静恒定,似乎是在述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木阗却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嘶声道:“我说的是真的……” 吴越王沉下脸,冷冷道:“本王没说不相信你啊。欧阳健。” 欧阳健忙躬身道:“属下在。” 吴越王淡淡道:“准备好刀了么?” 欧阳健阴恻恻笑道:“王爷放心,早就磨得风快了,绝对不会让他们多痛苦。” 吴越王叹了口气,道:“那就放心了。可不能让别人认为本王太过残忍。” 欧阳健大声地答应了,慢慢转身。吴越王脸露一丝嘲讽,盯住木阗。眼见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地变来变去,显见心中迟疑不决,道:“很好!到现在还不答应,本王都不得不佩服你的胆气了!既然如此,就成全了你又何妨?反正料想这观音菩萨跑得也不远,几千人的痛哭惨叫之声,已足够将她感动回来了!”说着,再也不等木阗回答,手一划而下,三千人利刀齐刷刷举起,月光之下尽是冰寒的闪光,便向着苗人劈了下来! 就听一声清脆的娇叱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坏,快快放开我的族人!” 吴越王抬头望时,就见一女子衣袂飘飘,卓然立于左边的山崖上,虽然衣衫已被山石挂得破烂不堪,但看去衣袂飘飘,真有些观音临风的感觉。 吴越王笑道:“你就是吉娜?” 那女子脆生生地道:“就是我!你赶快将我的族人放了,你要我去做什么,我去就是了。” 吴越王微笑道:“不是做什么,而是去做天上地下,荣宠无上的贵妃娘娘。也只有这样,才配的上你观音降世的身份。明明是别人盼都盼不到的福气,本王就不懂你的父兄为什么这么极力反对。” 吉娜哼了一声道:“你们汉人还有什么好心肠对我们?说的好听而已。”吴越王笑道:“你先下来,看看我们给你准备的行装,就知道端的是好心肠还是坏心肠了。” 吉娜撇了撇嘴,道:“我看你这个人就不象好人,还讲什么心肠的好坏。”倏地将身一耸,直向山崖下投来,吴越王惊叫一声:“小心!”就见吉娜如小鹿般在崖上跳了几跳,已来到了场中,身手甚是敏捷。吴越王一挥手,兵丁们井然有序地从苗人中退了出来,在吴越王身后布起了好大的方阵,甲兵铿然,这么多人,却连一点嘈杂之声都没有。吴越王道:“你看,你说放人,本王便放人,还不算好人么?来人,将贵妃娘娘坐的七宝香楝抬过来。” 就见几十个兵丁牵着一辆八匹马拉的大车出来。车上珠绕翠铺,宝光射眼,那车都是用合抱粗的檀香木雕就,上面刻满了山川社稷,虫鱼鸟兽,彩凤名芳,瑞趾祥鳞。璎珞重障,轻纱曼遮,浓渥的香气沁出,真是中人欲醉。华丽富贵之气,就是吉娜这生长族酋之室的贵族,也不觉瞠目。吴越王见状微微一笑,道:“我们现在就坐上去好不好?” 吉娜兴高采烈地道:“这是给我坐的么?好漂亮哦。” 吴越王道:“天下有资格坐这辆车的,就只有吉娜小姐一人而已。这算不了什么,到了皇宫中,比这个还好还有趣的东西多着呢。” 吉娜随口问道:“什么是皇宫啊。” 吴越王道:“就是皇帝和你住的地方了。里面好多好多的房子,若没有人领着,任谁都会迷路的。” 吉娜歪头想了想,道:“那我不去了。那么大的地方,走到迷路,我想出去玩都不可以,还有什么意思?不去!” 吴越王笑道:“到时候姑娘母仪天下,想要去玩,自然有千千万万人争着领路。”吉娜道:“那我也不去。我不喜欢住在家里,我喜欢住在外面。” 吴越王道:“那可不行。以后你宠冠后宫,天下楷模,这些奇怪的习惯,可一点也不能再有了。” 吉娜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要回家。”转身拉起木阗跟嵯峨他们,就要向外走。 吴越王脚微一顿,一道凌厉的罡气以自身为原点飚出,席卷整个广场。刹那间仿佛起了一阵狂风,吹得众人立足不定。吴越王冷冷一笑,道:“本王没说离开,谁敢离开?” 吉娜道:“那人家说了不去,你还要怎样?” 吴越王慢慢道:“我知道你马上就会求着我带你走的。”手一扬,三千甲兵立时长刀出鞘,发出极响亮的崩击声。拿人命来威胁虽然不是个很好的办法,却总是那么有效。 三千甲兵齐声呼喝,摆开谨严的战阵,长刀霍霍,向前冲去。 突然,静谧的苗疆中,涌流充溢满逼人的杀气!这杀气隐然成形,竟然满盈的月光都黯淡了下来。顷刻之间,一物夹着尖啸从天而降,轰地击在战阵之前。那战阵竟然丝毫不受影响,依旧带着令人窒息的杀气,向前推进。 头可断,血可流,但命令不可违,他们是军人!吴越王的脸色却变了,他突然抬手,道:“暂住!”三千甲兵一起顿步,就见吉娜冲下的山崖处猛然站起了一个黑衣人,她手上托着一个巨大的石球,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那石球以极为迅捷的速度旋转着,倏然化作万千碎片,暴雨一般倾泻而下,夺夺夺夺一阵厉啸,全都恰巧击在甲兵与苗人之间。吴越王的脸色变了——这又是何等样的武功? 他仰起头来,盯着黑衣人。就见那人手中碎石散尽之后,露出一小块黑黝黝的铁片,那人一手抓住,冷冷道:“接令吧!” 厉啸声破空裂云而起,那令牌从黑衣人手中弹起,撕拉出一道漆黑的尾光,向吴越王射了过去。物还未至,奔涌激起的风声已然先声夺人。吴越王手一张,待要接住,猛觉气息微微一沉,当下双掌齐出,“轰”然一声大响,那物向外飞去。令牌所带的劲力沉雄老辣,吴越王心高气傲,不肯后退,内息催起,奋力抵抗,一时只觉五脏六腑都快翻转了过来。崖上黑衣人飘飘而下,伸手就令牌接在手中。 吴越王深吸了口气,目中神光乍显,将内息纷乱一齐压住,沉声道:“苍天令主?” 黑衣人也不答话,手一翻,将那面令牌完整地亮了出来。隐隐月华之下,就见那漆黑的牌面上仿佛有淡淡的青光流转的,如云如水,澹荡不定。吴越王脸色连变,那人并不看他,举令一挥,劲气凌空,哧的一声在吴越王的面前画了一道横线,沉声不语。 吴越王脸上闪过一阵怒意,欧阳健畏惧地看了黑衣人一眼,想要止住吴越王,却又不太敢。吴越王突然哈哈笑道:“既然苍天令主亲至,本王不妨让你一步。但你护了一时,护得了一辈子么?”一语说完,再不看木阗等一眼,拂袖转身而去。三千甲兵阵型不变,肃齐划一地随着吴越王向峒外行去。木阗眼看如此声势,吴越王虽退而威势不减,来日正是大难,哪里有丝毫喜悦之情? 黑衣人似乎也没想到他就此退去,一时也没有追赶。 只有吉娜最是高兴,跑过去偎依着木阗,道:“阿爸,你看大坏人都走了,您还愁眉苦脸的做什么呢?来我们继续跳月吧!”木阗一声苦笑,他还能说什么?当真是护得了一时,难道还能护一世?这可怎么办才好? 第四章解环佩以结言 月华清冷,吴越王大军退后,木阗长吁了一口气,坐倒在地。眼看遍地血迹,被殴打掠夺的苗民们正扶老挈幼,收拾残败的家园,四周一片狼藉。念及吴越王的声势,不禁心下黯然。吉娜受其感染,也怔怔地不再说话。 黑衣人冷冷地看着他们,道:“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 木阗摇了摇头,道:“也没有别的办法,挨得一时便是一时吧。多劳尊驾相救,火倮峒八千苗人,都赖尊驾而得救。”那人默然片刻道:“我虽能带吉娜走,却不能阻止吴越王进攻苗疆。吉娜现已是我的弟子,我不能坐视不理。”木阗道:“敢问先生有什么良策妙计?” 那人道:“这妙计就是这枚令牌。”手一翻,亮出那枚轻微泛晕着青色云光的苍天令来。木阗沉吟道:“苍天令虽然借着先生的威势,将吴越王逼退,但想必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先生又不肯久留俗世,只怕……” 黑衣人道:“苍天令在我手中只会让吴越王一时退却,但在别人手中,却能让他不寒而栗,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木阗矍然道:“什么人,居然有这等本事?” 黑衣人目光悠远,遥视着月光下那苍茫的苗山,许久,方才吐声道:“卓王孙!” 木阗皱了皱眉头,道:“卓王孙?没听说过啊。” 黑衣人道:“天外之人,自然不是你所能知晓的了。你只知道握有连吴越王都忌惮的力量就可以了。只要到了他那里,吉娜或者你们火倮峒,都不会再有任何的危险。因为吴越王不敢。” 木阗犹豫道:“可是……可是他又怎会插手此事?” 黑衣人道:“便是因为这苍天令!他一直在寻找这枚令牌,而且传言江湖,如果有人将苍天令送与他,他便答应此人一件事情,所以,苍天令又被称作‘允诺之令’,只要吉娜携令送交卓王孙之手,并愿意留在他身边,吴越王只有望洋兴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木阗道:“这个卓王孙,真的有这么大的本事?”他并不是不肯相信,因为眼前这个黑衣人,已经超出他理解的范围了,只是吴越王天璜贵胄,权炎熏天,已是他心目中最高权势的象征了,难道卓王孙是神仙不成? 黑衣人收回的目光又投到远天之上,道:“江湖中的圣地,武林里的传说,九百年皇龙争聚的华音阁……” “华音阁!”木阗一震,仿佛明白了什么:“难道,卓王孙是……” 黑衣人仿佛根本不屑回答,自顾说下去:“他如今已是华音阁主,号称武功天下第一,文才风流天下第一,谋略军策天下第一,才智术算天下第一,乃是中原第一等的人物。”又顿了顿道:“华音阁主虽然众多天下第一,但年龄尚轻,也并未娶亲,你倒可以将错就错,把吉娜嫁与他为妻,反正苍天令在你的手上,他为誓言所格,也不会不答应。” 木阗脸一红,道:“现在还不至于。” 那人淡淡道:“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你要有所准备,吉娜此去,恐怕是不能回来了。你好自为之,红尘之气于我修为有碍,我去了。”也不等木阗作答,但觉微风飒然,那人的行踪已渺。 叮的一声,青气湛然的苍天令牌落在木阗面前。那人的声音远远传来道:“此去飞云崖下,自然有人接应。”一语即罢,余声杳然。木阗将苍天令拿在手中,翻来覆去观看,除了沉重出人意料外,再无可惊奇之处,不知这么一件东西,究竟为何有这么大的威力,华音阁主又要来作甚。而这个黑衣神秘人,自称是吉娜的师父,而且甘愿陪上武林至宝苍天令来,将她送往华音阁,这样的好事来得太为离奇,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 然而事关一族人的生死,当下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只好促装让吉娜上路。吉娜几次想悄悄溜走,都给木阗率三个儿子挡了回来。她惯于栖息山林,这么整天闷在家中,不由得整天发脾气。木阗无法,只好着吉娜的阿妈开导她说外面的景色怎么秀丽,人物怎么出色,物产怎么富饶,而城郭又怎么繁华,说出去之后有多少好玩之处,又将木阗历年搜寻的汉人的珍宝服饰拿出来向吉娜炫耀,苗人本就淳朴,并没见过真正的富贵气象,不由得什么都感到好奇,终于暂且抑制住遨游荒山野岭之心,希冀出了大熊岭之后,可以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美妙世界。如此宽解,还是不免郁闷。 好在木阗心中着急,三天之后,终于将行囊整治完毕,足足装了三辆大车,要吉娜带着走。吉娜皱着眉头道:“这么多东西,我怎么拿的了?我要这么东西做什么?” 阿妈温和地笑道:“傻丫头,你到那边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给你多准备点,你吃什么?穿什么?” 吉娜胸脯一挺,道:“那怕什么?饿了就吃野果子,困了就爬到树上睡拔啦,衣服还要多少?身上穿一件就可以了。” 阿妈抚着她的头发道:“傻丫头,汉人跟我们苗人不同,规矩多着呢。何况这一路上,又不用你自己拿,我让你两个哥哥送你过去,一路上这些苦啊累的活一点也沾不到你身上去。” 吉娜嘟着嘴道:“这么一大堆的东西,看着也闷死我了。” 阿妈叹了口气道:“孩子,以后阿妈想送你东西,都不知有没有机会了。”说着忍不住拿衣襟拭泪。吉娜将整个身子偎依在阿妈的怀里,道:“阿妈既然这么舍不得吉娜,吉娜就不走了,永远陪着阿妈。” 阿妈强笑道:“傻丫头,女孩子终究是要离开爹妈的。何况这一去也是为你好,阿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木阗也是心酸,但见她们母女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硬起心肠道:“又不是生离死别,那有这么多话说。时间不早了,也该让吉娜上路了。趁着现在天气阴凉,多赶些路是正经。” 阿妈忍不住眼泪又下来了:“还说不是生离死别……”木阗赶忙向她使了个眼色,对雄鹿和钜野道:“一路上照料好妹妹,不要让她只顾着玩耍。凡事小心一点,遇到什么麻烦能让就让了。总之以大局为重。”雄鹿和钜野齐声答应了。督促吉娜上车,可吉娜怎么都不肯钻到车子里面,偏要乘马,众人无法,也只好由她。车行辚辚,一路向西北而去。等转过山弯时,吉娜回头张望,还看到父母和族人在远远的挥着手,她怎么也想不到,再见到父母时,竟然隔了那么长的时间。 飞云崖居大熊岭西北一百余里,乃是著名险峻的地方,附近的居民都不叫它飞云崖,而叫野鬼坡,不知那人为什么约了这么个会面地点,也只好赶去。吉娜一路上倒很是欢快,毕竟走这么远的路,对她还是第一次。而且有两位兄长照料着,什么事都不用操心,木阗又置办的细致,几乎要什么有什么。这趟行程与其说是赶路,不如说是游山玩水。赶了一天的路程,就快到了,吉娜依旧兴高采烈,她那两位兄长却累了个前仰后合。路也逐渐难走起来,地面石头渐多,草木也就少了。过了重安江,再走十几里地,就到飞云崖。 云南八月的天气,较为炎热潮湿,人行之时就有些难以忍受,渴极思水,偏偏重安江年年泛滥,附近居民极少,很难找个歇脚的地方。 吉娜又吵着说带的东西吃腻了,要吃些青菜,雄鹿只好命令加快赶路,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家。这一急赶,赤日炎炎,更觉难以忍受,吉娜先就嚷了出来。转过山脚,忽然路边显出小小的一个茶寮,雄鹿不禁大喜,道:“妹子你看,那边有个茶寮,我们可以去打尖歇一下,你想吃什么,只要他们有的,我总会想办法弄给你。” 吉娜答应了一声。雄鹿挥手叫手下的人将车停在门口,和钜野服侍吉娜进了茶寮,只见冷清清的没几个人,老板在柜台后面忙碌着,几个茶客背对着门口斜坐。雄鹿看了一眼,就不再多看,大声呼喝着让老板将所有的饭菜都端上来,吉娜则赶紧抢占了临窗的位子,拍着桌子一叠声的叫茶。 就见茶老板悠闲地从柜台后面转了出来,笑眯眯地抱了抱拳,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吉娜姑娘,没想到我们在这里又见面了。”冠带煌然,满脸跋扈之气,不是吴越王却是谁? 雄鹿大吃一惊,刷的将腰刀拔了出来,抢上去护住吉娜。吴越王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对吉娜微笑道:“姑娘看我整治的这个店面如何?此去京师,还是让本王亲自伺候姑娘,才可以放心。” 吉娜撇了撇嘴道:“我们不去京师,也不要你管。你既然开了茶馆,为什么不给我们上茶?” 吴越王笑容不改,道:“姑娘要茶,自然有茶。”袍袖挥拂,真气催动柜台上的茶壶,激起一道水箭,如景天长虹般,刹那间将吉娜面前的茶杯注满。吴越王袍袖轻挥,水箭灵蛇般缩回壶中,竟无半点溅出。遥闻楼上似乎有人轻轻拨了声琴弦,吉娜撇了撇嘴,道:“显什么显。”俯下身来咕嘟咕嘟将茶水喝光了,道:“再斟来。” 吴越王手一招,背门而坐的几个茶客转过身来,赫然就有欧阳健在内。吴越王道:“给吉娜小姐倒杯茶去。” 欧阳健俯身一礼,慢腾腾地拿起柜台上的茶壶,倒了满满一杯的热茶,走到吉娜面前,道:“吉娜姑娘请喝茶。” 吉娜哼了一声,道:“坏蛋放下吧。” 欧阳健面色顿时就变得难堪起来。若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坏蛋,但敬别人的茶,又不可能一直拿在手中。微一思量,一伸手拿过另外一个杯子来,道:“两度见面,我们总算是故人,客路相逢,我敬你一杯。” 吉娜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敢放下来。”接过杯子要喝,不料什么东西都没倒出来。定睛看时,原来一杯热茶在方才的瞬间已被欧阳健掌力冻成了冰块!吉娜此时见惯不怪,笑道:“我正嫌热呢,你就送了块冰给我,麻烦你将这杯茶也变成冰吧。” 欧阳健顿觉更是尴尬。猛地一探掌,抓向吉娜的手腕,吉娜一动不动,任由他抓住,笑道:“你抓我的手做什么?我可没打你也没骂你。” 欧阳健倒真拿她没办法。只好冷冷地道:“跟我们走!” 吉娜道:“那你也不用抓住我不放啊。”忽然将手往他眼前一晃,道:“你瞧,没抓住。”欧阳健一楞之下,吉娜猛一用力,将手抽了出来,咯咯笑道:“那是另一只手啊,笨蛋!” 欧阳健本以她是皇帝要的人,不敢太用力,却不料又为她这小儿伎俩所耍,不由又觉好笑,又觉可气,骈指一划,茶桌从中分成两半,欧阳健运掌成风,一招雪落长空,掌影点点洒下,将吉娜全身笼罩起来。吉娜啊呦了一声,对吴越王道:“那个好人,你不来救我?”吴越王微笑不答,欧阳健掌影飘忽,忽然片片掌影归成一个,直向吉娜胸口袭来。吉娜胸一挺,眼一瞪,道:“你敢打我?” 欧阳健一掌就要印到她胸口,猛然想起她毕竟是皇上钦选的妃子,急忙撤掌时,掌力已用的老了,身子不由晃了几晃。就听吉娜大叫道:“我跟你拼了!”无数拳脚直上直下打了过来。欧阳健也找不出她出招的章法,又不敢运起内力来将她震开,一时狼狈不堪。吉娜忽然收手,嘻嘻一笑道:“你说我们两个什么恩仇都没有,为什么要打架呢?” 欧阳健道:“因为我们要捉你回去。” 吉娜道:“那就不客气了!”乒乒乓乓所有的桌子、椅子、凳子、杯子都飞了过来。茶寮之中地方本小,欧阳健避无可避,凳子什么的虽没砸到身上去,却被溅了一身的茶水。这下不由得心头火起,玄功运出,在身体四周布出了两尺大的一个气障,抛过来的桌子椅子还未及身,就被弹了开去,吉娜反而要躲避弹回来的茶水杂物,情势顿时反转。欧阳健一声冷笑,嗤驰四指连弹,吉娜就觉身上一冷,似乎有什么看不到的细丝缚住了四肢,都转动不灵活了。欧阳健冷笑声中,慢慢向吉娜走来,眼中满是讥诮的笑意,似乎在说:“现在看你还有什么花招。” 吉娜对着他眨了眨眼睛,突然叫道:“观大自在!”欧阳健怔了一怔,吉娜的身子不知怎的突然凌空舞起,在空中一阵翻腾,一道凌厉的劲风直扑下来!这劲风来的好快,如斧如凿,如震雷闪电,如天帝怒发,轰然击在欧阳健胸前。欧阳健猝不及防之下,一口血箭喷出,身子直向后摔出。吴越王皱了皱眉,手一引,将欧阳健的身子带住,欧阳健又是一口鲜血标出,恨恨地看了吉娜一眼,道:“属下无能,请王爷降罪。” 吴越王摇了摇头,对吉娜笑道:“倒没想到你的武功这么好。看来你是不肯跟我们走,是一定要本王亲自出手了。” 吉娜满脸都是惊惶,似乎也没想到会将欧阳健伤成这个样子,口中直道:“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啊!” 吴越王仍旧微笑道:“你一掌能将欧阳健打成这个样子,内功修为也算很不错的了。现在你后悔还来得及,只要你答应做了皇妃,本王不出手也罢。” 吉娜双手掩面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吴越王叹道:“这又是何必。”口中虽然微叹,但脚步却毫不停留地向吉娜走去! 忽然钲琮几下琴音,吴越王就觉上方几道暗力悄没声地袭来。当下护身劲气一鼓,只听啪啪两响,锦袍左右所挂的两块玉佩被暗劲所击,掉了下来。吴越王身形不动,真气外运,锁住来袭的真气,猛然一声短啸,真气鼓涌而出, 只见二楼上的五色帷幕如经风催,纷纷扬起,飘摇不定之间,琴音陡敛,一位少女青丝垂肩,倚栏而立,怀中一张七弦琴,乌光流逸,古色古香。只见她目如秋月,盈盈一弯,皓月一般的脸上似乎藏了无尽的笑意,她抱琴凭栏,目光往楼下微微一扫,整个茶寮中杀意顿消,似乎连窗外透入的艳阳也变得妩媚起来。 那少女轻抬衣袖,拂了拂鬓边散发,纤指如玉,指尖一点丹蔻,真是毫无瑕疵,只听她柔声道:“久闻王爷大名,果然是好功夫。”莺语柔婉,略带了三分吴音。 吴越王淡淡道:“我以为是什么不长眼的小贼,原来是琴言姑娘。姑娘不在华音阁修身养性,来这边陲之地做什么,莫非也想做皇上的嫔妃?” 第五章乐莫乐兮心相知 琴言衣带微招,就宛如一片紫云落了下来,自是片尘不起。她向吴越王盈盈一礼,道:“王爷取笑了,琴言陆里有这么大的胆子。不过琴言猜王爷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她抬头一笑,看了吴越王一眼,道:“若是琴言这样的怀心肠做了皇帝的嫔妃啊,就怕第一天就忍不住撺掇着皇帝杀了王爷,第二天就让你的老皇帝死在我的手上哩,那多勿好呢?我这个人就喜欢看着大家都欢欢喜喜的,才不想谁勿开心呢。”她言语之中略带了点吴侬之音,姣姣软软,说不出的妩媚好听。 吴越王淡淡笑道:“只要琴言姑娘答应了,我保证这些事情一概不会发生!” 琴言道:“噢,那琴言就更是弗敢去了。嫁了老皇帝不弄死他我勿开心,弄死他了你们又勿开心。反正总会有勿开心的,那多勿好啊。” 吴越王道:“既然姑娘没有这个念头,那就请让开了,不要误了我们恭迎圣妃。” 琴言轻抬双眸看他一眼,脸上依旧一副动人的媚笑,道:“圣妃?却不知是皇宫的圣妃呢,还是华音阁的圣妃?” 吴越王脸色一变,道:“难道这件事华音阁也想掺一脚?” 琴言抬袖掩口笑道:“陆里是华音阁想掺王爷一脚哩,而是看王爷肯不肯赏脸让我将阁主要的人带回去。” 吴越王看了吉娜一眼,道:“你们阁主想要这个小丫头?” 琴言一福礼道:“琴言就知道王爷神机妙算,自然不用我来罗嗦啦。” 吴越王冷哼一声道:“那你是不用想了。” 琴言轻轻抱琴,一手抬袖,俏指掩面,脸上显出无限委屈:“那王爷是想要琴言完不成任务,去受阁主的责罚吗?难道王爷忍心?”此人当真如胭脂捏就的一般,妩媚已入骨中,一行一动之间,尽是怡人荡意的万种风情,却偏生做得自然而然之极,浑然没有斧凿的刻意之感。 吴越王淡淡道:“素闻华音阁主卓王孙什么都是天下第一,江湖上更是推举为神一般的人物,本王早想拜识芝颜,可是仙山路遥,却从来没有这等机会。今日相遇,就来领教一下琴言姑娘的武功,看看强将之下,是否真的就无弱兵。” 琴言轻轻一笑,道:“言重了……莫非王爷觉得自己不够资格做我们阁主的敌人吗?” 吴越王双拳一聚,一道凌厉的杀气标出,厉声道:“你说什么?” 琴言猛觉一阵寒意沛然而来,脸上的媚笑再也挂不住,神色一惊,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吴越王一怒之下,也觉自己失态,当下袍袖一拂,满室骤然生暖,琴言啧了一声道:“王爷好功夫,但可惜气量稍嫌窄了些。”笑容甜蜜,仿佛情人之间的细语,却是让人怎么都无法生气。吴越王倒也不好发作。招手道:“欧阳健。你来会会这位姑娘。若是败了,也就不要回来见本王了。” 欧阳健方才被吉娜一掌击伤,正是一口怨气没处发作,见琴言衣带缓召,抱琴而立,真是妩媚入骨的样子。虽然琴言的名字欧阳建也曾听过,但一见之下,不由心想这种柔弱的女子,不过侥幸成名,论实际武功还能高到哪里去?顿时起了轻敌之心。走上前来摆了个丁字步,冷冷地看着琴言,似乎还不屑于先动手。 琴言半点也不瞧他,慢拨着弦音震出,她的声音也如这琴音袅袅,充溢了整个茶寮:“若是琴言侥幸赢了这位欧阳大哥,那又怎样呢?”语音软侬,似乎并不是在战场争杀之际,倒象是跟情郎软语相商。 吴越王傲然道:“你若是能胜得了一招半式,难道本王还有脸皮再做纠缠不行?若是你输了,吉娜姑娘却要交我们带走。” 琴言妩媚一笑道:“若我输了,王爷想要怎样,就怎样。” 吴越王也不去看她,只对欧阳建道:“琴言姑娘司职华音阁新月妃,手中古琴天风环佩,自唐代传世七百年来,名动天下,你要留心了。” 欧阳建向琴言怀中一瞥,冷笑道:“天下名宝,都应该珍藏在王爷的万宝楼中,琴言姑娘可肯割爱?” 琴言微微一笑,既不怒也不答话。 吴越王道:“天风环佩琴乃天下名器,唐时女剑仙卿舸无意中于蜀山凝碧岩上伐得一段万年古桐,后在隐居南溟之时用剑术剖开十里玄冰,于冰海底采出乌金,锻造成弦,共计二十年方成此琴。卿舸自幼精通琴术,寓剑法于琴音之中,创立一套武功,世称天风七叠。后卿舸将此琴和琴谱一起赠给当时华音阁主,而后飘然离去,泛余生于冰海之上,百世之下,犹称神人。后来天风七叠成为华音阁七种绝世神功之一,据说修习到极高处,亦可横扫天下。琴言姑娘华音阁新月妃子,幼得嫡传,本王尚且不敢小视,何况你?” 还没待欧阳建答话,琴言盈盈下顿,笑道:“王爷这一夸,琴言何以克当,自从宋末那场武林大会上,鄙阁月主傅菁弦以天风七叠对决武林盟主,虽侥幸一胜,但变宫,正羽两根琴弦却被震断,从此,天风七叠只传下来了五叠,到了琴言手上,自然更是十分神妙不得其一了。” 欧阳建冷笑道:“华音阁的武功自然是高明的,也不劳你随时再吹,我倒要领教那南极来的哑女送给你们前代阁主的信物,到底是如何厉害。” 琴言脸色一变,妩媚的眼睛顿时凛若秋霜:“既然欧阳校卫这样讲,琴言若不奉陪,怕是折不起华音阁的面子,琴言失礼了。” 语未完,纤指倏然在琴弦上一划,欧阳健猛觉数道凌厉的劲风袭至,有了吉娜前车之鉴,他倒也不敢大意,当下玄功暗运,呼的一掌击出,将前路来袭的几道暗劲冲开。左掌一圈,右掌一引,劲气内收为螺旋,一招潜龙腾渊,当胸向琴言击去。欧阳健的武功纯走阴柔一路,这一掌击出,满室寒气陡升,吉娜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却见琴言衣袂飘飘,随着欧阳健的掌风催送,起在空中,浑然不似血肉之躯。两只纤手按住琴弦,一阵丁丁冬冬的柔音响起,就仿佛春花乍开,雏鸟共鸣,野芳新发,弱柳含苔,使人不禁有出游之兴。吉娜舒了口气,就听吴越王曼声吟道:“春分惊蜇絮满天,云开日暖响丝弦。这一曲《春晓吟》,可称绝妙。” 琴言向他回眸一笑,琴音忽转清疏宽放,伶俐奔畅,峨峨忽有高山之意,汤汤而又做流水之磬。吴越王笑道:“好,你将我当成了樵夫了。”琴言雪腮之上梨涡浅绽,意似酬答,欧阳健只觉袭来的暗劲更加无声无息,忽强忽弱,缠绵柔软,一如琴言脸上的微笑,知道防守是防不住的了,当下拳势一展,蓬蓬蓬三拳击出。这三拳分三个方向,分袭琴言左右中路,就见琴言纵弹不息,身子微微一转,琴音忽然加大,莽然有千里平阔,浩淼森然之象,欧阳健便觉拳劲如石沉大海,暗呼不妙,还未来得及变招,一道大到不可思议的劲力凌空压下。危急之刻不及细想,身子着地滚开。那股劲力在地上一触,径直向欧阳健追袭而来。 欧阳健一闪、再闪,已到了墙边,避无可避,一声大吼,聚起全身劲力,要硬接这一来去无踪的招数。那劲力却在跟他掌接触之际,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欧阳健正收势不及,又一股悄无声息的力道自墙中涌出,他此时哪里还有变通的余地?一口鲜血标出,向前直跌出去。琴言轻轻一笑,曲子又变的轻松柔和,宛如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正在花园嬉戏。就听吴越王叹道:“姑娘武功变化多端,这琴艺也妙到不可思议。由渔樵问答而到沧海龙吟,阳关三叠追杀欧阳都尉,却由宫调变为商调,一阕寄生草就将他打得口吐鲜血,实在不由人不叹服。” 琴言又是微微一笑,突然丝弦错杂,拢总之声不绝,吴越王皱着眉头数道:“颤指、历音、摺分、勾抹、拂扫、擘托、轮指……”吴越王历数不绝,欧阳健已被杀的无还手之力。突听琴言柔声笑道:“你主子只顾买弄自己的才华,都不管你的死活了,我也就懒得理你,罢手吧!” 欧阳健知道不妙,顾不得再形招架,脚一点地,全速向上跃起。就听万千琴声归为一音,清越如笛,嘹响振耳,倏忽而来,就如一只无形的利箭一般,要将欧阳健钉在空中! 欧阳健只觉避无可避,恐惧之下,一声惊呼还未发出,眼前人影闪动,一只手凌空将这道箭劲夹住,却正是吴越王。就见他袍袖展动,将欧阳健的身形带住,目中神光暴出:“姑娘好功夫,本王来领教一招!”微一侧身,一记劈空掌隔了两丈余远劈至! 琴言就觉一道炽热的劲力从琴上升起,全身如受电击,知道不能抵挡,危急之中,将那柄天风环佩脱手飞起,飘然向后而退。吴越王并不追赶,手一招,天风环佩凌空向他飞至,被他真气激得清响不绝,赞叹道:“果然是好琴。” 琴言飘飘从空中跃下,笑道:“王爷的功夫,就是不显,琴言也知道绝不是对手。可是这一仗,是谁赢了呢?” 吴越王淡淡道:“自然是你赢了。你觉得本王的武功跟你们阁主比较起来,谁的更厉害些?” 琴言微微一笑道:“嗯,王爷问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这三几年来,我们阁主可从来没出过手,不象王爷这样好动。” 吴越王叹道:“世俗之事众多,这也是身不由己。琴还你,吉娜你也可以带走。草莽之地,龙蛇混杂,你不如到本王府中,想要什么样的前程,本王必不二言。” 琴言接过瑶琴,摇了摇头,道:“王爷的话我自然很相信,但我一个女子,要前程做什么?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听阁主的话,将吉娜带回去就可以了。” 吴越王叹道:“本王知道姑娘这样的人,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求得的。卓王孙好福气,有你这样的帮手。这一点本王是甘拜下风了。” 琴言笑了一下,并不作答。吴越王昂天一笑,道:“我们既然输了,就输得光明磊落一点。欧阳健,你输在琴言姑娘手中,不算你的罪过。去收拾一下,我们赶紧走了,免得叫别人说本王食言而肥,不是好汉的手段。” 欧阳健答应一声,吴越王飘然而出,长吟之声不绝,已经渐渐去的远了。琴言看着他的背影,轻轻道:“你让我到你的府上,给我个满意的前程,你可知我所要的并不是什么劳什子前程呢。”言语之中,神色颇为复杂。 飞云崖顶,四只拼凑在一起的眼眸从泉水中冒出,盯住吴越王的背影,突然之间,这四只眼睛一起露出种很清淡的笑容,这笑容中带着莫名的怨毒,又有莫名的欢喜,一阵如山中精灵般的细语飘了出来:“可恨的吴越王,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这个时候来,逼走了我的苍天令!苍天令是我的,谁都别想夺去,都别想!” 另一个声音跟着响起,沙哑刺耳之极,但来源之处与刚才那声音极近,竟似同一个人发出的一般:“这是件好事啊,因缘从何而起,就要由何而结。吴越王逼走了苍天令,那就可以从他手中得回来。” 第一个声音似乎被它说服,变得欢喜起来:“我在他心中看到了欲望。” 第二个声音道:“是的,他想做皇帝,他不但有欲望,也有力量,这样的人,正是我们的目标,我们可以借助他的手,达成我们的目的。” 第一个声音道:“以我们的神秘的力量,他必定会动心的,我们就拿辅佐他登基作为诱饵,必定会让他为我们聚合镆铘剑与苍天令的,那时候,我们就能回家了!” 第二个声音变得兴奋起来:“回家!我们可以见到我们的姐妹了!” 第一个声音道:“嘘!不要让别人听见。镆铘剑是我们的,苍天令也是我们的。谁也别想夺走!” 第二个声音急忙低了下去,悄声重复道:“谁也别想夺走!” 在绿草枯树的掩映下,两只生满了水藻般长发的头颅,同时笑了起来。 第六章与女游兮河之渚 吴越王已走,茶寮中寂无人语,琴言呆呆立着,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吉娜嘻嘻一笑,道:“琴言姐姐,你是不是喜欢这个坏王爷啊?” 琴言猛地一惊,铮地弦音一响,面色微红道:“我怎么会喜欢他!只是他肯就这么走了,倒真是想不到。” 吉娜撇了撇嘴,道:“说不定又到前面去动什么坏心思去了。这家伙不是好人。” 琴言微笑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也懂得人的好坏。好妹子,我是华音阁贵州分舵的舵主,兼领新月妃之职。昨日有个黑衣人投简报书说你会带苍天令来这里,让我接应,并将你的相貌仔细描述了一遍。这苍天令乃是阁主志在必得之物,我大喜之下,一面遣骑飞报总坛,一面亲自赶了过来。天幸虽遇到了吴越王,却幸未辱命。好妹子,你告诉姐姐,苍天令是不是在你这里?” 吉娜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道:“什么叫苍天令啊?我不知道。” 琴言立即急了,惶然道:“那怎么是好!我已经派人报告阁主了啊,要是没有苍天令,我怎么吃罪的起?” 吉娜扑哧一笑,道:“瞧你急的。我这里有块破东西,就是不知道叫不叫苍天令,不如冒充来给了你们阁主,反正他也未必认识。”说着,从怀中取出那柄青荧荧的令牌。琴言一见,立时破颜而笑,道:“你这个小丫头可真调皮,这可不就是苍天令么!我知道了,你是故意逗姐姐的。” 吉娜也靠过来道:“可是我看了姐姐这楚楚可怜的样子,也不忍心多逗了。姐姐好漂亮,我若是个男人啊,一定想尽了办法也要娶姐姐做老婆。” 琴言给她说的一笑,道:“你小小孩子,知道什么是老婆。赶紧走了吧,你身怀苍天令,我要亲自将你送入华音阁才是。” 当下琴言吩咐钜野跟雄鹿回去,雄鹿还想多送吉娜一会,琴言皱了皱眉,说不惯与男子同行,赶着他们走。雄鹿只好将东西留下,跟吉娜话了别,径自回转大熊岭。吉娜平时独自游玩惯了,这时倒也不很伤感,雄鹿和钜野却甚感难舍,走出好远了还回头张望。 一时茶寮之中就只剩下吉娜跟琴言两人。吉娜笑嘻嘻的,浑不觉有什么不自在。 琴言却叹了口气,颇有萧索之意,道:“人去楼空,我们也走吧。”吉娜恩了一声,顿了顿,道:“那这么多东西怎么办?我们一起拿走么?” 琴言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小的旗子,上面用锦线绣了张小小的琴,插在大车上,那旗只有巴掌那么大,看去一点都不起眼,琴言却很放心地拉了吉娜就走。吉娜疑惑地回头看着,走了几步,并不见车子行动,不禁问道:“琴姐姐,这车子怎么还不跟着我们走啊。” 琴言莫名其妙,问道:“车子为什么会自己跟着我们走啊?” 吉娜道:“那你在上面插旗子做什么?难道不是用法术让车子跟着我们走么?” 琴言笑道:“鬼丫头,我可不是巫师,哪里会让车子自己走?这是我们华音阁的令旗,看到这面令旗的人,自然就会将车子送到贵州总舵去的。” 吉娜想了想,道:“那他为什么要送呢?这么大的车子,好费劲的。” 琴言道:“他若是不送,可不是不要命了么?华音阁的令旗谁若不遵守,还想在江湖上行走么?这几年来,我们阁主的命令,江湖上再没有人敢违抗。不信你等着瞧,等咱们到了华音阁啊,只怕这车子早到了。” 吉娜又回头看了一眼,将信将疑。琴言淡淡一笑,道:“看你这么关心,不妨事的。华音阁富甲天下,大不了到时赔你一套嫁妆。” 吉娜笑道:“赔我一套嫁妆,我就把你嫁出去。我看姐姐早就有意中人了。” 琴言笑道:“小鬼,看你说的!”她抬头一望,道:“天色不早,赶紧走了吧,你身怀苍天令,我要亲自将你送入华音阁才是。”言罢拉起吉娜,向江边走去。 两人共乘一叶扁舟,顺江而下。 这一去溯清水江以上,从阮江而入洞庭,途路虽遥,但一路水光山色交相辉映,比大熊岭大不相同。越行景色越软,吉娜看得赞不绝口。两人共乘一叶扁舟,萧然而下,并不用什么舟子,也不备甚用具饮食。每到一处,才泊了舟,便有人具帖来拜。 看那些人威风凛凛,颇有气势,都是朗声通报,云是某某舵主,某某帮主,然后鸡粟美食殷勤献上,无一不是吉娜爱吃的。一献上之后,就匆忙离开,似乎崇敬之中,很有惧怕的意味。琴言淡笑地看着他们,并不多做应酬,他们居然也不介意。不免看得吉娜深觉奇怪。然而她是万事不萦于怀的,既然觉得合口味,自然拿起便吃,哪里管它是谁的?琴言更如司空见惯,毫不介意。每天对水抚琴,清香一柱,落落无言。水气远映着山光,带起清碧的涟漪,映在琴言的衣服上,自然又看的吉娜赞叹不已。不过这样的安适也不过一两天而已。贵州而去浙江,两下何止千里,水行平稳,一日不过百里路程。水面之上,无甚可玩者,清音虽然娱耳,然雅不是吉娜所爱,听的多了,反觉呱噪。苗山的一景一色,又在心中鲜活起来。遨游之心频兴。然而琴言就是不准她上岸游玩。 阮江东注牛鼻滩,再行就是鄱阳、洞庭。两湖沈波浩淼,绝彩丽辉,水天相映,融霞泻玉。苗山虽不缺水,但如此疑是出于天上、浑觉不在人间的洪涛巨波,却是从没见过。吉娜虽在烦闷之中,也看得心神一畅。琴言的琴音更是悠悠藐藐,每天除了吃饭的有限时间,都静坐船头,焚香弦语,不时因话答话,跟吉娜谈点风雅故事。吉娜反正跟琴言是说不到一块的,她那些酸溜溜的语言一律听不懂,只有俯在船舷上,拿手来舀着湖水玩。琴音淙淙中,就如无数暗桨横击水面,小船去渡如飞,鄱阳湖已过了一半。 时近中午,渐觉饥饿,当湖中央,四望连岸都不见,更没有往来的帆影。吉娜本就想看看这些免费送饭的究竟能送到什么时候,这时不由一喜。斜看琴言,正俯首引弦,浑不以此为意。吉娜得意了不多久,腹中渐渐饥饿起来。再看琴言,还是一无所觉。她是从没受过一点辛苦的,一觉饥饿,便浑身上下,再无一处好受,终于忍受不住,大叫道:“饿死了!难道你就不用吃饭的么?” 琴言铮铮弹了几下,住手道:“急什么。总会送过来的。” 吉娜跳起来道:“人家为什么非要给我们送饭啊?又不是你们家的使唤丫头!” 琴言淡淡道:“想做我们的使唤丫头,他们这辈子是没这个荣幸的了。阁主当年传言天下,华音阁所到之处,天下予取予求,有不从者,鸡犬不留。开始自然没人害怕,但山东的曹大镖头、直隶的佛手银戟、湖南的潇湘剑客都死掉之后,就没人不害怕了。今天中午我们若吃得不舒服,湖南的英雄道三天之内就会灭绝。我想他们不会考虑不清楚这里面的厉害关系。虽然白道最近出了个武林盟主,吹得武功都到了天上去,但再厉害能有我们阁主的一半就算不错了。何况一个盟主能照顾到多大的地方?华音阁令行天下,也没见他敢说个不字。” 吉娜撇了撇嘴,道:“好大的威风!现在还不是没人过来。等到晚饭的时间吃午饭,我看华音阁也不见的多有面子。” 琴言不再理她,拂弦道:“杀戮将起,宜追清商。”一阕寂然而歌,水气上蒸为烟,几乎将整个太阳都遮住了,琴声缓缓在湖面上荡开,前音未息,后音又起,就如水波不断,增生不息。入耳辽阔深邃,听在饿得半死的吉娜的耳中,又是气得半死,不住地嘟着嘴道:“本来心情就不好,还弹这棉花的破琴。我真恨不得将这琴给摔了,免得还要再听一路子。”然而说归说,要她真的去摔琴,却还是不敢的。琴言也不管她,自顾自地纵弹不息。 舟行依旧迅速,吉娜无精打采地俯在船舷上,不时抬首道:“饿!”琴言也不理她。转过了一个山角,忽然琴音铮的一响,琴言住手不弹,默然静坐,吉娜道:“怎么了?”琴言缓缓道:“有杀气!” 吉娜一下子跳起来,道:“在哪里,在哪里!” 就见几十条船从他们身边掠过,向下游驶去。船上众人都是劲装带剑,显见是武林中人。三四十条船,怕不有百余人?琴言皱了皱眉头,隐约地就听那些人谈论着什么武林大会、杨盟主、孟天成,突然,风声袅袅,传来了“华音阁”三个字。琴言心头一震,伸手理了理琴弦,慢慢弹奏了起来。琴音袅袅,很细地在江面上荡漾了开。琴言暗中将内力灌注其上,那琴音与船上众人谈论的话语形成共振,瞬间变得清晰起来。琴言凝神细听,就听他们讲来讲去,似乎是孟天成从倭国盗回了一柄极厉害的宝剑,前些日子杀了几个人。引动了武林中的公愤,正在聚合几派的力量搜捕。这些人似乎也在其中,与孟天成相遇过,被打了个灰头土脸,抱怨不休。突然,就听一人道:“师兄,你说今日的武林大会,华音阁会不会派人来破坏?” 另一人笑道:“这武林大会就是为了对付华音阁的,还怕他破坏么?管教他来得去不得!” 剩余众人一齐附和大笑,琴言的眉头却深深皱了起来。对付华音阁的武林大会?怎么自己从来没听说过?难道正道又要做什么蠢事?今日既然撞到了,说不得,要仔细打听好了,再向阁主汇报。她转头去找吉娜,脸上的神情却突然僵住了。 吉娜不见了。 四面积水空阔,扁舟一叶,这个小丫头就不见了。 琴言这一急当真不小。苍天令乃是阁主传索天下,志在必得之物,既然是吉娜得到的,那便须当让吉娜亲手交到阁主卓王孙的手中。华音阁规矩森严,琴言虽然贵为贵州分舵舵主,衔领华音阁的新月妃之位,却也不敢违背,因此,这苍天令一直放在吉娜手中,琴言可不敢私自收藏。这事若是阁主不知道还好,偏偏自己贪功,早就派人飞骑告知。倘若在约定的期限内不能将苍天令带回华音阁,恐怕自己难逃其咎!然而烟水茫茫,却到哪里找去?这可怎生是好? 琴言再也料不到吉娜的水性那么好,趁着她凝神聆听的时候,悄没声地溜下了水,就在那些船交错而过的时候,悄悄傍着那些船榜,准备等他们靠了岸,便来个溜之大吉。这一路子可将她闷坏了,有这么好的逃跑机会,哪能不好好把握?眼见琴言在船上惊惶地四处搜找,心下这份得意就不用说了。她也怕被琴言发现,于是将头潜入水中,随那船带着自己走。反正不管它要行到哪里去,只要不在琴言这里就可以。 桨橹唉乃,船也仍然是顺水而下。几十条船这么打横里排开,帆影点点,倒也真不好发现吉娜的影子。八月天气,水里不是很冷,吉娜悄悄地伏着,随船而行,随便听着这些江湖豪杰说些什么。就听他们谈来谈去,总离不开孟天成和镆铘剑,吉娜也就听得索然寡味。突听一人道:“你说这个孟天成跟我们杨盟主比较起来,究竟是哪个更厉害些?” 就听另一人答道:“孟天成虽然厉害,究竟也怪我们没用,这么多人都打他不过。他的剑术虽然了得,比起我们盟主,还是差着这么一大截。别的不说,就凭盟主一招不出,能让少林方丈昙宗大师心悦诚服地认输,那就不是孟天成所能比的。” 再一人不甚信服,道:“你们总说盟主多厉害多厉害,我怎么看不出来?就说他与昙宗大师的一场比斗,只走了几下步子,昙宗大师就宣布失败了,这也太容易了吧?我看杨盟主只怕跟昙宗大师颇有点瓜葛,两人商量好了摆架势给我们看的。” 先前一人道:“人那叫上乘功夫,讲究天下万物皆为所用,又讲什么不战而屈人兵,哪里是你我所能料及的?就算昙宗大师是故意相让,盟主与昆仑掌门的一场比剑,那总是实打实的吧?堂堂的六大派掌门之一,号称天外飞龙,平日里不把咱们倥侗派放在眼里,上次还打了我一掌,说是略示惩戒,还不是一样被盟主一招就连剑带帽子削成两半?赛后见盟主向他问候,这老小子还不得不假惺惺地装出一副嘉奖后辈的样子,真是让我觉得痛快极了!就凭这一点,我是捧定杨盟主了!” 另一人道:“要说盟主的武功也实在是怪异,任是什么样的人,就没有走过一招的。据掌门回去说,盟主的内力也不是强到不可思议,剑招也不见得多么惊雷闪电一样的快,可就是眼看着来招躲不开想出招又怎么都伤不着他。无论什么样的来招,都是轻轻一挑就破了,还手一剑就不死即伤。你说盟主是不是用的妖法啊?” 先一人道:“这话就露怯了吧。要是妖法,咱们瞧不出来,难道少林掌门他们也瞧不出来么?我想杨盟主所用的,一定是把旷古绝今的宝剑,要不哪能那么厉害?你看孟天成拿着镆铘剑,就能一个打我们十几个,要是到了我手里啊,他孟天成还不是照样俯首帖耳,任我宰割。所以文人要的是笔墨纸砚,历代的古玩珍宝,咱们习武的呀,却就是这么一把绝世的宝剑。” 众人自然随声附和,连声道:“那是、那是!” 却听又一人长声叹道:“你们运气好,都见过盟主了。上次武林大会何等盛况,偏生我那婆子生孩子,非要我在边上伺候着,白白浪费了大好的机会。到今天也只能听你们说嘴,半点插话的余地都没有。” 先一人笑道:“郝老兄,这次你就不用觉得遗憾了。洞庭湖再聚江湖人物,召开第二次武林大会,商量怎么对付华音阁,你想盟主有个不到的么?到时候啊,你就睁大了眼睛,爱怎么看就怎么看个够吧!” 那个郝老兄喜道:“真的么?” 另外几人哄笑道:“武林大会哪有盟主不到的道理?我们赶紧过去,占个前面的位子,好让你看个够如何?” 郝老兄喜道:“听说盟主不但武功高强,而且人品俊雅,有如神仙,乃是百年难见的人才,我这次一定要好好地看个够本才是!” 第七章乘回风兮载云旗 一行人便不再多说,加紧了划船。桨声沉重,直向前行去。吉娜不禁动了好奇之心,要看看这个被吹得如此神气的盟主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更加悄没声地附在船舷上。马上湖口就过了去,远处一脉青山居于水中,青螺如黛,正是君山。夕阳将落未落,浓丽的红霞映在其上,更显得山青于水,水碧于天。极目沈浩,这洞庭之辽阔,看得吉娜心神一畅。耳边听得船上的人不住地跟周围的人打招呼,也听不明白说的是什么。身边船影错乱,来的人更加地多了起来。好在吉娜所附的船身巨大,谁也不料到水下还有人,也就没有察觉。红霞渐褪,水面微凉,夜色渐渐合下了。 船晃了几晃就停了下来。吉娜也不管上面有多少人,就从船底下钻了上来。船上几人忽见一湿淋淋的美女从水中钻出,都是一愣。吉娜伸手道:“饿死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船上众人见她大模大样的,倒也闹不清楚她是什么来头,见她单身一个,以为是峨眉或武当山的女弟子,随师长来赶这个热闹,中途走散了。这两个门派统统得罪不起,于是就有人拿出些干粮牛肉来,送到她手上,道:“客中也没什么好吃的,师妹随便请用一点。” 吉娜从中午饿到现在,当然不会跟他客气,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先将嘴里塞得满满的,噎得难受,拿起桌上的水壶就喝。一直将送上来的食物都扫空干净,满意地拍了拍肚子,突然道:“你为什么叫我师妹?” 那人一肚子套近乎的念头,谄笑道:“天下武林本是一家,无论峨眉还是倥侗总可排起辈分来,鄙人痴长几岁,倒要厚着脸皮自称一声师兄了。”说着,打了个哈哈。 吉娜歪起头来,是一句都听不懂。想了半天,道:“我知道了,原来你们是按脸皮的厚薄来排辈分的。你的脸皮比我厚,所以就叫师兄是不是?” 那人搔了搔头,闹不清楚吉娜这话是什么意思。吉娜凑上去盯着他的脸皮看了一阵,喃喃道:“你的脸皮也不是很厚啊,难道连胡子也要加上么?”转过头来又盯着另一个人看了一阵,道:“你的也不是很厚,估计只有做师弟的份。”一路瞧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搞什么鬼。忽然吉娜哈哈大笑,指着一个人笑得直不起腰来,喘气道:“这个一定是你们的大~~~~~~~~大师兄了!” 那人被她笑得摸不着头脑,呆看着她,道:“你怎么知道的?” 吉娜道:“你这一脸麻子厚厚薄薄的计算起来,肯定比他们占便宜很多,你不做大师兄,还有谁的脸皮比你更厚的来做?” 这人外号“飞花漫天”,正是这帮人中排行最大的,其脸皮之厚,倒也真如吉娜所说。平生除贪生怕死与欺软怕硬外,最大的特点就是忌讳人家说他麻子和脸皮厚,吉娜两项全犯,而且这么大声地说出来,直将他气了个半死。但峨眉武当的名头何等巨大,在此压迫之下,哪有他发脾气的份?只好继续谄媚地笑道:“师妹说话,倒也有趣。不如就跟我们一起进去,见到尊师,也好给我们引见引见。” 吉娜嘻嘻笑道:“好呀。那我们一起进去吧。”也不谦让,当先而行。倥侗派众人俯首帖耳惯了,别人越是趾高气扬,他们就越是言卑行简,一个个都不敢抢行,全跟在了吉娜后面。船间早搭起了船板,众人鱼贯前行。吉娜衣服湿漉漉地沾在身上,也不去管它。 远远就见湖中几艘大船打横排开,用巨木搭了个高台,夜色四合,几十盏明灯掌着,将台上照了个亮如白昼。台下又围了几十条船,早去的就跃在上面,似乎是看台了。吉娜是一律不管,直向看台上走去。忽然两个人拦住,道:“这位姑娘,可有请贴?” 吉娜回头道:“请贴有么?” 倥侗派的诸人赶紧从包裹中拿出请贴来,双手奉上道:“有有有有。” 那两人狐疑地看了看吉娜,再看看请贴,倒也不假。吉娜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一切不在乎,别人盯了她看,她就盯了别人看。那两人看了半天,一点破绽都没有。问道:“这位姑娘也是你们倥侗派的么?” 倥侗派的师兄赶紧答道:“姑娘容彩照人,怎会出在我们崆峒派这样的小地方?她好象是峨眉的,不不不,又好象是武当的……对了,姑娘,你是哪个派的?” 那两人怒道:“你连她什么派的都不知道,就带她来这武林大会,倥侗派什么时候出了这般的英雄人物,居然敢将盟主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了?” 倥侗派的大师兄给两人一喝,脸色立即变的蜡黄,牙齿得得地说不出话来,手扯着吉娜的衣服,差点就跌在地上。吉娜眼珠转了转,道:“谁说我是他们带来的呀,我只是叫他们将自己的请贴拿出来给你们看看,难道不行么?” 那两人颜色稍霁,道:“那你的请贴在哪里?” 吉娜道:“为什么一定要请贴?” 那两人道:“盟主这次召开武林大会,商量对付华音阁的事宜,为防止他们派之人混入其中,所以要以请贴为凭,来鉴别黑道白道人士。” 吉娜道:“为什么非要用请贴来鉴别?” 那两人道:“这样简单啊。” 吉娜道:“为什么简单?” 那两人道:“花钱又少,送起来方便,难道不简单?” 吉娜道:“为什么花钱又少,送起来方便就简单?”一面说着,一面笑嘻嘻地越凑越近,看他们怎么回答。这本是乡闾中顽童惯用的伎俩,无论对方说什么,就用一句“为什么”来回答,天下言语,大概尽可用这么一句抵挡过去。那两人粗鲁汉子,几时玩过这等游戏?吉娜问一句,就老实回答一句,到后来实在无话可答,恼将起来,道:“你这姑娘究竟有没有请贴?只管扯这些淡话做什么?若没有就请回吧。这里是非之地,你一个小姑娘还是不要来的好。” 吉娜道:“可我想看热闹。我要进去,不陪你们玩啦。”说着,开步就向里走。 那两人抱拳挺胸,望船头一站,道:“有请贴的里头,没请贴的请走。没有请贴,别想从我们兄弟这里通行。这是盟主亲自吩咐的。” 吉娜哼了一声,道:“‘盟主亲自吩咐的’,好了不起么?不从你们这边走就不从你们这边走,我走另一边。”说着,就要从两人身边绕过去。 那两人伸臂拦住,道:“你这丫头怎么纠缠不清?说了没有请贴不能通行的,怎么一个劲地往前闯?还有王法规矩没有?” 吉娜无辜地道:“你们说没有请贴不能从你们这边通行,那我绕过你们,不从你们这边过,难道还不行?” 那两人哈哈笑道:“小丫头,当然不行了。这边是不行,那边也是不行。” 吉娜道:“不行不行,我偏偏就行。”小姐脾气上来,哪里管他什么行与不行,就要往里硬闯。 两人嘿嘿一笑,道:“小丫头,想在我们齐家兄弟面前放刁,那是行不通的。你也不打听打听天下不讲理的祖宗是谁。除了盟主之外,这个道路,就是少林掌门,没有请贴也不能通过!” 吉娜哼了一声,突然向两人撞去。那两人展开擒拿手,左一招苍鹰搏兔,右一招云中现爪,各各向吉娜擒来。吉娜突然往地上一坐,“啊……”的一声尖叫起来。那两人登时慌了手脚,急忙收招时,吉娜一矮身就从两人中间钻了过去。回过头来向两人扮了个极大的鬼脸,那两人职责所在,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呆在了当场。吉娜得意笑道:“还说没有请贴不能过来,我这不是过来了么?我这就去告诉你们盟主去,说他的特权没有啦,没请贴就可以进来的,还有我呢。” 她这兴冲冲地说着,可把两人吓了一跳。登时一声怒吼,扑了过来。吉娜笑嘻嘻地看着两人扑来,突然将脚下的船板一抽,那两人去势已老,空中没有借力之处,扑通扑通两声,掉在了湖里。这一下不由两人不破口大骂。吉娜却笑得直打跌。她此来反正也没有既定的目的,走到哪里,玩到哪里就是。碰到这两个讨厌的家伙,还能不好好捉弄一番?当下抓起船头的板子、凳子、桌子、席子、壶子、杯子、石子一阵乱扔,打的湖中两人闪躲不迭,狼狈万分。等两人湿漉漉地爬到另一条船上时,吉娜早溜得无影无踪了。两人一腔怒气无从发泄,找了几个知交好友,将守门的责任交付了,各提了一把刀,怒冲冲地四下里寻找。老大说逮到这个小娘皮一定要狠狠砍她几刀,老二说砍几刀还不解气,一定要捉住了浸猪笼才好。 吉娜却哪里知道两人的想法,正一团高兴,蹦蹦跳跳地在船上走着。其时夜色渐渐合了起来,来的人也逐渐多了。什么和尚道士、男男女女的一大堆,都在嗡嗡喁喁地说着话,倒也没人注意这么个小姑娘。吉娜也就更加得其所哉,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不时跟身边的人攀谈几句。也没人多理她,时间久了,颇觉无聊。突然转头看到湖中心搭的会场的高台,心下一喜,她那恶作剧的念头再也忍不住,低头就向高台钻了过去。 与会者倒也没想到谁会跟这台子过不去,也就没设什么护卫,这下正好给了吉娜方便。她悄悄地走到了台子下面,眼珠转了几转,就将其中一根柱子的绳子解了开。她解还不是解的很彻底,轻轻地扯松了,最后几圈仍旧绑着,柱子勉强还可以支撑,却有些岌岌可危。吉娜坏笑了几声,正在想怎样让别人碰一下,嫁祸于他,就见齐家兄弟两个提着明晃晃的大刀一路叫嚷着过来了。吉娜大喜,慌忙起身向两人招手示意。齐家兄弟见了却是一呆。这小娘皮是不是脑袋有毛病,怎么我们两个要砍她她还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别不是什么魔教妖人,妖法炼得头都昏了吧?听说魔教中几个著名的老妖都是看上去好象十几岁的样子,今天不是撞了头彩,就让我们哥俩遇上了吧?这么一想,两人倒犹豫着不敢上前了。 “老大!我看这小娘皮一定有问题。” “老二!我也觉得是。不过你看这小娘皮有什么问题?” “老大!这我就看不出来了。得问盟主才知道。” “老二!盟主来了么?” “老大!好象还没来。反正我没看见。” “老二!那就没办法了。” 吉娜见他们两个东张西望的就是不肯上来,准备好的机关没人去踩,那不是很煞风景的事情?于是又招了招手,脸上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提起脚来想跺跺以示愤慨,忽然想起绳子已经解得够松的了,这一跺脚只怕会将台子震翻,那就不好玩了。急忙伸手抱住脚,跳了两跳。不由又看得齐家兄弟莫名兼且其妙,疑神复又疑鬼。 “老大!你记得盟主跟你说过魔教那些害人的把戏吗?” “老二!你知道我一不喝酒就什么都想不起来的!” “老大!那你说这小娘皮象不象在诅咒我们啊?” “老二!她好象在跳什么奇怪的舞蹈!” “老大!我肚子有点痛……” “老二!你这一说我好象也有点……不会中招了吧……” 吉娜见两人脸色越来越苦,可就是不过来,心下着急,冬冬冬跑过去,齐家兄弟登时脸色惨变。 “老大!完了完了,她来捉我们了。” “老二,你赶紧走,我来挡住她,齐家的后代就靠你了。” “老大!好——兄弟!” “老二!废话少说,我腿肚子抽筋了!” 吉娜皱眉看着两人左倒右晃,有气无力,扭扭捏捏,死乞白赖的样子,简直气的要昏倒。就算是大人陪小孩子玩也没这么不专业的。怒气正要发作,就听一声断喝:“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就见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和尚带着几个童山濯濯的小和尚走了过来。那老和尚一袭大红袈裟,面色红润,两眼炯炯有神,一看就是惯于权高威重的。齐家兄弟赶忙垂首施礼道:“昙瞿大师。”吉娜也不听他们说什么,悄悄绕到齐老大后面,砰地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齐老大张牙舞爪地一把抱住昙瞿大师,两人一齐跌到水中去。昙瞿大师的武功自然极高,这一脚若是直接踹向他,只怕还没挨着衣服就被丢到了十丈外。可昙瞿大师武功再高,被齐老大一把抱住,也施展不开,这一下成了个落汤鸡,他固然是设想不到,门下的弟子也都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吉娜却笑的前仰后合的,不住指了两人大笑。 昙瞿大师脚在水面上一蹬,湿淋淋落在船面上,满脸怒气,盯着吉娜,也摸不清这女孩子的底细。边上的几个小和尚却忍耐不住,一个个操起兵器,纷纷呼喝,向吉娜追来。吉娜大喜,却不直接奔向柱子奔,身子一溜就钻到人群中去了。几个小和尚也挤过来追拿,吉娜故意撞了这个再撞那个,众人不堪其扰。少林寺的和尚谁不认识?于是参与追杀的人越来越多,吉娜眼看时机成熟,拔腿就往支了柱子的那条船上跑。众人不知是计,纷纷跳上船来。那柱子本来就只是仅仅能够支撑,哪里还经的起如此震荡?轰隆一声响,两丈余高的大台晃了几晃,向着追来的众人直倒下来。众人都是身有武功的,事出仓促,闪躲不及的就直接跃入湖中,倒也没有死伤,只是将附近的座船砸了个七零八乱。这倒也不值什么,可煊赫一时,天下知闻的英雄大会,还没开张就让一个小姑娘给踢了,这还了得! 与会群雄一齐大怒,成群结队地要将吉娜捉住了打个皮开肉绽。突地,渺渺江湖之上,一脉悠荡荡的话音传来:“华音阁新月妃琴言来拜,请杨盟主说话。”湖上众人声潮滚涌,这细细的一声却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众人都是一怔,湖上刹时间安静下来。 华音阁! 第八章洞庭波兮木叶下 江湖群雄聚集洞庭湖,本就是要商量计策来对付跋扈一时的华音阁的,在这时候却有华音阁的人找上门来,而且还在群雄最狼狈的时候,这不由众人不齐觉诧异而又有些尴尬。昙瞿大师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月色未上,鄙盟主还未到达,女施主有什么吩咐,就请说了吧。” 就听湖面上铮铮传来几声琴响,琴言声音飘飘渺渺地传至:“既然盟主不在,那就只有请大师作主了。我有一位女伴于湖上走散,处处都寻找不到,我那女伴是喜欢热闹的,说不定就混在了这武林大会中间,可否请大师留点法面,让我进去寻上一寻?” 昙瞿大师合掌道:“阿弥陀佛,我们这次武林大会,与会者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并不跟华音阁有何瓜葛,女施主要寻华音阁的人,来我们这里可就找错了。女施主可请留下那人的名字,异日江湖之上,我可代为询问。”昙瞿大师以为这样总算是很给琴言面子了,他是少林长老,有道高僧,答应了的事,那是无论如何都要办到的。他哪里知道琴言恐惧阁主的责骂,一定要在今天将吉娜找到呢?何况茫茫湖面之上,除了这里可以容身之外,还能有哪里?不由琴言不心急如焚。但她素少在陌生人面前发脾气,当下柔声道:“还请大师慈悲。我那女伴年纪甚小,只怕不能照顾自己。万物苍生无非佛果,大师何独不肯给小女子一点方便呢?” 昙瞿大师沉吟不答,边上另一壮年汉子却插话道:“你说丢失了同伴,谁知道你是真话还是假话?这茫茫江面之上,怎么会将人丢了呢?我看只怕是你要来窥探我们的机密,故意找的借口吧。” 琴言毫不动怒,仍用细细的嗓音道:“这位师傅还未请教大名?阁主教导过了,说我们华音阁现在招忌的地方正多,江湖相遇,能不理睬的就不要理睬。白道群雄会聚洞庭湖,我想或许就是商量怎么对付我们华音阁。阁主既然吩咐了,琴言又何敢违抗?华音阁传世九百余年,各位的先师先祖商量来商量去,也不见得对我们有什么损害,这样的机密我探听了又有何用处。还请两位行个方便,容我看一眼就好。若是两位还不放心,可请两位跟随着我,我若有什么规外的行动,想必两位也可随时制止。”那汉子只是摇头不允,说什么都不肯相信琴言真是来寻人的。 吉娜一见琴言来了,慌忙蹲到船舱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了。悄悄地沿着船舷爬向外面,想趁双方交涉的空挡,赶紧溜了,免得又受那困闷之苦。众人的心神都集中在琴言身上,倒也没人注意她。她爬过船舱,猛然也是一人悄悄爬来,两人当头碰上,那人吃了一惊,张口欲叫,吉娜赶紧伸手将他的嘴捂住,却是齐家老大。齐老大听了琴言的话,猜想她所要寻找的人正是吉娜。江湖传言华音阁的人怎样怎样诡秘阴险,看这琴言的功夫就虚渺中带着种诡秘气氛,那吉娜还能好得到哪里去?他惟恐琴言找他要人,赶紧跟老二分头躲了起来,不想当头碰上了吉娜。他以为吉娜是专门来捉他的,这一下吓得面色苍白,抖抖索索地说不出话来了。吉娜见他神情恍惚,立马按照师父所教,出手按住他的眉心,手指将真气度出,封住他的行动。吉娜眼珠转了转,小脑袋里也不知又想起什么坏主意,笑吟吟地直盯着齐老大上下打量,不免又看得他浑身发毛,全身毛孔一齐颤抖。 吉娜突然柔声道:“你喜不喜欢穿花衣服啊?” 齐老大不明所以,也没法动弹,只眨了眨眼睛道:“不喜欢。” 吉娜睁大了眼睛,道:“为什么啊?花衣服多好看啊。” 齐老大道:“我们老二说了,男人穿花衣服一点英雄气概都没有。我要英雄气概,不要花衣服。” 吉娜笑道:“他是骗你的呢。你看我穿花衣服好不好看?” 齐老大傻傻地看了吉娜一眼,道:“好……好看。” 吉娜道:“那不就得了。你们老二是怕你穿了花衣服后,抢了他的风头,所以才故意骗你的。你看我穿了这么好看,花衣服怎么会不好呢?我猜他肯定经常背着你穿花衣服,让别人称赞他不称赞你。” 齐老大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你是女的,我是男的,我要穿了你的花衣服,会让天下的英雄笑话的。” 吉娜本来就拿定了主意要摆治他,那里真的在乎他答不答应?看他还傻乎乎地和自己解释,又是好笑,又是不耐烦:“你家老二不让你穿花衣服,你就偏偏穿,而且要在这么多人的地方穿,气死他。你说好不好呢?” 吉娜也不等他回答,将自己的外衣脱下,蒙头盖脸地给齐老大换上。齐老大身材魁梧,吉娜的衣服哪里穿得上?吉娜也不管,给他横竖的绑了一身。改换停当后,吉娜看他浓眉大眼,扭扭捏捏的穿着如此娇小精致的衣裳,真是要多怪就有多怪,极力忍住笑,赞道:“好看好看,好看极了。”看到齐老大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又小声安慰道:“我没有骗你哦,你想啊,衣服穿在我身上的时候是好看的,穿在你身上,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能不好看么?这么好看,又能不出去让他们看看么?” 齐老大脸红得沁血,挣扎道:“我不出去,不出去。” 吉娜怕他惊动大家,急忙扯下半搭在他肩上的一幅袖子,塞到他嘴里:“你着急什么,现在可不能这么出去了。穿了这么好看的衣服,当然要选择一种最能吸引人的方式出场了,是不是啊?不出就罢了,一出就一定要震惊所有的人。你说是不是呀?” 她问一句“是不是”,齐老大挣扎一下。到后来,吉娜干脆自言自语道:“这艘船的位子很好,我若是让你爬到船尾去,望水下一跳,肯定人人都看的到,而且人人都会觉得很惊奇,一定就很多的人围绕过来想救你。一救起来一看是这么个好看的大美……男,一定会一传十,十传百传的比什么都快。外,你想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办法没有?” 齐老大听到吉娜的主意,差点吓个半死,差点将吃奶的力气都施展出来了,拼命挣扎。 吉娜哪里管他,径直将他连拖带滚,弄到了船尾,微笑着招了招手,“扑通”一声踢了下去。同时悄悄没入水中,向相反的方向游去。 琴言正自跟昙瞿大师争论,忽见一女子从船尾跌入水面,身上的衣服正是吉娜所穿,当下也不及跟昙瞿大师多说,铮铮琴音响起,已如轻烟一般向前掠去。白道英雄见她说不过了就硬闯,纷纷鼓噪起来,一时刀枪剑戟并起,哪里还给琴言分说的机会?她刚躲过前面的几道掌风,旁边几十把刀已经纷纷砍来。只好琴音收回,略做抵挡。这一短兵相接,立时杀了个不亦乐乎。齐老大出场声势如此显赫,也不亏了做这个替身一回。 吉娜一面游,一面想着齐老大被揭穿后会怎样,琴言跟白道英雄这一打起来又会怎样?她丝毫不觉得这中间有何厉害的关系,只是觉得好玩而已。边想边笑,游了一会,离得众人就远了。东天上的满月渐渐升了起来,一片银辉映在碧波之上,荡出万点清光。远处君山一螺如黛,四周静悄悄的,洞庭就如一面秋镜一般。吉娜仰面躺着,随着水波的荡漾浮沉,也不在意去哪里。月光辉映天际,让她又想起了苗山中热闹的跳月大会,就哼着苗疆流行的小调,不时拍着水,自得其乐。洞庭能有多宽?能有苗疆的鹿头江那么宽么?浮在水上睡一觉,明天也就到了岸了。然后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游玩,再也不受谁的拘束,多好啊。 忽然旁边也是一阵细微的歌声传过来,吉娜偏着头听了一会,那歌声悠悠淡淡的,是个女子的声音。只是歌声太过细微,听不清楚唱的是什么。但隔水传来,空湛灵动,仿如天籁。吉娜听了没三句就忍不住了,赶紧手脚并划,向歌声寻去。 远远就见一条很窄的艇子,泊在湖水中,舟头挑了只大红的灯笼,红光晕起,将方圆的湖面都照得朦朦胧胧的,金波跳跃,鱼浪无声。舟头一位少女,正披了头发在水中洗着,歌声就从她口中发出。那少女头发甚长,在水面上就象墨色芙蓉一样散了好大一片。她用一只象牙的梳子慢慢梳理,歌声一面就轻轻悄悄地飘出,恬美喜悦,似乎欣赏着夜色,也欣赏着自己水中的倒影一般。 吉娜听得呆住了。苗人素擅歌舞,对于音乐有种天性的喜爱与敏感。吉娜所在的火倮峒更有甚者,峒中不乏歌舞的能者。但像这少女一样幽幽淡淡地唱歌,歌声直书胸臆而又清远真挚,有若天籁,却是第一次听见。那少女洗完了头,将如云似也的长发轻轻笼着,青纱长袖微褪,露出一段如玉雕成的手臂,在月光下看来,浑然不似尘世中人。 她忽然停住歌声,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一叹气,吉娜就觉连月亮都暗了下来,忍不住浮出头来道:“姐姐,你唱的歌叫什么名字,好美哦。” 那少女猛然抬头,吉娜就觉两道极为冷冽的目光射在了身上,电光般连闪数下,那少女似乎笑了一笑,吉娜不知怎地,突然就觉得身上湿漉漉的湖水瞬息之间变得冰冷无比,宛如匕首般一直插入了心肺之间。吉娜打了个哆嗦,却也没生出什么恐惧之意,依旧忽闪着大大的眼睛问道:“姐姐,你怎么了?你的样子好怪哦。” 那少女缓缓将头发拢了拢,忽然道:“小姑娘,我要杀了你!”一句说完,她整个人就如一片紫云般飘起,手在头上一挽,一道细亮的电光急射而出,直袭吉娜胸口。吉娜大吃一惊,无边的劲力已经潮涌而至。她恍惚中似乎躲了躲,就听叮的一声,电光敛了回去,怒潮一般的劲力也无影无踪。吉娜惊魂始定,喘了几口大气,就觉胸口痛得要命,当下连连咳嗽了几声,抚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那少女定定地站在船头,满头黑发披散下来,月光隐幽,垂照在她身上,就如同这湖中的精灵一般。她手中拿了一物,却正是吉娜的苍天令。吉娜低头一看,不禁又吓了一大跳。胸口的衣服不知给什么东西划了个巨大的口子,却幸好没伤到肌肤。看来是这苍天令救了她一命。那少女凝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道:“小姑娘,这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她的声音低沉而有些沙哑,却有种说不出的魅力,听去只觉动听之极,仿若夜色的震波,袅袅地一直散入人的心底。 吉娜道:“别人给我的。” 少女蹙眉道:“谁给你的?” 吉娜道:“我也不知道。”顿了顿,又道:“那人说要我送给别人的,你可不能抢去了不还我。” 少女沉吟道:“那你知不知道要送给谁?” 吉娜摇头道:“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伸手道:“还我。” 那少女脸色一沉,道:“还你?杀你!”手在发上一抚,急电一般的光芒再现,这次并不斩向胸口,而如飞矢一般点向吉娜的眉心。吉娜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招架,湖中的波光却在这时闪了几下,这惊雷狂电一般的剑光竟然擦着吉娜的发边而过,只差了那么一点点。 那少女陡然收势,沉声道:“是谁?出来!” “楼仙子浴罢新妆,取活人鲜血而点眉心嫣红,纵然貌惊天人,难道便是大美?”就见一人带缓衣招,轻飘飘从芦苇中走出。洞庭的水波在他的脚下就如同平坦大道一般,鞋袜不湿。 那少女冷笑道:“登萍渡水的功夫有什么好夸耀的?你又是谁?” 那人也不生气,躬身一揖道:“在下杨逸之。” 那楼仙子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 杨逸之微微一笑,道:“清光正盈楼心月,天下无情何似我……华音阁正盈月妃楼仙子的大名,在下早有听闻。仙子妙相天成,本就不需要雕饰,何必多造无心的杀孽呢?” 楼心月冷笑道:“你在教训我?” 杨逸之轻轻拱手:“言重。大造无形,望仙子三思。” 楼心月道:“有什么好三思的?杀就是杀,不杀就是不杀,谁不让我杀,我就偏要。” 杨逸之叹道:“这又何必?请楼仙子赐我一点薄面,在下还有话要问这小姑娘。” 楼心月冷冷道:“我为什么要给你面子?你的面子又值得了什么?” 杨逸之淡淡一笑,并不回答。楼心月深深看着他,他飘逸的身形淡淡地立在清幽的湖水上面,月华垂照下来,此人便如湘水中的灵修,渺然立于水波月色之下。四周幽光腾照,秋风过处,大片蒹葭随风起伏,在他身后卷起满空雪浪。他并没有任何动作,却仿佛已然聚纳了整个世界的光华,凝结为一点清空的笑容,挂在了唇边。这个笑容虽散淡而自信,虽清远而深沉,犹如神明思索的目光。 忽然之间,让楼心月觉得非常不舒服。她的目光刺出:“杨逸之?你姓杨?我道是谁明知华音阁在此还敢侃侃而谈,原来你就是那个白道新选出的杨盟主。” 杨逸之笑容不减,道:“盟主什么的,只对俗人而不对仙子。不过仙子要是因此而肯赐薄面,那便是鄙人三年来首次因此封号而荣幸。” 楼心月不答,缓缓从头上抽出一只很细很长的钗子来,那钗子映着水光,竟然也淡淡的有光影跳动。寒气逼人,看来是柄难得一见的利器。楼心月轻抚钗面,自语道:“自我铸你,十年来未尝一败,今日既然败了,你便解脱。生汝于火,归汝于水。”说着,轻轻将钗子放入湖中,碧波沉翠,那钗子眨眼间就不见了。杨逸之叹道:“这又何必?” 楼心月决然道:“我铸剑多年,剑已经是我的灵魂。我可以败,但我的剑不能败!” 杨逸之默然不答,似乎还在想她这句话。楼心月起身道:“这个小姑娘我带走了。”长袖飞出,将吉娜卷住,身形已如一片云般飞起。杨逸之猝然抬头,手一张,满空的光芒似乎都被他聚敛在一起,向楼心月当头击下。光芒闪动,已经将楼心月全部去路都封住! 这招的力道他计算得恰倒好处,以楼心月的功力,肯定能接下来,但一定要空身来接。此招一出,楼心月唯一的办法就是弃吉娜,全力接招! 哪知楼心月竟然不避不闪,直向光芒撞去。这空无之剑威力之大,已经不是寻常江湖之人所能想象,楼心月首当其冲,先被打了个跟头,接着砰的一声,连下面的小艇都爆成粉碎。楼心月满脸鲜血,一言不发,抱着吉娜登水而去。鲜血点点滴下,就象水面上开了一朵朵的红莲。杨逸之似乎也为楼心月的勇悍所摄,竟然没有追下去,只凌虚站在水面上,看着这朵朵红莲由浓而淡,终归于水。长袖飘飘,竟似连心思也溶归湖波中去了。 第九章沛吾乘兮兰舟 楼心月挟着吉娜在湖面上疾掠而过,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但神色仍是冷冰冰的,毫不动容,竟如这伤势根本不在她身上一般,连血迹都不擦。鲜血不断从她眉间额上的伤口处涌出,将大半个脸都遮住了,看上去就如同夜魔罗刹,吉娜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心中极为担心,却不敢说出来,怕楼心月一生气,又不知拿什么出来扎她。这位大姑娘好怪,动不动就杀人,人家杀她的时候却又不还手,反正吉娜的小脑袋里啊,是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疾行中楼心月忽然一个踉跄,一口鲜血标出,嗵的一声掉在水中,就此动也不动。一只手却还是紧紧抓住吉娜。把她也拖得直往下坠去,赶紧用足力气手脚并用地往上游,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大大喘了口气,暗自庆幸没有淹死。再看楼心月时,银牙紧咬,面如淡金,已经连气都没有了。吉娜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摇晃了她几下,楼心月身躯僵硬,就如同木头一般,什么动静都没有。 吉娜哭道:“你怎么了?你虽然要杀我,但我也没怪你啊,你要我的令牌,我也给你了,你为什么突然变的这个样子了呢?”虽然她也将近十五岁了,但如此近距离地迎接一个人的死亡,在她来说实属首次,心中也不知为什么,就是忍不住想哭,这是什么样子的一件事吉娜并不知道,但她直觉地感到这样很不好,这样的事不要发生出来,就最好了。 吉娜哭了一阵子,想起以前家里养的一只小鸡也是这个样子,姆妈拿针扎了它的脚几下就好了,不禁升起了一线希望,赶紧满身找起针来。但她身上是不可能有针的,楼心月身上似乎也不太可能有,找了半天,连点针的影子都没有。吉娜失望得又哭起来。突然一条鱼从水中跃起,吉娜心中一动,潜意识地凌空一抓,那条鱼不知怎么的就被她抓在了手中,却也顾不得管它。那鱼长得乱七八糟,自然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是背鳍的主刺又长又尖,似乎刚刚合用。吉娜一下子高兴了起来,眼睛里还泪珠汪汪的,却就眉开眼笑地将背刺小心折了下来,然后说了好多好话,将那鱼放回水中,连连又说了几句抱歉和再见。然后站兢兢地将楼心月的鞋子、袜子脱了,拿背刺对准了她的脚心,犹豫了半天,终于大叫一声,扎了下去。一扎赶紧抽了出来,转头掩了面不敢再看。 过了一会子,就听楼心月微微呻吟了一声,吉娜慢慢地移开一个手指,从指缝里看了看,就见她胸膛一起一伏,已经开始喘息起来。赶忙将手完全移开,就见楼心月苍白的脸上多了一点血色,眼睛虽仍紧闭着,却已不象原来那么呆板板的如同死人了。吉娜一把抱住了她,喜道:“好姐姐,你终于醒过来了,刚才的样子可把我吓坏了。” 楼心月先不回答,胸口起伏了几下,道:“受了点伤,流几滴血,死不了的。” 吉娜笑道:“楼姐姐这么漂亮的人儿,老天爷怎么舍得一下子就收回去呢,当然是死不了。” 楼心月似乎对这样的谈话很觉厌烦,眉头皱了皱,突道:“你怎么不趁我晕倒的时候逃走?我是要杀你的!” 吉娜偏着脑袋道:“我想楼姐姐只是吓吓我,就是为了要我的令牌才说要杀我的吧。我都不要那令牌了,楼姐姐当然就不杀我了。楼姐姐,你一开始就是骗骗我的,对不对?” 楼心月哼了一声,似乎对吉娜这种天生感觉良好的人实在没什么话说。吉娜又叽叽呱呱说起刚才楼心月与杨逸之一战,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楼心月皱起了眉头,听她说来说去,要不是身子实在虚弱得很,真想一招云飞鸟渡,将她斩为两截,再一招佛果禅唱,将这两截斩成一片片的碎片,然后一招空穴来风,将这些碎片吹到八千里之外,才能摆脱这叽里哇啦的小老太婆的唠叨。吉娜问道:“楼姐姐你在想什么?我们现在怎么办?” 楼心月自然不能说是在想怎么杀她,道:“你就打算这么抱着我浸一晚上的水么?” 吉娜“呀”了一声,道:“哎呀,我才想起来我们今天晚上还要睡觉的。楼姐姐你不说我都忘了呢。” 吉娜做了个鬼脸,道:“幸好我有这个。”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碧沉沉的哨子来。 楼心月诧道:“东天青阳宫的传音玉哨!怎么你有这个?” 吉娜满不在乎地答道:“琴言姐姐给我的。” “你认识琴言?” 吉娜一副觉得她这样说很奇怪的样子道:“当然啦!喏,那个令牌就是琴言姐姐说要送给她们什么阁主的。不过楼姐姐要喜欢就送你好了,反正琴言姐姐也没说一定要。琴言姐姐送了我这个哨子,说以后到了江湖上能有用处。我想现在我们就又在江上、又在湖上,还是要人帮忙的时候,不知这哨子有什么用,难道能变只床出来睡,变条鸡腿来吃?” 楼心月道:“你使劲吹一下看看。” 吉娜“哦”了一声,拿起凑在嘴上,用足力气使劲一吹,就听一阵悠悠扬扬的声音发出,她的嘴离了哨口,那声音还未停止,仿如野鹤直上晴空一般,唳声又远又长,良久方才顿息。吉娜“呀”了一声,道:“好好听哦!我再吹吹。” 楼心月皱眉道:“不要再吹了,再吹我们就死在这里了。” 吉娜问道:“为什么?” 楼心月脸一冷,不做回答。吉娜嘻嘻一笑,也就不再问了。远远就听劲风击水之声间断传来,中间杂着一两声清脆的琴音。吉娜忍不住道:“琴言姐姐来了。”浮起身子大喊道:“琴言姐姐!琴言姐姐!我在这里!” 楼心月又皱起了眉头。吉娜大叫大嚷声中,琴言衣带飘飘,伴随万千琴音淙淙,宛如天女一般自空而降。一眼看到楼心月,笑道:“你也在这里。”一语未罢,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吉娜一声惊叫,赶忙游过去将她扶了过来,才看到琴言一身的白衣,已经染成斑斑血红了。 楼心月冷冷道:“你堂堂新月妃,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琴言苦笑道:“还不是为了找这个小丫头,闯进了人家的武林大会。哪知道正道中除了昙瞿大师外根本不讲道理,什么话也不容我分说,呼啦啦就围上了几百的人。打了半天,若不是有人暗中相助,只怕今晚就难以脱身了。你这正盈月妃又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楼心月转开脸去,淡淡道:“我碰上了杨逸之。一招之下……”她冷哼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琴言吃惊道:“江湖传闻杨盟主对敌从来不用第二招,难道竟然是真的?能让你楼仙子也吃这么大亏的,以前可从未有过呢!” 吉娜抢白道:“你们两个都受伤了,还老是在这里问来问去,赶快找个地方治治吧。” 琴言点点头,问楼心月:“你怎么样?” 楼心月道:“死是死不了,就是走不动了。” 琴言一声叹息:“我是死倒死得了,走却走不动。武林的这些混蛋们可有的夸嘴了,华音阁两大月妃竟然一天内都折在他们手中。” 楼心月只是微微冷笑,并不答话。 琴言自言道:“只要今天不死,总有一日卷土重来,大大出气。只是……今天怎么过?”她低头拂了下鬓边乱发:“我们两大高手恐怕连一个小低手都打不过了,他们一定又追得很紧,这帮家伙冲锋打仗时不怎么出力,这落井下石的时候,却是一个比一个精神。” 楼心月淡淡道:“死就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琴言道:“阁主所要的令牌还没送到,我怎么能死?死了不要紧,要是让阁主误会我私藏令牌逃走,那可就冤枉得很了。” 楼心月仍然淡淡道:“性命都没有了,哪里还能管的到误解不误解。我看这上有上弦月,下有下弦月,你再在乎阁主也没什么用的。” 琴言叹了口气,道:“我哪里有资格在乎先生呢?只要能每天弹琴给先生听,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楼心月摇头道:“荒谬,荒谬。” 琴言笑道:“就算不考虑令牌的事,你那炼出柄空前绝后,举世无双的宝剑的愿望还没实现,你能安心去死么?” 楼心月身子一震,道:“不能。你也不许死。” 琴言笑道:“我还要弹琴给先生听,怎么会去死?但是我们除了等死外,好象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楼心月一指,道:“还有她呢。” 吉娜茫然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琴言也道:“她一个小姑娘,人情世故不懂,武功也时有时无的,能做的了什么?” 楼心月道:“这个世上有些招数就她这样的人施展出来来,才有效果。我虽然不屑于用,但要点拨一下她,那就足够送我们到浙江去的了。”说着,叫过吉娜,耳语几句,直听吉娜目定口呆,连呼有理。 荆州。吴越王府后花园。 池水微波,水中两道尖利的笑声越来越高,吴越王身子禁不住一震,奔涌升起的真气猛地滞了下来。 两张婴儿一般的脸,在月光下轻轻转动着,宛如笼罩着一层清苍的微霜,黑色长发就结成无数道浓黑的海藻,披拂在清幽的池水上,盖住了她畸形的身体。而她美丽而诡异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洞悉一切的笑容。 她淡淡笑道:“你的命运,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到底愿不愿意与我合作?” 吴越王脸上阴晴变幻,一时没有回答。 怪人叹息一声,道:“我离不开泉水,每次只能走动三个时辰,就得浸入水中,长眠三日三夜,才能勉强补给够下次行动的精力。没有了水,我每走一步,都必须忍受难以想象的痛苦,还随时可能被人视为妖魔怪物,遭到杀戮。然而我却千里迢迢,从苗疆跟到荆州,为的不过是告诉你你的命运。你应该相信我的诚意与实力。” 吴越王犹豫了。这个双头联体的怪人既然知道自己的秘密,当然也就知道别人很多秘密,这是一种力量。不管她是如何知道这些秘密的,只要善加利用这种力量,也许真的可以让自己……他的心禁不住动了起来! 双头怪人的笑容更加诡异,因为她知道,吴越王已经被打动了。她悠然道:“我的血告诉我,你的敌人并不是嘉靖皇帝,不是太子,而是一个你本来没有注意到的人。” 她伸出一只触角一般纤细柔软的手臂,在夜空中轻轻划了一道湿漉漉的弧线,她的的话音中也仿佛含了种神秘的力量,如神祗牵引着夜的神秘,划出芸芸众生命运的轨迹,吴越王忍不住问道:“谁?” 双头怪人四只眼睛缓缓闭上,她舒适地浮在池水中,淡淡道:“华音阁主卓王孙,他注定是蚕食你王命的人!” 过了半个时辰,吉娜兴冲冲地拖了一条小船过来,上面桨楫完好,还插着“山东铁剑门”的一面大旗。她不会划,只好在水里拖着走。好在她在鹿头江中练出来的水性的确非同小可,那船被她拖得飞快。楼心月道:“没有人发现吧?” 吉娜兴高采烈地道:“都打晕了!” 琴言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两个,道:“你这不是教坏了她?” 楼心月将旗折了,扔在水里,冷冷道:“性命都快没了,哪里还讲什么好坏?等回到阁中,再告诉她不能这样,她就又会学好的。” 琴言想了想,道:“还是不能这样……” 楼心月脸一沉,截口道:“快上来吧!一会武林正道的人追了来,那可是大没有面子的事情。” 是啊,一会让人家逮住了,堂堂华音阁两大月妃,沦落为偷船的小贼,那可实在是难堪之极。琴言犹豫了会子,终于也跨进了小船。楼心月指点吉娜怎么用桨,吉娜初度学划船,兴致高得不行,全神贯注地学习,一会儿就划得似模似样的了。楼心月又教她换力运气的法门,到后来实在没有教的了,就教唆吉娜跟两边的船只比赛。吉娜大为兴奋,将船划得犹如水上流星,飞般地越过了江面上的一条条大小船只。每越过一条,她就按照楼心月的教导,放下船桨,将两手拉住下眼皮,对那船做一个大大的鬼脸,宣布自己的胜利。楼心月又告诉她,等超过了一千条船,就是吉娜胜利了。吉娜自然言听计从,一股劲地向着这个伟大的目标奋进,小舟也就离洞庭越来越远。 不知为何,那杨逸之也没有派人追来,楼心月心中戒备也就渐渐放下,却又不免有些疑惑。至于那武林大会最后开得怎样,想出了什么对付华音阁的法子,她想也不愿去想。 倒是琴言急着赶去拜见阁主,又被楼心月好几番讽刺。 一路风景日见清雅,船也就沿着长江以下,过鄱阳湖、龙感湖、黄湖、泊湖、武昌湖,进入了安徽境内。遥看过了九华山,朝过了霸王祠,也就离江苏不远了。长江越走越宽阔,水势也就越缓和。四月天气,春风淡淡,春日和煦。远近点点白帆趁在碧波洪流之上,就如同只只白鹦鹉停在一块琉璃之上,又随着这琉璃的晕光缓缓流动,望之让人目悦神怡。夹岸都是些稻粟稷米之田,绿树掩映之下时有红檐粉墙露出,远远望去,风光如画,也就更能增添些游吟的情致。吉娜看着这山侬水软,自然很是高兴,也就忘了离乡背井之苦。 楼心月与琴言的伤势渐渐好转,不再用吉娜划船。两人也渐渐喜欢上了吉娜这种天下万事不萦于怀的脾气,便不忍心再骗她,日常无事,三人指指点点,谈论些山川人物,风景旧史,倒也逍遥自在。只是吉娜的脑袋中从来都觉得记东西极为费劲,楼心月跟琴言说的话,她转瞬就忘了,只有划船划得越来越好。至于这两个说话怪怪的姐姐,到底要带她去什么地方?那里又有些什么人?她们口中那个阁主到底什么样子? 吉娜小小的心中,也有些神往。 过了南京城,赏罢扬州的瘦西湖,换船入了太湖,也就进入了浙江的境内。从京杭大运河入杭州,溯钱塘江而上,过富阳、严子陵钓滩,再行百余里,就是西湖了。西湖胜景,天下驰名,吉娜已经叹为观止,待到看了富春江一段,更又忘了西湖的美处。一路行来,琳琅满目,几乎连思考比较的余裕都没有。 一日,舟行缓怡,琴言忽然叹道:“很久没有弹琴了,今日故地重游,只有献丑。”说着,将那柄天风环佩抱了出来,理了理琴弦,邻水弹了起来。 才一动弦,便觉江潮涌起,渐渐东风送爽,山中群花皆开,引得飞鸟争相来啄。一时鸟鸣花香汇聚一起,花落瓣开的声音,都历历在耳,又仿佛这一切都萦绕在吉娜身边,所有的花都落在她身上,一时花落人去,就如一场大梦一般。吉娜摇了摇头,眼皮渐觉软饧沉重,终于鼻息微微,睡了过去。 第十章东风飘兮神灵雨 琴言怀中横抱着吉娜,与楼心月站在一片山脊上。八月的阳光照下来,兀自晃人的眼睛。楼心月折了一片硕大的树叶,替吉娜遮住太阳。吉娜熟睡未醒,脸上红扑扑的,正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角露出一抹浅笑。楼心月怔怔地看着她,琴言微笑打趣道:“咱们华音阁正盈月妃向来冷面冷心,连阁主都待理不理的,怎么对这个小丫头这般呵护?” 楼心月轻轻地为吉娜理平了鬓角吹乱的几丝乌发,叹道:“我也不知为何,自打见了她,就觉得有些动尘缘。也许上天看我修行太苦,降她下来跟我做伴吧。” 琴言笑道:“你既然如此喜欢她,就向阁主求个情,留她在华音阁中好了。” 楼心月斜了她一眼,道:“莫非是你这妮子想她留下来,却要我去顶这份苦差?” 琴言笑着抚了抚吉娜的脸蛋,道:“这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我若是说不肯留她下来,那也是假的。咱们阁中过于安静,有个孩子闹闹也可改改气氛。” 楼心月一句话要说,忍住了没有说出来,只微微一笑。琴言见她神态古怪,心中一动,立即羞红了脸蛋,笑道:“我不许你说!你要说我就恼了。” 楼心月笑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琴言大羞,身形一转,就如御风而行一般,远远掠了出去,脸上红晕犹自未退,似乎很是难为情。楼心月微微一笑,已经觉得话说的太多了。几年未回华音阁,这时踏上旧路,不由人的精神不为之一快。当下小心地将吉娜横抱在怀中,也展开轻功,向前掠去。 等到吉娜揉着眼睛醒来时,就见琴言跟楼心月微笑看着她,眼前的景色,却浑非原来了。 吴越王的脸色又变了。满天的乌云都罩在他脸上,他就像是初开天辟地而立的巨人,因人类侵占了他的胜利而愤恨。他一字字地道:“卓.王.孙!” 双头怪人看着他,目中隐藏着一丝很轻淡的笑意。她很迷恋别人因为她的一句话而疯狂的满足感,或者,这是上天给她残缺的肌体的唯一的弥补。她因为某种神秘的原因,能够知道一些发生在未来的事情,而且可以看透人心,获知别人心底的秘密,而她,就靠着这力量而生存,因为,她只有这种能力。她连一柄剑都提不起来,肌肤更是娇嫩到极点,根本不能接受任何污染,只能活在最纯净的灵泉之中,日夜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煎熬。但是她不能死,因为她和她的同伴们身上,还背负着一个神秘的使命。所以,她必须出售自己的能力,来换取生存,也换取完成这个使命的机会。而吴越王无疑是个很好的买主。 吴越王深吸了几口气,脸色渐渐平复,拱手道:“怎样才能保住我的王命?” 双头怪人尖尖的手指从水波中抬起,轻轻虚指在吴越王的胸口上:“王命本来就是你的,所以只能靠你自己。你现在的武功虽高,却不及卓王孙七成,我会为你想办法的。” 吴越王奇道:“你能让我的武功更高?用什么办法?” 双头怪人联在一起的两个身体向下一沉,同时蜷缩起来,让池面上粼粼的波光将全身都覆盖满,悠然道:“你只管等着就是了。天机不可泄漏,我若现在告诉了你,反而不能得了。”她的眼睛慢慢合上,皮肤开始轻轻颤抖起来:“我知道你有一枚炎天令,交给我吧,我自然会让你武功天下第一,而这之后,无论武林盟主还是九五至尊,不都是你的囊中之物。” 迎面高耸两根入云的华表,一下子吸引住了吉娜的眼睛。那华表通体莹白净洁,乃是用整块石头雕成的,虽不识得是什么石头,只觉极为好看。上面雕满了弯弯曲曲宛如符号一样的文字。吉娜虽然顽皮,但总是生在酋长之家,也自小给父母夹磨着学过汉语汉字,要说正正楷楷的写了,吉娜光认字倒能认个十之八九,但若这些字写了些文绉绉的意思,那就云里雾里,弄不明白了,更何况眼前这些篆隶行草、四骈八俪的东西? 只见文字缭绕如云,中间盘旋飞舞着一只似龙非龙的怪物,尾巴直垂在地下,那颗硕大的头颅却顶在华表的柱顶,昂首向着天空,模样狰狞可怕。吉娜对着那怪兽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转过眼光,就见华表后面,是一道白玉牌楼,也是通体净白,用整块汉白玉石雕成的,上面横书三个大字:“华音阁”,倒是认识。那牌楼不甚高大,也没有多少藻纹修饰,样式古拙沉雄,宛如巨人蹲踞,极为庄严。连吉娜都禁不住有些肃然起来。 牌楼后面是水道,水道之上是一片平川展开,川上长满了绿树。中间各色花朵点缀,露出隐约的院墙楼台的痕迹,就如同色彩极好的风景画一般。那些亭台一律仿唐时的建筑,都描了很精致的飞檐,走近了看上面都画了花鸟虫鱼的涂壁,却跟四周的树木相衬得非常好,似乎建筑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楼台都是木制建筑,大大小小的用复道连在一起,错落有致,斜斜的将半个青山包住,取了个缓舒的斜角。不论建筑边上还是川上的空余地带,都种满了各式的鲜花。这飘飘渺渺的香气,就已经很使人的心神荡漾了,哪里更兼许多声色的诱惑。 吉娜就觉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又由不得高兴起来。偏这秀色看上去又是如此的谐和而丰致,仿佛老天特意造出来让人居住的一般,不由大加赞赏。楼心月笑着问她愿不愿意住在这里时,急忙赶紧点头,哪里还想得起苗疆的家。 当下楼心月和琴言就领她向里去。舟随水进,水波澄澈,一些大小画舫擦肩而过,吉娜倒满不在乎的,见了个人就问好,多半都住舟称赞道:“好可爱的小姑娘,你们是从哪里找来的?”一路行来,就觉华音阁中的人都和气的很,浑然不是外面听到的那样。琴言也含了微笑,跟每个人点头,楼心月却板起脸理都不理。只有吉娜得其所哉。 吉娜正兴高采烈,楼心月已经起身:“前面不远就是我的住处,我先走了。” 琴言道:“难道你不去……” “有你去了我去干什么?我又不想见他。”楼心月此言一出,人已在岸上。霎时之间,便已走得无影无踪。似乎平空消逝了一般。 “楼姐姐……”吉娜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人怎么就不见了?” 琴言知道,楼心月轻功虽好,但华音阁的迷离布局的确也占了很大因素,于是拉过吉娜,安慰道:“你楼姐姐有事,不和我们一起了。” 吉娜指着楼心月去的方向,烟雾缭绕中隐约可见一些塔尖和一道高耸的石碑:“那里就是楼姐姐住的地方?” “那里是菩提迦耶塔林和我们的阿育王碑。远在盛唐的时候,华音阁几代主人都信奉佛教,留下了许多唐时的佛塔、造像,你楼姐姐就喜欢住在旁边,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找她啊。” 吉娜听得神往起来,拉着琴言的袖子:“姐姐,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找她。” 琴言笑道:“那怎么行,傻丫头不要说傻话。凡地总有个主儿,来到了华音阁,当然就要先拜见华音阁的主人了。 说起见阁主,吉娜“哦”了一声道:“我知道了。就是你常说起的那个先生了。可是为什么要我去拜见他,他怎么不拜见我?” 琴言吃了一惊,急忙摇手,止住吉娜。吉娜忽闪着大眼睛,奇怪地看着琴言,道:“你怎么这么怕他?难道他长着三个脑袋不成?”琴言还没回答,她笑道:“两个脑袋的龙神我见过,就是没见过三个脑袋的阁主,我倒真想见一下了!走,我们现在就见阁主去!” 琴言苦笑道:“现在你想见,我却又不敢让你见去了。不过早晚要见的,是福是祸,躲是躲不掉的。只盼着……”她摇了摇头,满脸都是忧色,终于道:“走吧,这时候阁主应该在天籁瀑练字。” 武当山,终年云雾笼罩的武当山。 一个萧索的人影沿着山道缓缓而上,渐渐走近那座极为巨大的山门。自从当年剑神郭敖一剑将此山门劈成两半之后,武当派就一直未复元气,再也不是当年的第一剑派了。那人双手笼在袖中,淡淡地看着这重新建成的山门。依旧是两丈硬木伐成的大门,依旧是大红的颜色,只是不知现在还值不值得剑神一剑? 剑神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了,是不是因为当今江湖,已经没有人再配这两个字?那人长长吐了口气,神色更为萧索。 他走到山门口,盘膝坐下,便不言不动。武当山的道士们想要出入,才走近他的身边,便被一道凌厉之极的劲气避开。 剑气!无人能够通过的剑气! 一时之间,他萧索的神色上丝毫笼罩了一层青气,这青气让他的眉峰斜斜挑起,有说不出的狂傲,说不出的凌厉! 时正清晨,此人当门而坐,登时将道士们全都堵在门内,无一人能出入。众道士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嘈嘈杂杂地乱成一片。直到清宁道长出来。 他见了此人,脸色却霍然变了,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剑道通神孟天成。你不在吴越王府当差,到我们武当山做什么?难道来做看门狗么?” 孟天成闭着的双目没有张开,淡淡道:“清宁,你的肩胛骨还好吧?” 清宁的脸色又变了,变成了一片青紫。众道士也都看出来,此人必定与清宁师叔有过恩怨,只是不明白以清宁师叔的火爆脾气,怎么不扑上去刺他几个透明窟窿? 孟天成将背上背着的长剑拿下,横放在膝上,道:“我今日来,是拜见敷非、敷微、敷疑三老的。” 两人下了船,步行在绿树掩映的小道上。她们避开红廊复道联系的主道,行入偏僻之处,但仍是山石叠翠,精舍依稀,水声隐隐,彩羽纷飞,也不知华音阁到底有多大。 水声渐渐大了起来,眼前现出一仞峭壁,上边葛罗交织,爬满各色花叶,宛如一道巨大彩屏,在镏金的夕阳之下熠熠生辉。 吉娜正要去踩地上铺呈的花瓣,只见琴言忽然停住,提气道:“总领云南道新月妃琴言,拜见阁主。”她的声音并不大,仿佛怕惊起那林中的飞鸟。她的脚顿住,正踩在花瓣的边缘处。 此声一出,似乎周围的声音一起都沉静起来,吉娜立时觉得一种无形的压力猛然挥开,不自禁地就肃然而立,好象在等待什么命令的降临似的。她吐了吐舌头,就听里面有人浅声道:“进来吧。” 吉娜悄悄道:“是个姐姐也。”琴言却板起脸,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吉娜才要说话,琴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以目示意,脸上微露惊恐之色,只好乖乖地随着她向里走,心中却很不服气呢。 依着青山,却是一片亩余大的池塘。一条白瀑从山涧中垂落下来,涛声滚滚,直击得池塘中浪花翻飞,泡沫纷涌,水气蒸腾而上,映着丽日,变幻出无边彩辉。在彩辉的中间,站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麻衣,只剪裁出最简单的样式,很随便地穿在身上,头发纷披而下,被下击的瀑布吹得猎猎做响,直向后散开。他从从容容地负手站在潭中心,昂首看着瀑布从天际落下。他并没有什么动作,但吉娜自转过林子以来,眼睛就一直盯在他身上。似乎这人本身就具有隐秘的魔力,可以同天地之威抗衡,吸引一切人的注意。瀑布垂下的水气直腾开来,似乎想将他吹开,但他的身形一动不动,背负手的神态更象是他本身同这个世界就是隔离的,他无论关心的还是向往的,都浑然不在尘滓之中。 就听一人浅声道:“你们等一会,阁主正在练字。”吉娜收回目光,就见潭边站了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身黄衣,团团的脸,手中捧着淡紫的水晶盘,里边放着紫云青花砚,一只笔,一卷古帖,一件衣服。那姑娘脸上透出几分儒雅的书卷气,静静地站着,连说话都轻悄细声的,仿佛怕惊了这天地间永恒流动的元气。这份温柔平和,跟琴言的优雅妩媚又不相同。那姑娘见吉娜打量她,报之一笑,转头注目湖中。似乎这正是她的工作呢。 湖中那人却一直这么凝目注视着瀑布,晶莹的水帘,只映着他出世的站姿,微微凉风,融融斜阳,漂起无尽水花,无声摇落在他身周。波光落花,似乎都被他身上那份闲散的神态所笼罩,在一定的频率中,配合得了无痕迹。吉娜再看一会,就觉瀑布都似乎在逐渐凝结起来,象这个人一样陷入永恒的静止中。这感觉越扩越大,潭水、林木、青山、天空,包括自己的呼吸,都一点一点安静下来,被这个人从无序归结为有序,随着他本身的意志运行。 就在这一片浑成的静穆中,一道青霓突然透水光而出,不知何时,水晶盘中的笔已浓墨饱沾,被他握在手中。但见萧濯的身形从容而起,衣袂御风,腕底龙蛇游走,墨落水帘之上。登时水雾飞扬起无边氤氲,烘托着他的身影,一齐挥空落下。黄衣少女盘中的古帖,也随之无声翻动着。 他的身影溶于水气之中,若动若静,似乎亘古以来就存于天地。他只是用笔在审视这个眼下的一切,用力量来说服万物听从,而默然伏首在他沉静的意志前面。这实在也是种惊人的美的展现,可惜吉娜这姑娘是永远不了解的,她打了个哈欠,突然大声道:“喂!你写的字歪歪扭扭的,我看不懂啦!” 黄衣少女和琴言都吃了一惊。突然“轰”的一声响,整个瀑布突然炸开,玉龙般的瀑身化做山峰一样的惊涛骇浪,狂龙般地四下奔走。潭水受其冲击,潮涌般向四周鼓荡着。炸开的瀑布落到潭中,轰轰然爆发出丈余粗的水柱,几千万条一齐冲天而起,然后化做倾盆大雨挟着轰隆巨响滚滚落下,击得山石都裂了。一时阳光完全被遮住,身边充斥着爆炸般的连环巨响和疯狂一般的茫茫水柱,吉娜惊恐万分,琴言长袖飘起,将她完全遮住。过了一刻钟左右,这次爆发才停歇住,阳光重回,吉娜勉强睁开眼,就见附近的花木完全凋零散尽,地面上积水过足,正哗哗地汇聚成小溪,向潭中流去。潭水也变的无比浑浊,那瀑布倒还是老样子,只是也摇晃不停。吉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黄衣少女和琴言却拜了下去。吉娜一转身,就见一人正温和地看着她。 从衣服上看这人应该是刚才站在水中的人,但却气定神闲,丝毫没有方才催生天地之威的霸气。他飞扬的长发及披风都被夕阳染成金色,宛如自身也是这满天落辉的一部分,温和而可亲近。方才直抗苍天的雄伟苍茫的样子,已经一点都看不到了。他见吉娜呆呆的看着他,脸上的神色还未平定,就微笑道:“刚才吓着你了?” 吉娜点了点头,道:“简直把我吓死了。我都不知道这么好看的瀑布发起脾气来竟然这么可怕。你们这瀑布怎么这么奇怪啊,说发脾气就发脾气。我们那的瀑布只有在夏天雨水大的时候才发脾气,而且也不象这样,这简直就是吓死人么。” 那人见吉娜说得有趣,微微含笑了听她讲,道:“瀑布跟人一样,当然也会有不同的脾气了。”转头对琴言道:“你们带来的这个小姑娘很有趣,我们就留下她吧。” 琴言大喜,恭敬地行了一礼,道:“阁主看中了她,正是她的福气。” 吉娜却昂起了头,道:“那你们可要好好对我,要不我还不住呢。”嘴唇微微撅起,似乎住下来还是很给这阁主面子呢。看得琴言也不由笑了起来。但随即又正色施了一礼,道:“琴言此次赖阁主之福荫,不辱使命,终于将苍天令带回阁中。”说着,悄悄施眼色,让吉娜将苍天令拿出来。 那人随便地接过来,随便地看了一眼,随手递给了身边那个黄衣女子,她却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轻声道:“启禀阁主,正是苍天令。” 那人微笑着对琴言道:“很好,你这次辛苦了。”他这随便的一句话,琴言却似乎觉得是莫大的荣宠,赶紧伏首逊谢。他却转头对吉娜道:“琴言说你想将苍天令交给我,可是真的?” 吉娜道:“那是没办法的啦,我给琴姐姐,她不肯要,给楼姐姐,她后来又还了我。说是要我亲自交给什么阁主,就是你吧?” 那人微笑道:“你远道而来,送这么大的礼给我们,传令月写意,开丹书阁,迎苍天神令。” 吉娜听得莫名其妙,回头问琴言:“他说的是什么啊?” 琴言牵起吉娜的手来,道:“走吧。还有许多很好玩的东西,你马上就知道了。” 吉娜道:“你肯陪我么?还有那位哥哥肯陪我吗?你们若不陪我,我就不玩了。”顺手指了卓王孙一指。 琴言吓了一跳,赶紧将她拉过来,正要责备,却听卓王孙笑道:“不但我陪,全阁中的人都陪你玩。你看楼心月和侍书仙子不是也来了么。” 第十一章折芳馨兮遗所思 吉娜这时却大发脾气。原因是四个侍女拿来了几十件衣服要她穿在身上。衣服这东西简直跟吉娜天生有仇,吉娜是能不看到它就不看到它。要她一次穿十几件,还不如干干脆脆地一刀杀了她呢。当下梗起头来不理,侍女转到左边,她的头就转到右边,侍女转到右边,她的头就转到左边。小腮帮子嘟起了老高,若不是看侍女们为难的样子,只怕早就嚷了起来。 侍女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不住地劝她,吉娜是理都不理。 正为难之际,琴言急匆匆地走进来,皱眉道:“怎么回事?怎么还没换好?阁主都等了一刻钟了。你们这些丫头做事真是越来越回去了。” 侍女赶紧跪禀道:“吉娜小姐总不肯换上礼服。” 琴言拿起礼服道:“吉娜好妹子,赶紧换上礼服,你看大家都在等你呢。” 吉娜头一扭,道:“不穿!” 琴言道:“为什么啊?你看这礼服绣满了芙蓉花,流光溢彩,金碧辉煌的,我们的吉娜妹子一穿上,肯定全天下的人都会被迷死一半。” 吉娜撇了撇嘴,道:“才一半啊,没意思。” 琴言笑道:“瞧不出你这小丫头还挺贪的,天下一半的人可不就是全部男人,能迷死全部的男人,你还不满意,难道还要将我们这些女人也一并擒之?” 吉娜一下跳起,道:“真的呀?” 琴言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道:“呦,好妹子,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了心上的人儿了?你进来没见几个人啊。” 吉娜道:“哼,我不告诉你。” 琴言走过来亲亲热热地挨着她坐下,顺手将礼服拿在手中,道:“好好,不告诉我。来,把这礼服穿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去迷死你那小情人儿。” 吉娜这就顺从地从她手上将礼帽接过去,戴在头上,又正了几正,歪头对琴言道:“好不好看?” 琴言一挥手,侍女抬过一面铜镜来,琴言搂着吉娜的脖子,将两人的头都凑在镜子面前,左右照了照,道:“美得不得了。衬得姐姐成了小老太婆了。” 吉娜道:“不。姐姐好漂亮的。” 琴言听了这么简单的赞美,看着吉娜那清澈漆黑的眸子,不禁心下叹道:真是天真呀!这外边的花花世界,只怕还是玷污了她。吉娜穿完了,在镜子面前照了几照,突然道:“琴言姐姐,这真的好看么?我怎么总觉得别扭啊?” 琴言赶紧走上去道:“怎么会呢。傻孩子,一会你看大家的眼光就知道了。” 吉娜恩了一声,道:“我们走吧。” 琴言道:“先不要走,一会到了丹书阁上,还有些事项是要注意的。我先讲给你听,免得阁主怪罪下来,可就不得了了。” 吉娜委委屈屈答应了声哦,皱着眉听琴言讲起华音阁的大小礼节的注意事项。华音阁祖盛唐风范,虽然行迹上比较脱略,但在真正重要的事务上,礼节却要讲得一丝不苟。当此之时乃明朝中叶,这些礼节就已荒失,在来自边陲、一味质朴天真的吉娜看来,那更是烦琐而无用,简直处处透着莫名其妙兼且做作。但她出人意料地耐性奇好,居然听琴言讲完了,而且还问了几个没记住的地方。琴言倒没想到她好起来是这么好,赶紧讲完了,带她向丹书阁走去。 到了阁门口,琴言又叮嘱了她一遍走路的姿势,什么胸要挺,头要昂,步子要小,落脚要轻,不可苟言苟笑,不可东张西望,以及拜见阁主的礼节。吉娜答应了一声,两人一齐开门进去。阁中早张起了十几盏大红宫灯,当中坐了华音阁主卓王孙,两边或坐或立,站了十几人。 吉娜生长侗酋之家,这种场面倒也惯经。当下并不惊慌,口中念着琴言教的礼节歌诀,一步步向前走去。她这么肃穆起脸子,雍容华贵的走着,衬着广袖长袂的盛唐衣冠,衣上绣的芙蓉脉脉流动,真是步步莲花,宛如水月观音降于凡尘之上。卓王孙一手支颐,随随便便地高坐正中,万千宫灯的光芒仿佛都集中在他身上,又从他的微笑中腾出,倾注在这盈盈走来的吉娜的身上。琴言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吉娜缓缓走到卓王孙面前,盈盈拜倒,双手举过头顶,手心中就是那枚苍天令。卓王孙衣袖垂下,将令牌卷在手中,反覆看了几下,道:“平生之愿,今完其一。远道来觐,准汝讨赏。” 吉娜茫然站立,不知如何作答。琴言赶紧走上一步,悄声道:“阁主准你任意选择封赏,你想要什么就赶紧说吧。” 吉娜想了想,道:“我没什么想要的呀。” 琴言道:“那你有什么心愿没有?” 吉娜道:“我想到月玛玛上看看,听说那上面有好漂亮的姐姐。” 琴言皱了皱眉,道:“还有没有其他的?” 吉娜摇了摇头,道:“没有了。” 琴言又皱了皱眉,卓王孙却笑道:“若是一时想不起来,准你日后再奏。侍书,看看咱们这边有什么可以赏给这位姑娘?” 日间所见的黄衣女子领侍书仙子的职位,名月写意,禀道:“启禀阁主,前日海上得来的火齐珠,还有些。属下没事拿来穿了个链子,倒很适合这位姑娘戴。” 卓王孙点头道:“很好,就赏了她吧。” 月写意躬身一礼,退了进去,不一会子,拿了个小小的锦盒出来。揭开来时,是一串珠子串成的项链。那珠子通体火红,个个都有拇指大小,映在烛光下褶褶生辉。月写意示意吉娜低下头来,给她带了上去。珠子触体生温,暖融融的甚是受用,在烛光映照下,都发出微淡的红色晕光,仿佛不是珠子,而是一颗颗的火苗。吉娜大喜,对卓王孙道:“你送我这么好的东西,谢谢你啦。” 琴言赶快上去小声道:“不是这样说的……” 吉娜皱起鼻子“哼”了一声,突然将珠冠一抛,道:“不玩了!一点都不好玩。”说着,七手八脚地将身上的礼服全撕了下来,一双靴子也踢掉,赤足踏在地毯上,指着卓王孙道:“喂,你也不要坐得那么高了,我送你东西,你送我东西,我请你吃东西,你再请我吃东西,咱们不要谢来谢去的了吧。” 众人听她如此说话,都是吃了一惊,刹时丹书阁中一片寂静。卓王孙也有些出其不意,他看着吉娜,眼中蕴了丝笑意,道:“你要请我我吃什么?” 吉娜丝毫没发觉气氛有什么不对,兴冲冲地道:“吃了才知道呢。”于是从兜里掏出一个绣着山茶的口袋,从里边摸出一个个三角形的绿色果实,兴高采烈地分到每一个人手上。 月写意远远看了一眼,道:“先生,这是侗乡特产的茶苞。”卓王孙点了点头,琴言第一个送到口中,嚼了一下,只觉得清甜可口,微香满颊。其他人连忙效仿,都是称赞不止。 吉娜心中大乐,连忙提起拖拖拉拉的长裙,上前几步,递了一个到卓王孙面前:“喏,这个是给你的。” 卓王孙笑着接了过来,一尝之下,却皱起了眉头。吉娜小心地偷窥着他的脸色,见他只是皱了皱眉头,还是咽了下去,不由甚是高兴,笑吟吟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蹦蹦跳跳地下去了。 卓王孙淡淡一笑:“你们好大的胆子。”众人一惊,顿时停止了喧哗,半晌,只见他缓缓道:“原来吉娜早就和你们串通好了,这种东西分明又苦有涩,你们却都说又香又甜。” 大家虽已明白卓王孙并无真正问罪之意,但一时也不敢出言辩解,只有吉娜偷偷掩住嘴角,笑得跟个小狐狸似的。月写意看了看她,突然明白过来,顿时笑道:“原来……先生,我们可不敢骗您,吉娜两样的心,当然是两样的茶苞,我们的,是吉娜愿意把蜜糖给好朋友分享,先生的,自然是吉娜要中意的久相和她一起吃苦了。” 众人都这才放了宽心,一齐笑了起来。卓王孙也笑道:“吉娜,什么是久相,为什么他们吃甜的果子,却要我吃这种苦的。” 吉娜年纪还小,一片天真,对这久相的事,其实也是懵懵懂懂,她偏着头想了想:“恩,其实我也不是很知道啦。我们苗人看到自己中意的人儿,就给他吃这种味道不同的茶苞。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久相啊?” 琴言脸上有些变色:“先生,吉娜童言无忌,您不要怪罪。” 卓王孙没有回答,他没有回答的这段时间中,丹书阁里一片沉寂。卓王孙支颐而坐,突然笑道:“做久相就要吃这么苦的果子,倒真是没有什么意思,若是能有甜的果子吃,那倒不妨做了。” 众人登时如释重负。琴言悄悄松了口气,只觉手心湿湿的,尽是透出来的冷汗。吉娜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反正这样苦的茶苞我就只有一颗,就算你还想吃,也没有了!” 卓王孙道:“现在你已经请我吃完东西了,该我请你吃了。” 吉娜抬起头,向天上看了看,道:“不,我们苗人找到久相后,要一起跳舞的。今天月亮这么好,我们大家都来跳,好不好?” 卓王孙皱眉道:“跳舞?” 吉娜道:“对呀。我们族里大家欢乐的时候,就用舞蹈来表现自己的心情。难道你现在的心情不好么?” 卓王孙沉吟片刻,道:“好吧,我们就看看你跳舞。”说着,走下座来。 吉娜却摇着手道:“不行不行,现在还不能跳舞。” 卓王孙悠然望着她,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吉娜道:“首先要到个空旷的地方去,再生一堆火,然后拿些酒肉来,一边喝酒,一边在火堆上烤了肉吃,然后才跳舞呀。难道你们这边不是这样的么?” 卓王孙笑道:“好,就是这个样子。来人,小姑娘怎么说,就怎么办。” 吉娜大喜,拉着卓王孙的手道:“走!我们先去占个好位置!”兴冲冲地向外奔去。吉娜如此放肆,卓王孙却并不觉冒犯,只因她一派天真,纯出天然,任谁都知道她的心中正是光明洁净的一片,没有任何渣滓。连卓王孙这样的一代枭雄,都被她摆布得团团转,不忍拂了她的高兴。阁中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阁主今日的脾气怎会如此得好。不过既然阁主高兴,众人当然随喜,当下几人赶去置办烧烤用具,酒类肉食,其余的人跟随鱼贯而出。 清宁道长的长眉挑了挑,道:“敷非三老闭关已久,从来不问俗事,你请回吧。” 孟天成的眸子霍然睁开,盯在清宁道长的脸上。清宁道长身子震了震,就听他淡淡道:“我还以为清宁道长从来不说谎话呢。” 他的眸子跟着抬起,停在紫霄宫高兀的脊顶上:“四年了,不知清宁道长的剑法长进了没有?” 清宁道长脸色渐渐阴暗了下去,突然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上武当山,是找茬来了!剑!” 他一语方罢,旁边他的弟子赶忙递过一柄佩剑。清宁道长看都不看,随手挥出,长袖卷着剑柄,刷的一声,将长剑抽出。剑诀一引,清冷冷的剑光犹如一泓碧水,指在了孟天成的面前。 “拔剑!” 孟天成并没有去看清宁的剑。这一剑离他的眉心只有两尺,但孟天成却丝毫不去理它。他的话语一如武当山间缥缈的云雾:“四年前,我败你,用了三招剑法。四年后,我再败你,已经不必用剑法了。” 清宁道长脸上闪过一丝怒容,道:“好!我就要看你怎么败我!”长剑一引,一招孤云独去,向孟天成刺了过来。眼前倏然影子闪动,孟天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他手中的古剑,正指在清宁的眉心一寸前,而清宁的那招孤云独去,却只施展了一半! 孟天成长剑并未出鞘,但一股冰寒的杀气透鞘而出,闷撞在清宁的额头上。清宁只觉一道烈火从心头涌起,几乎就要张口将全身的鲜血都喷出去!孟天成淡淡道:“你败了。但你必定不知道败的原因。” 清宁咬牙道:“什么原因?” 孟天成道:“你用剑指着我,剑离我太近,这是第一失误。剑太近,再刺出的时候,力道便不足,速度便不快,便不能一举毙敌。但倘若你运用得当,未始不能克制我的行动。然而你偏偏施展自己得意的孤云独去,剑尖划开,横掠而出,然后再运劲前刺。这一招利则利矣,只是剑锋已太靠前,便在后撤的时候形成了空档,被我一剑中宫直入,夺得了先机。这是第二失误。这两个失误虽足致你死命,但尚有可为之机,你的第三个失误,将使你永将败于我的剑下。” 清宁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孟天成道:“四年前我虽一剑败你,但你却认定我是投机取巧,今日一战,你以为身在武当,先占了地利,必能胜我,所以心气已浮。你的第三失误,就是你太高看了自己!” 随着他的话音,古剑上真气陡地一震,清宁道长只觉周身都被这无所不在的剑意所笼罩,他才真切地知道,孟天成对剑的领悟,竟是自己永远所达不到的! 紫霄宫中忽然腾起一个洪亮的笑声,瞬间传遍了整个武当山,震得石鼓铜钟嗡嗡大响:“好!好!很久没有听到这么精辟的剑论了,小朋友,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呢?” 华音阁人员鼎盛,日常用品自也就准备得充足,哪消多时,就在池塘边上用桂枝木炭生了熊熊的一堆火。侍女片了肥嫩的鹿肉和小牛腰子肉,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旁边用大壶盛了白酒,也在火旁温着,另用泉水冰了糯米酒,放在一边。众人围火而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吉娜兴冲冲地跑到火堆旁边,拿起糯米酒就喝。这糯米酒冰得恰倒好处,入口甘凉,酒味并不很浓,却正可品评它的芳醇。吉娜赞了声:“好喝!”旁边侍女将烤好的鹿肉递过来,吉娜张口大嚼。一面喝一面吃,当真是放浪形骸。忽然抬头,看到卓王孙他们只是立在一边看她吃喝,便道:“你们也来吃啊,不吃我们怎么跳舞。” 卓王孙手一挥,道:“大家一齐吃。”吉娜笑嘻嘻地将一桶酒递给卓王孙,等他喝完了,自己喝一口,然后递给琴言,琴言喝完了,再传给下一个人,依足了苗疆的规矩。等一桶酒传完了,大家也差不多围着火堆坐成了一个圈。吉娜笑道:“好了。酒我们喝过了,下面应该跳舞了。阁主,你先跳一个吧。” 卓王孙脸色一沉。十几年来,没人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但吉娜睁着清澈的眸子,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双目中充满了期待,却又不忍责备于她。琴言插话道:“小妹子,我看这样好了,你先跳上一段,让我们看看你们苗疆是什么规矩,然后我们跟着来,好不好?” 吉娜拍手道:“好啊!”说着,理了理头发,歪了头道:“我跳个什么舞呢?对了,你们在喝酒,我就跳个祝酒舞吧。”走到场中,忽然道:“哎呀!没有鼓子声我怎么跳啊?” 琴言笑道:“这祝酒曲的调子我倒还记得。我就用琴音模仿一下,好不好?” 吉娜答应一声,琴言将琴取出,铮铮的弹了起来。这祝酒曲乃苗疆中来了客人,主人在殷勤劝酒的时候所唱。一面唱,一面还要少女们跳着舞来助兴。所以在欢快之中,又有宾主酬答的雍容之情。吉娜在家并不怎么跳舞,但这祝酒舞却是阿妈说是必须要学的,从小时候就跳得滚瓜烂熟。这几年虽不跳,倒也并不生疏。琴言琴音低回悠扬地伴弹,吉娜合了节拍,踢踢踏踏地跳着,不时向了众人罗圈一揖,风姿嫣然。苗女本就大方,吉娜更是从不知害羞为何物,看在众人眼中,那是别有一番异域风味。篝火、美酒,又有这么活泼的少女献舞,大家也就不那么拘谨了。跳有一时,琴言弓弦倏拔,几个弯折上去,将琴音挑到极高,吉娜衣裙摆开,随着她琴音越高,旋转越快,突然“铮”的一响,琴音绝于无息,吉娜身形急转而下,倏然委倒在地,做了个双手朝拜的样子,围观众人都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好”。吉娜笑嘻嘻地跑到卓王孙面前,道:“你看我跳的怎么样?” 卓王孙也含了微笑道:“我以前见白鹤舞于青岚之上,得剑法之要义,当时只觉天地之理,已穷于此,今日见了你的妙舞,我才知道我着实错了。若是当日能看到你的舞蹈,恐怕我现在的造诣当在十倍之上。” 吉娜嘻嘻一笑,道:“你们汉人可真是奇怪,说的话我一些都不懂。”吉娜似乎没有思考他的话,她的兴致向来持续不了多长时间,这时抢过一只鼓来,敲得梆梆做响,一会又就琴言的手中拨弦玩,让她弹不成曲子。再一会又傍着卓王孙,谈些小孩子的玩意,众人为她所引动,也就围着篝火谈笑起来。不时有人清曲一奏,娱己兼且娱人。酒肉渐渐减少,篝火也没有开始的那么亮了。 卓王孙始终微笑而坐,并不禁止。再一会子,听不到吉娜的声音,众人看时,已经趴在阁主旁边睡着了。琴言怕卓王孙生气,急忙要叫醒她时,卓王孙挥了挥手,命令众人安静,小心地抱起吉娜,交在琴言手上。琴言倒不知道阁主怎会对吉娜如此纵容,积威之下,当然也不敢多问,带了吉娜回新月宫安歇。 卓王孙缓缓站起,负手而立,许久道:“我们似乎很久没在一起喝酒了。” 众人不知阁主究竟什么意思,往日阁主一旦如此说话,那就肯定有什么人要获罪。都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动辄得咎,广场上刹时安静下来。卓王孙默然片刻,再不看众人一眼,独自向外面走去,众人难测阁主是喜是怒,面面相觑之时,卓王孙已经走远了。一场难得的大会,因吉娜一句话而高兴的场面,又在卓王孙的一句话中,冰冷下去。 第十二章竦长剑兮拥幼艾 华音阁的建筑基本上呈圆形向四周辐射分布。中间以阁主居住的虚生白月宫、议事用的丹书阁、司礼用的大成殿构成的三角为中心,往外是东部苍天青阳宫、西部均天太初宫、南部炎天荧惑宫、北部乾天玄冥宫,再往外是各宫下属的弟子居住区,这一区外面就是各种机关耳线,防御工事了。基本上华音阁的人事也就按照这个局势安排。阁主之下分日、月、星辰三派,日则是东、西、南、北四宫弟子,分别以苍天、均天、昊天、乾天为名,司医护、刑杀、外事、内政四事。除了四天令回归这样的大事外,卓王孙很少出他的虚生白月宫。至于阁主想的是什么,却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 今天也不例外。卓王孙仍然一身麻衣,负手立在宫正中的公步厅的中央,看着四周澹荡的春光。似乎这天地间玄妙无极的元理,就盈盈浮于一瓣瓣将开已开的花朵之上,和那天边微微流动的云彩中,等待卓王孙目光的采撷。卓王孙默然站着,连神采都不变动,似乎自混沌初始,他便如此站立,又似乎他本身已经跟这流动着的天地元气产生了一种玄妙的共和,自身的意识早就进入到不可知的空间里去。 朝阳嫣红的神态渐渐消去,浮腾于苍茫的东天之上,而变的渐渐明亮起来。终于它争脱开这一切的束缚,炽烈的光芒迸发出眩目的光彩,向敢于蔑视它的物类发出毁灭的警告。在这唯一的光芒的照射下,它们永远只是命运的奔劳者。一切欢欣和鼓舞都是它所赐予的,任何不敬的思想都是在唾弃自己的灵魂。正如悬空孤独傲立着的太阳,是万物永恒的统治者,排斥一切可跟它共列的物类,光芒万丈,不可一世。 孟天成站在紫霄宫的正中央,却没看到宫中拜祭真武大帝的香火。只有香案,没有香火,因为香案上摆满了鸡鸭鱼肉,三个穿得邋里邋遢,身上更脏得连皮肤的颜色都看不出的老头,正围着香案大嚼。一个老头盘腿坐在香案上,手中抓着一只烧鸡,将它油淋淋按在腿上,两只手交替撕了来吃。他的裤子上全都是灰土鼻涕,沾得烧鸡上都是,他也全然不觉。另外两个人就躺在地上,各自将两只沾满了臭泥的黑脚翘得老高,一个拿了碗红烧肉,一块块地丢到空中,然后张嘴来接;另一个捧了好大一只蹄膀,那已经不能叫吃,只能说是洗脸。 这三个老头相貌举止虽粗俗无比,但都生了两条长长的寿眉,垂了一尺余长,修理得干干净净的,看上去倒有几分图画神仙的感觉。 踞坐案上的老头见孟天成走了进来,笑道:“你这孩子剑法不错,讲起道理来也头头是道。比我的徒子徒孙们强多了,老道士倒忍不住想跟你比划比划。” 孟天成目光精光闪动,道:“我趁着三位前辈开斋之日前来,目的之一就是要领教一下三位绝世的武功。” 那老头笑道:“绝世不绝世的,都是别人说的而已。不过老头子年纪这么大了,倒不好意思欺负年轻人。这样好了,你用你的镆铘剑,我用这条鸡腿,如何?” 说着,他将手中那条吃了半截的鸡腿提了起来,笑嘻嘻地指着孟天成。那鸡腿一大半被咬残了,油脂淋漓的,还不住地向下滴着。被老头拿在手中,显得有点滑稽。他的姿势更极为漫不经心,仿佛不是在比试,而是要丢掉它一般。 孟天成却丝毫都没有小看这条鸡腿。他脸色肃然,缓缓将古剑放到身前,慢慢将剑身拔了出来。那剑黑沉沉的,只有剑锋上的一线,隐透出精光闪烁来,显得无比地凌厉。那老头叹道:“这是第三次见到镆铘剑了。老头子头两次见它,都没有什么好事,不知这次是否也这样?” 孟天成不答,淡淡道:“敷非长老神功盖世,在下不敢轻慢,虽然手持利器,但在长老看来,却与鸡腿鸭掌无异,算不得僭越。请了。” 敷非笑嘻嘻地道:“要请就快请,打完了我们还要赶着吃呢。呸!三年就这么一天开斋的日子,我可没有太多的时间蘑菇。” 孟天成也不管他,古剑缓缓展动,自左而右,划了个圈子,剑光霍霍透出,将整个前胸护住。渐渐真气运达极诣,镆铘剑锋脊的一线,嘶然声响中,溅出两寸长的一波青光。敷非长眉挑了挑,喜道:“剑气!” 孟天成剑势接着运转,剑脊青光突然转为赤红,他凌空将镆铘剑一划,爆发出一声轰然震响,赤红怒卷成虹,横亘遍整个紫霄宫,一剑迅捷无伦地向敷非刺了过去! 这一剑毫无花巧,只是太快,太急,快到犹如闪电,急到挡无可挡!剑身附着的赤虹长天怒卷,将镆铘剑乌黑的剑身烧得通红,犹如一轮烈阳般,随之滚涌而前!孟天成身化迅影,附着其后,就如上古巨人托日而临,当真是声威赫赫,大有横扫天下之势! 敷非道长眯起了眼睛,仿佛不胜那烈阳的炽烤,淡淡道:“剑道通神,好!好!”他手中的鸡腿也刺了出去。 有太阳,就有黑暗;有黑暗,就有光。这本是宇宙的至理,就算是神祗,也无法违背,否定。这鸡腿仿佛什么力量都没有,却偏生直破那无比炽烈的阳光而入,抵在了镆铘剑的剑尖上。镆铘剑腾放出的光芒本来宛如真正的太阳,垂照万物,但等到那鸡腿刺入之后,每个人都赫然发现,这太阳还是有盲点的,这鸡腿所指之处,就是盲点所在。 鸡腿顶着剑尖,古剑连一分都进不了了。孟天成的脸色变了。他知道敷非长老武功绝世,乃是武当派仅存的硕果,但没想到他的武功竟然一高至斯!他全力所出的一剑,竟然被他一条鸡腿抵住! 但敷非长老的脸色却越来越严肃,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孟天成的长剑剑尖,在迅捷无伦地颤动起来!这一颤动,就仿佛太阳爆炸,突然变成万千个太阳!太阳两两重叠,就算每个太阳都有盲点,但重叠起来之后,就没有任何盲点了! 太阳没有盲点,剑术也就不再有破绽!敷非长老的脸色变了。就在他变色的一瞬间,他手中的鸡腿“噗”地爆成一团粉雾! 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所有的动作都静止。敷非长老歪着头,很仔细地看着镆铘剑的剑尖,脸上的神情,极为古怪。镆铘剑的剑尖就夹在他指间,孟天成的目光,也盯在剑尖上,同时,也盯着他的手指。 没有人看得清这两根手指是如何夹住镆铘剑的,连孟天成也一样。他只是忽然发觉,镆铘剑忽然就不受他控制了。然后,这两根手指才出现。他的脸色变得深沉起来,眼中神光不见了。 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凝聚起来,深藏在眼间最深处,等待爆发。 敷非长老忽然收手,转身走回香案,重新拿了一条鸡腿啃着,笑道:“好剑法,果然是好剑法。老头子碰见镆铘剑,就没有好事。你这孩子想要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孟天成缓缓将剑归鞘,依旧背在背上,道:“在下此来,只是想让三位前辈看一样东西。”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物,上前放在香案上。 他放的,是香案上唯一一片洁净的地方。敷非长老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地上躺着的敷疑、敷微二老,也站起身来,三人尽皆面容肃然,盯住此物。 这是一缕乌黑的头发,看上去没有太特殊的地方,只是太黑,太浓,纠结盘曲,却又宛如一条极细的毒蛇。敷非三老凝视着,突然叹道:“她又重出江湖了?” 孟天成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样的问题不必回答,他也并不是个多嘴的人。敷非长老脸上阴晴不定,道:“她说了什么没有?” 孟天成道:“她说,若是三老还记得她是谁,就将昊天令交给我,并请一月后至嵩山一行。” 突然靠窗的金铃响了一下,卓王孙目中光芒一闪,就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低头进来,跪下道:“启禀阁主,秋姑娘有请。” 卓王孙眼中光芒闪烁,正用自己的神识,将四周的清空秋色转变为充盈的杀机,天地之间的一切脉律似乎都被他控制,正从柔和而变为无所不催的凌厉。 他并没有回头看这个温顺害怕的小姑娘,却依然感到她的身躯正在微微颤抖着,似乎她也感受到卓王孙这令万物战栗的杀意,但却早就失去了抵抗的意识。 卓王孙猝然合眼,道:“你起来,前头带路吧。”一语说完,小姑娘只觉压抑于心头浓重的死亡的感觉瞬间消失,急忙答应了一声“是”,又行了一礼,方才站立起来,低头侧身慢慢向前面走去。 阁主之下分日、月、星辰三派。三派并非并列,而是以日派为主。是东、西、南、北四宫弟子,分别以苍天、炎天、昊天、钧天为名,司医护、刑杀、外事、内政四事,绝大多数为阁中男弟子领衔,是华音阁最为正式的编制。月派则全都是女子,直属阁主管理,就仿佛皇帝身边的御林军,在阁中享有特殊的地位,相比日派丝毫也不相让,有时亦可兼领日派之职。日月两派弟子并不一定居住在华音阁中,如琴言、楼心月则常年驻守分舵。星派则是华音阁所网罗的天下奇人异士,人数虽然众多,却没有一定的职司,只有极少数,也在名义上领衔日派头衔。而且除了阁主以外,再无人知道他们如今的名字、身份、面貌,其中还包括几个当年令黑白两道闻名丧胆的魔头。华音阁声势浩大,垂数百年而不朽,人物鼎盛不能不说是一个原因。 虚生白月宫跟四天宫的交界之处便是月派弟子的居住之所,每一居所都似乎是个大花圃,比如相思的荷花,琴言的牡丹,楼心月的蔷薇。但最负盛名,也最绚丽的,却是下弦月主秋璇的海棠圃。圃中一色都是大红的花种,当八月中,满圃秋棠花开,繁彩蔟锦,几若行于云上。但今天走近海棠宫,却连一朵的海棠都看不到。几百树海棠都是光秃秃的,绿叶仍然迎风向人,那几千朵花却不知去向。 卓王孙皱了皱眉,带路的小姑娘又跪下道:“秋姑娘请阁主一个人进去,请恕婢子不能带路了。”卓王孙点了点头,衣袖带开宫门,行云流水般进了去。 秋璇最喜红色,宫中一切装饰,都以红色为主。卓王孙只将之归为怪异,倒也不怎么干涉。今天一走进来,便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连青色的院墙不知被什么颜料涂成了大红的血色,还有种甜甜腻腻的气味传来,看上去诡异之极。 院中一片花海,几千万朵剪下的海棠花堆成了个很大的花床,秋璇侧卧其上,一身水红的绸装,大半都没入了花瓣之下。她一手微搭胸前,玩把着一只琥珀杯,一手枕于香腮之下,懒洋洋的支向前方。更有意无意从裙下花上露出一截胫骨丰妍,粉雕玉砌的素足,真是海棠含露,春睡未足,无一处不撩拨人的无限情思。 她看到卓王孙皱眉的样子,脸上笑容更甜,招手道:“请阁主过来。” 卓王孙也没说什么,走过去坐在花床上,秋璇半喜半嗔,纤手支颐,轻轻叹了口气:“等了好久,还以为阁主不会来了。” “丹书阁接苍天令,只有你不曾去。”他淡淡的道。 秋璇笑出声来,轻轻舒了下腰肢,轻轻道:“病了,怎么能去。” 卓王孙冷冷注视着她,道:“病了?什么病?” 秋璇顺势将满满一杯的酒递上来。那酒色也正如秋璇的衣衫,红的诡异无比。卓王孙看都不看,一口饮尽。秋璇附在他的耳边,腻声道:“一种让太昊清无之阵完全失效的病。” 太昊清无之阵,是华音阁四重防御之一,也是太古以来,最为著名的蛊毒之阵,在《蛊神经》中排名第一,却已失传江湖数百年。华音阁多方搜罗,方才保留一脉,又经过数十年的研究,才让之能重新运转。 这个阵法,既是华音阁守卫的重要关卡,也是阁中的不传之密,更是四重防御中最为核心的一部分。其中布满奇蛊异毒,相生相克,威力无比,甚至可以到了生杀自如的地步。而阵法随星象运转,毒性也变化不定,敌人一旦踏入,绝难生还,更不要说破解了。而蛊阵的解法,只有每一任阁主以及负责此阵运转的人才会知道。自宋末太昊清无阵开始运转以来,从没有被破坏过,而此阵一破,就说明敌人已突破了最后的防线,数百年来,号称武林禁地的华音阁如今竟被人侵入了核心,此事何等重大!秋璇作为阵法守护者,自然难辞其咎,其罪责也非削职降级能够打住的。然而她却丝毫不在意,只轻轻松松的说了出来,宛如这也是她喃呢情语的一部分,而后微笑着看卓王孙的表情。 卓王孙的神色并未有丝毫改变,道:“你现在知道病症的来源没有?” 秋璇低头,又斟了一杯酒,握在手中微微转动着,她注目嫣红的酒汁,脸色也更加娇媚,柔声道:“我以为,就和伤风一样,总是要有风,才会伤。而有人刚刚一进入阁中,太昊阵也就被侵入了。这伤风也伤得未免也太巧了一些吧。” 卓王孙淡淡道:“你说吉娜?” 秋璇好像不胜酒力,轻轻扶了扶额头:“这我可看不清了,总之,那人在两个时辰前进入迦耶索道,然后渡过霜钰湖、莫支湖、最后进入太昊清无阵。好笑的是,这些传说中绝无人能破解的阵法,好像一刻之间也都病了似的,连警戒都没有发动。”她微蹙秀眉,将手中的酒盏举起,微微沾唇,又推到卓王孙面前,盈盈浅笑道:“先生何不再饮一杯?” 卓王孙轻轻将酒盏推开:“这就是你找我来的目的?” 秋璇蹙眉道:“这算什么,比起我要请先生喝酒的事,根本不值一提。” 卓王孙淡淡笑道:“你可知道失守太昊阵的罪责?” 秋璇慵懒的支起身子,弹了弹发际的落花,漫不在乎的笑道:“什么样的罪责,也得让先生陪我喝完酒再说。”她说着一转身,轻轻靠在卓王孙肩上,伸出纤纤玉指,在酒盏中轻轻一点,然后纤指放到卓王孙唇边,眼波却如春水一般化了开去。 秋风淡淡,卷起满地海棠,宛如落了一场红雨。而这满天落红,起落无声,仿佛也为她夺目的艳色而退避。 卓王孙不去看她,从她手中接过琥珀盏,昂头饮尽。 秋璇目光流转,注视着卓王孙,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有些疯狂,她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娇躯乱颤,连手中的酒盏也握不住了,残酒点点洒出,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斑斑红迹。卓王孙也不去理她,她笑够了,才拂着鬓边乱发道:“先生,知道你喝的是什么吗?” 卓王孙淡淡笑道:“毒药?” 下弦月主执掌太昊之阵,用毒之术天下第一,世人闻之,莫不心惊胆战,咬牙切齿,能如卓王孙这样从容问讯她的人,也算绝无仅有。 “不是。”她秋波斜瞥:“什么样的人,敢在先生身上下毒呢?先生不妨再猜。” “迷药?” “不是,不是!”秋璇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卓王孙冷冷地看着她,既不制止,也不说话。秋璇笑了一阵,双目中春波潋滟,双颊红晕更盛,衬得周围的海棠都黯淡了下去,她醉态更盛,微微喘息着,轻声道:“是春药。” 卓王孙皱眉道:“春药?” 秋璇随手抓起一捧花瓣,微一施力,一蓬嫣红的花雨在她眼前盛开,将她长长的睫毛也染的绯红。透过朦朦红雾,她的笑声更为肆无忌惮:“对!春药!只要是人,就无法抗拒,这本来就是本性。” 卓王孙道:“我没有人性。” 秋璇倏然止住笑,挑战般的仰视着他,道:“对!你不是人!可我这春药就是专门为你这种不是人的人设计的。” 卓王孙倏然回头,一把握住秋璇的长发,拉到自己怀中,俯视着她春色浓浓的眸子,一字字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控制我卓王孙。”一用力,将她推倒在花床上,站了起来。正待离去,突然心中一震,居然这一步就迈不出去。 秋璇翻身抱住他,嫣红的脸颊上还沾着残酒的余红,笑意带着些许疯狂,却偏偏呈现出一种诡异得惊人的美艳——那是毫不吝惜自己的美丽,偏要一刻燃尽的疯狂和快意:“为什么我做的一切你从来都是装做看不见?无论对还是错,无论对得多厉害,错得多利害!太昊之阵被破,我一点也不关心,我只是想看一看你到底有没有喜怒哀乐!为什么,为什么你对一个小姑娘都这么好,对我却总是冷冰冰的?为什么?” 卓王孙冷冷道:“因为她比你好。” 这句话说得突兀,只有秋璇知道,他说的“她”,并不是“小姑娘”吉娜,而是另一个,和她分庭抗礼的女人。秋璇目中射出狂热的目光,忽然一笑,柔声道:“我去杀了她好不好?” 卓王孙道:“你敢。” 秋璇凑过来一手撩拨着他的衣襟,眼睛追逐着他的视线道:“我去杀了她,你就会恨我,不管你恨我还是爱我,都会记得我了,是不是?” 卓王孙冷冷道:“你杀了她,我就杀你。” 秋璇凑在他的脸边,轻轻向他耳朵里吹了口气,腻声道:“你舍得么?你知道我比她要好的多,是不是?莫非你已经忘记了?” 卓王孙猛然转身,将她重重地按倒在花床上,顺手将一旁残杯端起,和身俯了上去,将剩下的酒液全数注入她的口中…… 海棠花似乎很伤心人类为什么这么不爱护它,都一瓣瓣地零落下来,不一会儿,满地都是残损的花瓣,再也看不到一朵整的了。卓王孙一身麻衣都被海棠花瓣染成血色,秋璇仍然俯身在海棠花上,破碎的花瓣铺陈在她的雪肤之上,宛如一袭绯红的华裳。她牵着他的手,柔声道:“怎么不去找她了?” 卓王孙冷笑了一声,并不回答。秋璇道:“你以为我是嫉妒她么?” 卓王孙道:“我知道你是发疯。” 秋璇又咯咯地笑了起来,突然神色一厉,道:“对!我就是发疯!我就是个疯子!”她声音一顿,又变得柔和无比:“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看看潜入的敌人到底躲在哪里了?或许就一直藏在对面的树上偷窥我们?” 卓王沉着脸,正要转身离开。猛然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你们在做什么呀?”卓王孙回头看时,却是吉娜。她坐在一枝海棠树上,两只脚丫正如两只辫子,一摇一摇的,看来已经看了多时了。 卓王孙也不惊讶,只冷冷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吉娜道:“我去你那里找你玩,他们说你在这里,我就过来了啊。刚才你们在打架,我就去找了个苹果来吃,找来了你们也打完了。你吃不吃呢?” 卓王孙摇了摇头。秋璇却坐了起来,连连朝吉娜招手道:“小妹妹,你下来,我请你喝我的海棠花露,这可比苹果好多了。” 吉娜纵身跃下,道:“真的呀,甜不甜呢?” 秋璇道:“甜的腻死你。刚才他也喝过了,你问问他是不是甜呢?” 吉娜转头向卓王孙,意示询问。秋璇却拿起另一个杯子,倒了半杯猩红的液体,正如方才卓王孙所喝的,向吉娜递去。卓王孙脸色一沉,秋璇却轻扭着身子笑了。卓王孙袍袖一摔,走了出去。 夕阳渐沉,就听后面秋璇得意的笑声传了过来,吉娜啧啧称赞道:“这花露真比苹果好吃,再来一杯!” 第二章 第十三章披明月兮佩宝璐 颜道明,人人都以为他武功不高,计谋也并不特别突出,但几乎所有华音阁中的事务他都要参与,一切的决策几乎都要他筹划决断。 因为他细心,也因为他是“管家”。 管家的意思,就是这个家归他管。当然华音阁的主人是卓王孙,但阁主以下,华音阁最大的力量,在于日派的苍天、炎天、昊天、钧天四天主人,分管医护、外事、刑杀、内政。人人都知道这是华音阁另外四大支柱,若没有这四个人,华音阁的声势怕只有现在的一半。 这四个人就是:财神,管家,杀手,步剑尘。 人人都有外号,东方苍天部的主人步剑尘没有。因为谁都知道“步剑尘”三个字就足够了。连卓王孙都这么认为。有步剑尘在的时候,华音阁上下事务几乎不用卓王孙分派一毫半点。但步剑尘却在几年前去世了。所以华音阁的四大支柱就只剩下了三个,杀手、管家和财神。 昊天部的杀手波旬,号称武功天下第三,卓王孙手下第一干将,然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知道他在哪里,除了卓王孙。 炎天部财神范喜,顷刻可聚财亿万,顷刻之间又可散去。天下交际经营之道无不精通,华音阁每年的花费都由他供给,如此重要的角色,当然也是少一个人知道,便好一分,所以除了卓王孙,也是没人知道他的底细。因此,三大支柱,江湖中人只知道一个,就是钧天部的管家,管家颜道明。 每月初一、十五的早晨颜道明都要向卓王孙汇报半个月来的大小事务,这也是卓王孙最重视的几件例行公事之一。 颜道明道:“吉娜这三天来五个时辰是在琴言那里,十个时辰在楼心月楼仙子那里,月写意处玩了两个时辰,月玲珑处三个时辰。二十二日傍晚在秋璇处昏睡了四个时辰。二十三日整夜……” 他顿了顿,背负手对着他的卓王孙淡淡道:“那夜是在我这里住的。”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颜道明垂手道:“是。” 卓王孙慢慢道:“想不到这小丫头的人缘这么好。众人怎么看她?” 颜道明道:“吉娜跟楼仙子的感情最好,几乎楼仙子的物品全都归了她,一次留宿中,两人谈天到了四更一鼓。这在楼仙子是很罕见的。琴言留她吃了三次饭,月玲珑、月如是各一次,其余的都是在楼仙子那里吃。她似乎吃不太惯我们的饮食,每次都是楼仙子和琴言特别给她另做。” 卓王孙点了点头,道:“秋璇怎么看她?” 颜道明道:“秋姑娘倒没有很特别的表示。二十二日那天她在秋姑娘那里喝了三杯海棠花露,醉了后是秋姑娘亲自将她抱回琴言处的。吉娜所喝的花露是纯酿的,中间并没有其他的东西。” 卓王孙点了点头,颜道明迟疑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卓王孙看了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就说,有用没有我自会判断。你的职责只是汇报一切发生的事务,并不需要先行审查。” 颜道明躬身一礼,道:“据属下观察吉娜似乎身怀武功,只是她似乎很不愿意表露出来。而且……而且这武功好象跟我们颇有渊源,似乎是前几年离开的姬云裳一脉。” 卓王孙眉头挑了挑,道:“你从何观察到的?有几分把握?” 颜道明道:“吉娜似乎很喜欢在树上玩,爬树的时候倒没什么奇特的,不过手脚灵活,但不论多高的树,都是一跃而下。虽然落地的时候不能说是平稳,但从没出过什么事故。昨日属下看她爬东边崖上的那棵楸树捉鸟,鸟受她惊吓,向悬崖下飞去,她竟然和身扑下,向鸟追去。属下大吃一惊,还未来得及现身相救,就见她一把抓住鸟儿,双脚象游水一样在空中上下扑腾,竟然凌空转身,扑回了树上。这种轻功身法,同姬云裳夫人的观大自在功法极为相似,江湖轻功虽多,却罕少变化如此精微奥妙的。但属下也不敢十分肯定,说出来供阁主参考。” 卓王孙沉思道:“你是说吉娜有可能是姬云裳派过来的?” 颜道明道:“三年前继统一战,阁主以无上的剑法击败剑神郭敖,承接了华音阁的正统,姬云裳远走西南边陲,欲与华音阁分庭抗礼。这三年虽然相安无事,但未必不暗中筹划,卷土重来。何况那人还关在青石天牢中,又和姬夫人大有瓜葛,姬夫人未必不想着救他出去。这个吉娜故作天真,也许就是姬夫人安排来探听消息的。请阁主详察。” 卓王孙沉吟道:“你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会有安排的。” 颜道明道:“不知阁主有何对策,需要属下事先准备的?” 卓王孙悠然道:“她要刺探我们阁中的机密,我们就要她刺探。不但刺探,而且要拱手送到她面前。然后再让她将别人的秘密,带回我们的面前。” 他的目光没有变,依旧盯在大堂正中的那幅猛虎图上,但忽然之间,颜道明就觉身上一寒,那只猛虎好像突然活了起来,向着他猛扑而下。 吉娜兴冲冲地跑着,一面跑,还东张西望着,似乎生怕别人发现她。夜色覆盖下来,将她小小的身形隐住,隐藏在墙角、檐下的黑影里。华音阁建筑众多,吉娜的身形又小,躲藏起来,可真不容易发觉。她的眼睛中闪烁着一丝兴奋的光芒,似乎想起来什么极为好玩的事情,快速地挪移着,越走越近。 她走近的,是虚生白月宫,华音阁的禁地,阁主卓王孙的寝室。这所房子连绵十余栋,坐落在华音阁的正中央,但从无人敢无事接近。因为卓王孙的权威,足以震慑所有的人,而且,这里面,存放着华音阁所有的秘密。 很多人想要的秘密。顷刻间杀人,也可顷刻间让人成为一流高手的秘密。 吉娜正悄悄地走近这个巨大的秘密的宝库。 她轻轻地将宫门打开,一溜,就溜进去了。她的手脚极为灵便,绝不会发出任何的声响。接着,她像猫咪一样提着脚踩过宫内的小石子路,向后宫跑了去。虚生白月宫前宫是卓王孙处理事务的所在,后宫是他的寝间,吉娜到那里去做什么? 她仿佛早就看好了路子一般,直着就奔向北面的一所房子。这所房子很阴,被两棵极茂盛的树木完全遮住了,只露出小小的一扇门来。那门并没有挂锁,仿佛中间并不住人。不住人的,岂非也正藏着某些秘密? 房屋很简单,但很干净,而且干燥。房子被无数藤蔓染成淡绿色,就跟那两棵大树的颜色一样。整所房子没用一颗铁钉,一块石头,全都是极厚、极轻的木板镶嵌而成,吉娜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她的脚踩在地板上,发出咯咯的极细微的轻响。她并没有在意,房间里也没有灯,吉娜笔直地走到窗子前,将上面放着的一盆花木抱了起来。她发出一声偷偷的轻笑,依旧踮起脚跟,悄悄地顺着原路向回走去。 突然,一个柔弱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是谁?” 吉娜猛然吃了一惊,一声尖叫,那盆花被她脱手扔了出去。好在她反应很快,急忙一伸手,又将盆子接住了,没有落在地上摔碎。吉娜顾不得看那人是谁,先跳了几跳,喃喃道:“吓死了吓死了,这下魂可没有了,得赶紧跳跳,将魂撞回来。”她一面跳,一面拍着自己的脑袋,过了好久,似乎才感觉自己的魂回了来,这才捧着那盆花去看究竟是谁吓了她。 这屋内陈设很简单,连桌子椅子都没有,只有一张床,上面斜倚着躺着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看上去比吉娜还小,身子更为瘦弱,躺在那白玉一般整洁的床上,仿佛是天外偶然下落的仙子,没有一丝尘气,但也没有一丝生气。 她的皮肤极白,白到隐隐透明,在微弱的月光下,可以看到里面的脉络骨骼,也都是苍白的。除了那头长发和两点瞳仁,白色好像是她唯一的颜色。她静静地坐着,整个房子都显得娇柔无比。她的眼睛,是最单纯的颜色,中间没有喜,也没有怒,仿佛这些感情对她都是种莫名的奢侈,她生在这个世界上,却活在尘世之外。就像一个秋夜的精灵,不小心打了个盹,从月亮的秋千上滑落下来,于是沿着清冷月光拧成的秋千索,永远迷惘而天真的望着虚空。 她身上的衣服极轻,团团的仿佛一道雾气,似乎再重一些,就可以将她压疼。她不能承受任何的负担,哪怕是一句稍微高声一点的话语。 任谁都能看出来,她是个病人,而且得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病,最忌打搅的,但吉娜看不出来。在她的心中,或许是认为每个人都跟她一样健康快乐,她抱着那盆花走上去道:“这么早你就睡觉了?咱们出去玩吧,一会月亮出来了,很大的。” 她伸手就要去拉,一股厉风陡然旋起,直插入两人之间。那道厉风如尖椎,倏然散开,形成一个巨大的扇形,将整张床包了起来,瞬息之间,那张床四周青荧荧的,尽是柔化到极限的真气波漩。突然之间,真气倏然震开,一离了那玉床,立即变得强劲柔韧无比,吉娜连同怀中的花盆,一齐被远远震了出去,“砰”地一声响,重重撞在了后面的墙上。所幸那木墙并不太坚硬,这一下登时撞得头晕眼花,周身骨骼都好像要断掉了。 一双冰冷的眸子冷冷地盯在吉娜身上。这双眸子她见过很多次,只是从未想到它能够如此冰冷,如此阴寒! 卓王孙。 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真气从他的身上升起,一直贯入双眸之中,在其中盘旋翻滚,顿时涌现出无数影像。这影像都投射着唯一的讯息:杀意!杀意冰寒,从卓王孙的眸子中瞬间度遍全身,轰轰然奔发而出,直冲向吉娜。在这一瞬间,吉娜丝毫不怀疑地相信,他要杀了她!从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吉娜,也不禁抱紧了怀中的花盘,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床上那个轻烟一样的女孩突然轻轻道:“不怪她,哥哥,她并没有冒犯我。” 四围凌厉的杀意倏然散开,因为他已转过身来,对着床上的那个女孩。他的脸上显出了个笑容,让他的杀意节节冰消,终于散淡为无形。 他是华音阁的主人,他是武林霸王,但在这个女孩面前,他只是哥哥,别的什么都不是。他的笑看上去那么温和,那么充满呵护感,似乎这女子就是世界的全部,他宁愿杀光世界上所有的人,也不愿让她受一点委屈。卓王孙柔声道:“你赶紧休息吧,我不会让她打搅你的。” 那女孩轻轻伸出手,仿佛一截月白的清光一般,攀住卓王孙的手臂,道:“你不要怪她,好不好?” 卓王孙点了点头,那女孩叹了口气,躺回了床上。她最后看了吉娜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话,但她的眼睛中露出一丝羡慕。这个冰一般清的小姑娘,虽然很想与吉娜那样活泼地玩耍,但她知道自己办不到,也就不再说出,因为她不想别人再来安慰自己。 安慰的同时,痛苦的不仅仅是被安慰的人。这个女孩仿佛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需要经过多久的时间,受过多少的痛苦,才能明白一个这样的道理? 卓王孙脸上的神情渐渐阴沉,他突然出手,将吉娜手中的花盆夺了过来,轻轻放在了玉床的边上,拉着吉娜退了出来。他的手很用力,很用力,吉娜很痛很痛,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她只是用力地咬住下嘴唇,使劲忍住了眼中的泪水。 卓王孙用力一抖手,将吉娜扔了出去。吉娜一言不发,低头就向前走。突然,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她抬头看时,正是卓王孙。他不知什么时候,移到了她面前,只是脸色仍旧是冷冰冰的。吉娜大声道:“你堵着我做什么?”一面说,一面用力踢着脚下的草皮,看得出来,这个一向欢快的小姑娘,真的生气了。 卓王孙目光仍旧是冷冷的,甚至有些揶揄地看着吉娜,似乎想看她还能假装到什么时候。吉娜愤愤地踢着,一面道:“吃了我的茶苞,又不准我偷月亮菜,汉人都是奇怪的笨蛋!” 卓王孙冷冷道:“什么月亮菜?” 吉娜的嘴嘟得老高:“我们苗族的姑娘,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把苦的茶苞给他吃,他若是吃了,就趁着月初月亮还没升起的时候,到他家的菜园子里去偷挖菜,一面挖还一面唱着歌,要让被偷的人知道。等月中月亮圆了的时候,就用这偷来的菜做一碗饭,送给他吃。那人如果吃了,就说明他也喜欢这姑娘,就会在夜里唱着情歌到姑娘的窗下还碗。如果不他不喜欢这姑娘,就会拿这碗装一碗水,放在姑娘的窗子下。第二天这姑娘看到了,也就死心了。这叫做偷月亮菜。一到这个时候,我们那里晚上出来偷月亮菜的一帮一帮的,可热闹了。经常会几个人在一家的菜圃里挖菜,顺便还会打起来呢。”她一面说着,一面笑了起来,眼睛中还没落下的泪珠子,晶莹莹地闪着亮。 卓王孙的眉头却皱得更加深了:“所以你就将那株树当作月亮菜,将我当作吃了你茶苞的人,来偷?” 吉娜道:“你这破地方什么花草都没有,我想偷别的也偷不到啊!”她说的是实话,华音阁中花虽然多,但虚生白月宫中却没有,一棵都没有。 卓王孙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了一点:“你可知道,这是株什么树?” 吉娜哼了一声,不去回答。在她看来,所有的树都是一样的,都长着叶子,长着枝。 卓王孙淡淡道:“你知不知道这棵月亮菜是五年前我派了三十位高手硬闯印度王宫抢出来的,印度王宫中一战,三十高手死了十二个,回来途中被阻击死了十个,最后回来的只有八个,还有三个终身残疾。我为了养活它,杀了十六位名医,试了六十多种方法,耗费了五万两黄金,现在还需要每天都担心它会凋落。这一切,只因为它就是传说中佛陀在其下灭度和重生的沙罗树的最后之芽,也因为全天下,沙罗树的种子,就只有这一颗了。你却简简单单地一把薅出来,然后告诉我说这是你的月亮菜,你要在半个月后做成饭让我吃掉,是不是?” 卓王孙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点:“你又知不知道沙罗树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可以让人脱离噩梦,清气安神,甚至暂时忘了凡世的痛苦。就因为有它,那所房子的主人,才能够每天睡两个时辰。若离开了它,她连一刻钟都睡不着,她将永远活在烈火一般的灼痛中,你却简简单单地要一把薅出来,然后告诉我说这是你的月亮菜,你要在半个月后做成饭让我吃掉,是不是?” 皎洁的月光下,他的声音渐渐凌厉起来。 第十四章思公子兮未敢言 吉娜慢慢低下头,道:“我……我闯祸了么?”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可以想见她双眼中的泪珠儿重又聚结,将她的双眸浸得通红。她盯着自己的鞋尖,双脚微微踏着,好生忐忑的样子,直让人怜惜。 卓王孙叹道:“你并没有闯祸,如果你将那株沙罗树做成了饭,你就真正闯祸了,但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吉娜扬起脸庞,她的眼中果然有泪滴闪烁:“还能够补救么?那个妹妹好可怜啊,她生了什么病啊?” 卓王孙淡淡道:“你不必关心这些。我有些事要交代你做,或者能补救你的过错。” 吉娜喜道:“什么事?你说吧,我一定尽力去做!” 卓王孙道:“现在的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先学好剑术,我再告诉你该做什么。” 吉娜皱起眉头,道:“学剑啊,剑一点都不好玩,学来做什么?它老是割我的手。” 卓王孙道:“只要你肯用心,我教的弟子怎么会让剑割了手?” 他要亲自教她剑术?吉娜的脸庞扬起,闪过一阵惊喜。 中堂,猛虎图。 卓王孙背负着手站立,道:“有人侵入太昊阵,你可知道此事?” 颜道明躬身道:“属下也是刚刚知道。此人武功极高,且对于太昊阵极为熟悉,几乎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只是此人没有料到阁主已经将太昊阵改造过,因此,还是被秋姑娘发觉了。” 卓王孙道:“依你之见,有几个人有此嫌疑?” 颜道明道:“首先便是青石天牢中的那人。倘若他破了锁骨的太玄链,杀回宫中,只怕太昊阵当真困不住他。不过前日我飞鸽传书,青石天牢如常,那人并未逃出。阁主自然也有这种力量,但想必不会自其中出入。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了。” 卓王孙道:“说下去。” 颜道明道:“第一个可能,就是步剑尘复活了。将这已存在数百年的四天阵改造为连环相生,互为屏障的防御圈子,乃是步先生提出并筹划的。后来虽然又经多方改益,但终究未跳出其窠臼。步先生能够在其中从容出入,是非常可能的。第二个可能,就是姬云裳姬夫人离开了云南曼荼罗教,从边陲赶来。姬夫人叛出华音阁,加入曼荼罗教之前,与步先生交好,加之姬夫人当初乃是阁中重臣,是以四天阵阵图初成之时,就交了一份给姬夫人。因此,姬夫人大为可疑。” 卓王孙道:“还有没有其他人?” 颜道明摇头道:“这四天阵精妙绝伦,绝非人力所能抗,就算武功再高,也无法只力通过。天牢紧闭,步先生已死,这侵入太昊阵的人,姬夫人嫌疑最大。” 卓王孙沉吟了下,道:“伏在云南曼荼罗教的暗桩有什么消息?” 颜道明苦笑道:“这就是我最不明白的了。暗桩传来的消息,说他们的教主每日按时升殿,从未间断过!” 卓王孙眼睛抬起,深深望着那副猛虎中堂,良久道:“如此说来,我们要好好布置一番了。” 吉娜兴高采烈地站在虚生白月宫前面的小花圃里,她身后摆了十几把剑,这些剑各各不相同,本是卓王孙准备来让吉娜挑选的,可他没想到剑什么样子对吉娜毫无意义,因为她根本就不懂剑,一点都不懂。在她的思想里,剑跟刀是一样的,都是做菜时切肉吃用的。 卓王孙道:“本派的剑招名叫春水剑法,于各派武功中独树一帜,只有心法,没有招式。只要领悟了心法,则剑剑劈出,都是无上妙招。乃是隋末华音阁的第一任阁主简老先生所创。简先生当年号称剑神,生平大小千余战,未尝一败。从十二岁开始用剑,到了三十岁,几乎天下剑法,无不精通。被江湖上人称为武学奇才。这套剑法就是简先生三十三岁那年所创,糅合了天下武功精要,比之少林的达摩剑法、武当的两仪剑法还要高妙。第二年简先生易名简春水,自建华音阁,收五大弟子,将春水剑法传入江湖。明年魔教来犯,简先生派了最小的一个弟子,孤身上神鹫峰挑战魔教,连败魔教五十余人,春水剑法的名头才传遍江湖,华音阁声名由此如日中天。 这套春水剑法讲究的乃是以神为用,所以并不重于招式。凡天下剑法,施展出来是什么白鹤亮翅,平沙落雁的,但自某一时刻看来,却只是三尺长,一寸宽的一柄剑,无论他用的是什么剑招,无论速度多快,内力多高,这柄剑也只有三尺长,一寸宽,不会多一分,也不会少一分。只要深切认识到这一点,就已经得到了春水剑法的精髓了。所以春水剑法也可谓离析之剑,就是从陆离缤纷的剑招中,将那柄剑离析出来,进而由剑及招,将他破解掉。你能听明白么?“ 吉娜点了点头,道:“这个道理很简单,我听得明白。就是说,劈也罢,砍也罢,杀人也罢,剁肉也罢,剑还是剑,只要能绕过它,不让这三尺一寸追上你,那便胜了。” 卓王孙笑道:“你这说法虽然粗俗,但意思是这样的。春水剑法形神十二招分别是冰河解冻、寒鸭戏水、潜虬媚渊、飞鸿远音、梦花照影、见月流芳、曲渡舟横、小浦渔唱、绿黛烟罗、红霓云妆、饮虹天外,怀珠沧浪。每一招都有一招基本的剑法,叫做‘形’,从这基本的剑法中领会出的剑法精髓,叫做‘神’,由神而分化,可以增生出千千万万的形,是以春水剑法虽只十二式,对敌的时候却可以千变万化,无休无止。你去拿一柄剑过来。” 吉娜兴冲冲地抱了柄剑过来,卓王孙伸手接过,道:“你看,这就只有三尺一寸,上下左右都是空隙,对手很容易就攻进来。”他握着长剑的手一抖,剑光在胸前绞成一片光幕。卓王孙道:“这样一施展,就不再只是三尺一寸,就能防御住对手的攻击了。”他的左手突然穿出,透过光幕,卓王孙电伸电缩,手掌竟然分毫无损地在光幕中穿插三次。道:“但是对手如果时机把握的好,出招足够快,这柄剑在对手看来,还是只有三尺一寸。所以说快是没用的。”他一掌击出,砰的一声落叶纷纷而下,卓王孙剑法展开,每一剑都不是特别的快,清清楚楚的,但没一片叶子能够落过他的头顶。道:“你看,若是你施展的恰当,则你的剑如无处不在,那就不止三尺、三十尺、三百尺了。你想要它在哪里,它就在哪里。这是第一招冰河解冻的精义,你好生揣摩。” 吉娜歪着头想了一阵,道:“不是很懂。” 卓王孙道:“不懂没关系,多练习一下,熟能生巧的。”另取了柄剑递到她的手上,道:“你来攻我。” 吉娜看了看手中,道:“那砍伤你怎么办?” 卓王孙微微一笑,“放心好了,你砍不伤我的。” 吉娜犹豫道:“那我砍了。” 卓王孙笑了笑,意示鼓励。吉娜拿着剑歪歪斜斜地砍了过来。卓王孙突喝道:“认真些!”吉娜一呆,住手不砍,卓王孙手一抬,剑尖已经指在吉娜的颔下。寒气如针,直透心际,吉娜虽然明知道卓王孙不会杀她,但害怕的感觉仍然迎面扑来。卓王孙收剑:“再攻!” 吉娜喘了口气,一呼一吸之间,害怕的感觉猛然收缩到心间,化做一缕刺痛迅速通向右手。寒光一闪,剑走中锋,猛然刺出! 卓王孙咦了一声,身一侧,也一抬手刺了出去。双剑紧擦而过,似乎速度都不是很快,但吉娜的剑刚刺到卓王孙的肘后,卓王孙的剑已到了她颔下。卓王孙道:“你看,并不需要快多少。”收剑,“再攻。” 吉娜一声娇喝,一剑直劈下来。卓王孙横剑一架,吉娜又是一声娇斥,变直劈为横削,卓王孙斜剑一封,吉娜和身扑上,连人带剑向卓王孙撞去。卓王孙一飘身闪开了,吉娜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卓王孙皱了皱眉,一剑平出,又指在吉娜颔下。吉娜喘吁吁地道:“你怕了没有?” 卓王孙忍不住笑道:“剑是指在你的头上,我为什么要害怕?” 吉娜道:“不害怕,那你将剑拿开,我们再来打。不就是学剑么,有什么可怕的,我使劲学!” 卓王孙手轻轻一抖,剑尖发出一种鸾凤的清音,剑身倏然变的朦胧起来。卓王孙连抖几下,在吉娜的面前荡出数朵剑花。早晨的太阳照下,剑花光芒夺目,明艳不可方物,一种森寒威严之气却荧荧然横溢而出,这凌厉的剑招竟然迸发出一股致命的美感,几乎让见到的人产生出一种窒息感。吉娜喉头一紧,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卓王孙冷笑道:“这也是春水剑法的威力。你若是潜心学习,破解我这一招不难。但若是象刚才那样自暴自弃,我一招就可以控制你的心神,再一招就刺穿你的身体!在这一招面前,你只是一只虫蚁。” 吉娜怒道:“我不是!” 卓王孙收剑淡笑道:“我从来不听别人的辩解。要说就用你的剑说。” 吉娜哼了一声,将剑抛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道:“破剑破剑!”伸手对卓王孙道:“我要你那把剑!你那把剑好。我若用它一定能胜你!” 嵩山,少林。 少林寺的钟声仿佛是天宇中唯一的声音,在少室山上回响着,传入昙宗大师的耳朵。他听得有些出神。近日江湖纷涌并起,涌现了数十少年英豪,如同绝世奇葩,绽放出璀璨的光芒,映照起来,他就显得有些老了。相传了千年下来的少林寺,本应是江湖的中流砥柱,但现在,又有谁看得起他这个少林方丈?他禁不住叹了口气,若不是几年前天罗教横扫武林时,将少林寺的经典一扫而空,少林寺何止于落到今天这个田地?武林盟主的位子,又怎会让杨逸之做了? 昙宗大师想起六年前初见杨逸之的情形。那是一个大雪的冷天,他拿了块硬馒头,给了一个饿晕在山下的少年,他当时并没有道谢,吃完之后,就继续向南方走去了。六年之后,这少年居然重返中原,凭着一柄剑,击败不可一世的天竺高手遮罗耶那,赢得了武林盟主的称号,连昙宗大师都心悦诚服。当然,他服气的是这少年的武功,可不是他的地位。在他眼中,这武林盟主的位子,只有他,这少林寺的方丈才配做。 这是昙宗大师的心事,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他是个高僧,所羡慕的并不个人的荣誉,而是少林的荣耀。能够让少林寺重新成为天下第一大派,是他心底最深处的心愿。为了这一心愿,他甚至可以做任何事。但是,现在的他,却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因为,失去少林寺七十二绝艺之后,少林功夫一落千丈,就算以他的颖悟,也不过是江湖一流高手的水准而已。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怎么数都有几十人,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昙宗大师的真气随着暮夜的钟声运转,一直到秋夜的露水,将他的袈裟浸满,方才收功,缓步向后院走去。他每天入睡之前,都要去后院的水井前再坐禅两个时辰。他如此勤勉地练习功夫,冀图某一天能得悟大道,重新创出七十二绝艺来。他甚至是用苦行的方式,来祈祷佛组的垂顾。 古井四周布满苍台,井前湿滑的青石上,摆了个破旧的蒲团,此外什么都没有。当他跨近古井的一瞬间,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原先的那个苔痕苍苍的井沿上,竟然浸出了道道水迹,一直浸透了前方的蒲团。一井秋水仿佛突然满涨,在冷月清辉的照耀下,淌出一汪淡青色的光华,在井口正中熠熠地聚结,蒸腾起一团三尺大的水雾,还在无声的转动。 水雾的中间,赫然是万千浓密的乌发,绵延缠绕在一起,隐隐蠕动着,仿佛活物一般。那乌发卷绕在一起,没有一根透出水雾的外围,形成一个巨大的卵形。突然,水声一动,清波流溢而出,那团乌黑的巨卵从中间剖开了两尺长的一条裂缝,露出一对孪生的头颅来。 隐约可见那头颅被一丛嶙峋的骨头撑起,浸在水雾之中,缓缓地蠕动着,仿佛在从漫溢的井水中吸取奈以生存的养分。而那两张完全一样的脸,却长得秀丽无比,青玉一般的肌肤,映着淡淡的月光,仿佛笼罩在一层拂动的水光之中。 这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就这么盘在井口上,等昙宗大师一进来,四道冷电一般的目光,同时注在他的脸上。 昙宗大师自诩禅功精湛,被这目光一照,竟不由自主地一寒,仿佛心底所有的秘密都被看透了一般。怪物左边的那个头颅上浮起一丝笑容,道:“昙宗大师。”右边的头颅接着道:“你不用害怕。” 这两个头颅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声音却极为不同。一个沙哑刺耳,一个恬美柔和,就如双生的神与魔。昙宗大师忍住心头的战栗,提声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左边的头颅轻轻“嘘”了一声,道:“悄点声,我们是来实现你的愿望的。” 昙宗大师冷笑道:“妖魔鬼怪,故弄玄虚!还不快滚,我就要用佛法除了你!” 右边的头颅沙哑的声音冷冷道:“你不相信么?那你为什么偷偷藏起来均天令?” 昙宗大师身子一震,忍不住道:“你……你怎么知道?” 那左边的头颅轻柔地笑了一声,道:“你不用害怕,我们此来,便是要帮你的。” 说着,水声哗哗,乌发裹缠而起的黑卵忽然从中间分开,两只萎缩了的手臂伸了出来,一只手上拿了一只令牌。她缓缓松手,那令牌发出钉钉两声脆响,落在了地上。昙宗大师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惊呼道:“炎天令!昊天令!” 左边的头颅笑声不绝:“你倒很识货。现在四天令聚起了三枚,但只怕连你都不知道这四天令是做什么用的。” 昙宗大师吃力地将目光从两枚令牌上抬起来,望着井口这团氤氲的水雾,以及水雾中闪变的黑影。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欲望:“请施主赐教。” 那怪物挪动了下身子,更加舒服的伏在水面上,秋风悉索,周围的树木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片片阴影:“四天令合起来,是一副藏宝图。藏的是天罗教的秘宝!” “五年前天罗教能那么迅速地崛起,就是因为天罗教主崇轩掘出了上代留下的宝藏。后来天罗教殒灭,这宝藏依旧被埋了起来,不但没有少,反而多了天罗教五年来新搜集来的秘笈,包括秘魔之影的炼制方法,当年从少林寺掠走的七十二绝艺跟武当、崆峒、峨嵋的剑谱。” 她这段话还没说完,昙宗大师的目光就变了。如果说刚才他的目光只是贪婪,那现在就是堕落。他已经受够了失去全部秘籍的痛苦,现在突然有个机会,能够获得更多的秘籍,也难怪他会失常。他突然出手,一把将两块令牌抓在手中,举到面前,仔细地看着。那令牌一枚隐隐发出红光,一枚洁白晶莹,犹如白玉。昙宗大师看着看着,仰天爆发出一阵极为得意的狂笑。 那怪物歪头看着他,四只眼睛中光芒微微闪烁着,似乎有些嘲笑的意味,淡淡道:“可惜加上这两枚,你也不过才三枚。” 昙宗大师身子一震,突然扑了上来。湛湛的月光照得小小禅院宛如白昼,更照出他的双目一片赤红,但他还是不敢靠近井口的那团雾气,狂暴地叫嚷道:“给我!给我!” 那怪物怜悯地看着他,仿佛诸天的神魔,看着为欲望而折磨的凡人。她淡淡道:“第四枚苍天令,在华音阁主卓王孙的手中。” 昙宗大师的身形突然顿住。因为他知道,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卓王孙手中夺得任何东西的!相反的,若是卓王孙知道这三枚令牌在他手中,只怕他马上就会有杀身之祸!他凝视着手中的令牌,一时冷汗涔涔而下。 那怪物悠然地看着他,突然道:“我可以帮你夺得苍天令。” 昙宗大师身子又是一震,他惊喜地抬起头来,声音都禁不住有些结巴:“只要能夺得苍天令,弟子……弟子……” 那怪物摇了摇头,道:“我什么也不要你的,只是少林寺曾于我有恩,我不忍见他衰败下去。但我只能指点一条路给你,怎么做,就看你的了。” 昙宗大师急忙点头。那怪物道:“你曾于杨盟主有恩。” 昙宗大师又点了点头。那怪物道:“你现在手上有了三枚令牌。江湖上传言聚齐四天令,可以揭开一个很大的秘密,至于是什么秘密,除了你我之外,却没人能知晓。” 昙宗大师跟着点了点头。那怪物道:“而无论杨盟主还是你们这些正道,都急欲除掉华音阁,是不是?” 昙宗大师再点了点头。那怪物道:“所以你可以进言杨盟主,再开天下武林大会,约华音阁主,共商武林大计。明里是以三枚天令博其苍天令,胜者便可拥有全部四枚令牌,暗里却是正道与华音阁正邪交战,战败者气焰大挫,接下三年必定没有什么作为了。杨盟主以武林安危为己任,想必会被你说动的。” 昙宗大师脸容一阵扭曲,用力握着那两枚令牌,怒道:“你叫我交出这些令牌?不行!” 那怪物哼了一声,道:“不舍其小,何得其大?你若只有三枚,跟没有有何差别?何况四天令流传虽久,但从无人知晓其秘,象征的意义远远大于其实际,拿做正邪交战的彩头,谁都不会起疑心。等正派夺得之后,你便悄悄记录下来,自行去挖掘宝藏,岂不快哉?反正他们又不知晓其中的秘密!” 昙宗大师怦然心动,紧紧握住令牌的两只手禁不住颤抖起来,可见心头交战之剧烈。他突然嘶声道:“那华音阁呢?卓王孙若是不来,又如何?” 那怪物缓缓闭上眼睛,柔媚跟沙哑的声音一起道:“相信我,我会安排好的。” 昙宗大师额头上青筋暴起,一直蔓延到太阳穴,青筋连鼓几鼓,将他的脸色压得通红。他终于大吼道:“我拼了!” 那怪物满意地点了点头,眸子中闪过一丝笑意。秋月晕波,那雾气凝成的光团向古井深处隐退而去,微微水声渐渐平息,禅院中又恢复了寂静与空虚。 昙宗大师手握着那两枚令牌,坐在蒲团前的石地上,一直坐到了天明。 第十五章乘清气兮御阴阳 华音阁。 第二天一大早,东方的天色刚显出一点青白的颜色,吉娜就抱着剑,咚咚咚地跑到虚生白月宫,也不管卓王孙起没起,砰砰地对着房门就是一阵乱敲。一面口中还阁主、阁主地大嚷着。幸亏琴言等人介绍的时候只是称阁主,让吉娜以为这就是卓王孙的名字,否则她一口一个卓王孙的叫起来,可就真的是大事情了。卓王孙突然将门扯开:“大清早叫什么?” 吉娜却不管他,上去拉着他就向后花园跑,一面道:“你不是要教我剑法么?我们开始吧。” 卓王孙突然定住,吉娜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诧异地看着他道:“你怎么了?” 嚓的一声轻响,她手中的剑已给卓王孙夺了过去。手一抖,漫天的剑影雨般向吉娜直罩过来。一时面前仿佛飞舞着几千万把剑,但每一剑都那么的清晰,连卓王孙的手势都看得清清楚楚。卓王孙随手一插,剑尖透吉娜的腰带而入,准确地插在她腰中。卓王孙再也不看她,回身走到房中,道:“这是第一招冰河解冻的变招,你依照方才的样子练习一百遍好了。练到我这个程度之前不许再叫我。”说着,砰地一声将房门关上。 吉娜委委屈屈地将剑抽出来,恨恨地在空中劈了几下,几次想再去推那房门,想到卓王孙淡漠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止住了脚步。一面也不禁为卓王孙方才的剑式所吸引。低头看看手中的剑,三尺一寸,不是很锋利,也没什么特别的美感,然而入了卓王孙的手便能焕发出夺目的光辉。剑招一展,似乎天底下的所有的辉煌全都汇聚在一起,通过卓王孙而表现在这剑上。这就是武功么?若是我努力的话,是不是也会把握住这种光辉呢?她的兴致一来,就忘了卓王孙的冷淡了,学着卓王孙提剑而立,手一抖,“哎呦”一声,将自己割了道口子。 琴言一面小心地给她上药,一面叹着气对她道:“妹子,武功并不是那么好学的,出招快出招重,那都要先练内息的。一招剑术往往要练习很长时间才能领悟得了其中的精妙之处,若是本身就神奇的武功,则可能穷一生之精力都无法掌握它的精奥所在。这东西最是讲不得急噪的,必须要循序渐进才可。” 吉娜道:“可是我要快点学会阁主教的剑法啊,不急怎么能行。” 琴言笑道:“这个就更加不能急躁了。你也听阁主说了,春水剑法讲究以神为用。比其他单纯讲究招数的还要艰难万倍。虽然主要的是看个人的领悟,但动手之后千变万化,至少要将这千变万化练习个八九百变、七八千化才行吧?哪里是阁主说说,你听听就能练成的呢?” 吉娜道:“可是阁主没有说不行,那就是一定行的了。” 琴言淡淡一笑,道:“即使你练成了又有什么用呢?若没有内息做辅基,再精妙的招数也不过是花拳绣脚,对手内力一催,你根本近不了身的。” 吉娜道:“琴言姐姐,什么叫内息啊。” 琴言道:“内息就是人本身的元命之本,也就是人活下去的能量。我们现在可以活动,能够说话、走路,都是内息催动的结果,修习的目的就是培植出更多的元命之本,更好地应用它们。我们华音阁与江湖普通法门不同,讲究神而明之,大而化之,运剑而不著于剑,若无力而求其大力,这是神。重在顿悟,资质好的,可能方闻法已经入一流境界,资质差的,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惊人进展。” 吉娜道:“那你觉得我是资质好呢,还是资质差?” 琴言不由得笑了。道:“这个啊,可就不是我能说得出来了。阁主既然说你能够很快练成,想必你的资质应该很好了。” 吉娜道:“那你赶快将内息的练法告诉我,我多化几天将它练出来,然后就可以专心练阁主教的剑法了。” 琴言道:“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我可没有阁主的本事,什么复杂繁奥的事情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得清清楚楚的了。我用的还是笨法子,按照前人留下的功谱练习。虽然这样绕着走成效不会很快,但却安全得多了,不用担心学了一辈子什么都没学到。” 吉娜歪了头道:“那你将你练的功谱念给我听听好不好?我也先练一练看看。” 琴言道:“好啊。正好你这几天不能练剑了,顺便养息一下也好。你听着,第一篇,总序:大道无形,天地不公……” 三天后,黄昏。卓王孙负手站在公步亭中,看着天外卷舒的云朵,久久不动。 吉娜又抱着那把剑来了,照例不管卓王孙在做什么,跑过去扯着他的衣服就叫练剑练剑。卓王孙淡淡道:“我前几天教你的那一招,练习好了么?” 吉娜霎了霎眼,满脸都是调皮的样子,道:“早练好了。” 卓王孙仍旧淡淡的道:“哦?那你施展来我看看。” 吉娜眼珠一转,手一抬,猝然一道强烈的光芒绽出,剑式如玉龙般自下而上夭矫而出,直划卓王孙胸前七处大穴!卓王孙身子一闪,吉娜一声娇斥,腾身而起,身随剑转,剑芒集中在剑尖一点之上,流星一般向卓王孙追袭而去。卓王孙手一抬,流星突然炸开,宛如烟火爆空,化身千亿,漫空都是赤赤的剑气。剑气互相纠结、挤压、增发、爆炸,形成密集的网状,向卓王孙当头罩下。卓王孙眉头皱了皱,手往前一探,已经抓住了吉娜的手腕。暴雨一般的剑光立刻消失,只剩下吉娜满脸的迷惑,喃喃道:“怎么不行?琴言姐姐明明说可以的!” 卓王孙放开她的手腕,道:“剑招已脱形入神,内力竟增长到能御剑的地步,实在很出我意料。楼心月与琴言给你吃什么了?” 吉娜听了他夸奖,立时得意洋洋地说:“当然没吃什么。我早说过我是天才的么。” 卓王孙冷冷一笑,甩开了她的手道:“天才?还不是给我一招拿住?” 吉娜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道:“阁主武功天下第一,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我是怎么练都不会及的上阁主的啦。只是……只是我这点微末的武功,还是可以看的吧?” 卓王孙道:“武功倒没什么,你的内力是怎么来的?” 吉娜道:“我也不知道……啊,说漏了嘴了!那天琴言姐姐拿了本书给我念,说是照这本书就能练成内息,然后学起阁主的剑法就快的多了。我一想这样很好啊,就跟着那本书上学。刚试了一下,就觉得周身发热,好象火烤了一般。我吓坏了,赶紧去问琴言姐姐,琴言姐姐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带我去了楼姐姐那里。楼姐姐看了半天,说是我本身里面就有好多好多的内息,只是隐藏得很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就是了。她用好多好多的针扎到我身上,说要用铸剑的办法将我的内息给炼出来。炼到昨天晚上,我都快死了,楼姐姐说炼好了。拿草药给我泡了三个多时辰,我就觉得身体里有个人,我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还特别好使,你看我叫她跳,她就能跳的这么高呢。”说着,吉娜突然凌空而起,拔起十丈多高,在空中顿了一顿,然后缓缓落下。似乎背上生了两只巨大的翅膀,兜得身子都没重量了。卓王孙眼中露出了种很奇怪的神色。吉娜缓缓落下,道:“你看我的内息怎样呢?” 卓王孙道:“楼心月真是无所不能,竟然能给将你体内凌乱的气息凝炼,铸出如此神妙的内息来。你这修为,大概在江湖上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了。” 吉娜喜道:“那你可以好好地教我练剑了么?” 卓王孙道:“你剑术已然入门,不需要我教了。” 吉娜大失所望,卓王孙看着她,悠悠道:“不过你可以来偷月亮菜了。” 依旧是中堂,猛虎图,卓王孙依旧背负手而立。 “吉娜不是姬云裳派来的。” 颜道明更恭谨地俯下身子,等着卓王孙解释。他知道卓王孙这么说,一定有很坚定的原因,而阁主一定会说出来的。他的职责,就是要仔细地听,然后提出几点小漏洞来,才能巩固自己的地位。 “我教授吉娜剑术,就是想试探一下她的武功修为。若是那天你的判断没有错误,想必吉娜身上的确怀有武功。我教她剑法,若她领悟的太快,或者露一点学过武功的痕迹,我就当场将她格杀。武功高的人,就算隐藏得再好,在真正危险的情况下,还是会有反应的,一定有。” 他笑了下,道:“在传剑的过程中,我动了三次杀意,她并不是没有反应,但那反应却极为凌乱,根本看不出人为的控制。后来她被楼心月打通经脉,内息贯穿,虽然气机变得强悍无比,但却不会控制,经常反挫损伤自己。因此,我判断,最可能的情况是,有人将自身的功力过渡了一部分给她,却没来得及教会她怎么应用,她便进入华音阁了。” 颜道明沉吟道:“如此说来,吉娜仍是奸细了?” 卓王孙摇了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能够隐藏得这么好,一种情况是吉娜是个聪明绝顶而且心机深沉的人物,为别人授意而潜入华音阁的。另一种情况,就是吉娜对这些情况根本一无所知,她是真正的天真。” 颜道明道:“真正的天真?” 卓王孙慢慢点头,道:“有的时候,真正的天真,才是最可怕的。无论多聪明多深沉的人,孤身而入华音阁,终究会露出些马脚。但若是真正的天真,则本来就没有阴谋,心中自然坦坦荡荡,无论怎么试探,都试探不出来的。” 颜道明道:“这样说来,吉娜是无害的了?” 卓王孙道:“天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天真后面的东西。比如说,姬云裳。” 颜道明恍然道:“阁主是说,吉娜是真正的天真,但姬云裳却可以借着她这天真,趁机窃取我们的机密?” 卓王孙道:“吉娜这样的孩子,谁见了都喜欢的,一喜欢,难免就泄漏了点机密给她,她心底坦荡,说不定就会说了出去,那就最为可怕了。” 颜道明道:“阁主既然洞悉了姬云裳的计谋,那打算怎么办呢?” 卓王孙道:“此事拖得时越间长,防范的阵线便拉得越长,对华音阁就越不利。所以一定要速战速决。我要封吉娜做朔月妃。” 颜道明吃惊道:“朔月妃乃是阁中四月妃之一,声名权威仅在上弦月主、下弦月主之下,阁中机密,几乎都可与闻,阁主如此做,是否……” 卓王孙淡淡道:“若非如此做,怎么能引得出姬云裳?何况她已经侵入了华音阁中。” 颜道明道:“只是……” 卓王孙打断道:“想做大事,总得冒一点险的。若是现在一剑将吉娜杀了,自然一点危险都没有。但姬云裳窥探在侧,华音阁仍然不得安心。此次机会难得,纵然有再多不妥,只要能除掉姬云裳,也就值得了。只是吉娜做朔月妃这件事,不能太突兀了。我要你安排三道难关。” 颜道明道:“请阁主指示。” 卓王孙道:“后天我会约吉娜到我那里取一件东西,那时你就要将这三道难关安排好。第一道,传我的命令,着琴言看管住她,若是看不住,罚去新月妃的头衔,待罪一年。第二件,传东天青阳宫韩青主守住虚生白月宫,若放人进来,受跗骨针之刑。第三件,从星派调来洪十三。” 颜道明脱口道:“快剑洪十三?” 卓王孙道:“对。命他守住后花园,来者格杀勿论。若是吉娜能闯过前两关,也该正式试试她的本领了。能在洪十三的剑下全身而退的,想必也够朔月妃的资格。吉娜做了朔月妃,姬云裳一定按捺不住,我们的机会就来了。”他的眼中忽然逼出一丝冷光:“那时,也就是我败她于剑下之时。” 颜道明躬身道:“阁主圣明。” 卓王孙挥手道:“你出去吧。将这三件事办得妥妥帖帖的。华音阁问鼎中原,要是自家后院先着起火来,可就一点威望都没有了。” 颜道明答应了一声是,退了出去。卓王孙仍然昂首看着那幅啸虎登山的中堂,久久没有出声。究竟他的心中所想的是什么,看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第十六章悲秋风之动容 吉娜这两天忙着将自己来的时候所穿的苗族衣衫脱下来,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缝补整齐,放起来,预备后天偷月亮菜的时候穿。她一边做这些活计,一面轻轻哼着歌,脸上一片极其愉悦的样子。琴言看了却只觉得心酸。打算过去帮她一点忙,吉娜却执意不肯让别人插手,自己独自忙了两天才做完了。做完了就一个人练剑,一面练了一面笑,练得歪七八糟的,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到了后天一清早,吉娜活蹦乱跳地起床时,琴言却病倒了。在床上拉着吉娜的手,满脸憔悴道:“妹子,姐姐身上周身痛得厉害,你陪姐姐一会好不好?” 吉娜吓了一跳,赶忙问道:“琴言姐姐,你怎么了?”说着拿手试了试琴言的额头,她生病的时候琴言和楼心月就是这么试她的。却更是吓了一跳。琴言的额头竟如自己刚练内息时一般,烫得跟火炉子一样。低头一看,琴言也没梳妆,脸色憔悴,平日灵活妩媚的眼睛这时一点水色都没有。吉娜哭道:“姐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琴言道:“没什么。大概前些日子你生病照顾你的时候受了点风寒,大概死不了的。好妹妹,我从小就是孤儿,一直将你当做我的亲妹妹,你能陪我会子么?” 吉娜答应了一声,坐在床边上,伸手抱住了琴言。琴言似乎从这单纯的动作中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睡着了。 这一睡睡了两个多时辰,吉娜一些都不敢走开。琴言在睡中似乎还能感受到周身的痛苦,不断细声地呻吟着。吉娜忧愁地瞅着她不断颤动的睫毛,心中怕得不得了。有心去请楼姐姐过来看一下,但一要走开,琴言的病情就似乎加重几分。吉娜只好默默地陪着她坐着,一心放在她的病上,其他的事情倒都一时没有想起。 琴言忽然被一阵咳嗽声吵醒了,睁眼看时,吉娜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小锅,折了些干草柴火,正在屋子的一角不知煮什么东西。她哪里知道怎么烧火,所找的柴草半干不湿的,只发出浓烟,却生不出火苗。吉娜将头凑在柴草上吹着,一阵浓烟滚出,将她的眼泪都呛出来了,连声咳嗽。屋子里都是滚滚浓烟。琴言轻声道:“你在做什么?” 吉娜揉着眼睛走过来,道:“我看你一天没吃东西,你又舍不得我离开,我就找了个锅子,预备在房间里煮点粥你吃。你没被呛到吧?早知道这样,我就先学学怎么烧火了。” 琴言心疼地拉起她手,道:“你快歇一歇,我不饿。没的去做这些粗事,你看,手上都扎了几根刺进去。来,我给你挑挑。” 吉娜赶忙将手抽回来,道:“没事没事。你再躺一会吧,马上就好了。” 琴言倒不好一下子做出病好了的样子,只好躺下了。吉娜跑过去依旧折腾那堆火。琴言教她将湿柴煨在火边上,等干的差不多了再点。这下好得多了。不一会子,火便生了起来。吉娜左右手交替着端了碗过来,碗中是满满一碗青梗莲子粥,让琴言吃。琴言道谢着接了过来,就闻到一阵焦糊的味道。用筷子拨了拨,一片焦粥就浮了上来。吉娜“啊”了一声,道:“姐姐不要吃了,我给你另做吧。”琴言赶紧道:“没事没事。我病了口中没味,吃点糊的正对胃口。”吉娜就眼巴巴地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将粥吞下去。莲子粥本来就有些苦味,焦糊了后,更是难以下咽。琴言一面吃着,眼泪就滴了下来。吉娜小心翼翼地道:“琴言姐姐,粥很难吃吧?不要吃了,我到厨房再给你要一份好不好?” 琴言强笑道:“傻孩子,有什么难吃的。姐姐是担心自己的病落下个症候,所以才伤心起来。你的粥好吃的很,下次还要再煮给姐姐吃才是。” 吉娜道:“那我去请月如是月姐姐来给姐姐看看好不好?吃点药就没关系了。” 琴言摇摇头道:“姐姐这病姐姐自己知道。不是吃药能够治好的。好妹子,姐姐就你一个亲的,你多陪陪姐姐,让姐姐心里舒服些,就是过会死了,心里也情愿。” 吉娜道:“姐姐放心好了。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姐姐。你再睡会吧,一会我再熬粥你吃。” 琴言答应了一声,合上了眼睛,一会就鼻息细细,睡着了。但她虽在睡眠中,似乎仍然不能离开这尘世间一切痛苦的事情,仿佛一切丑恶者依旧肆虐在她柔弱的身体上,时刻束缚了她和践踏着她。光泽和妩媚离开她温软的躯体,剩下的只是怯懦和卑微,在强者高歌的世界上,微弱地颤抖着。就连吉娜这么幼稚的灵魂,似乎都成为她逃难的庇佑者,在命运杀伐般的声讨中,仓皇地奔逃而来——生命就是一场无休无尽的追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 吉娜呆呆地看着她,手握在琴言的手中,不敢抽出来。阳光终于西斜,最后舍弃这个大地,将光芒和温暖带走,只剩下迷离的幽魂般的黑夜,在静寂中追随着自己的影子生长。 梆子一更一点地敲着,夜色渐渐深沉得就象一潭湖水,每一声低语都能扬起翻腾的浪花。吉娜突然垂下泪来,手轻轻拂着琴言的手背,道:“琴言姐姐,我知道这个时候离开你你一定会很不高兴,但我没有办法。我实在很想陪你,但我不能不去啊。姐姐,我知道你总会原谅我的,妹子……妹子就任性一次了。”轻轻将手从琴言手中抽出来,默然看了琴言许久,轻轻转身,掩上门出了去。 琴言眼睛始终没有睁开,却有两滴泪水慢慢从眼角流了下来。 虚生白月宫后院。 冷月残照,窗棂上清霜如雪。月如是将一双宛如白玉的手放在在门边的水晶盆里浸了浸,然后退了出来。水盆中隐隐约约,浮动着几团血花。 月如是叹息了一声,望了玉床的女孩一眼,将门关上,转身对等候在门口的卓王孙一礼,道:“先生……” 卓王孙一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快速几步走到院中,才道:“她的病情到底怎样?” 月如是秀眉紧蹙,道:“恕属下无能……沙罗花的枝叶前些日子经过折损,一时难以复原,花香已经不足以镇住她体内的剧痛,而她的心脉已经极其衰弱,这种疼痛根本无法承受,不得已之下,我只有擅自给她服用了大量的幻藤汁,也只能缓解两个时辰。现在的办法有两个,一是暂且忍耐,等待沙罗花复原……” 卓王孙打断道:“不行,她一刻也不能等。说第二条。” “另外一条……”月如是沉默了片刻,道:“天下盛传,青鸟族的三位使者之一,半神星涟如今就寄居在华音阁青鸟湖中,敢问阁主,这个传说是真的么?” 青鸟族是昆仑山下一个部族,信奉女神西王母,自称始祖为西王母的使者青鸟。经过数次浩劫之后,青鸟族的传人只剩下了三个。据说都有着不可思议的形貌,居住在人迹绝难到达的地方。更令人神往的是,她们拥有半神一般的预言之力,传说其预言有洞悉天地变化,山河改易的威力,因此,天下人人都想得到她们以为己用。然而却没有人真正见到过她们。因为她们担负着一个极其神秘的使命,为了等候完成这个使命的时机,她们不惜身上带着可怕的畸形,时时刻刻忍受痛苦的折磨,躲藏在世间最阴暗的角落中。 江湖风闻,三只青鸟其中之一就寄居在华音阁青鸟湖底。华音阁为了维持她孱弱的生命,付出了不菲的代价。作为报答,青鸟族那一支的传人世世代代向华音阁主预言天下大事。数百年中,人们难免会将华音阁的鼎盛和这些预言联系起来,然而这些传说也始终只是捕风捉影,从来没有被证实过。 月如是目光隐动,似乎在等着他的回答。 卓王孙道:“她在。” 月如是眼中闪出兴奋的光芒,她为自己有机会能将传说变为现实而兴奋:“如果典籍记载的没错,她们的血液不是人的血液,是西王母独自在昆仑之颠修炼时,用月光割开手腕——三滴血,化作三只青鸟,所以,传说他们的血液是她们力量的源泉,可以生肌肉骨,化解一切痛苦与疾病!” 卓王孙道:“你要她的血?” 月如是道:“是,只用借上几滴,也不会伤害到她。然而,青鸟族的人爱惜身上的鲜血甚于性命,只怕是绝对不肯的,青鸟的体质极弱,一经惊吓,就会在血液中产生一种无法去除的毒素。所以,除非自愿将鲜血献出,否则强迫她们毫无意义。”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星涟二十年才会苏醒一次,其它时刻,都在血池中沉睡不醒,你今夜立刻前往青鸟岛,将她的血取来给我。” 月如是道:“是。”垂首缓缓退出。 卓王孙道:“回来。”他一展袖,手中露出一枚青色的令牌,上边水纹错动,熠熠生辉:“这是苍天令。我本来今夜准备用它迎接一位客人,你先拿去。若星涟中途醒来,你就以这枚令牌和她交换,她必然应允。” 月如是道:“是。”小心翼翼的接过苍天令,仔细收好。 卓王孙道:“最后记住,千万不要点燃血池周围的烛火,去看她的样子。” 吉娜出了房子,擦了擦眼睛,就向虚生白月宫走来。她虽然出了来,但琴言的病却依然萦绕在心头,很是不快活。这时只想赶紧将月亮菜采过来,马上回去再煮粥给琴言吃。但真的可以这样么? 虚生白月宫自然好找,华音阁中最大、最高、最漂亮的房子就是。吉娜来过几十次,当然不会找不到。但这次却不一样了。她的手刚按上宫门的狮头铜钮,就听一个略带慵懒的声音道:“住手。” 吉娜猝然回首,就见一个身穿书生长衫的青年人站在竹子下面,一脸的微笑,手中什么也没拿。这人长得眉清目秀的,有些面熟,倒是怎么看都很漂亮。 但男人若是用“漂亮”来形容,这本身就是一件恶心的事情。吉娜此时就觉得这个人讨厌无比。她毫不客气地问道:“你是谁。” 那人却不生气,仍然笑道:“姑娘忘记了,我们在丹书阁见过面的,只是你想必不知道我叫韩青主。” 吉娜道:“是你啊,谁管你叫什么?我要进去你为什么不让我推?” 韩青主微笑道:“对对对,我的名字可以不管,但我的职务你却不能不问一下。因为在华音阁中……”吉娜不耐烦地道:“你想说什么就赶紧说好了,吞吞吐吐的倒像个娘娘腔的臭男人!” 韩青主也不生气,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纸扇,唰的一声展开,道:“步剑尘先生去世后,在下暂时代理华音阁青阳宫主的职位,所管的就是阁中一切大小护卫安全事宜,夜中防盗、日中防寇的事情都由我管,你说我该不该拦住姑娘呢?” 吉娜道:“我一不是盗,二不是寇,你拦我不着。” 韩青主道:“那姑娘到这虚生白月宫中来做什么?” 吉娜道:“我来偷月亮菜。” 韩青主道:“这不就得了。粘着一个偷字,那就是我的职责所在。少不得请姑娘跟我回去一趟。若是不跟我这臭男人走也可以,就请姑娘回自己的房子,等明天由阁主陪同了再到虚生白月宫中,那时你要偷什么都可以。就算是将虚生白月宫都搬走,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 吉娜道:“你罗里罗嗦地说的都是些什么。这地方我来了这么多次,就没见有谁管过我。我要进去了。你自己在这里护卫着吧。反正我一会就出来了。”说着,就要上去推门。韩青主折扇一摇,挡在吉娜面前,道:“姑娘,这个可玩不得。今天若是放你进去了,我的性命攸关。请姑娘体谅,有事白天再来。” 吉娜道:“你这个人怎么纠缠不清,我的事是不能白天来的。再不让开我拿剑刺你了。” 韩青主一笑道:“姑娘的剑不知是什么做的,若是香粉胭脂做的剑,韩某倒很愿意让姑娘刺上几剑。” 吉娜哼了一声,突然寒光射目,韩青主吃了一惊,折扇来不及回架,百忙中脚尖在台阶上一点,倒跃而回。空中几缕青丝飘下,却是前额的头发被削了一片去。韩青主向来最重风仪,这时因一时大意被吉娜偷袭得手,居然劈掉几缕头发,狼狈不堪,实在是生平之辱,无甚于此的。 吉娜收剑而立,气呼呼地道:“你再敢拦我,我就劈你的脑袋!”韩青主脸色一沉,道:“小丫头,今日叫你知道厉害!”折扇一探,身形已到了吉娜面前,一招手挥五弦,扇风笼住吉娜左半身三十大穴,左手一招饮虹霁涧,向吉娜脉门扣来。他这招全力施为,逍遥扇韩青主的名头在江湖上也不是浪得虚名的,吉娜究竟是初会大道,立时就觉真气一滞,手中剑如有千斤重,再也提不起来。韩青主逍遥扇或开或闭,刷刷几下进手,完全占住了场上的主动,将吉娜前后左右都笼罩了住。一柄宝扇忽刀忽剑。忽做蛾眉刺,忽做点穴镢,有时竟然使出长枪的招式,纵横开阂,忽柔忽刚,端得是厉害无比。吉娜奋力架住,几招之后,汗珠滚滚而下。韩青主倒也没想真的杀了她,扇势一缓,道:“回去吧。看在你是女子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哪知吉娜武功虽然不纯熟,但对以神为用这句话体会极其深刻。韩青主扇势一缓,春水剑骤然光芒闪动,抵着韩青主回收的劲力直袭过来。韩青主这时早有防备,冷笑道:“你可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逍遥扇划了个半圈,将吉娜春水剑上的劲力完全吸住,待吉娜剑式用老,倏的吐出。这一下就等于合了吉娜和韩青主两人的功力,吉娜哪里禁受的住?一声娇呼还没出口,已经被砰的一声击到了虚生白月宫的宫门上。那宫门照例是不关的,木头的东西哪里禁得住吉娜的冲撞?支呀一声开了,吉娜骨碌碌滚了进去。 韩青主却是一呆。方才打的兴起,哪里想到这一招竟然将吉娜打进了虚生白月宫!这不是故意放她进去么!想起跗骨针的手段,不禁额头涔涔汗下,高声叫道:“小姑娘你再出来,我们大战三百回合。” 吉娜被摔的七荤八素的,好在韩青主总算手下留情,她的身体内大部分内息又都处在休息阶段,自然护体,所以这一扇受的伤轻之又轻,但身子在地上重重摔了一下,任谁都不高兴。听到韩青主大喊,没好气地答道:“大头鬼你进来,我们大战四百回合!” 韩青主道:“哼,我就知道你怕我,不肯出来。苗族来的小姑娘就是这么没胆子。” 吉娜轻轻嘟了声:“懒得理你!”找到了自己的剑,按琴言所说的检查了下内息,提气望后花园走去。 她隐约还记得上次学剑的时候的位置,走去一看,果然有小小的一片菜,菜苗刚刚缓过劲来,正长的青翠油黄,不用吃,只看就让人觉出这田园风味的清香了。吉娜于是将剑放下,一面按照苗族的风俗哼起了歌,一面蹲下身来,剜起一棵棵在她看来有着无比重大意义的月亮菜。这一辈子的幸福,也就都蕴涵在它们中间呢。只听她唱道:“鹿头江水百丈长,郎在一方妹一方。 山茶开花红满畲,小妹妹想起情哥哥的样。 大雨落下凤凰山,郎唱情歌在山边。 日头出来架虹桥,小妹妹想见情哥哥的面。 月玛玛出来亮清清,南风吹树树叶明。 情哥哥不要寻错路,小妹妹窗前红溜溜灯。“唱的内容只管是些郎情妾意,但中国的民歌向来是无郎无妹不成歌,这些自然发于本心的乡里小曲,却每每能唱的缠绵悱恻,动人心神。虚生白月宫这时候自然是静寂的,吉娜的歌声细细的在夜风中传出,一递一唱,那自然有种清媚的姿态,很可以引人一句一句的听下去。吉娜则完全陶醉在歌声和简单的挖菜的动作中,她的心这时完全被幸福的憧憬所占据,哪里还会有别的思虑呢。 猛然一丝毒蛇般的剑气在吉娜背后腾起,悄无声息地晃了晃,直没向吉娜的背脊! 第十七章风飒飒兮木萧萧 剑锋入体,微微顿了顿,显见执剑之人犹豫了一下。因为这一剑下去,并没有他预料中刺入肌肉的摩擦声,反而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响,似乎吉娜的身体完全不是血肉的,而是金铁玉石一般。吉娜被惊了一跳,住手不挖,转头看时,却见一个人身子全都没在阴影中,只手中一丝光芒流动,身形相貌,都完全看不清楚。吉娜诧异道:“你为什么要刺我啊。要不是琴言姐姐非要我穿上这金丝软甲,你会刺得我很疼的。” 那人瞳孔收缩,盯着吉娜的眼睛。他穿的不是黑衣服,面上也没遮什么面具,但看去就觉得朦朦胧胧的,尤其是面目神情,更是似是而非,仿佛置身幻觉中。他的身形轻轻颤动着,似乎在随时准备着偷袭。吉娜奇怪地瞪着他,越看越奇怪。突然那人身躯抽动,刷的一剑极为迅速地刺了过来。吉娜横剑一架,那人剑尖颤动,方向已改,瞬息之间,连变十余招,每一招都是直刺。他的剑形似一根细细的铁条,运转起来就如一道流光,略微抽动,就是一道厉光划过。迅捷之极。吉娜只觉他剑尖的光芒越扩越大,渐渐如群星闪耀,笼罩住了整个眼睛。当下奋力招架。那人眼睛中冰寒一片,灰蒙蒙的,丝毫波动都没有,手却灵活得象魔鬼,招数中没有削,也没有劈,只有一招:刺!他不回剑,也不招架,完全是进攻。用进攻闪避,用进攻防御,手一划,就是一连十余剑刺出! 吉娜突然将剑一抛,道:“不玩了!一点都不好玩。”那人眼睛一寒,手下丝毫不停,光芒突然大张,连在吉娜身上刺了几十余剑,丝剑如毒蛇一般没入吉娜左臂中。吉娜吃惊地看着他,身体中传来的刺痛感清醒地提醒她这个残酷的现实:江湖!真正的杀人不眨眼的江湖!这江湖就在自己身边,不会给她任何的优待!吉娜“啊”的一声大叫,疼得眼泪都流下来了。那人冷冷地看着她,手中丝剑光芒错闪,眼中已变成一种暗淡的灰色,丝毫不以吉娜的痛苦为意。 本来痛苦就是太主观的事情,你在意它的时候它才存在,那你又何必在意它呢。 吉娜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要将那么讨厌的东西刺入她的身体,带来如此的疼痛!自幼时到现在,她并没受过任何主动的伤害,她遇到的每个人都和蔼可亲,即使吴越王这样对她居心叵测的“坏蛋”都彬彬有礼,只想达成他们的目的,并不想直接地伤害她。是以在她的心目中,伤害,痛苦,屈辱,凌虐,这些事简直是不存在的,是连想象中都不会有的东西。她的眼睛只适合看花花草草,明媚的阳光和可爱的河流湖泊。她从来不会想在这之中有什么,在这之后又有什么。但,现在,她不得不想了。 一股愤怒和屈辱的感觉伴随着伤痛出现在她的心中,这感觉越来越大,渐渐如烈火一般烧灼着她的心,让她觉得整个身体都在动摇。这股烈火冲撞刺激着她的身体,使丝剑的伤痛反而变得不那么明显了。吉娜是个很天真的孩子,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别的情绪。她一样要强,一样不能忍受被别人瞧不起。身上的伤痛,陌生人冷冷的眼神和在月亮菜地里被别人刺杀的愤怒,让她强烈地想将身上所受的一切都施加在这个人身上!在苗人眼中,月亮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但此人恰恰就侵犯了,不但侵犯了她的信念,也侵犯了允许她来采撷的卓王孙。这是吉娜第一次对月亮菜产生出了兴趣,这对于一个天真的小姑娘的意义,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在卓王孙眼中,这也许只是小孩过家家的玩意;在琴言眼中,这也许只是吉娜的一厢情愿;在杀手洪十三眼中,这也许是愚昧无比的行为,但,不是的,完全不是的。每个人都有私自珍重的东西,绝不允许别人践踏。 犯者必死! 吉娜一声大叫,拔剑而起! 她身上的伤口流出的鲜血将半边衣服都染得绯红,但她完全不管这个,盯着那人恶狠狠地看着,口中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呼呼地喘着粗气。她丝毫都不掩饰自己的恨意和杀气,那人的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紊乱,吉娜大叫一声,扑了上去。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扑上去,仿佛身体中有种潜意识,自然而然地诱使她这么做。那人手一划,又是连环十剑,吉娜也不管她,一剑当头劈下!那人身一侧,剑式不停,反手自肘下刺出。吉娜更是直接,合身扑上,追着那人而来。当头一剑这时劈下!那人动作迅捷无比,向左跨开一步,剑已挺刺出,吉娜如影随形,追袭而至。一面口中大叫大嚷着,发誓一定要将这该死的家伙剁成肉酱。就这样,两人一个闪,一个追,都是招式不停,无一人回架。吉娜歪打歪撞,却正好使那人不得不闪避防守,也就无法运足剑式。两人拼了一刻余时,吉娜身上居然没再受伤。 酣斗之中吉娜猛然一声大叫,抛开手中长剑,双臂一合,将那人抱住。那人骤然之间,不及提防,两人直跌下去。吉娜呜呜直叫,张口咬住那人的肩头。那人吃痛,一掌击在吉娜肩头,吉娜体内如热火鼓荡,丝毫不觉得疼痛,抱住那人在地上乱滚。一手摸到掉在地上的长剑,提起刷地一声插在那人的肩头上,将那人直钉在地上。那人的脸都因疼痛而扭曲,却紧咬住牙,不肯发出声音。吉娜站起来对他一阵拳打脚踢,她这时内功已经有相当的根基,那人只挨打不还手,却哪里挨得起?不一会,被她打得趴在地上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吉娜这才住手,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人眼从散乱的头发中望出去,看着月光照射下星光闪烁的夜天,嘴角慢慢浮上一个讥刺的笑容。若不是管家分派自己的任务的时候多说了一句话,自己金蛇缠丝剑法施展出来的时候不敢刺向这小姑娘的要害,十个小姑娘也死了。杀人者怀着这样的心态去杀人,可不是该死? 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失败的真正原因,吉娜学剑才几日,本应连他的身体都沾不着的。 只因为真正的决战,并不在这里。 黑衣,仿佛一朵乌色的傲花,盛开在弥漫无边际的夜空中。她凌空浮立着,仿佛并不在这个世界中,身下是华音阁引以为傲的四天胜阵的西极太炎白阳阵中。她选择的这个位置恰到好处,既将自己的身形很好地隐藏在了阵法的树木中,也能看得很远,足够能看得到吉娜与洪十三的一战。 她看得很仔细,但从吉娜被偷袭,到洪十三跟吉娜激斗,到两人两败俱伤,她一动都没动,甚至连出手的意思都没有。然后,在吉娜摇摇晃晃地走出虚生白月宫之后,她的眉头开始皱起。 吉娜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武功?她认得洪十三,也知道这是华音阁中有名的杀手,虽然比波旬要差了很多,但要杀吉娜,还是绰绰有余的。毕竟,杀人,有的时候不仅仅是艺术,而且是工作。专职杀人的人,有很多别人无法比及的特性。这特性,甚至能使他们杀掉武功倍高于自己的人。 何况吉娜的武功不可能高过洪十三,但是她为什么会赢? 黑衣人的眉头越皱越紧,她突然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周围。这里有最好的掩蔽物,也有最好的视野,如果让她在华音阁中选出唯一的藏身之处,她无疑就一定会选这里。她的脸色忽然变了。最好的掩蔽处,往往就是最隐蔽的陷阱,因为你所能想到的,别人也一定能想到!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太长了,吉娜与洪十三一战,吸引了她太多的注意力。 她不能不注意,因为吉娜是她的棋子,一颗连吉娜本人都不知道的棋子。这样的棋子,往往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杀伤力。她一开始就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她传吉娜武功,并不惜拿出万人觊觎的武林秘宝苍天令来,让吉娜混入华音阁,并取得卓王孙的信任。这番安排也算的上煞费苦心,所以,她虽然不愿出手帮助这颗棋子,但远远看看,关心一下棋子的安危,还是能做到的。因为她必须在第一时间知道吉娜的生死。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的弱点。就因为这一点,她将自己陷入了这个“局”中。 她并没有走,因为她看到了一张笑眯眯的脸。这张脸正向她走来。太炎白阳阵并不是普通的阵法,绝没有几个人能够这么轻松地通过此阵,但此人能。 因为他是管家,管家颜道明。 黑衣人的瞳孔开始收缩。绝大多数的江湖中人只知道颜道明是华音阁的管家,负责阁中日常事务的答理,但只有极少极少的人才知道,颜道明是个可怕的高手。他的妙意九指,甚至不在波旬的魔剑之下。之所以他做了管家,而不是杀手,那是因为他做管家的才能更高。 黑衣人显然知道,她的身躯定住。因为她还知道,颜道明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她的武功,绝不是颜道明能对付的,就算颜道明比波旬还要可怕也一样。因此,如今他这样胸有成竹的向她走过来,必定是还带了更为有力的武器。 身后传来一阵极为细微的声响,只有像黑衣人这样的绝顶高手才能听得出来的声响。声响是从左、右、后逼近的,虽然来自三处,但却如此整齐,仿佛是同一个人发出的一般。声响在距离黑衣人四尺远处就停住了,甚至连呼吸声都没发出。这三个人仿佛是三条毒蛇,从不肯多发出半分声音。 波旬。 很多人都以为波旬是一个人,一个很诡异,很可怕的人,但不是的。波旬是个组织,尽管这个组织中只有三个人。这三个人,都叫做波旬,是由卓王孙亲手培养出来的。他们每个人的武功都不是最高,但三人合手,天下却无人能抗。更可怕的是,这三个人是孪生的兄弟,相互之间有种天生的默契感,使他们的配合丝丝入扣,足以格杀天下任何高手!现在,这三个可怕的杀手,已经到了黑衣人的身边。 管家的笑容看上去仍然那么亲切,他突然拱了拱手,道:“姬夫人。” 没有风,但黑衣人的衣服却微微泛着细微的波纹,不停流动着,宛如云霞变幻。她冷冷道:“颜道明,真是好计谋啊。我竟小看了你。” 管家的笑容不变:“夫人并没有小看我,只是小看了我们阁主。阁主知道夫人绝不会为吉娜的生死出手,但却一定会看着,所以就命我给洪十三吃了一种药。”他顿了顿,道:“这种药,可以让洪十三的武功受到抑制,而他自己却感觉不出来。因为,洪十三并不是个好的戏子,而阁主却要他演戏。” 姬云裳冷冷道:“你们早就知道我要来,所以才安排了这场戏?” 管家叹道:“夫人天外神人,本来不是我们所能拘束的,但夫人不该犯了个错误。” 姬云裳道:“什么错误?我不该传功给吉娜,还是不该踏入四天胜阵?” 管家缓缓摇头,道:“夫人进华音阁,不该不从正门入的!华音阁入门之法,从未变过,夫人什么时候想回来,只管光明正大地回来,不该如此越墙而入。” 姬云裳冷笑一声,她淹没在黑色大氅中的眸子发出两道清冷以极的光华:“我怎么回来,要你多管。颜道明,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 管家退开一步,低头道:“是,夫人教训得是。阁主让我传一句话给夫人:华音阁大门永为夫人开着。” 姬云裳将目光投向远天,冷笑道:“开着?难道他还欢迎我回来?” 她一笑,一道滂沛之力登时挥开,万马奔腾般向四周冲了过去,白阳阵中的黑气,立即凝结旋转起来。管家神色不变,淡淡道:“华音阁上下如今还称这一声‘夫人’,而不是什么‘曼荼罗教教主’,一是因为还对夫人存着敬重之心;二是华音阁还从来不曾把所谓曼荼罗教放在眼里。夫人若愿意回来,当然最好,只不过不是夫人一个人,而是带着曼荼罗教中的梵天宝卷一起回来!” 姬云裳斥道:“荒谬!”她的身子突然飞起,登时如同夜空中闪过一道暗光,向颜道明疾冲过去。 颜道明并没有闪避,他连脸上的神色都没有变。因为有波旬。有波旬在的时候,是不需要他出手的。 果然,姬云裳身后陡然响起了三道嘶哑的抽搐声,仿佛人在极痛苦的时候发出的呻吟。三道浓墨般的剑光同时闪起,迅速跟白阳阵中稠密的黑雾搅合在一起,化作漫天焦乌的一团,自左、后、右三方,向姬云裳罩了下来! 姬云裳身子陡然停住,黑衣在空中散开,长袖挥出,如流云般卷向那击来的三剑。乌光闪烁跳跃,波旬突地合身扑上,三柄魔剑翻滚,突地着地翻滚,竟然从她脚下攻了上来!姬云裳面容微蹙,衣袖也如狂风吹叶,倏然下击。管家突然大喝道:“杀!” 陡然间寒风大作,三柄魔剑同时脱手,迅捷无伦地向姬云裳冲去。三名波旬的手中却都多了一柄精光闪亮的匕首,同时发出一声怒啸,匕首交叉,从后刺向姬云裳的心脏! 姬云裳身子凌空反卷,就听嗤嗤一声响,她的衣袖竟被这三柄魔剑划开一道极细的破口,她闪动的眸子中闪过一阵怒意,突地双掌霍然挥下!这一掌看去也没有特别的地方,但波旬那宛如闪电般的身形,却突然慢了下来,慢得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手掌越来越大,宛如泰山般直压他们的头顶! 管家淡淡道:“得罪了!”他的手指一扣,“咻”的一声轻响,一指向姬云裳射了过去。这一指,直击姬云裳的面门。她的手掌已然击下,面门处,就是完全的空门。单凭这一指,就可以看出,管家的武功,实在不在波旬之下! 四空月色陡然一暗,骤然之间,她的手掌化作千千万万,浪涛一般向外涌了出去。这一招,如同天风海雨一般,就算有再多的敌人,也一齐挡住了! 就在这时,三名波旬身子突然奇异地扭转,他们的脚竟然夹住了空中的魔剑,一齐向姬云裳刺了下去!三柄魔剑,三柄匕首,交织成完善的攻击圈,将姬云裳围得风雨不透。管家的妙意指,突然也变得凌厉起来!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蓄谋已久,早就策划好了的杀招!先前的种种,不过是制造假相,让波旬能逼近姬云裳的身侧。 奇异的脚中剑,凌厉的匕首,是波旬号称必杀的绝技,只要能逼近对手身侧一尺内,这一招从来没有失手过!现在,他们已贴近姬云裳!何况还有管家的妙意指。无双无对妙意指。 姬云裳却没有变招。这反而出于波旬的意料。一般敌人在发觉他们迫近后,不是全力防御,就是全力攻击,但她却招式不变,依旧怒卷击出。这不变中就蕴涵了莫大的自信,竟然让波旬的心中产生了一丝紊乱。 就听姬云裳冷笑道:“么魔小丑,鬼蜮伎俩!”那怒卷的风雨狂潮,突然变得强猛无比,崩天裂地般暴溢而出! 虽然早就听说姬云裳的武功已经高到了宛如神魔的地步,但就连那四人也没想到,竟然能一强至斯,无论是谁,只要在这直可与天地之威相抗的劲气中多呆一刻,都必然粉身碎骨。然而波旬并没有躲。他们杀人的秘法,本就是比赛快,谁先刺中对方,谁就活着。他们对自己的魔剑有信心,坚信能够抢在敌人之前,刺穿她的胸膛! 妙意指风云错乱,魔剑狂涛卷浪,匕首寒电冰辉,却都挡不住那充溢奔泻的劲气。这劲气如龙猛,如凤腾,倏忽之间增生成无边巨大,然后轰然爆炸,向四人潮涌般卷了出去!管家突然大叫道:“退!” 倏忽之间,管家,妙意指,波旬,魔剑,匕首,全都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只剩下姬云裳狂暴的气息,无法遏止地轰然爆发,将周围十丈之内,震成一片废墟。 这四个人,已经借助白阳阵的帮助,逃走了。姬云裳的身影慢慢从月空中降下,看着自己的掌心。一滴鲜血慢慢沁出,沿着手掌的纹路渐渐滴落。她的神情变得无比郑重起来,仿佛眼前的胜利,并不值得任何庆幸。多年了,她从未引动过十成的功力,因为,这连她自身都承受不起。——那不是人间的力量。可是,现在她却终于动用了。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迷雾一般的白阳阵中,突然慢慢走过来了一个人影。他身上的衣服宛如秋夜最纯净的月华。白得耀眼。 吉娜哭了一会,站起来身,抹干了泪水,抽抽噎噎地提起装月亮菜的篮子,向外走去。这去的时候却没人阻拦,很快就出了虚生白月宫。她走着走着,身上的伤势如同火烧火燎一般,忽然就成了爆发的火山,将她整个人吞没。她甚至没有看到琴言早就等候许久的身影,只感到很多清凉的水滴滴在脸上,就象观世音的杨枝玉露,洗涤着她烈火般的痛楚。而这感觉,也仅维持了短短的一刹那。 第十八章凌余阵兮躐余行 空气中充斥着压力,有些是来自姬云裳的,有些是来自那个慢慢走过来的白衣人。杀气在空中纠结,盘绕,好像互相敌视的狮子,张牙舞爪相向,亟于将对手打倒。那白衣人的步伐沉稳,一步步地缓缓踩下,姬云裳忽然发现,她的杀气竟被这一步步压退!但那白衣人只是随意地走着,甚至连真气都没有宣泄出半分。 他身上的杀气,似乎是他心神的一部分,并不需要真气的鼓涌,就可以喷薄而出,甚至能同天地元气相抗衡。他仿佛有两个躯体,一个躯体穿着白衣,负手而立,脸上挂着淡淡的神情,似乎天下万物,都不在其眼中;另一个躯体却为无形的杀气充斥,在他身后展开巨大的阴影,薄天地而立,仿佛那跳动末世之舞的神明,一手持着太阳,一手持着明月。他就是整个宇宙的主宰,而天下万物也欢欣于他的凌虐。 现在这凌虐也降临在姬云裳的身上。杀气如刀,铮然奏响在她的耳边。这并不是说她的武功没有白衣人高,绝不是,而只是白衣人得天独厚,他的心仿佛就是一柄剑,没有人能在杀气上强过他!姬云裳瞳孔渐渐收缩:“卓王孙?” 白衣人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回答。似乎只要他往这一站,别人就应该知道他是谁一般。姬云裳方才一击制造出来的赫赫声势,也渐渐散漫在夜空中。卓王孙的白衣更仿佛明月的光辉,变得有些耀眼起来。随着卓王孙不语不动,这白色也越来越亮,渐渐不可逼视。 姬云裳黑裳如水,在月色中微微摆动,她微笑道:“几年不见,你的武功也大进了。” 卓王孙的头没有抬起,他淡淡道:“羁留夫人在此,是想证明一件事情。” 姬云裳没说话。卓王孙的头慢慢抬起,清冷得毫无感情的眸子注在她的脸上:“证明我是不是真正有资格做这个阁主。” 姬云裳不语,她的眸子变得清澈起来。每当这样时,就表明她开始看重她的对手了。卓王孙无疑是个值得所有人看重的对手。她淡淡道:“你要怎么证明?将我留在这里?” 卓王孙摇了摇头,道:“夫人已经忘了华音阁的规矩。” 姬云裳笑道:“自我走后,华音阁还有规矩么?” 卓王孙慢慢点了点头,道:“规矩是不会坏的,谁走了都一样。华音阁的阁主,一定要将春水剑法的精髓参出来。我今日留住夫人,只想证明一下,我对春水剑法的理解,是不是正确的。而当今天下,也只有夫人有资格来做这个证明。” 姬云裳水波一般的长裙微微起了一阵涟漪,她望着远方虚空的秋月,缓缓道:“可惜你永远没有机会见到真正的春水剑谱,你也永远不会体会到春水剑法的精髓的。” 卓王孙的双目中突然透出一股很凌厉的光芒,身后膨胀着杀气的巨大阴影倏然宛如天魔敛翼一般收束而下,跟这个穿着白衣的身躯融合在一起,将那袭白衣的白色鼓涌得滟滟闪动,犹如太阳光辉:“简春水告诉我的!” 姬云裳脸上蔑视的表情骤然顿住,她实在没有想到,“简春水”这个名字,会被人这么直接地叫出来。几十年来,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都被代以“简老先生”、“华音阁第一任阁主”、“春水剑神”等名号,如此突兀地叫了出来,还是绝无仅有的。 这一声,显然对姬云裳起了很大的作用,她淡淡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一如白阳阵中微微散淡纷飞的冷雾:“简老阁主告诉的你?他怎会告诉你?” 她的言语本是淡淡的,这时竟有了几分波动,虽然仍是淡淡的,但在于姬云裳,无异已饱含了怒意。“我就来试试,简先生究竟是如何教你的!” 她的广袖卷起,折过一段树枝来,劲气纵横,虚虚地将上面的枝叶斩尽。长条一摆,凌空对着卓王孙! “拔剑!” 卓王孙并没有拔剑。他的笑容也没有消失。 “我的规矩想必夫人也知道。” “杀名人要用名剑,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一把剑,我就用这把剑杀死他。” “但夫人没有。因为夫人本已在天外。” “所以,我不同夫人动手,只施展剑法。” 说着,他凌空一指点出,真气嘶响,在地上激起一道尘土。真气纵横,瞬间在地上刻了几道痕迹。卓王孙再不说话,淡淡的负手站在满天月华之下。 姬云裳一动未动,眼睛紧紧盯着那几道痕迹,她的目光忽然凌厉,忽然散淡,终于,变得落寞起来。突然“啪”的一声响,她手中的树枝,被握成了一团尘埃,爆散在夜色之中。 她长长叹息一声,道:“这是春水剑法。” 卓王孙道:“这句话从夫人口中说出,也足以说明一切了。” 姬云裳默然片刻,突然目光一凛,静如秋月的双目中也透出一种刻骨的恨意:“我让吉娜把苍天令带回给你,本是想向你换一个人——青石天牢中的那个人。” 卓王孙淡淡笑道:“夫人是想救他出去?” 姬云裳的声音陡然一厉,道:“我是想亲手将这禽兽斩为碎片!”她那袭夜色一般的大氅仿佛也感觉到她的怒意,如水波一般鼓涌而起,在夜风中猎猎飘扬。卓王孙一言不发,依旧淡淡的看着她。 过了片刻,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渐渐平息下来。她注目卓王孙,冷冷道:“以我现在的力量,已不能和你一战。” 卓王孙摇头微笑道:“夫人现在出手,我也未必有必胜的把握。” 姬云裳冷哼一声,道:“你已经胜了,虽不全胜在武功上,却也让我心服口服。”她顿了顿,语气又渐渐变得凌厉:“不过,天牢中的这个人,我迟早会再来向卓阁主讨的。”语音刚落,她的身形宛如一只巨大的黑蝶,从林间飞起。片刻之间,已经迹渺天外。 青鸟湖底。 月如是紧紧握住苍天令,站在漆黑的隧道中。离她不远处,两点极亮的紫光宛如秋夜星辰一般不住闪耀着。月如是心中一惊,这分明是一双贪婪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手中的苍天令,似乎随时都要向她恶扑过来。 月如是定下心神,道:“你是谁?” 黑暗中,一个生涩的声音响起:“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月如是的声音有些颤抖:“星涟?你……你醒了?” 星涟咝咝的冷笑着,宛如毒蛇抽气的声音:“苍天令,我等了快二十年了,嗅到它的气味,我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看到它,我心中就像有团火一样,你快把它拿给我,快……”她的声音越来越尖,渐渐高到削得人耳膜生痛。 月如是皱起眉头,让自己渐渐冷静下来,大声道:“我来找你换一样东西。” 星涟突然止住笑,冷冷道:“你要我的血,来救步剑尘留下的孤女。” 月如是一怔,道:“你知道?” 星涟冷笑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的血……苍天令……镆铘剑”说着,喉头却响起一阵咕嘟咕嘟的声音,不时夹杂着几声愤怒尖啸,似乎内心极其矛盾,在不停的斗争着。突然,四周的一切静止下来,只剩下星涟重重的喘息,这喘息声听上去真如一个垂死的病人,在做最后的挣扎。 四周夜色黑的可怕,若不是阁主交代的重任在身,月如是真恨不得赶快离开此地。 过了良久,星涟好像又陷入了沉睡一般,再也没了声息。 月如是却急了,道:“你到底是给不给?” 星涟突然厉声道:“不!” 月如是不再说话,却暗中垂下手去,指间已多了几枚天狐白眉针。她已经打定主意,若星涟不肯,就趁着暗色用这白眉针悄悄将她刺昏过去。 星涟的声音却突然平静下来,道:“不是我不肯,是你有了我的血也没用。我的身体在血池中浸泡得太久,血液已经失去了原来的作用。你若拿去,只能让她变得和我一样噬血去。” 月如是一怔,无论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她绝对不敢拿那女孩的身体来冒这个风险。她双眸中显出焦急的神色,脱口而出道:“那我该怎么办?” 星涟森森笑道:“你怕主人责罚你?那我给你一个机会,也给那女孩一个机会。” 月如是渐渐失去了防备之心,道:“讲!” 星涟道:“你手中的是苍天令,而这样的令牌,本来还有三枚。” 月如是道:“这我知道,而且传说集齐四枚令牌,可以洞悉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星涟笑道:“对,但这个秘密并不是别人所想的那样,是一个巨大的宝藏或者一部绝世的武功,而是记载着一个神奇的方术。” 月如是皱眉道:“方术?” 星涟笑道:“你虽然还年轻,但却是步剑尘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当今天下最著名的神医之一。所以你不该没有听说过传说中‘惊精香’的炼制之法。” 月如是一震:“惊精香!” 星涟得意的笑道:“正是。《汉武帝内传》中说,这种惊精香一旦点燃,死亡时间在三个月内的人,都能复活。而一切的奇疾,都可以在生死还魂的过程中完全治愈。这四枚令牌,正是数百年前一位名医所铸,他死前将惊精香的炼制之法分别刻在令牌上,传给了四个儿子,本意是让他们彼此约束,不擅自利用这种方术去做违犯天命之事。然而后来,为了争夺惊精香的秘方,四兄弟骨肉相残,最后竟至于同归于尽。四枚令牌分别流落江湖,而后以讹传讹,四枚令牌被说得越来越神秘。为了传说中的宝藏、秘笈也不知引起了多少场血腥浩劫,然而这四枚令牌本来的秘密,却被人们忘记了。” 月如是顿了顿,道:“你是说,集齐了四枚令牌,就能炼出惊精香,治好步姑娘的病?” 星涟低声道:“是。虽然药物的培植搜寻极费功夫,但对于你们华音阁而言却是小事一桩。只是如今这四枚天令,你们只有一枚。” 月如是忍不住问道:“剩下的三枚在哪里?” 星涟咯咯笑道:“以前被藏不同的人手中,不过就在几天前,突然都汇集到了武林盟主杨逸之那里。要想救活你的步姑娘,唯一的办法,就是从他手中把其他的令牌夺过来!” 月如是一呆,道:“在杨逸之手中,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星涟叹息几声道:“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只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们阁主,他自然明白要怎么做。” 月如是点了点头,却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道:“那你呢,你要苍天令来干什么?” 星涟森森冷笑几声,道:“谁知道呢,或许我也是想用来治我的病吧,我病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说完这句话,她尖细的语音在空气中颤了几颤,慢慢消散得无影无踪,一切又陷都入了无尽的沉睡。 几天来吉娜都发着高烧,躺在床上直说胡话。一会跳起来大嚷着:“杀了你!杀了你!”一会抱住琴言的胳膊哭着叫痛。不免又让琴言和楼心月陪着流了好多眼泪。在月如是的精心调理下,吉娜的伤好得很快,只是这种昏迷的情况却持续了五六天。月如是诊断说吉娜的精神受了很大的刺激,需要调养一段时间,于是开了几付药,煎了喂她服下。渐渐吉娜清醒了一些,能够辨认出琴言和月如是来。却不能说话,每天眼睛呆滞的望着屋梁,半天也不会转一下。什么饮食吃了就吐,月如是给她调配了专门的药汤,也只能每天吃小半碗。这样持续了半个多月,才渐渐恢复过来。却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脸上也不再是原来那种红润欲滴的小姑娘神态,而变的几乎透明一样的苍白。两颊瘦得都凹下去了,显得额头特别的大。头发黄黄的,眼睛中基本没有什么神采。从原来那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一下变成了个病骨头架子。看得琴言心疼得不得了,等到吉娜可以吃东西时,就赶紧满华音阁的找那些希奇古怪的,差不多天下能找到的珍稀果物,全都集到了吉娜的床前。 吉娜却什么胃口都没有,每天只吃点稀粥调养。又过了几天,忽然问琴言她的菜哪里去了。琴言一怔,倒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吉娜泫然欲泣,连连问她的月亮菜到哪里去了,琴言才恍然大悟,赶紧将那天吉娜昏迷时还紧紧抱着的篮子拿过来,里面总算还剩余三四棵菜,也都蔫得不成样子。吉娜抱住了坐在床上想了很久,就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一听说已经过了半个月,马上伤心得哭了起来。琴言怎么都劝不住,只好派人去请卓王孙。倒也没想到他会来,只不过万一的设想而已。不料侍女去了没一会子,卓王孙就亲自过来了。 卓王孙一到,吉娜哭得更伤心了。卓王孙的脸色却还好,很平和地道:“你的身子刚好,哭得这么厉害,会落下病根的。快先擦擦眼泪。”说着,递过毛巾去。 吉娜伸手接了,却并不擦眼泪,只是抓着她的篮子,抽噎道:“我的月亮菜……月亮菜……” 卓王孙道:“月亮菜不是好好的在你的篮子里么?” 吉娜道:“可是已经过了半个月了,我没法再做给你吃了。”说着,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卓王孙笑道:“这有什么呢。不就是蔫了些么。拿去给厨房里整治一下,我吃了不就是了。” 吉娜抽噎道:“可是我们族里的规矩,过了半个月就不叫月亮菜了。” 卓王孙笑道:“我们汉人的规矩却是什么时候都叫月亮菜。好了,赶紧送去给厨房,你洗个脸。看你哭的眼睛这么肿。” 吉娜睁着满是眼泪的大眼睛,仰头问卓王孙道:“真的么?你们真的什么时候都叫月亮菜么?” 卓王孙脸一沉,道:“当然!”琴言怕阁主生气,急忙笑道:“我们汉人的规矩就是这样的,现在是汉人的地盘里,就要按着汉人的规矩办。来,咱们赶紧送到厨房去。”一面想着,到了厨房,可要嘱咐厨子们悄悄地将这几棵菜换掉了,这可怎么拿给阁主吃啊? 吉娜一把夺了回来:“才不要嘛,别人做的怎么能叫月亮菜?”咚咚咚咚跑到后面,咚咚咚咚将菜做好了,咚咚咚咚地端了出来。卓王孙看着那盘不知道应该叫做什么的菜,脸上沉沉的,看不出任何的表情来。琴言只祈祷阁主若是发脾气的时候,只砸东西就好了,千万不要伤人。但卓王孙竟然拿起筷子,真的吃了起来。难道阁主虽对大人们凶得不得了,却对小孩子们爱得不得了,所以这么纵容吉娜,什么都陪着她玩?琴言不禁怔怔地想着。吉娜更是回复了原来的高兴,得意的吃起饭来。今天居然还多添了半碗,浑然不是原来只吃一两口就放下了。 自此以后,她的精神就好了多。身上的剑伤也很快好得不留痕迹,又成了那个又笑又唱又跳的苗族小姑娘了。 这日吉娜正在房中闲坐,跟琴言说些不相干的话儿,忽然一阵清磬之声传来。琴言肃然而起,道:“阁主传众人会聚丹书阁,你也一起来吧。” 吉娜拿着本书一摇一摇地玩着,漫不经心地道:“我去做什么,我什么也不懂得。” 琴言道:“你现在已入华音阁,阁主会聚众人,你怎么可以不去?走吧。你若不去,阁主一定会怪罪我的。”说着,一把拉起吉娜,向外走去。吉娜无可无不可,也就跟了过去。 第十九章举长矢兮射天狼 两人到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已在了。吉娜正要笑着跟各位打招呼,琴言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悄悄地领着她走到一边站下。就听侍女宣:“各宫主、月主、至齐,恭请阁主。”众人一起高声道:“恭请阁主!” 就见卓王孙缓步从后面走出,向中间阁主的位子走去。众人又躬身喝道:“恭迎阁主!”卓王孙微一颔首,居中坐了。举目向座下一扫,振声道:“今天召集大家来,有几件赏罚的事务要处理。华音阁的规矩一向是赏罚分明,而且赏罚要行于众人之前,方能明制裁奖赏的公正。”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管家颜道明捧了一张纸,望前一站,朗声念道:“封,吉娜,四极月妃朔月妃之位。罚,琴言,去新月妃之职一年,待期满后论功再定赏罚。罚,韩青主,受跗骨针之刑。” 待管家念完了,卓王孙道:“吉娜才入华音阁不足一月,学习春水剑法也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居然能败琴言、韩青主、洪十三三人,在虚生白月宫中来去自如。试问天下几人有如此天分与资质?华音阁得天下英才而教之,这样得人才我们又怎么能轻易放弃?方今天下多事,华音阁如欲雄起,后进人才必不可少。本阁多日考察吉娜心性纯良,天真朴实,待人处世一片真诚烂漫,正是块还未雕琢的美玉,不止资质好而已。所以本阁特意拔擢为朔月妃,以示本阁广开贤路,赏贤劝进的决心。赐吉娜紫绶带。” 礼官捧了锦盒里的紫绶带,躬身向吉娜行去。当下有两个侍女伺候吉娜披上紫绶带,传承朔月妃之职。吉娜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既然卓王孙让她带着这带子,她就带着好了。还笑盈盈地说:“多谢阁主你啦。”众人知道她不太讲究礼节,只是全凭一片真诚行事,也就不怎么多求于她。 卓王孙微笑着向吉娜点了点头,意示回答。抬起头时,却已变了一副冷冷的神色,在吉娜眼中,他仿佛一时间从一位温煦的兄长,变为手握冰刀霜剑,可随意生杀予夺的神明。他的目光遥遥投下,注于琴言,道:“琴言,你可知错?” 琴言走上一步,恭声道:“属下未能达成阁主吩咐的任务,愿领罚。” 卓王孙道:“这样说来,你还不知道错在哪里了。一件任务交在你手上,完成不完成并不是受罚的根本原因,而是看你是否全力去做了。若是交与任务超出了你的能力,则责任在本阁而不在你。凭心而论,你能否在十七日拦住吉娜?” 琴言低声道:“能。只是……” 卓王孙冷笑道:“只是你不愿破坏了她幸福的憧憬,甘愿自己受罚,也要成全她这次是不是?你顾及了姐妹间的情面,就忘记了华音阁的利益了!今日你可以这样做,日后形格势禁,要你处置叛徒时,你会不会也网开一面,做不到赶尽杀绝呢?试问你如此居心,顾私而不顾公,本阁该不该罚你?” 琴言伏首道:“阁主圣明,属下甘愿领罚。” 卓王孙声音略缓,道:“本阁知道你也尽力去做了。但你尽的力远远不够,愧对新月妃之职,是以夺你职位一年,盼你能早日想明白其中的利害,不负本阁的期望。” 琴言答应了一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卓王孙道:“韩青主。” 韩青主也踏上一步,恭声道:“阁主。”他虽然强自镇定,要继续保持一贯的风度,但想到跗骨针的惨酷,仍不禁微微发抖。 卓王孙道:“你可知错在哪里?” 韩青主道:“属下……属下估计错误,失手将吉娜打入宫中,属下……属下该死。” 卓王孙长身而起,身形就如天神般遮蔽住整个大殿,冷笑道:“每次本阁论罚的时候,都要先问一下受罚之人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过错,无非是想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犯过之后,若是认识正确,至少说明认真考虑过自身所犯的错误,还有些要改过自新的意思。但你不但不检省自身,发邃己错,还一味想着为自己解脱,如此用心,在小处是趋利附势,明哲保身,在大处是不明大义,才昧于能。东天青阳宫执事何等尊崇,你自问能担当此位么?” 韩青主汗涔涔而下,道:“属下……属下……” 卓王孙道:“我再问你一遍,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么?” 韩青主道:“属下临敌时不肯全力以赴,过于买弄风流,将阁主所吩咐的命令不当一回事,轻视了吉娜小姐,致使很有把握的事情都功败垂成。属下……属下该死,请阁主授刑。” 卓王孙道:“你总算不笨。不过还是太高估自己了。吉娜能将洪十三伤成这个样子,你就未必一定能言胜。对敌这么容易被假象所迷惑,怎么可以担当大事?临阵不知变通,将吉娜打入虚生白月宫后竟然不敢闯入将其阻回,也不敢鸣铃报警,你将本阁的命令当作游戏是不是?若是以后有敌人来犯,不是你所职司的部分,你也一概不理,是不是?”越说声音越厉,韩青主低首不敢答话,身子抖得如同筛糠。 卓王孙道:“三年吞吴,百炼成钢,你这青阳宫的执事,本阁也不罢你的。只罚你跗骨针之刑。你应该知道本阁成全之意,日后克勤克俭,努力向上。取跗骨针来。” 忽听一清脆的声音道:“慢!” 卓王孙抬首看时,却是吉娜。卓王孙道:“你有什么话说?” 吉娜道:“你说你罚他们两个,都是为了我?” 卓王孙道:“可以这么说,也不可以这么说。” 吉娜道:“你刚才给我这个紫绶带,可是奖赏我么?” 卓王孙道:“当然。” 吉娜道:“那可不可以我不要这个紫绶带,他们也不用受罚了呢?” 卓王孙道:“不行。本阁赏罚分明,该赏的则论功行赏,该罚的那一定要罚其根本。若是功罪能够相抵,只怕很多人要居功自傲,胡作非为,虽有赏罚,不得其用。你刚入华音阁,这些规矩不太懂,我暂且恕你一次。退下。” 吉娜道:“可是……” 卓王孙斥道:“退下!” 琴言赶忙上去,将吉娜拉了回去。卓王孙道:“取跗骨针。” 刑堂弟子急忙送了上来,一排四五寸长的银针在架子上摆开,银光闪闪,犹如寒冰。银针虽长,但细如牛毛,仔细看时上面还有更细的倒钩。韩青主的身子抖得更是厉害,卓王孙却全如不见,命令道:“行刑。” 刑堂弟子恭声答应了。一名弟子将韩青主的衣衫撩了起来,另一名弟子拿起跗骨针来,向韩青主的肩头扎了下去。那细针才插入肉中,就仿佛具有意识一般,一点一点往里钻去。刑堂弟子脸上一点悲戚同情之色都没有,提起另一只银针,在韩青主背上扎了下去。不一会子,十二只跗骨银针,就都扎在了韩青主的身上。韩青主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强忍着痛楚,脚下的石砖都被踩得裂开了尺余长的缝隙。再过一会子,终于忍不住一声惨呼,双手抓住胸膛上的衣服,片片撕裂。他双手在胸膛上抓出一道道血痕,银针这时都没在了他身体里面,当真是看一眼就觉得残忍凶狠无比。吉娜大叫道:“住手……住手……快叫他们住手!” 卓王孙道:“住不了手了。现在除了等银针自行从他身体里钻出来外,已没有别的法子。” 吉娜大吼道:“你为什么这么残忍地对他?” 卓王孙淡淡道:“因为他犯了错误。” 吉娜道:“犯错了你打他屁股好了,何必这么折磨他?” 卓王孙脸上慢慢皱起一个讥刺的笑容,道:“这种惩罚,等到你犯错的时候再议不迟。” 吉娜不再说话,走过去跪在韩青主面前,抱起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泪水一点一点滴下,正滴在他干涸的唇上。韩青主此时已没力气动作,虚弱地说:“你……你不必再为我求情了,我很感激你,我……我是自愿受刑的。” 吉娜哭着摇头道:“没有人会自愿受这样的刑的。他折磨你们不算,还要逼你们说是自愿的,他……他好狠毒啊!” 此话一出,满厅的人都怔住了。卓王孙脸色阴晴不定,突听叮的一声,一枚银针从韩青主的胸前掉出,过不多时,又是一枚钻出。每出来一枚银针,韩青主的脸色便轻松一点,等到十二枚银针全都掉出,韩青主绷紧的身子才松展开,宛如生命力全都消失掉一般,伏在吉娜的膝头再也动不了了。卓王孙挥了挥手,刑堂的弟子将韩青主抬走。 卓王孙道:“本阁向来罚所以罚,行的是诛心之刑。琴言、韩青主两人所犯虽小,其义却大。华音阁几十年未遭变故,声势蒸蒸日上,阁中弟子的坏毛病也增长了不少。若是再不严办,难免积重难反。所以本阁用刑必酷,也无非是杀一儆百,想尽快杜绝这些风气。你们回去各自督促自己门下弟子,再有不尊阁规,将规矩当做儿戏,办事不力,怀有私心者,本阁绝不宽贷。华音阁执鼎天下,就要令行禁止。江湖之中,能人辈出,凭什么就一定要奉我们为长?若是有一天别的门派崛起,华音阁倒要奉他为主,试问各位情何以堪?扪心而问,对得起当年抟天下为己物的前辈先贤么?华音阁不是由我们手中而起,就绝对不能在我们手中倒下!能辉煌的,就决不能让他有一点的黯淡!本阁等着看诸位有所作为,华音阁必将永凌驾于各派之上,同诸位一样为天下所有人景仰!” 众人一起伏身,高声道:“阁主圣明,华音阁永为天下之主!”每人心中都被激起了壮志雄心,鼓荡的都是要戮力而为,争天下之雄的豪气,方才跗骨针的残酷,却还有谁能记的起?就算有人记的起,也不觉得卓王孙做的有什么不对了! 吉娜却不跪拜,仍旧站在厅中,瞪着卓王孙。这时突道:“你不处罚我么?” 卓王孙微笑道:“你又没犯什么过错,我处罚你做什么。” 吉娜道:“可是方才我顶撞了你啊,又说了你的坏话。” 卓王孙笑道:“律法非为一人所设的,你顶撞了我,得罪了我,与华音阁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又如何罚你?何况,我还有事情要你做呢。” 吉娜大喜,道:“什么事情?” 卓王孙道:“你将这张纸拿起来,念给大家听。” 吉娜兴冲冲地跑上来,拿纸大声读道:“昔鹏举穷溟,慕希有而翱翔。抟风而运海,振北而图南。颠簸九垓,俯瞰天下,是为豪气之最也。仆心向之,陬不能效也。皎皎君子,有以教我乎?上古令分四象,仆怀其三,敝德弱姿,不敢独专,窃慕燕丹豪气,遂列为黄金之台,以待君子。君亦怀璧,能全之乎?使学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鼎镬无姓,尽可染指,或风云交际,遽得太平。还剑龙都,藏鹤仙府,人分其乐也。相邀以诚,期君月之十八,会于嵩山之巅,谈笑四令归属。仆,逸之顿首。”结结巴巴的,还错了不少地方,还算终于念完了,长舒了口气,道:“什么破玩意,一句都不懂!” 卓王孙淡淡道:“你们怎么看?” 颜道明沉吟道:“杨逸之此次传帖天下,召开武林大会,虽说是以争夺四方天令为由,这四令中到底隐含了什么秘密,却是谁都不知道。所以夺令只是表面文章。只怕邀了我们去,是集合正道的力量,来打击我们了。” 卓王孙点了点头,道:“四方天令,自然是要的,何况他们发帖相约,华音阁若是不去,不是让他们小瞧了么?月玲珑,你做先行,拿了这请贴到嵩山去,就说我随后赶到,在我没赶到之前,一切决定华音阁都不承认。你巧言善辩,应对从容,想必先去应付应付他们还是可以办到的。下去收拾一下,这就出发吧。” 月玲珑答应一声,吉娜高高举起了手,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卓王孙笑道:“你要去做什么?” 吉娜道:“上次在洞庭湖参加他们的武林大会,可好玩了。我把他们的台子都掀翻了,气得他们要命。我这次还要去掀他们的台子。” 卓王孙笑道:“我们此去,可不就是去掀他们的台子?好,你跟着我吧。”吉娜大喜,跑过去站在了卓王孙的身边。卓王孙双眉轩动,振声道:“江湖风云,又将再起,华音阁将乘风云而直上,各位都该努力了!”众人轰然答应,丹书阁似乎也震颤起来。 第二十章驾飞龙兮北征 毕竟武林大会是件大事,华音阁的人陆续都分派到职司,各自出阁做自己的事情去了。琴言待罪之身,也不敢再同吉娜一起,一早就收拾了回自己的云南分舵。久未见面的楼心月也回湘南去了。华音阁图谋甚大,平时人员都分散在各省,真正呆在总舵中的,反而很少。众人都走了后,阁中一下子冷清起来。吉娜就觉找个人玩都找不到。特别是白天,每个人似乎都躲得见不到影子,吉娜没有办法,只好一个人按照琴言所授,打坐了寻找身体中的另一个人。这种游戏似乎很好玩,体内的那个人开始还不听话,后来说什么它听什么了。才一动念,它便乖乖地随着吩咐而动。还能够跑到体外去,要拿桌子、倒茶都可以。吉娜真害怕它出去了就不回来了,但幸好这种事倒一直没有发生。这人跟吉娜的关系也就越处越好,吉娜每天就是在想让它能够多学会些事来做。它倒聪明的紧,什么事情都是一教就会,把吉娜宝贝的不得了。 这天吉娜正在打坐,卓王孙踱过来道:“离武林大会也没几天了,我们下山去吧。” 吉娜一跃而起,道:“好啊。我这几天正闷得不得了,找个人玩都找不到,下去走走再好不过了。”一眼看到卓王孙后面站了个很漂亮的小姑娘,问道:“她也跟我们一起去么?” 卓王孙道:“她是来给我们易容的,并不跟去。她叫月佼然,封清华月女,说起来还是你的属下,化妆易容之术,说不上天下第一,总也算天下第二了。佼然,你来见过朔月妃。” 那女子看上去虽比吉娜大一点,但也大不了多少。走上前来对着吉娜躬身一礼,口称:“属下拜见朔月妃。”吉娜赶忙执着她的手将她拉起来,道:“我哪里是什么朔月妃?你要这么给我行礼,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你比我大,我叫你姐姐好了。” 月佼然仍然恭敬道:“属下不敢。” 卓王孙道:“也没什么敢不敢的。现在不是在丹书阁,这些礼数不用太拘。佼然,你这个姐姐也尽可以做的。” 吉娜笑道:“你看连阁主都不怎么把我这个朔月妃当回事,你又何必一本正经的呢?” 月佼然也给她说得笑了。赶忙将手上的东西放下,道:“阁主想怎么易容?” 卓王孙沉吟道:“江湖上真正认识我面目的人,倒也不多,我也讨厌那些东西敷在面上,你给我略微遮掩一下就是了。” 月佼然答应了声是,将手中的箱子打开,取出些银具来。那些银具都极其细小精致,有的象镊子,有的象锯子,但形状又全然不同,看得吉娜奇怪不已。足足忙了半个时辰。月佼然才吐了口气,道:“好了。”抬过镜子来,卓王孙一照,宛然是个中年公子,丝毫没有原来的江湖苍茫之气。风姿虽然俊逸,看去却平庸之极,正似个行囊丰足的世家之子,却万万不象个江湖中人。不禁点头道好。月佼然回身问吉娜想化成什么样子,吉娜撇了撇嘴道:“我不要化妆。你看他化出来丑死了。阁主,我可不可以不化,反正又没人认识我。” 卓王孙略作沉吟,道:“不化就不化。你改了男装,行动起来方便些。” 月佼然取出一套童仆的衣衫来,吉娜换上了,月佼然给她挽起头发,宛然是个俏皮可爱的灵童,跟在如此模样的卓王孙身边,却也正合适。随之月佼然给两人收拾了个包裹,里面放了些散碎银两,教吉娜背了,卓王孙跟吉娜也不用轻功,出了华音阁,雇了条船,仍然向杭州行去。 从杭州换了旱路,两人在当地分舵各换了一匹马,向河南地界走来。卓王孙对马却内行得很,所挑的两匹都是日行千里的神驹,吉娜所乘的那匹尤其好,通体上下雪白,无一根杂色体毛,鬣长腿长,宛如神龙。吉娜得了这匹马,也是心爱的不得了,天天要和卓王孙比赛谁的马比较快一些。这样嬉嬉闹闹地走了两天,来到了河南境内了。 北方景致,比起南方来,就要粗糙得多了,饮食也比较不合吉娜的胃口,美差渐渐成了苦差。气候较干,风沙也大得多,都是生长南陲苗疆的吉娜所不能忍受的。只是山川风物,雄奇开阔,非南方的一味精致所比。卓王孙就专领吉娜从那景色绝佳,少人住往的地方行走。一面鞭指山河,跟吉娜议论哪里有什么先代哲贤,哪里又有什么风流人物,哪里用兵当守,哪里用兵又当攻。卓王孙胸中罗十万甲兵,所藏的书更比甲兵还要多,吉娜一路听来,津津有味,也就不觉得北方的气候多么讨厌了。 这日还未到中午,太阳就照得吉娜头昏眼花。一路山行过来,并不见水,看得吉娜气闷无比。转过山脚,前面却有一间茅屋,正盖在路边上。茅屋两边疏散地种着些油菜和花木,一条小溪从屋后流过,看去很是清雅。茅屋上头高挑了一面青旗,上面只书一个字:“酒”。卓王孙吟道:“茅舍不掩酒旗开,为报飞鸿日日来。”吉娜道:“天上的太阳热死了,我们进去喝一杯吧?”卓王孙笑道:“就怕里面的东西你又吃不惯,一会子将人家的盘碗都摔了,还要我赔。” 吉娜将背后的包袱一拍,道:“银子在我这里呢?说的也不羞,要你赔。你都吃了我一路子了。” 卓王孙道:“你也不问问那银子是哪里来的?” 吉娜道:“管它是哪里来的,现在在我这里,当然就是我的了。你来不来,你不来我下次可不给你付帐了。” 两人说着话,走进小酒店中。里面倒也修洁,并无气味。堂上放了七八张桌子,这时倒已经坐了四五张了。先来的酒客神情剽悍,包裹里鼓鼓囊囊的,显然都是兵器,看来也是江湖中人,不知是不是要去参加武林大会的。吉娜却不管他们,径自牵着卓王孙的手走到一张空桌前,将桌子搬了靠栏杆坐下,拍着桌子一叠声的叫老板赶紧上菜、上酒、上茶! 众人看了卓王孙,都以为不过是个有钱的大爷带了童仆出来游山玩水,倒也不必理它。只是这个仆人如此嚣张,却是少见。酒店老板赶紧跑过来,问吉娜要吃什么菜,吉娜随便说了熊掌两字,老板赶紧赔笑道:“小店只是小本生意,哪里有什么熊掌啊?” 吉娜道:“那你们这有些什么?” 老板道:“倒有些新打的山鸡,还是活的。另外有些风干的鹿肉,几味野菜。” 吉娜道:“你就随便拣好吃的上些来,少不了你的钱。” 老板连声称是。吉娜赏了他一块银子,叫他先上一壶茶来。才喝了一口,噗的一声全吐在桌子上,赶紧叫老板过来,又赏了一块银子,叫他将茶壶茶碗刷二十遍,然后拿了吉娜自带的茶叶用新煮的泉水给泡了,然后端来。老板连声答应,吉娜又叫住他,叮嘱一会做菜的时候锅也要先刷二十遍,铲子也要先刷二十遍,盘子也要先刷二十遍,筷子也要先刷二十遍。若是发现菜中有一丝异味,先前赏的银子就都要回来。老板刚笑得皱纹都堆起来的脸一下白了,赶紧答应着下去。果然这次取过来的茶味道就清了很多。吉娜喝着总算满意了。卓王孙饶有兴味地看着吉娜在这里支使酒店老板,却听着旁边的客人们在说什么。 就听一人道:“你们说这次华音阁阁主卓王孙能来么?” 另一人道:“他来不来都无所谓。若他不来,只能说他怕了我们白道群雄,日后华音阁再那么嚣张,谁还理他这茬?若是他肯来,这么远的路程,带的人必定不会很多,我们就可以趁这次武林大会的时机,给他个下马威,甚至一鼓擒了他们首脑,看华音阁还威风个什么劲?” 卓王孙听到这里,淡淡一笑。就听先前那人道:“好计谋。咱们盟主不愧是盟主,想出来的点子强我们太多啦。” 后一人道:“你以为这是盟主的主意么?据说盟主很不赞成这个做法,但九派掌门组成的元老会却异口同声要如此做,盟主也就只好服从。这一招才狠哪。兄弟,我跟你说,咱们雁翎帮是小帮,也只能在这里说说,九派掌门这一招甚是毒辣,盟主已成了他们的替死鬼。若是对付得了华音阁,那自然皆大欢喜,日后再慢慢想办法;若是对付不了,大可以将过错全推在武林盟主的头上,谁叫他是头呢?而且大会上若冲突起来,卓王孙首先会找谁?当然是杨盟主了。卓王孙号称天下第一高手,谁惹上不是死?可一对上杨盟主,别的人就该逃命的逃命,该藏身的藏身,危险少了很多。这一招狠啊!” 其余众人附和道:“大师兄所说甚是。只是杨逸之能做到武林盟主,怎么会连这么点事情都看不透呢?” 那大师兄道:“他看透了又能怎样?当初第一次武林大会,选举武林盟主的时候,谁不是踊跃上前?当时师父还参加了呢,只不过败在天龙剑客的风卷云龙下面,没办法而已。那时谁又能想到这武林盟主,竟会只是个替死鬼而已?等到坐上了这个位子,再要说缩头不上,那就已经是没办法了。兄弟,江湖之中人心诡诈,你我武功平庸,安安分分地做人,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只听一人接口道:“你想安安分分的做人,那是不可能的了。” 雁翎帮众人刀剑一齐出鞘,纷纷呼道:“谁?” 就见小店大门被砰的一声踢开,一行人捕快装束,鱼贯进来。当先一人阴恻恻道:“你要想安安分分做人,就赶紧把请贴交出来,大爷替你去参加这劳什子武林大会,你们回家守着那点穷家薄业挣苦命去吧。” 那大师兄刷的长剑出鞘,道:“武林盟主亲自发给我们的请贴,若是交给了你们,我们雁翎帮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做人?” 那人咯咯笑道:“那你是不想安安分分做人了?我送你们去做鬼好不好?” 此人一笑,吉娜猛然想起来了,他就是跟着吴越王一起到大熊岭抢亲,被自己打得吐血的欧阳健!只是他来这里做什么?他又为什么要抢英雄贴? 吉娜微偏了头,低声对卓王孙道:“这家伙是个大坏蛋。” 卓王孙嘴唇也未曾动,吉娜就听一股细细的声音在耳边震响:“我们且听他说些什么。” 欧阳健露齿对吉娜阴森一笑,似乎并没有听见卓王孙说什么。转头对雁翎帮的大师兄道:“听到没有,那小子说我是个大坏蛋,请贴呢,现在是问你们客客气气的要,若是你们这帮混蛋不识抬举,那咱就按照坏蛋的规矩来,到时候我要做些什么,可就不是现在所能预知的了。” 大师兄道:“青天白日,你能怎样?” 欧阳健眼睛翻起,道:“青天白日怎么啦?看到没有,我们是官老爷,抓了你还要按你个造反的罪名。现在天下不安靖,还不是你们这些家伙在里面搅是生非?什么时候都抓干净了,天下也就太平了。” 那大师兄怒极反笑,道:“你有本事只管来拿就是!你若武功强于我们,别说是一张请贴,就是割了我们的头去,我们都只有认栽。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欧阳健笑道:“你这倒是实话。我就等你这句话呢。”猝然出手,那大师兄就觉一道阴寒的劲气如针般向眼睛刺来,宝剑一扬,向欧阳健脉门截去。欧阳健好整以暇地笑道:“功夫不错么。真是难得雁翎帮还有这么好的弟子,比天龙会强多了。”待长剑快到脉门处,突然出指,铮铮铮在他的长剑上连弹三下。阴寒的劲气一道接一道传入大师兄的脉门,三指弹完,他已几乎冻僵。欧阳健轻轻用两根指头夹住长剑,笑道:“还打不打?” 那大师兄一咬牙,道:“打!” 欧阳健一声长笑:道:“有种!可惜我却没功夫陪你玩了!”右手探出,夹颈将他拿住,倒过身来控了几下,哗啦啦一阵响,大师兄腰间的杂物全都掉了出来。雁翎帮剩下的几个弟子大呼小叫地来救,欧阳健道:“还给你们!”抖手将大师兄抛出,雁翎帮弟子慌忙来接时,一道劲力从大师兄的身上凌厉冲出,噼里啪啦一阵响,几人一起跌倒在地。欧阳健哈哈大笑,从地上拣起一张镏金的请贴,伸指弹了弹,向卓王孙一桌走过来。冷冷道:“你这小子方才说我是大坏蛋,现在大坏蛋要装大坏蛋的派头了,我劝你还是磕头认个错,大坏蛋也许就变回官老爷。” 吉娜看着他神秘地笑道:“我就知道你要过来找我。” 欧阳健倒给她诡秘的笑容弄得一楞,接着笑道:“这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我向来有仇必报,砍一刀是报,骂一句也是报。” 吉娜仍然神秘地笑着道:“但你一定想不起我是谁。” 欧阳健低头向她打量了一下,笑道:“我倒真的想不起你是谁来。不过这样也好,若是碰到了熟人,我倒不好意思教训你了。你先不要说,等我揍完了你你再说不迟。” 吉娜脸上泛起一个诡秘的笑靥,突然喊道:“大自在!”欧阳健砰的一声倒跌出去,脊背在地上一触,重新跃起,满脸都是惊讶的神色,叫道:“小丫头,原来是你!” 吉娜笑道:“你看,这种方法多好啊,你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你把从别人那里抢来的东西拿过来,我看看又在做什么坏事。” 欧阳健突然哈哈笑了起来,盯着吉娜上看下看,笑声越来越响。 吉娜皱眉道:“你脑袋跌傻了么?怎么笑得这么恶心?” 欧阳健笑声不绝,道:“我的脑袋没跌傻,只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个宝贝太大了,它一下子欢喜傻了。你知道吴越王发下多大的赏格寻你么?我只需这么将你一绑,望吴越王府那么一送,六品的小差人就变成三品的大员啦!你说我的运气好不好?” 吉娜看了卓王孙一眼,笑道:“你的运气是好,可惜你的命不好,这运气就只能看一眼,再想得到,那是想也休想。” 欧阳健笑道:“是我的就是我的。现在哪里还由得你?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 吉娜眼珠转了转,道:“只怕这位大爷不答应。” 欧阳健看了卓王孙一眼,猛地将腰刀抽出,喝道:“老头子,本官现在告你个拐带人口的罪名,你跟我去见官去吧!” 卓王孙道:“大人要带她走,只管带就是了,不用寻我的麻烦。” 欧阳健归刀入鞘,笑道:“看到没有?你这靠山一见了官,就吓得要命。吓唬吓唬平头老百姓可以,在我们面前,那是一点咒都没的念。” 卓王孙等他说完了,慢慢道:“只怕你带不走她。” 欧阳健对吉娜道:“听见没有,现在就看你肯不肯跟我走了。” 吉娜笑道:“你不怕你打不过我啊?” 欧阳健哈哈大笑,回头对他的那些属下笑道:“你们听到没有?这个小姑娘居然说我打不过她?” 他带来的人自然也是哈哈大笑,吉娜也眉花眼笑道:“刚才你还给我一下吓倒了呢。喏,几个月前还差点被我打死了,你那些属下不知道么?” 欧阳健怒道:“对了,你不说我还忘记了!小丫头,快快随我走,再不走我就要报仇了。” 吉娜对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道:“谁怕你。”伸手对他道:“我要那张请贴,快拿来!” 欧阳健四下看了看,冷笑道:“琴言这恶婆娘不在,我看你还能仗谁的势?”手一反,就来拿吉娜的手腕。吉娜在他手上啪的打了一下,道:“你这人真是的,动手动脚的讨厌死了。” 欧阳健吃了一惊。脚一滑,退开丈余远,看着自己的手掌,再看看吉娜,似乎很不相信自己的手掌竟会被吉娜拂中。吉娜又冲他扮了个鬼脸,笑道:“现在相信了吧?” 欧阳健左掌一引,右手穿出,穿云掌带着阴寒之气向吉娜迎面袭来。吉娜呆呆地看着他的掌势,却不躲闪。欧阳健猛想起她是王爷要的人,终不能真的将她打伤,急忙收束掌力。吉娜却趁着这微妙的一点时机,中指探出,点在他手掌的劳宫穴上。欧阳健就觉掌心一阵刺痛,掌力竟然发不出去。吉娜转头对卓王孙道:“他好象还不懂什么叫以神为用。” 卓王孙道:“笨人一般都这个样子。” 吉娜道:“我跟你说,这个人真是笨得要死。上次我刚跟琴言姐姐见面的时候,他要来抓我,结果也是给我暴打了一顿。哈哈哈哈,你不知道他那时那个样子,你要见到了,一定也会笑的这么大声。” 欧阳健听她如此羞辱,也不禁动怒。刷的将腰刀拔出,恨声道:“小丫头,这是你自己找死,须怪不得我!”说着,一刀劈下! 第二十一章青云衣兮白霓裳 这一刀乃欧阳健全力施为,糅合了北派断门刀和南派柳叶刀的优点,刚柔并济,劲力闪烁,威力既强,招式又美观大方,真可说是颠峰之作。他本来修的是阴寒内力,这时全力施为,刀尖上一脉蓝紫光芒流动,破空声竟在刀影之后。他这一招暗藏七个变化,后续又有五个变招,名字叫做月落寒梅,乃是欧阳健保命救急的绝招,这时施展开来,声势果然不同。他一旦认真起来,就不是吉娜所能对付的了。刀风霍霍,匝地追袭过来。突地手上一空,刀已被人夺去!这一下吃惊更在刚才之上,定睛看处,方才他瞧不起的那个中年人,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拿的,正是他的刀!只见他仰头将杯中的茶喝干,反手一刀劈下,用的也是这招月落寒梅! 但同样的刀,同样的招式在他手中施展,威力就大大不同。欧阳健就觉一阵冷风扑面吹来,眼睛登时酸涩得睁不开。他急忙举手来挡的时候,就听赤赤之声不绝,欧阳健就觉一阵恐怖之极的感觉涌上心头,似乎脑袋、心脏、手脚正被一点点地从身上割下来,化成碎片抛洒在地面上。他怎么也忍不住这恐惧的感觉,长声惨呼起来。赤赤之声忽然停息,欧阳健定了定神,低头看身上时,却好好的什么都没少,连衣服都是完整的。那中年人看着他微笑道:“地狱的味道怎么样?”他的眼珠中仿佛有种妖异的力量,欧阳健竟然不能抗拒它们的吸引,不由自主地盯着它们看,但目光一接触到它们,便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所攫取,忍不住要匍匐在地上,用最卑贱的姿势来求乞这个人的宽恕!欧阳健惊恐道:“你……你是什么人?” 卓王孙淡淡一笑,取过茶壶来慢慢斟了杯水,道:“我叫卓王孙。” 欧阳健呆滞地重复了一声:“卓王孙?”突然惊恐道:“华音阁主?” 卓王孙道:“对。就是我。” 欧阳健道:“你……你要怎样?” 卓王孙将茶杯放在嘴边:“没怎么样。你冒犯了吉娜姑娘,总得留下些礼物,表示歉意。” 欧阳健犹豫了一下,终于从怀中取出请贴,放在桌上,道:“既然是卓阁主要的东西,我也留不住,做个人情,送给吉娜小姐好了。” 卓王孙看也不看,摇头叹道:“礼物太轻,只怕吉娜小姐是不会高兴的。” 欧阳建一怔,惶然:“那你要什么?” 卓王孙淡淡一笑,将杯中茶饮尽。手腕一沉,一道淡青的刀光缓缓起自袖底,他的动作很慢,刀光也并不凌厉,然而却宛如罩上了一层七彩的光影,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它的走势。欧阳建只觉得那种无所不在的恐惧顿时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他非常清楚这个人的目的——他要他留下的,正是自己这条性命,而他手中的刀刃,在下一刻就要刺入自己的咽喉,但欧阳建却无法躲避。因为这道光彩从他手中透出,顿时有了妖异的力量,四周的一切都宛如被它阻隔,他的每一分筋脉,每一次呼吸都被这华光吸引、同化,再也没有自主的可能。 欧阳建的瞳孔瞬间变得灰白,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死亡的影子。吉娜在一旁也被这凌厉之极的杀气所摄,张开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突然,门口帷幕一动,传来一声轻呼:“先生,住手!” 卓王孙目光一动,轻一撤手,空气中宛如玄冰的杀气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他淡淡笑道:“你来了。” 吉娜长长松了口气,一边摸着胸口,一边讶然道:“谁?” 跟着向声音看去,一缕金色的夕阳正照在竹帘上,帘下站了个女子,她此刻皱眉看着茶寮中的众人。 她清丽绝尘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忧思,似乎在为她眼中所看到的一切杀戮、争斗而忧伤。她身上一袭淡红的衣衫就宛如夕阳边浮起的云彩,缥缥缈缈地托起她那出尘的风姿。四周的一切喧哗,都瞬间沉寂下来,似乎无论怎样的执着、恐惧、痛苦、贪妄的心,都会在这一瞬间变得宁静,似乎竟连呼吸都入灭那欲逝的斜曛中去了。 这时,竹帘轻动,那女子秀眉仍然轻颦着,嘴角却浮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道:“你也来了。”她一笑,就仿佛世间的一切都笑了起来。然而她的笑容又那么空漠,竟似带着种忧伤的味道,似乎承接了世间一切的痛苦和哀伤。 吉娜身子一颤,一种奇特的感觉自脚下升腾而上——她仿佛一下子被抛到了宇宙的终极处,隔着无限远的空间,看着两位光芒闪烁的神诋,在用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交谈着。而这个世界就在它们千劫万世的交谈中,毁灭,重生,然后再毁灭,再重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卓王孙挥手对欧阳建道:“你可以走了。” 欧阳建愕然,颤抖道:“你……你说的是真的?” 卓王孙注视着那女子,淡淡笑道:“在上弦月主面前,杀人是件很煞风景的事。” 相思低头一笑,道:“先生要真能这么想,我真宁愿无时无刻跟随先生左右。” 卓王孙笑道:“我本不愿带你赴嵩山之会,你却执意要来。那种血腥杀戮之地,本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相思摇头道:“或许尽一点力,这个世上的血腥就会少一些呢?” 吉娜突然捂着头,摇道:“哎呀,你们说什么,都听不懂!” 相思转头向她,笑道:“这位可爱的妹妹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她这时的笑容中神秘的尊崇隐去,只有一种温煦,也让吉娜看到了原来她一直没有注意过的女人的另一面:坚忍,温柔,温顺而和美。 她无尽柔和的眼波,似乎并不是只注视着夕阳竹帘,而是爱惜地关注一切生长着的东西,为任何不幸的陨落而垂泪,面对渴求的乞丐,将自己瓶中甘露尽倾,而不会因此感觉有任伟大。她就这样淡淡微笑着,站立在斜阳之下,看着吉娜。 吉娜脸挣得通红,结结巴巴地道:“我叫吉娜,姐姐你好漂亮。” 相思盈盈一笑,走过来牵着她的手道:“我叫相思,在阁中司上弦月主之职。看着你这样活泼的小姑娘,都不免觉得自己老了。” 吉娜急忙道:“姐姐一点都不老!姐姐才是漂亮的不得了呢。我原来觉得我最喜欢琴言姐姐了,现在我不最喜欢她了,我要最喜欢相思姐姐。” 相思和卓王孙听到吉娜如此天真的说话,不禁相视一笑。吉娜急道:“你们不相信我么?我也说不出来的啦,就是一见到姐姐,就觉得很亲切,好象一见就知道一定会对我很好似的,我就想我以后要最喜欢相思姐姐啦……” 卓王孙笑道:“这孩子本就有些花痴,是见了一个喜欢一个的,你还要顺着她说。再惯下去,直怕这就成了她打招呼的口头禅了。” 吉娜脸通红,道:“我就知道你不相信的!我们喜欢来喜欢去关你什么事。反正再怎么喜欢也不会喜欢你!” 相思朝卓王孙微微一笑,这孩子,又哪里明白人世间的忧愁? 吉娜突然指着一旁目瞪口呆的欧阳建等人道:“咦,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欧阳健如梦初醒,嘎声道:“今日我不敌你们,异日……” 卓王孙微笑接口道:“异日等你武功大成之日,当来寻我报复是不是?” 欧阳健道:“我也知道我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你也不用折辱于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说着,招手带着他那些同伴走了出去。卓王孙抬头对雁翎帮的人道:“你们也可以走了。” 那大师兄道:“那请贴……” 卓王孙笑道:“你若还想要的话不妨过来拿。” 那大师兄走上两步,相思微微蹙眉,吉娜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突然醒悟,道:“不……不要了,我们还是回去的好。”拣起长剑,垂头丧气地带着师弟们走了。 相思拾起桌上大红的请贴,见上面蘸金墨写着行书小字,云:“月之二十日,邀足下会于嵩山少林寺,共商武林大计。武林盟主杨逸之拜。”卓王孙连看几遍,笑道:“我本以为白道的请贴会与给我们的不一样,哪知这个杨逸之竟然不肯贻我一点口实。看来白道这一次是想要大作为了。” 吉娜疑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对付我们啊?” 卓王孙道:“九大门派向来标榜自己才是武林正道,可惜武功往往比不过别人,只好借了人多来虚张声势。许多陈腐的规矩又多,不但自己遵守,还要逼着天下人都要遵守。若是不肯遵守的,就不问青红皂白,扣一个黑道的帽子,然后格杀勿论。倘若有人强过他们,那更是必定要打倒的。我们华音阁几百年来励精图治,上下齐心,无论武学造诣还是总体实力上都强过这些正道人士许多,渐渐江湖重心由他们而移到我们这边,你想他们能不着急么?加上咱们又极不齿这种虚伪的做法,积年累算,恩仇日增,当然要对付我们了。不过一门一派是斗不过我们的,所以要联合江湖上所有自称正道的门派,要来个以多欺少。只可惜人多而心不齐,也没几回象样的攻势,徒落笑柄而已。” 吉娜听得似懂非懂,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嵩山啊?” 卓王孙道:“现在就去。嵩山少林寺是中原大大有名的地方,恐怕这时候已经聚集千人,就等着我们上去了。” 吉娜道:“我们来个火烧少林寺吧!” 相思吃惊道:“快别这样说!你可知道起此种念头是多大的罪孽么?” 吉娜伸了伸舌头,道:“我只是说说么。看我们的相思姐姐就是心地好,连念头都不让转。” 卓王孙笑道:“白道群雄虽然不好,但也不能一下子杀个精光。天下人都杀光了,只剩下我们华音阁,不也无趣得很?” 吉娜点头道:“阁主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果然不能杀光。那我们悄悄地上去,先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吧。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阁主也教过我的。” 卓王孙微一沉吟,道:“好吧。我们就先悄悄上去看看,若是真的有什么可恶之处,不妨来个火烧少林寺。” 第二十二章车错毂兮短兵接 当下卓王孙三人分花拂柳,斩荆攀岩而上。他们走的却不是清凉寺到南天门这一游人们惯走的平整山路,而是由安阳宫而上,沿少室山主麓而行。这一段是少室山最险的地方,便是少林寺的和尚也很少到这边来。但愈险的地方,看去风景也就愈好。三人又是武功卓绝之辈,一点小小山路哪里放在心上。吉娜走得气喘了,卓王孙轻轻将手架在她肘下,向她一笑,牵着她向前。走了一个时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便到了十方禅院。 遥遥就听到人声鼎沸,虽然是开武林大会,但江湖人士哪里讲什么礼节顾忌?自然累了就躺,饿了就吃,一不高兴了就随摔随打。所以少林寺的和尚们,倒也不敢放这么多的人进寺。好在少林寺外是一片平地,尽可容一两千人的坐卧,只好冠冕堂皇地说些好话,请众人在寺外歇息了。一面和尚们一天三顿流水价地将素菜素饭做好,送将出来。江湖人士,倒也不计较卧游之处的好坏,只是两三天没有肉吃,没有酒喝,不免将少林寺的大和尚们的亲人们问候了又问候,更有修养不够的,当少林寺的和尚送饭来时,便指了痛骂。和尚们本来一下子给这么多人做饭就有些手忙脚乱,正自生气,哪里还经得起如此漫骂?各派的长老各自约束着,才没冲突起来。可是寺外果皮、垃圾不免丢得满地都是,少林寺和尚见了,也只有叹气而已。 卓王孙悄悄寻了棵大树,带着吉娜相思跃上,将内息沉住不动,跟松树相合为一,然后反转回来,将吉娜和相思都笼罩在内。外面的人若用内息来查探此处,便只会感觉到松树的脉息,而不会发觉有外人隐身其中了。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我们阁主既然说要来,当然就一定会来,你们若是诚心相邀,等这么一天半天有什么打紧?”声音清脆俊朗,卓王孙认得正是他派出去先参加武林大会的月玲珑。 就听一位少林老僧道:“为天下苍生而计,自然等一两天乃至一二十天都可以。只是白道群雄千余人会于少室峰顶,卓施主却迟迟不至,恐怕这也于理不合吧?”正是上次在洞庭被吉娜捉弄入水的昙瞿大师。据传少林方丈昙宗大师在一夜静坐练功之后,突然真气逆行,走火入魔,如今正在闭关调理,不能露面这次武林大会了。方丈之位,就暂时由他的师弟昙瞿代理。 月玲珑道:“天下礼节,在于所是者为合,在于所非者则为不合。大师说我们阁主迟迟不至是不合礼节,但在我们华音阁来看,这迟迟不至,却正是合于礼节。倘若是早早到了,却才正是不合礼节呢。” 她这般强词夺理,昙瞿大师也不发怒,合掌道:“愿闻其详。” 月玲珑道:“我们阁主早料到正派鱼龙混杂,各自在自己的家中,有长老管着还好些,这一放纵出来,未必不乱糟糟的。少林派向来讲究谦冲平淡,未必肯大庭广众之下,替人家约束子弟。所以这头两天,少室山上必定不堪入目。阁主千金之体,怎么可以自蹈泥淤之地?所以派了我们先来探看,若是少室山上只是一片狼藉,那也就不必来了。古人道:”远人来。‘这个远人不来呢,则要追查的并不是远人为什么不来,而是要检看自身,有什么坏处毛病而不让远人来。所以我们阁主到现在还没来,自然是要大师先探视一下自身,看看究竟毛病出在哪里了。“ 昙瞿大师点头道:“原来卓施主迟迟不至,是嫌我们这个地方不好。那么请卓施主惠赐良地,老衲当率众位施主登门拜访。” 月玲珑还没回答,就听一人笑道:“大师上了她的当了。卓王孙不来,我看十九是怕了我们,要不就是有什么图谋。” 卓王孙看时,那人手中一把折扇,一摇一摇地扇着,折扇上是仿唐的仕女像,扇骨隐隐乌光流动,却是纯钢打就。那人方巾缓袍,全身文士打扮,面白如玉,随风吹来,似乎还能闻得到脂粉气,态度比韩青竹还扭捏。月玲珑道:“先生可是颖川秀士方自若?” 那方自若举手一躬,道:“贱名得姑娘之诵,何幸如之。” 月玲珑道:“在我奉阁主之命来参加这武林大会前,阁主曾吩咐江湖上须要注意的几个人中,方先生就是第一个。昙瞿大师才是第二个。”方自若大喜,正要似谦实褒地逊谢几句,就听月玲珑冷冷接道:“阁主说江湖上动刀动枪,那是寻常,死在别人手下,只能怨自己学艺不精,没什么好说的。但若碰到了方先生,还没动手就给他的酸气熏死,可就冤枉得很啦。” 话还没完,边上几个粗豪的汉子已经放声大笑起来。方自若自命风流,向来不大与这些江湖豪客交接,早就惹得别人讨厌了,这时经月玲珑一损,四下讪笑之声不绝。方自若呆立当场,看着月玲珑娇小可爱,一副小姑娘的样子,发怒动手不是,含糊过去也不是。他自负辩才无碍,却不料一句话就给噎成这个样子。 月玲珑道:“你说我们阁主不来,十九是怕了你们,难道今天这次武林大会,并不是来商量一个各派共处的法子,而是吓唬我们华音阁不成?难怪各派来得这么早,一下不见了我们阁主,就死命追着问,原来今天就是要仗着人多,将我们从华音阁中诱骗出来,准备以多欺少的是不是?既然这样,何不就将我们几个杀了,也好先削弱一下我们华音阁的力量。” 昙瞿大师咳嗽一声,道:“女施主误会了……” 月玲珑见此时阁主还没来,心下也是着急,只想着拖延时间,抓着了个漏洞哪里肯放过?抢着道:“方先生又道我们阁主不来,是有什么图谋,那么请问,众派中的人是否都已经来了么?倥侗派的于老爷子,神拳门的周门主,武当的敷非、敷微、敷疑三长老,为什么没来?就连少林方丈昙宗大师,也托病闭关,难道也都是有什么图谋么?我知道了,定是你们在此诱引着我们阁主,他们就带了另外的人,预备攻入我们华音阁,乘虚而入,打我们个措手不及是不是?” 昙瞿道:“女施主言重了。哪里会有此事。敝寺方丈的确在闭关疗伤,这是全寺僧人亲眼所见,老衲愿以少林百年声誉作为担保;倥侗于老爷子近年闭门练功,有两年多未现江湖了;神拳门周门主伤重在身,据说连床都下不了,他们神拳门两位副门主都到了,也就等于周门主亲到。至于武当派的三位长老,每位都在九十岁以上,都是几十年不在江湖上行走的,我们这些俗人俗事,哪里能烦劳得到他们老人家。若说是他们会联合起来对贵派不利,那是万万不会的。” 月玲珑道:“他们自己联合,当然不会。但若大师你拿出少林长老的尊严,或是杨盟主拿出天下英雄令来,恐怕他们也拒绝不了吧?再有方先生圆先生的晓以江湖大义,恐怕石头人都给你们说活了。” 昙瞿合十道:“阿弥陀佛,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老衲何须如此动作。” 月玲珑道:“大师仁人心怀,当然不会如此,但能保证别人也不如此么?” 昙瞿一时语塞。峨眉派走出个妙龄女子,也没剃度,看来是个俗家弟子,道:“这位姐姐好利的口,只是贵阁主派姐姐前来,那必定是接到请贴了,姐姐既然都说了贵阁主肯定会来,却过期不到,这‘信’之一字,贵阁主是已经失了。” 月玲珑一呆。江湖上人最讲究的,就是信字。若是不能取信于人,纵然有什么协定,哪又有什么用?这次武林大会召开,无论得出什么结果,不都是无稽之谈?这小姑娘看来甜甜的,说话却如此厉害。当下不动声色,笑道:“这位妹子叫什么名字?姐姐可看不出来。” 那姑娘格格一笑,道:“我知道你一下子答不出我的话,要想一下子,才故意来问我话。不过我就给你赚个便宜,告诉你又何妨?我叫花如意,是守温师太的弟子,修的是平野剑法。想好了没有?” 月玲珑更是一惊。这守温师太乃是峨眉山一个尤其古怪的老尼,整天端坐于峨眉金顶之上,也不同人交接,武功却是高得不可思议。就因为她从来不理俗务,所以心音师太圆寂之时,将掌门的职务传给了二弟子守拙,守拙不敢居掌门之位,每有要务都去请示于她,守温师太不胜其烦,就独自在峨眉最高峰上开了个小洞,闭门而居。却从来没听说传授过弟子。而师父不说什么话,弟子却如此灵牙利齿,庶为怪事。 月玲珑于是笑道:“妹子说笑了。妹子既然知道江湖之上最讲的是个信字,当然也就知道江湖之上,风云变换,所不可知之事正多,华音阁虽然号称天下第一帮会,我们阁主也公推为天下第一,可是毕竟事有人所不能为,安知我们阁主就没有不能为的呢?又安知这不能为之事,不是就在今天发生在我们阁主身上呢?阁主就是怕有这样的万一发生,所以才派我们打头阵,无非就是要明这个‘信’字。华音阁虽然没将各位当作敌人,但各位想必对华音阁一点好的印象都没有。我们三两人置于你们千万人之中,若不是为了信之一字,又能为了什么呢?各位却一再苦苦见逼,难道江湖大局比起个人的一点安逸,就是那么的不如?” 昙瞿大师道:“阿弥陀佛,女施主真是菩萨心肠,但愿贵阁主也能发苏此一念,常想着江湖大局比起个人的安逸,是要远过的,则老衲苦等此生,也是甘愿。” 月玲珑合十施礼道:“多谢大师。” 花如意轻笑道:“可是这么多人都如期而至了,单单传说武功天下第一的卓王孙却没有来,你不觉得偶然的太大了么?” 月玲珑也笑道:“天下何止千千万万的人,你不对他们说话,却只对我说话,不也是偶然到不可思议么?但此种偶然,在我看来为偶然,在你看来却要说是必然。现在你说我们阁主不来是偶然,等到一会子阁主来了,说不定你就要说是必然了。” 花如意道:“那么姐姐是觉得世间一切事,无非是偶然和必然的么?” 月玲珑道:“自然还是偶然的多,必然的少了。” 花如意眼睛眨了眨,道:“若是我的剑刺到了姐姐的胸口,逼着姐姐问问贵阁主的下落目的,是不是也是偶然呢?” 月玲珑道:“那一定是偶然得不得了。但我想这偶然一定会化为剑转到你胸口的必然的。好妹子,还是不要胡思乱想的好。” 花如意道:“我们试试?” 月玲珑双袖垂下,拢在一起,脸上的笑容更浓,道:“妹子愿意,姐姐当然没有推辞的余地。只是妹子出手千万要轻一点,姐姐身子弱得很,可经不起你折腾。” 花如意媚笑道:“我会很轻的,轻得等你死了也不会痛的。”猝然出手,一出手就是一道寒光,向月玲珑当胸斩下。这女子看起来又甜又可爱,说起话来娇娇糯糯的,出手却狠辣无比。剑光一闪,就封住月玲珑胸前九道大穴,竟然一出手,就要月玲珑的性命! 月玲珑也没想到她剑招如此狠辣,双袖抖出,卷向她剑尖,同时双脚力蹬,向后飘出。就听花如意娇笑道:“来不及啦!”猛听一阵裂帛之声,月玲珑的衣袖已被花如意绞碎,剑芒如毒蛇般向月玲珑追袭而至。 月玲珑一退,再退,剑尖离胸口只有三分距离,花如意剑招猝变,剑尖漾起一蓬花雨,变得雾蒙蒙的,看不清楚剑尖的位置,只觉胸前尺余方圆全都是疾刺而至的剑尖,花如意得意笑道:“华音阁的武功,也不过如此!”猛听“叮”的一声,手上一轻,长剑已被削去一截。月玲珑手上精光耀眼,不知何时已多了柄匕首。花如意猝不及防,月玲珑刷刷几下,将她长剑削去一半,笑道:“峨眉山的武功,也不过如此!” 花如意阴沉着脸,将手中断剑望地上一摔,后面峨眉派的弟子又递上一柄长剑,花如意接过,一言不发,又向月玲珑猛攻而至。月玲珑本并不想打架,只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不要多做纠缠,哪知这姑娘的脾气竟然是越打越上,而此时敌忾之心一起,大开大阂,将峨眉派的平野剑法使得威力无比。守温师太乖僻之人,自然剑法也不会走中正平和一路,平野剑法本是祥和之剑,这时却无端掺了些诡异的变数。花如意一招天外玉龙当头劈下,月玲珑举剑挡时,她的剑尖却连颤几颤,似横劈,似直削,当真难以防范。而且花如意越打越狠,几招之后,抢上身来,右手剑招,左手擒拿,猛攻而至。却哪里象个女子的打法?月玲珑大感头痛,只得极力应付,将门户守得紧紧的,只盼花如意打的累了,就此罢手。哪知花如意只管娇喘细细,剑招却一招狠似一招,大有不将她毙于剑底决不收手之势。 激战中花如意踏上一步,长剑横削,连挽了三个剑花,向月玲珑胸前袭来,月玲珑叹了口气,手中匕首一反,将花如意的长剑削下一截。眼看花如意毫无退意,那又何必多做纠缠。匕首回削,要在花如意未曾撤剑之时,再削一段。花如意猛的一挥手,断剑向月玲珑掷去,月玲珑侧身躲过,花如意两指抄住削下的那段剑尖,嚓的一声,刺入月玲珑胸口。 这一下突如其来,连月玲珑都呆了,手中匕首也忘了挥出。花如意手指一弹,断剑刺入更深,借着这一弹之势,倒跃而回。看着月玲珑捂住伤口只是咳嗽,笑道:“姐姐这下知道谁的武功不过如此了吧。” 月玲珑胸口如受火灼,真气到了胸口就倒涌而回,这一下伤得可是不轻。强吸一口气,道:“我怜你年纪轻轻,修为却甚有火候,一直没下杀手,不想竟落了个这等下场,难道这就是守温师太教你的么?” 花如意脸一红,大声道:“我师傅怎么教的不用你管!两下动手了你还怜这怜那,也不管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当真是不知死活。” 月玲珑一阵剧烈的咳嗽,连气都提不上来,苦笑道:“对,我真不知死活,实在是咎由自取。你教训的很好!”突然身子前倾,鬼魅一般冲到了花如意的面前,手一扬,匕首直戮而下! 月玲珑本身武功就高于花如意,这时全力施为,再无半点真气保护自身,更仿佛功力骤然提了一倍,花如意哪里挡的住?手中长剑刚抬了一半,月玲珑匕首森寒之气已然临头,大骇之下,失声而呼,却忘了闪躲。 第二十三章龙驾兮帝服 就听一声冷哼,三支长剑从后面伸出,格格几声响,长剑尽断,月玲珑口中喷血,向后倒去。 吉娜在树上看得愤怒之极,长身欲言,卓王孙对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坐下,并表示月玲珑不会有事。吉娜看了卓王孙一眼,卓王孙微笑着点了点头,意示安慰,吉娜才愤愤坐下。相思却淡笑了坐着,丝毫不动容,似乎有卓王孙在,那便万事不用担心。 花如意背后踱出一位灰衣老尼,道:“魔教孽子,竟然如此心狠手辣。杀了!”她旁边跃出三名女尼,长剑一扬,赤赤风响,就待往月玲珑刺去。昙瞿大师踏上一步,道:“阿弥陀佛,手下留人。”双袖随着合十挥起,三尼的长剑竟然刺不下去。灰衣老尼眉尖陡然竖起,尖声道:“昙瞿,我杀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不是了?” 她这话语好生无理,昙瞿大师却也丝毫不怪,缓声道:“她乃华音阁的使者,我们未见正主之前就将她杀了,恐怕于后来的大计有妨。唉,就是不杀她,将她打成这个样子,一会卓施主怪罪下来,也很难讲了。” 灰衣老尼冷哼一声,道:“你以前是个没胆的小子,现在做了几十年的少林长老,仍然是个没胆的小子。这丫头敢对我的弟子动刀动枪,就是该死。卓王孙又怎么样?要他来怪罪我?一个华音阁就怕成这样,看我独上华音阁,挑了它再说。” 昙瞿大师还未做答,就听一声轻笑传来:“守温师太好大的口气,可知我们华音阁在什么地方么。”声音飘飘渺渺地传来,满山皆是。守温师太喝道:“什么人!敢在我面前放肆!出来!” 轻笑突然转为一阵银铃般的长笑,道:“守温师太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么?” 守温师太双眉几乎直竖起来,道:“我知道你还未赶到山上来,先发声恫吓,让我不敢杀你的手下。哼!魔教孽子,其心可诛。再不上来,我先一剑杀了她!” 那声音道:“好么,你让我上来,我就上来好了。”突转柔媚,就如同跟情人讲话一般,粘粘腻腻的,听得几个年轻弟子脸不由自主的红了。猛然眼前一花,场中多了个女子,她满身水红的衣服,亮得几乎让人看不清衣服的款式,但最亮的,还是她的一双眼睛。 这明亮并不是清泠彻骨那种,而是含着微微的倦意,就如同春睡初起,看谁都带着点微微害羞的神态。又若即若离,待向人看又不向人看。然而其中仿佛藏了一团火,眼睛一旋,在众人堆里扫了一圈,每个人都觉全身热了起来。昙瞿大师合掌道:“原来是下弦月主秋璇姑娘,老衲有礼了。” 秋璇水红的衣裳一转,斜坐在一块大石上,笑道:“怎么我一来就成了你有‘理’了呢?守温师太可别误会,我们之间当真没什么的。” 昙瞿大师赶忙合十,道:“姑娘如此说笑,老衲情何以堪。”守温师太却怒道:“小丫头胡说八道!” 秋璇却不理她,转首对昙瞿大师道:“我见你风度颇佳,见识也好,居然从未见面就知道我是秋璇,这在年轻的小伙子还有情可原……”守温师太怒斥道:“住口!越来越不象话了!” 秋璇似乎不胜其怒,举手遮住额头,道:“师太先不要发怒,等我说完好不好?”她这么一遮,就仿佛有种莫名的慵懒娇弱,让人忍不住地起呵护之念,众豪都不自禁地觉得守温师太真是太过粗鲁。若不是慑于峨眉派好大的名头,当时就要有人喝止。秋璇续道:“你身为少林的长老,想必武功也是挺高的,就算不高,门下弟子多的是,何以独对守温师太如此恭敬呢?” 昙瞿大师合十道:“阿弥陀佛,她乃是老衲唯一的姐姐。” 秋璇掩口道:“啊!原来如此。我原来都想错了,还以为你怕老婆呢!” 守温师太怒道:“你起来!如此口齿轻薄,也没人教过你?” 秋璇道:“我父母死得早啊,又没有亲姐姐,谁能教训我呢?师太莫非有这个兴致?” 守温师太重重地哼了一下,给她来了个默认。秋璇轻轻一笑,突道:“师太的功力果然不凡,我施展出的碧沉秋烟功竟然还未粘体就被弹了回来。若是峨眉派的诸位高足都这么厉害,我可真的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守温师太道:“我们峨眉派的武功用不着你来评点!” 秋璇轻笑道:“那师太为什么不回头看看。” 守温师太不由自主地回头一看,却不禁吃了一惊,就见峨眉派的弟子身上全笼了种淡淡的碧气,这碧气轻淡若尘,又在山木之中,若不是守温师太如此的眼力,当真就以为是林中树木垂下的青光。碧气虽淡而凝,竟如实物一般附在众弟子的身上,那自然是极厉害的毒物。众弟子还一毫无觉。守温师太也不回头,赤的一指点向秋璇,跟着赤赤赤赤风声不断,接连就下了几十招杀手,要逼得秋璇无暇再施暗算,然后捉住她要出解药。她的功夫自然不是花如意所能比,劲气道道如剑,霎时间封住了秋璇一切退路。 秋璇却端坐不动,守温师太心中一动,劲气倏的一收,全悬在秋璇四周,蓄力待发。秋璇却如一毫无觉,笑道:“我就知道守温师太舍不得杀我。” 守温师太冷冷道:“我是舍不得解药。你给我解药,我不杀你。” 秋璇道:“没有解药。” 守温师太道:“那你就死!” 秋璇道:“我虽然没有,阁主有啊,所以守温师太还是不要急噪,等阁主来好了。你现在杀了我也可以,等阁主来后,看到他心爱的部下一死一伤,你猜他是不是肯救峨眉派呢?” 守温师太重重一哼,收了劲气转身而立。秋璇轻笑道:“若是还有人说是不等,还要麻烦师太帮忙劝劝。” 守温师太举掌在地一击,轰然声响,地上陷了个好大的坑,少林寺中隐隐传来钟鸣之声,这一掌居然连寺中司晨的铜钟都一齐震动。烟尘四起,众人骇然变色,守温师太冷然道:“从现在开始,谁说不等,我就杀谁!” 秋璇展齿笑道:“还是这个办法好,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突听山下有人朗声道:“天龙门、雁翎帮、五虎刀、蔡家拳、百花会、栖凤阁、云门堡、天池会、快刀门、青龙帮、当雄山寨、飞虎镖局掌门到——” 昙瞿大师噫了一声,道:“这几家门派虽也发了请贴,但不是就此无影无踪,就是遣人说不来参加大会了。怎么忽然联袂而来?”当下高声道:“少林昙瞿,代杨盟主恭迎十二派掌门。” 就见山道上缓缓走上一行人来,当头一人红袍金冠,眉宇轩仰,竟然是王爷打扮,后面跟着的人众也都或侍卫,或衙役之服,竟然上来一群武官,却哪里是什么十二派掌门?昙瞿大师稽首道:“江湖英雄在此聚会,诸位因何而来?” 那金冠王爷挥手道:“我们因何而来,说与他听。” 旁边答应一声,走上一人,吉娜认的他是屡次被打的欧阳健,傲然道:“十二派的掌门人现在都已为朝廷效力,投靠了我们吴越王府,现在吃的好穿的好,乐得屁滚尿流,极力地托我们王爷来跟你们说一声,不用开什么武林大会,也不用再分什么少林派武当派,一律归入我们吴越王府,共享荣华富贵。有我们王爷和当今圣上的庇佑,你们也不用担心什么劳什子华音阁了。岂不是好?” 一语未完,众人大声鼓噪起来。这些江湖好汉都桀骜不驯惯了,向来不服管制,门派观念更重于性命,现在让他们投靠朝廷,那简直比拿刀杀他还难过。欧阳健眼睛向四下冷冷一扫,道:“吵什么?想造反么?” 大多数门派中的头面人物都是有家有室的,虽然干的是刀头喋血的营生,不怎么将官府放在眼里,但毕竟不敢太过于嚣张,免得累及家人。这些人大多跟官府有些牵连,以求行事方便,知道吴越王乃是当今皇上最钟爱的弟弟,在朝中简直是一手遮天,这天下跟是他的没什么两样。当下赶紧约束门下弟子,不许无故争吵。昙瞿大师待人声静了静,合掌道:“施主言十二派掌门都投靠了朝廷,可有证据么?” 吴越王笑道:“老和尚,证据来了,接好!”袍袖拂出,几张请贴犹如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托着,向前缓慢飞去。昙瞿大师不敢大意,深吸一口气,将周身劲力都运到手掌上,一招礼拜如来,向请贴接去。手指刚碰到请贴,猛觉一道刚猛之极的力道潮涌而至,狂放恣肆,宛如天风海雨,迫人而来,又宛如洪荒猛兽,欲搏人而噬。昙瞿大师周身巨震,急忙双手合出,将请贴接在手中,就觉那力道在全身猛一鼓涌,然后悄然消逝于无形。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浑厚凶猛中,又带有一丝诡异之气。吴越王笑道:“你能接我一招龙沛于天,功夫也算相当不错了。没想到少林寺经天罗教一劫,竟还有如此人才。”昙瞿大师寿眉蹙起,也不答他的话,打开请贴看时,果然是少林寺发出给十二派掌门的武林大会请贴。吴越王若不是真的招揽了这十二门派,便是强行从他们手中夺走请贴,逼迫他们不来参加武林大会。无论哪种情况,都是非常头痛之事。虽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看他如此武功,这次所带来的部众个个都身手矫健,想必没有安着什么好心。不想华音阁之外,竟然出了如此变数。而他又打着朝廷的旗号而来,一个处置不当,在座的门派都是灭门之祸。却如何是好? 昙瞿大师沉吟不答,吴越王笑道:“大师看了这么久,可看清楚了没有?” 守温师太喝道:“看清楚不清楚关你什么事!要你来催!” 吴越王翻眼看天,道:“这位想必就是以不讲理著称的守温师太了。只是你不讲理,我却是不讲理的祖宗。你再敢多说一句话,我就下令封了峨眉山。” 守温师太道:“峨眉山又不是你的,难道你说封就封?” 吴越王大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之大,还没有我说封封不掉的!” 守温师太怒道:“我先杀了你!”右手双指一骈,向吴越王檀中穴点来。吴越王道:“好泼辣的尼姑!”大袖挥出,将她一指之力化解,跟着双袖翻舞,跟守温师太斗在一起。 这两人一动手,又跟方才月玲珑、花如意的不同。守温师太大开大阂中身形倏来倏往,不时腾空搏击,每一招都欲险中求胜。吴越王却从容不迫,双袖舞成两团暗影,不时分进合击,将守温师太的招式挡在三尺之外。酣斗移时,守温师太的招式更显凌厉,吴越王扬威而来,若是让她斗到一百招外,纵然得胜又有什么好夸口的?当下双袖分开,纵身而上,两人距离倏忽拉到半尺以内。吴越王招式快如闪电,在守温师太面前一晃,守温师太一指戮来,吴越王突然一声大喝,全身功力都聚在双掌之上,陡然袭向守温师太胸口。守温招式已经用老,待要回防时,已经不能够,一咬牙,指力加紧戮出,要跟吴越王拼个你死我活。就听一声巨响,她瘦小的身子被吴越王一掌击得飞了出去。她这一指终究是慢了半分,虽然戳中了吴越王,却没能使他受伤。 峨眉众尼急忙抢上扶住守温师太,她面如淡金,已受了极厉害的内伤。守温师太摇头让众弟子不要担心,强行运功调养真气,刚一动力,便是一口鲜血喷出。吴越王大笑道:“被我的五尊真龙之气所伤,哪里能够那么快就好?还有谁不自量力,要出手的赶紧。” 昙瞿大师默然不答,其余各派见做主人的少林派都没动静,自己又何必强出头呢?对抗吴越王就是对抗朝廷,江湖豪侠虽然胆大,却也不由甚是顾忌。就听一声媚笑道:“若是众位英雄们都做了缩头乌龟,那么就让小妹领教吧!” 吴越王抬头看时,秋璇慢慢从石上站起,理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头发,笑盈盈地向吴越王走来。当真如风拂杨柳,娇花照影,却哪里有半分厮杀的味道?吴越王笑道:“跟姑娘比较,那须要在晋云之馆,馆娃之宫,谈些脂浓粉淡,琵琶琴筝,若是动刀动枪,那就是亵渎了。” 秋璇道:“哎呀,王爷真是好学问!可是我若是说我一点都不明白,王爷是不是会很尴尬,很生气?”她脸上盈盈笑着,却哪里有半点让人生气的样子? 吴越王大笑道:“你若是不明白,大可随我而去,我教你那么一年半年,就什么都明白了。” 秋璇媚笑道:“我倒很愿意跟王爷去看看京城的风华,可惜我们阁主是不会答应的。” 吴越王道:“你们阁主?你是华音阁的人?” 秋璇道:“王爷真是聪明,连这个都能猜得出来。我们阁主就是号称武功天下第一,文才天下第一,风流天下第一,计谋天下第一的卓王孙。王爷只能在阁主剩下的里头挑天下第一了。” 吴越王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 秋璇道:“哎呀,难道王爷还想抢阁主的名头不成?” 吴越王道:“我此来本就有两个目的,一是凡参与天下武林大会之人,都不必回去了,随我到吴越王府享荣华富贵去。二是要跟你们阁主较量一下,看看究竟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该由谁来担当。” 秋璇道:“呦,瞧不出阁主还有这么大的抱负。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可是包括了很多方面的。譬如内力……”一语未完,吴越王右手伸出,手心一团氤氲的紫气腾出,就如烟雾般在他的手边缭绕。众人一齐大惊,不料他的真气已到能凝虚成实的境界了!吴越王真气吞吐,那团紫气也随着变幻无方。秋璇依旧掩袖微笑,接着道:“只内力强也不行,比如招数……” 吴越王一笑,道:“不知姑娘要考较我的是什么招数。”秋璇笑道:“马马乎乎也就是谁都会用的剑招吧。”吴越王举掌一击,欧阳健送上剑来,吴越王昂头思索了一会,道:“华音阁相传的剑法,我记得有一招叫做森罗宝相,乃取佛王化身万亿的意思。剑招虽然威力无穷,但其中却尽是慈悲之意,只肯胜敌,却不肯伤人。小王无幸亲见此招,就单凭此剑意模拟一试,入不入秋姑娘的法眼,还请鉴看。”说着,长剑一指,一片青光洒下。他长剑不断挥洒,青光一片一片游动,每一剑都包含了千万余招,当真如佛王变相,森乎亿万。他的剑招有平有斜,高低错乱,居然跟华音阁的森罗宝相有异曲同工之妙。秋璇看了做声不得。吴越王挺剑一刺,剑身嗡然做响,道:“小王的剑招如何?” 秋璇强笑道:“剑招虽好,别人轻功若妙,还是一样刺不到人。”吴越王袍袖一拂,一道真气击在地面上,他借真气反击之力飘在空中,真气不住催逼,将他徐徐上托,吴越王袍袖展开,在空中几个翻滚,突如流星飞堕一般倏忽到了秋璇面前,秋璇本能地举手挥格,吴越王电般起步,已然回到了原来的位子上。这一下震惊众人,秋璇虽然多年未见阁主表现过武功,但想来也不过如此。难道千余年来华音阁主照例武功天下第一的规矩,竟在这一代成为破例么? 吴越王见秋璇不再说话,突然提声道:“杨盟主,今天之事,你也该出来裁决个说法了。” 第二十四章载云旗之逶迤 杨盟主?杨逸之?难道他已经在了? 杨逸之若在,这么多变故怎会声色不动,尽由手下的人闹去?卓王孙游目四顾,突见少林寺的门下站了个人,一身青布长衫,虽不太合江湖武士的打扮,却也不很出众,他独自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连动都懒的动,眉头微微皱起,对场中的事似听闻似不听闻,好象在思索着什么。卓王孙心头涌起种奇怪的想法:此人便是杨逸之!他的目光刚注向这人,就见他抬起头来,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向卓王孙三人藏身的松树瞥了一眼,缓步向前走去。卓王孙心下一惊,拉了拉吉娜的手道:“咱们下去吧。”袍袖一拂,带着两人凌空飞下。 卓王孙也并不特别施展轻功,只宛如凌空步虚般抢在杨逸之面前落地,拱手笑道:“杨盟主果然好功夫。卓某大大不如,佩服的很。” 杨逸之也拱手道:“卓先生过谦了。在下也不过因为卓先生将目光投向我身,这才察觉。卓先生隐身松树上这么多时,我们若许多人竟然都未发现,实在是神人神技,杨某甘拜下风。” 吴越王听他两人只顾自己的寒暄,并不理他,不由大怒。道:“你们两个究竟谁是杨盟主?” 杨逸之淡淡道:“我就是。” 吴越王转头斜睨着卓王孙,道:“那你是谁?”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在下姓卓,草字王孙。” 他一语既出,周围一片惊声。原来他就是卓王孙!吴越王眼看卓王孙什么行动也没有,自己苦心经营的气势却几乎被消耗殆尽,这口气却如何咽得下?冷笑道:“你就是卓王孙?也并不似江湖上传说的三头六臂么!” 卓王孙转身对杨逸之道:“杨盟主,你看此人的武功如何?” 杨逸之也不看吴越王,道:“在江湖上,可算一流中的人才。九大掌门中,没人能胜的过王爷。” 吴越王心下暗喜,却听卓王孙继续道:“若是盟主出手,要胜他须用几成功力?”吴越王大怒,就听杨逸之沉吟道:“武学之道,本无定法,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的。若论必定能胜,大约我须动八成的心神。” 吴越王怒极反笑,道:“武林盟主,果然是好大的口气。若是在平地上,怕不连这座山都吹走了!” 卓王孙摇头道:“盟主太谦了。象他这种药培出的功夫,劲气还未跟心神相合,若是认真出手,只用六成就够了。多用两成,只怕他连尸骨都保存不下来。” 杨逸之摇头道:“六成功力,大约我还不行。卓先生天纵其才,或者可以。那自然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 卓王孙拱手道:“别人如此称赞,大概我不但居之不疑,还要嫌他称赞的俗气,杨兄若也要如此说,那是要卓某汗颜的。”两人相对一笑,竟然如极熟的朋友,直把吴越王气了个半死,冷冷道:“你们两个若是去唱戏,大概每次都可博个满堂彩。” 卓王孙回头道:“你不信?” 吴越王大声冷笑,道:“若是天下第一就是这么说来的,我倒不得不信。” 卓王孙叹了口气,一反手,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吴越王的长剑已到了他手中。卓王孙随意一挥,一道匹练般的剑光斩下。吴越王吃了一惊,飘身退开。 卓王孙笑道:“不用害怕,我不是要斩你。你看我这一剑怎样?” 吴越王定了定神,强言道:“我看也不怎样。” 卓王孙回头对杨逸之道:“杨盟主看我剑法如何?” 杨逸之叹道:“只能说是叹为观止。我也只能数出卓先生一剑之中,变了三十一种速度。每一种变化都如名曲美人,令人赏心悦目之极。” 卓王孙笑道:“杨盟主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方才一剑中,我变了三十四种速度。盟主竟然能数出三十一种,实在是卓某生平仅见。” 吴越王故意不屑道:“就算你变一万种速度,这么慢腾腾的,能斩到谁?”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我就说笨人总是迟钝。你觉得它慢,只是因为我要你觉得慢而已。这样如何?” 他反手一抖,就如空间裂开一般,光芒骤然从他手中爆出,一闪就到了面前。吴越王虽早有准备,也不由得吓了一跳。卓王孙道:“觉得快了很多是不是?其实这两剑所用时间都是一样的。之所以你觉得有快有慢,不过是我想让你看去有快有慢而已。明白了没有?” 吴越王道:“这些歪门邪道的功夫,本王倒是宁愿不懂的好。” 卓王孙笑道:“明明是剑道中的至理,却要说是歪门邪道,明明自己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要装出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学剑不成,敢在我面前放肆,就是该死!”一举手,剑光就如炸开一般,冷森森地向吴越王面门袭至。吴越王早就留神戒备多时,这时一声大喝,双拳带着袖风猛然轰出,直向卓王孙的剑尖迎去。要待以刚猛无匹的内劲将他的剑尖震歪。吴越王情急下出手,劲猛气雄,宛然有龙虎之形。卓王孙微微一笑,也不见如何动作,剑光掣动,如游丝春絮一般,已然抢在吴越王拳力发出之前,点在了他的额前。刹时吴越王双拳凝在空中,再也不敢妄动。卓王孙剑尖顿住,悠然看着吴越王,脸上的笑意不减,剑尖上的寒气却越凝越重。吴越王汗珠滚滚而下。欧阳健喝道:“你敢刺王杀驾?” 卓王孙微笑道:“江湖上人,可听说过我卓某不敢做什么事么?” 欧阳健更急,道:“我们王爷天眷隆宠,你敢动王爷一根毫毛,便是跟整个大明朝做对!任你跑到什么地方,也逃不过锦衣卫的追杀!” 卓王孙脸色一转而为冷笑,道:“我哪里也不跑!王爷,卓某并没想伤你,可是你这位侍从罗里罗嗦的,倒好象我不伤王爷一点,便在江湖上再无立足之地似的。那就不由我不得罪了。”猛然吴越王就觉面上一阵森寒,这森寒之气就仿佛挟着极深的恐惧一般,竟让吴越王一瞬间兴起了无法抵挡的念头。待到一呆后双拳方要递出,卓王孙已然收剑而立,笑道:“这一副大胡子去了,王爷可英俊多了。” 吴越王一谔,就见几蓬毛发从空中飘下,山风簌起,脸上感到一阵凉意,举手一摸,那道松蓬蓬威风无比的连腮胡须,已被卓王孙这一剑剃得干干净净。吴越王又羞又恼,眼看此日之事已不可为,甩袖道:“走!” 卓王孙含笑看着他们气冲冲下山,突道:“我与杨盟主即将一战,王爷难道不看了再走?” 这一下群相耸动,吴越王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卓王孙缓缓转身,对杨逸之道:“江湖之上,是是非非,往往不是话语可以解释清楚的。人人都自以为是,不肯听从别人的,各执己说,往往至于刀枪相见。解决的方法,不外乎武力相决,武功低者听从武功高者,这似乎也是天经地义。与其谈论半天最终还是动这粗鲁,不如我们一开始就决了胜负的好。杨盟主以为如何?” 众人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在杨逸之的身上,要看他如何回答这决定江湖命运的一句话。卓王孙那仿佛带有秘魔神力的剑法已经展现过,连方才不可一世的吴越王都无还手之力,却不知最近风头最劲的杨盟主可有办法应对?就见他沉吟道:“卓先生既然如此说,杨某也无反对的余力。只是武林大计如此大的事情,单凭我们两人的武功决定,似乎有些草率了。” 卓王孙大笑道:“草率?若是你们这些自命的正派无人能在武功上胜过我,凭什么要我听你们的话?” 众人虽不敢随声附和,但都不禁在心中暗呼了声“是”。卓王孙号称武功天下第一,要他听从白道江湖的安排,本就是件极难的事情。何况白道内定的“江湖大计”中,有很多都是明显牺牲华音阁的利益的。武林之中强存弱亡,乃是天然规律,昙瞿大师等几位有识之士见卓王孙如此跋扈,不禁都是忧心忡忡。 杨逸之眼光朝几大门派的长老一扫,几位长老不禁都低下头来。杨逸之心下暗叹。白道中武功再无高过自己的,当此情形,又不能行车轮战。看来此日一战,是势在必行了。当下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卓先生既然如此说,那么杨某只有奉陪。只盼卓先生胜后能够体恤天下苍生,保得武林之中休养生息,再无混乱之事。” 卓王孙笑道:“还没动手,怎么就说这气馁的话?苍天令在此。”说着,袖出一令牌,示意吉娜递给杨逸之。杨逸之默然无语,也从怀中取出三枚令牌,连同苍天令一起放在了早已备好的香案中。故老相传,这四枚令牌中隐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可百余年来聚齐此牌的人并不是没有,可从无人能破解出什么秘密来。是以此次悬令决战,极天四令象征的意义,更大于实际,隐隐中,就以这四枚令牌,来代表了华音阁主卓王孙,与武林盟主杨逸之。只是,又有谁知道,这四枚令牌,才是这次武林大会真正的目的呢?而这一切的一切,又最终被那些神秘的预言与谎言纠结在一起,谁又能知道这四枚令牌的真正作用?而命运最终的走向,又真的是能够预言的么? 山峦寂寂,只听卓王孙淡淡道:“杀名人用名剑,这是我的习惯,可惜杨盟主不是我能够杀得了的,所以我并没有带剑。” 白道群雄心下一宽。突然眼前一花,卓王孙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根本没动,杨逸之身边似乎有极细的光芒闪了一闪,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众人都觉身上一重,似乎山顶的空气在一瞬间完全抽空,被扬起了九霄之上。就听卓王孙笑道:“杨盟主好高明的武功。我只听说剑道中有重境界,天下万物无不为剑,想不到盟主弱冠之年,竟然已达到了如斯成就。” 杨逸之举起衣袖,道:“可我这风月之剑,到底还是没能挡住卓先生的一击。” 众人不由大是诧异。原来在此一瞬间,两人的胜负就已经决出来了!当真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吴越王更是又嫉又恨,他也如众人一般,只看到人影闪了几闪,至于卓王孙怎么出招,杨逸之怎么格挡,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江湖有如此人才,又哪里有他称雄的余地! 卓王孙道:“你我的武功既然比过,下面再怎么比试,就请盟主划下道来。” 杨逸之还未答话,忽听山下一个浑雄的啸声传了上来:“小卓,卓王孙,你在哪里?”轰轰殷殷,满山都是回音。 卓王孙眉头一皱,是谁在此大呼小叫的?眼角向几派掌门冷冷一扫,运起丹田内息,道:“卓某在此,哪位有事相召,请上来相见。”声音也并不大,但如狂风一般卷出,刹时满山之中都是卓王孙的话声,再无其他的杂音。 就听哈哈一声长笑,三条身影落在山顶之上。起初发声之地离此极远,谁也料不到他们来得如此迅速。连卓王孙也不由一惊。就见三人头发胡须全白,周身只穿了件邋遢之极的道袍,袖子全都短了半截,随便束了根草绳,直如行走三省的乞丐一般。不过满面红光,神情矍铄,目光炯炯向人,两条寿眉细长整洁,看去犹如画中神仙。行路两只草鞋踢踢踏踏地响,不象是会武功的样子。就见一人笑嘻嘻地走到卓王孙面前,道:“你就是小卓?” 卓王孙脸色凝重,点了点头。那人围着卓王孙转了一圈,上下看了几眼,道:“你倒真有点天下第一的样子。老二、老三,你们看怎么样?” 另外两个老道士也点头道:“果然不错。就是不知道能接我们几招。”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这三个邋遢道士明知道卓王孙是天下第一,还说这样的狂话,可不是疯了么?卓王孙倒不以为意,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三位前辈武功通玄,卓某是万万不敢与前辈动手的。” 那老道士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今日是武林大会,你担心跟我们打输了,就不好意思再和他们谈条件。这没关系。你跟我们打架是打架,跟他们谈条件是谈条件。我们打我们的,打完之后你们再谈什么不迟。放心好了,他们都是我的后辈,我说什么,他们不敢不听的。” 卓王孙笑道:“本来晚辈是必定要奉陪的,可是晚辈刚跟这位杨盟主打过,今天力气有些不济,还是改天再领教前辈们的神功吧。” 那老道士顺着卓王孙的手指向杨逸之看了一眼,咦了一声,道:“老二、老三你们看,这个小伙子好象功夫也不错,几乎在身体外面看不到内息了。” 众人又是一惊。内息运行虽叫做内息,但完全不是气那么简单。古今以来武林中人也就是练习运用它而已,要说出什么是内息,那是没人能够做到的。除了极少数修为极高如吴越王者能够将部分内息成型之外,一般人的内息都以一种不可知的形态存在着,只能被性质相近的内息感觉到,却从没人能看得见。这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说的又是什么意思呢? 就见另外两个老道士也是一拥而上,围着杨逸之指指点点。杨逸之皱起眉头,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当先的老道士忽然道:“不是看不到内息,好象就是没有内息。此人的武功煞是怪异,倒也可以指教指教。只是下手要轻一些,小心打伤了就不好了。老三,你来吧。” 就见一位老道士往前一站,摩拳擦掌,便待动手。卓王孙皱了皱眉,道:“三位可知道此人是谁?” 老道士哈哈笑道:“我们打架时,是从来不管他是谁的。你放心,我们下手都会轻轻的,保证打不死他。”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他就是人称天心月剑的杨逸之,也就是你们白道新选出的武林盟主。若是你们打伤了他,恐怕白道武林的面子,就再也搁不在江湖上了!” 第二十五章带长铗之陆离 那老道士带着一脸不能置信的神情走近杨逸之,又是一阵上下打量,啧啧称赞道:“真是不错,真是不错。你居然就是小杨。听说你当初一剑就打败了我那清鹤师侄,连我们家老三都做不到。今天碰到了,若不使劲比试一番,老头子回去一定睡不着觉。来来来,我来接你几招。你尽管出手,我看在白道武林的面子上,将劲力约束在三尺以内,保证不伤你就是了。” 杨逸之脸上淡淡的,似乎在听他说话,又似乎心神根本就不在这边。那老道不丁不八地随意站了,众人就觉一道沛然之气倏然荡开,其势冲然刚要,绵绵泊泊似无形,蒸蒸蓬蓬而又若有迹,浑奇空廓,就如烈日神尊一般不可逼视,不由都退了开来。卓王孙衣袖飘飘,迎风而立,笑道:“三位前辈的神掌虽然夺天造化,但若只是招架而不攻击,恐怕仍然挡不住杨盟主这有若飞仙的风月之剑。” 杨逸之仍不说话,只手指轻轻扣击着,在他指尖却淡淡地笼了一层气息,薄薄的犹如透明的琉璃,将他的指尖裹住,随着动作氤氲转动,看去诡异之极。那老道似乎也看得出神,随口答道:“飞仙之剑也好,风月之剑也好,老道士既不想成仙成佛,也早过了风月的年龄,能将我怎样?只是这武功实在是怪异,老道士看着骨头就忍不住痒痒。”说着眼中满是兴奋之色,手指轻微颤动,跃跃欲试。杨逸之双目微合,十指相叩,发出轻悄的铮铮声,气息却更加的沉重起来。卓王孙心寄天下,存心显露绝世武功,以求震慑武林,日后行事孰多助益,当下袍袖一展,他的衣带绣满了金翠朱藻,阳光照耀,彩色炫目,两人都不由得眼神一动,一触即发的气机也就宣泄而去。卓王孙缓步向前,笑道:“既然前辈有如此的雅兴,晚辈们若不凑趣,那也太过于扫兴。杨盟主算一人,在下勉强算一人,就请三位再选一人,我们三人来接前辈们的高招如何?” 那老道闻言大喜:“你这话可是当真?” 卓王孙道:“若是杨盟主不肯出手,那在下只好一人接三位的招数了。可是三位未免要笑我狂妄。” 那老道点了点头,昂起头来道:“若是少林派的般舟、常行两位秃头还在,也能跟我们打那么几招。这两个秃头不在,我们就只好跟江远澈、申宏这些人玩玩,哪知连这几个人都死的早,搞得我们现在只好自己跟自己打,实在没意思之极。数来数去,江湖上能凑足这三人之数的,老头子可真是想不起来。” 他这一自言自语,旁观群豪一阵大哗。般舟、常行乃是少林掌门昙瞿大师的师祖,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坐化。乃是有名的佛门高僧,据称降魔禅功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千里倏至,片叶杀人,江湖传说,几类真佛。江远澈号称剑神子,申宏号称刀魔,刀剑两艺上,从来都是公推第一的,声名不亚于当初犹如流星的于长空。这老头子居然敢说这些人还只是能跟他们打上那么几招,天下厚颜无耻,丧心病狂之徒,看来无过于这三个邋遢道士。 哪知卓王孙居然点头道:“前辈所言甚是。若是选了白道中人,他们敢跟前辈动手的就已经少之又少,动手能动得有点意思的那更是绝无仅有。不如就让晚辈来替前辈挑几个人,我们来凑合着闹一闹。” 那道士大喜道:“你若是能找出人来,那自然是再好没有了!可不知道你找的是谁?” 卓王孙随手一指道:“就是她们。”那老道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盈盈站立的,正是相思、秋璇和吉娜。老道士满脸失望,摇了摇头道:“我们老三出名的是不跟女人动手的,何况她们的武功一眼就能看到底,虽然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没有内力做根基,终究是没有用的。老头子若是想打这样的架,早跑到东海幽冥岛上去了,还用求你们这些小辈?” 卓王孙道:“萤火微光,当然不入三位前辈的法眼。三位前辈虽然武功再无敌手,但我敢保证这三个人却不会败。” 那老道哈哈笑道:“奇谈怪论!我们三个老道要是连她们女娃娃都打不过,那不成了笑话了么?” 卓王孙平静道:“前辈不妨一试。” 老道看了吉娜三人一眼,犹豫道:“老二老三,咱们试试?” 另两个老道笑嘻嘻的道:“试试就试试。看来不先打发了她们,这两个小子是不肯出手的了。” 卓王孙道:“三位前辈先等等,我嘱咐她们三人一句话。” 老道呵呵笑道:“我就知道你这小家伙要耍花招。不过没关系,有什么手段尽管施展就是了。” 卓王孙笑道:“在敷非、敷疑、敷微三位长老面前,晚辈哪敢使什么手段。” 他这一句话一说,少室山上的群雄齐声哦了一声,嘈杂之声不绝。难怪这三个道士如此嚣张,却原来竟是并称武中圣皇的敷非、敷疑、敷微三兄弟!此三人据说三岁的时候就开始练剑,十岁的时候每一人的成就都在一流高手之上,十四岁的时候并肩闯荡江湖,半年不到,就闯出好大的名头,几乎塞北江南的武林高手全都会之一空,却从无败绩。而且行侠仗义,肝胆照人,所以江湖上人送了个“武中圣皇”的名号给他们,端的是如日中天,盛极一时。只是三人嗜武如命,每见到新奇的武功,则争奔趋之,往往强行逼人比试,一快朵颐。三人天分极高,又不喜人间一切玩娱之道,是以武功都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他虽然只是为武而痴,但败于其手之人终也颇有怨怼。后来三人竟搜集天下武功秘要,要将自有人以来的武功,全都练上一遍。他们武功既高,下手又复巧妙,也无人发觉。后来夜入少林寺藏经阁,看书入迷,忘记遁出,才为和尚们发现。一场大战,到后来竟至动用了少林寺的达摩大阵和武当派的真武剑阵,才将三人拿下,却也斗了个两败俱伤。还是武当掌门亢仓子爱惜三人才华,就以天下武功秘笈相诱,劝三人投入武当门下,做了道士,从此三人闭门深山,四十多年没到红尘中来过了。若是敷非敷疑敷微三人,那么江远澈诸人只能过过招云云,就不能算是夸口。休说江远澈等,便是一直号称武林禁地的华音阁,三人都曾在少年时期闯过。闯华音阁而不死,犹可见三人武功之强横霸道。三人年轻时打遍天下,交游广阔,几乎所有知名人士全都与之称兄道弟。入武当派时也是武当掌门代先师收的弟子。所以江湖辈分大得异乎寻常。山顶上的群豪几乎全都是他们的徒孙以下。而且江湖中人仰三人之名已久,都想见识一下。当下闹喁喁地挤了个大圈子。 敷非仍是一幅邋遢的样子道:“你们也不用拜见来拜见去了。你们不是我的师父,我也不是你们的师父,拜见个什么劲?”卓王孙却趁着这个空隙悄悄跟相思三人说了些话。三人笑嘻嘻地答应了。敷非招手道:“你们商量好了么?商量好了就赶紧过来。没架打我们就走。这么吵,老年人实在受不了。”卓王孙笑道:“这就好了。”敷非大喜,道:“那还等什么!”一道柔和的劲气逼出,笑道:“让让,让让!”众人就觉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却丝毫不觉受到了外力的排挤,倒如自己起意向外挤的一般。当真是神功天成,人所难量。马上退出一个大圈子来。敷非敷疑敷微三人望中间一站,道:“赶紧过来。” 吉娜先笑嘻嘻地走到敷非面前,鞠了个躬,道:“老爷子您好。我先声明我的内功很差的,你可不许劲力来震我。” 敷非呵呵笑道:“小丫头不用耍这些鬼心眼子了,我老人家跟你比试,要是只能靠掌力取胜,那老头子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吹大气?” 吉娜大喜,道:“这是你说的,可不准不算数的!” 敷非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小丫头这么一说,我老人家倒有些莫测高深。不过你真气虽然小成,但散而不凝,浊气多而清气少,这样是不行的。难道你还藏着什么绝招不成?” 吉娜霎了霎眼,扮了个鬼脸,道:“这个就不能告诉你了。” 敷非道:“那我倒想看看了。” 吉娜嘻嘻一笑,突然道:“来啦!”猛然跃起,清光一闪,剑势夭矫,在长空中划了个半弧,奔马一般向敷非罩来。敷非眯着眼睛盯着吉娜的剑尖,直到剑光临体,才出指一弹,嗡的一声响,吉娜手中一震,剑锋倒卷而回。敷非叹道:“你的春水剑法比起内力来说是好的了。但是这样凌空出剑,大犯忌讳,我刚才若是想杀你,恐怕你早死了几次了。” 却见吉娜身子一转,竟然丝毫不用借力,就在空中转了个弯,不降还升,剑锋赤赤声响,一招饮虹天外,向敷非当头罩来。敷非大声地“噫”了一声,足不抬,身不动,已然横移两丈。吉娜剑锋在地上一荡,轻悄悄地转了个弯,变剑招而为梦花照影,依旧向敷非追杀而至。敷非单指挺出,赤赤风响,一连十几指点出。吉娜娇笑道:“敷老爷子,记得不要用力太过,可会打伤我的。”剑势展开,万点青荧撒下,将敷非的指力完全化解,顺势又是十几剑刺出。她的剑招纯走轻盈一路,身子在空中仿佛无处不可借力,宛如鱼儿游动一般,迅捷无伦。敷非不能动用内力,单凭招数竟然一时并不能伤她。 吉娜得势不饶人,剑光霍霍,大有不胜决不罢休之势。敷非呵呵笑道:“小姑娘的武功果然怪异,竟然跟姬云裳的家数差不多。看来我老人家也该认真点了,免得给后辈们笑话。”掌影一变,一招一式虽简单但极为古拙,吉娜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凝滞起来,身形再也不能变幻灵活。敷非掌势越来越慢,吉娜身形也不由自主跟着减慢,长剑越来越沉重。渐渐敷非掌势指向哪里,吉娜就被牵引到哪里。却哪里象在比试? 吉娜砰的一声将长剑抛在地上,嘟着嘴道:“不打了!” 敷非掌势一住,道:“为什么?” 吉娜指着他道:“你欺负我!明明说不用内力来压我的,一看打不过了就赖皮!” 敷非笑道:“没有啊。若说我用的内力,还比不上你现在的修为的一半呢。” 吉娜大声道:“我不信!若是你内力比不上我,我怎么会连动都不不了。” 敷非道:“这个只需要一点点巧妙的方法而已。所谓四两拨千斤,以无厚而入有间,武术之道,不一定就是力大的才能困住力小的。将领十则围之,倍则分之,那只是小将,若是大将之才,以一围十也是可能的。” 他一面说,吉娜一面扮着鬼脸道:“扯大鼓,做大旗,赶老虎,吹牛皮!连我这小姑娘都不相信你!” 敷非也不生气,道:“你还没领悟其中的微妙,我说了你也听不进去。好,那你说怎么办?” 吉娜道:“我们来好好过招,你不许再用这些耍赖的手段。” 敷非微笑道:“好。你要不要先跳在空中?” 吉娜白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只有在空中才能胜你?” 敷非道:“你若是喜欢在平地上,那我也欢迎之极。” 吉娜道:“我偏不让你料中,你说在平地上,我就偏在空中!”长剑一圈,铮的一声响,萃山中冷风而为寒芒,宛如夜中星辰闪闪,组成一道光幕,向敷非席卷而来。敷非哈哈笑道:“说是在空中的,怎么又到了地面上来?”口中说话,手下却丝毫不停留,身形一晃,闪在吉娜身后,方要出招,吉娜大叫一声:“停!” 敷非身形顿住,道:“这次又怎么了?” 吉娜皱眉道:“你这还不是欺负我?嗖的一声不见了,嗖的一声又不见了,跟用内力压我有什么分别?” 敷非想了想,道“也是。你说的很对。那好吧,我站在这里,若是双脚动了,就算我输,好不好?”说着,足下用力,在地上踩了个寸许深的脚印,敷非就站在那印子之中,端凝不动。 吉娜笑了,道:“那就最好了!”迟疑了一下,似乎觉得欺他太甚,道:“你若是忍不住,稍微动一下也没关系。” 敷非淡淡一笑,双袖垂下,等吉娜进招。吉娜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着,突然道:“你真的不动?” 敷非道:“这个有什么真的假的?动不动都一样。” 吉娜脸上浮起一阵贼忒兮兮的坏笑,夹着长剑就绕到了敷非身后,忍不住笑道:“那我就站在这里出招了!”也不等敷非做答,赤的一剑划向他的肩头。 这一剑走势轻灵迅捷,如烟腾秋壑,甚觉飘渺。剑尖翁翁颤动,指向的虽然是肩头,剑势笼罩之下,敷非的右半边身子却无不在她的掌控中。正是春水二十四剑中的红霓云妆。背后出剑,招式如此变幻,当真防不胜防。敷非笑道:“好狡猾的丫头!”也不回身,一反手,一掌向后击出。攻的正是吉娜剑招中的缺点。吉娜身向右走,挺剑向敷非的手掌刺去。敷非左掌一抬,又是一掌向后击出。吉娜剑如游龙,打了个回环,护住前身。敷非也不管她,一掌一掌地击出,绝不回头,掌势却巧妙飘忽之极,吉娜不由自主地步步向后退去。 忽听相思笑道:“不要再退了。”吉娜回头看时,就见满空的金光、银光、铜光、铁光、石光、木光、翡翠光、玛瑙光、琉璃光、珍珠光、贝壳光。相思如千手观音,也不见怎么举动,万道光芒就赤赤赤赤挟着不同的声响向敷微击去。但这些光芒尽管耀眼,却在近敷疑身时全都消于无形。敷疑的双袖渐渐隆起,面上一片古拙,似乎眼前的战事根本与他无关。吉娜道:“你们在这边打啊,那我向那边退好了。”横剑架开敷非追袭来的一掌,侧身向另一边退去。 相思身子娇怯怯的,薄薄的衣衫贴在身上,似乎风一吹就凌虚而去,身上再也藏不住什么东西,各种各样的暗器却随手拈来,随手一抖,便是一道急风向敷疑打去。相思的暗器大都非常精致,打出去风声很细,只有淡淡的一道光芒,几乎觉察不出来。她的手势轻盈之极,神色更宛如闲庭信步,又红又白的腮边隐隐挂着一抹笑意,舞蹈般的盈盈纤腰微摆,双袖飘拂之中,杀手连环递出。神情虽然优雅,但下手却煞是狠辣。两边观战的人群不断退后,生怕这犹如活物盘旋般的暗器会误伤了自己。暗光满空绕走,互相交击,铮铮之声不停,就如一张大网般向敷疑罩来。虽然近其身就消于无形,但乌光在空中越来越盛,大有山雨欲来之势。敷疑固然脸色丝毫不变,相思也是笑盈盈的一派和睦的气息,浑然不象是在厮杀。 秋璇依旧慵懒地倚在山石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敷微。敷微的脾气却远没有两个哥哥好,双拳交击,围着秋璇转来转去,转几圈,顿住脚大吼道:“兀那女子,你到底打还是不打?” 秋璇媚笑道:“我不动手,难道你不会动么?你若打我,我又怎么会不还手?那不就可以开始了么?”敷微大吼道:“我带甲天龙是先出手的人么?何况你还是女人!”秋璇懒懒地伸了下腰,道:“那是你的事,我可就没办法了。现在不冷也不热,坐在这里看夕阳可舒服了,为什么要打打杀杀?你要不要也坐下来?”说着,拍了拍身边的石头。 敷微怒道:“不要!”横手一扫,将秋璇所拍的石头打得粉碎。秋璇挥手将腾起的灰尘拂开,皱眉道:“你不坐就不坐好了,为什么非要闹的这么乌烟瘴气的,很开心么?” 敷微也不理她,急步围着她转来转去,不时怒吼一声。秋璇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道:“你这样转来转去的做什么?难道想把自己转晕了,好自己跟自己打架么?”敷微也不理她。 场面虽然混乱,但不能不承认,敷非给吉娜用言语约束住了,不能移步,敷疑无休无止地接着相思的暗器,敷微更是恪守不先动手的规矩,吉娜、相思、秋璇武功虽差了很远,但实已立于不败之地。吉娜再退几步,离敷非已四丈多远,这不败更成了定局。 敷疑突然张目道:“大哥,你击了多少掌了?” 敷非笑道:“差不多也有一百掌。要出手么?” 敷疑道:“再不出手,恐怕老三会忍不住的!” 敷非长笑道:“好!”一语乍完,就见敷非斜斜一掌穿出,遥遥向敷疑击来,敷疑双袖张开,敷微一声大吼,双掌合拢成拳,向敷疑背部猛击而下! 第二十六章杳冥冥兮以东行 众人正在诧异三个邋遢道士老糊涂了,居然自己打自己人。卓王孙失声叫道:“不好!”电般腾空而起,在经过吴越王身侧时,右手倏然探出,紫光如迅雷般一闪,已然将吴越王腰间的宝剑夺了过来! 吴越王一凛,大喝一声,双掌同时穿出,相卓王孙击去。莽龙一般的劲气熏天而起,蒸腾壮大,这两掌仿佛将整个空间都击碎了,被他托着向卓王孙轰然击来!但见人影一闪,卓王孙已离他一丈远,吴越王如此浑厚的掌力顿时扑了个空。卓王孙宝剑微微一抖,一道紫芒从剑尖涌出,春水剑法展开,划出三朵剑花,向三老分袭而至! 剑名玄都,乃是吴越王兵库中第一名剑。杀名人用名剑,莫非卓王孙已动了杀心? 敷非笑道:“你终于肯出手了!”一掌遥遥向卓王孙击去,敷疑、敷微手一垂,向旁边退下。卓王孙运剑如风,剑芒哧哧,向三老各递一招,笑道:“既然上了场,又何必再下去?”敷微一声冷哼,道:“不知死活!”手一抬,狂飚一般的劲力向卓王孙暗卷而至。卓王孙身形猎猎,在三老掌风中就如神龙行空,转折之际,剑芒化成的紫花点点而下,霎时落了满空,带着森森然的蚀骨剑气,向敷非三老罩来。 那紫花更如海潮涌动,铺了漫天,望去一片紫光,将三人全都包裹了进去。卓王孙有意显弄,内力催处,紫花越结越大,越结越多,朵朵飘在空中,就如海市蜃楼一般。少室山上群豪就觉目眩神迷,恍如梦魇。剑光紫芒之间,就见敷非三老冲天而起,如此森寒剑芒,竟然阻挡他们不住!三老一冲而出,齐齐举掌向卓王孙击来。劲风凝而不散,卓王孙一剑平起,身形微侧,让过了敷疑、敷微二老的掌力,不避不闪,向敷非当胸刺去。 华音阁主功力岂容小视?寒月一般的剑光下,敷非不敢硬接,双掌一合,夹住了卓王孙的剑身。卓王孙内力催处,剑芒骤然增发,向敷非暴射而至。敷非微微一笑,乾天真气塌天盖地一般迸发,卓王孙剑芒吞吐,竟然无法再进半寸。卓王孙手上全力刺出,大喝道:“出手!” 杨逸之身形一动,就见敷非与卓王孙两人之间猛然一暗,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横插而来,两人同时就觉一道潜劲剥裂振出,敷非怔了一怔,突然眉心一疼,这一疼直澈骨髓,心神大震之下,卓王孙剑芒如彗星袭月一般疾扫而至,砰的一声正中敷非胸前,敷非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敷微、敷疑大惊来救,卓王孙剑芒一摆,猛然周围的紫花全部爆开,极细的紫色光芒有如银针一般狂乱爆炸,敷微敷疑二人猝不及防,勉提真力时,紫芒透体而入,已然重创。卓王孙鬼魅一般掠上,在敷疑后背上印了一掌。敷疑声都未出,倒了下去,敷微转身怒吼,一掌排空击了出去。三老当中敷微的掌力最是沉雄,这一下含愤出击,更是若天神奋怒,声势威猛之极。 卓王孙剑尖抬起,猛觉周身一阵酸软,刚才搏击敷非、敷疑二老,看似轻巧,实则已尽全身之力,这时哪能还接的住敷微这开天辟地般的一掌?他倏然后退,敷微的掌力凌空卷动,追了过来! 卓王孙的身后是吴越王。卓王孙身影又是一闪,这股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劲力,就向吴越王冲了过去!吴越王不及细想,一道狂飚推出,却与敷微的掌力迎个正着。就觉一道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量若钱潮奋发,疾涌而来,立时气血翻腾,第二道、第三道掌力又若火山迸发,沛然袭来。吴越王奋力抵挡,就听全身骨骼格格作响,猛听敷微一声大叫,卓王孙提剑而立,狂笑之声振得群山轰鸣。吴越王就觉全身都如散开一般,慢慢委顿在地。卓王孙弹剑长啸道:“敷非前辈,这下可打得过瘾了吧?” 就在此时,嵩山顶上的青松群中,突然暴起了一条人影。 人影一闪,急扑放着四天令的香案! 那人身法好快,当真急如闪电,与会的众英雄还未有什么反应,那人的身形依然再度冲天而起,凌空一个翻滚,向外飞遁而去! 卓王孙、敷非三老、吴越王虽然看清了来人,但他们已伤,却已没有出招的力气! 唯有杨逸之! 杨逸之眼睛中倏然寒光一闪,喝道:“孟天成!”突然之间,万千游离在青松针叶上的青光倏然飞起,凌空轮转,聚结成一弯新月,嘶然断响中,向孟天成追击而下! 天下最神秘的功夫,以光、风为力,不需真气运转的风月之剑,第一次完整地在众人面前显露出本来的姿态! 秋阳正烈,众人却一瞬间只感到春月临空,却丝毫觉不出任何杀气,那仿佛是真正的初生弯月,只有充盈的生机,而不会造成任何的伤害。这种生之力量,虽不如杀之力量那样凌虐天地,视万物为刍狗,然而却能够把握住天地众生的脉搏,用起初的最微弱的波动,渐渐融入万物本身的频率,然后一起和谐的共振着。不可抗拒,也不必抗拒,因为在这种力量之下,哪怕死亡,都成为一种最自然的赠与,是生的另一种形式,让你不由不欢欣鼓舞地去迎接它的到来。 满天华光之下,孟天成身形坠如流星,反手一剑撩出,向那弯新月迎去。但那风月剑气却丝毫不受阻挡,穿镆铘剑而下,正贯在孟天成的背后! 长空血乱,孟天成一声长啸:“好剑法!”直直堕入了嵩山悬崖! 四天令也随之堕落! 与会众英雄都一阵茫然。此次武林大会的象征四天令,被孟天成抢走了,这大会还有召开的必要么? 卓王孙脸上露出一丝揶揄的笑容,也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别人。命运,本就不是任何人能把握的,就算他武功天下第一也一样。孟天成虽然号称剑道通神,但未必能在卓王孙手中抢到东西,可谁又能想到卓王孙竟然与武当三老一战,一时间,几乎力量尽失呢? 敷非正面受卓王孙、杨逸之联手一击,咳血甚多,神情委顿,哑声道:“六十年前败在这春水剑法之下,没想到六十年后,华音阁传人犹胜往昔,江湖上何必再有我们这帮老头子?过瘾之极,简直过瘾死了。” 杨逸之不料声名赫赫的敷非三老,竟然败得如此惨重,心下甚感歉仄,踱上前来要说什么话时,敷非看了他笑道:“别担心,老头子身子硬朗的很,一时死不了。我们三个老不死的平日里闲着没事,四处找人打架,早就应该给人家打得爬不起来。小卓小杨这还是手下留情。我们能打得这么过瘾,心下也很痛快。” 围观众人此时纷纷上来,什么黑玉膏、清灵散的包了一大堆上来,齐声慰问。敷非皱起了眉头,道:“老道士的身子骨跟这些东西天生有仇,你们若是还想我们兄弟三个多活几天,就麻烦让我们三兄弟赶紧回我们的狗窝疗伤罢。”推开众人,搀扶着就去。行过吴越王,突然停住脚步,仔仔细细看了他几眼,道:“你倒也是块练武的料,只是让我们老三一掌打坏了。可惜了你这小伙子。说不得,我也打你一掌吧。”说着,一掌拍下。 吴越王全身酸软,敷非一掌击下,眼看掌势也并不多么快,可似乎一切可能躲闪的方位全都给这一掌笼罩住了,吴越王勉强格挡,敷非却早一掌击在他的背上。吴越王一声大叫,就觉一道炽热的劲气通体而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敷疑笑道:“老大和老三都打了,我也不能偷懒不打。”说着,也是一掌拍下。 欧阳健大叫道:“你们找死么?想造反?”敷微停手不打,回头向他笑道:“你不愿意我打他?”欧阳健给他的眼光一照,竟然觉得心头一震,急忙挡在吴越王面前,道:“无知草民,还是快快退下!”敷微收掌道:“你不愿我打,我就不打。便宜了我,又不是便宜了你。”说着一阵踢踏踢踏的鞋响,三人快速走下山去。 欧阳健转身扶住吴越王,道:“王爷,你怎样?”卓王孙负手踱了过来,道:“你若让他打了那一掌,就没事,现在事可就大着呢。不过你们内宫好药多的是,多吃些也就没什么了。” 欧阳健道:“你说什么?” 卓王孙昂首淡淡道:“你知道刚才敷非敷疑老爷子用的是什么功夫么?” 欧阳健心下微微觉得有些不妥,不由道:“什么功夫?” 卓王孙道:“那就是江湖中传闻已久的乾天神掌。” 一语未毕,欧阳健面如死灰。历代江湖传言,武当派为内家拳之最,这乾天神掌更是武当拳之最。倒不仅仅是因为其掌法神妙,威力巨大,而且传闻由三个功力相若,修习超过五十年的人一起将掌力击入某人体内的话,此人便能达成道家所谓的三花聚顶的至高境界。但乾天神掌修为极其不易,要找三个修为相若的,那更比自己修成三花聚顶还要困难,这件事也就一直只是传闻而已。欧阳健料不到自己一句话,居然就破坏这等天大的好事,不由心下羞愤交集。 吴越王脸上阴晴不定。 这乾天神掌,正是日曜给他的许诺。 她说自己能约来武当三老,并安排命运的轨迹,让他借此成为天下第一的高手,最终问鼎九五。为此,他将炎天令交给了她。然而一切的计划,却被欧阳建一个愚蠢的举动,轻而易举的破坏了。难道命运始终就是命运,不是任何人能左右的,就连青鸟族最强大的预言者也不例外? 吴越王只默然了片刻,神色已然复原,他爽然笑道:“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强求也求不来。就是真能武功速成,有卓兄与杨兄,江湖事已不可为,要来何用?你也不必太责。” 卓王孙拱手道:“毕竟还是王爷大度。” 吴越王还礼道:“多有得罪,就此拜别。”转身疾步而行。欧阳健等人快步跟上,一时也走的不见了踪影。卓王孙拱手向杨逸之笑道:“杨盟主,这武林大会,我看也就开到这里算了吧?” 杨逸之默然良久,道:“杨某日后必定约束白道,愿卓兄也不忘今日所言。” 卓王孙笑道:“盟主所命,敢不俱从。卓某就此别过,异日江湖相逢,再与盟主杯酒两欢。” 两人拱手一笑,人影杂沓而下,苍茫的少室山,也就逐渐恢复了原来暮鼓晨钟的安静。卓王孙与吉娜等人走至山半,回头望时,杨逸之犹自独立在松峰之巅,夕阳垂照在他一袭白衣之上,煌煌暮色,渐渐黯淡下去。 然而,真正的决战,也并不在这里。 镆铘剑跟四天令都摆在一个石台上。 古拙的剑身,朴素的样式,没有拔出鞘的镆铘剑并没有任何特殊。 孟天成的脸上血迹斑驳,好在杨逸之那一剑并不想杀他,而只是要阻止他盗令逃走,却没想到他竟如此拼命,借着这一剑之力坠入山崖。所以孟天成受的伤并不太重。 发出淡淡青气的苍天令,如同星火跳跃着的炎天令,白如美玉的昊天令,黑沉如铁的均天令,分别象征东、南、西、北天地四极,被摆在镆铘剑的四周。每一个令牌都有自己的一种颜色,黑、白、青、红四色交映,美丽中带着诡异,一如石台背后的双头怪人。她娇嫩的脸上神情不住变幻,终于伸出两只枯瘦的手臂,一手抓住了苍天令,另一只手抓住了镆铘剑,将它们举了起来,贴住了她的心口,再也不看另外三方天令一眼。 她的心口,在微微颤抖。这怪人的嘴唇抖索着,声音忽而娇嫩,忽而沙哑,在夜色中听起来,宛如枭鸟夜啼:“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她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孟天成神色不动,看着她,待她笑完了,淡淡道:“我的诺言已经完了,现在该你兑现诺言了。” 那怪人孪生的双头霍然抬起,阴狠的四只眸子紧紧盯住孟天成,这眸子中竟然凝生着无边浩瀚的恨意。她周围涌流着潺潺的泉水,水下积淤着万千宝石,她就浸在这宝石的光芒中,身子为光烛照耀,脉脉流动。孟天成心中忽然泛起一阵莫名的烦恶,那怪人恬美的声音缓缓道:“我在大熊岭龙舌潭见你的时候,你受了重伤,是我救了你。” 孟天成不答。那时他从日本皇宫中盗走护国神器,因此被东瀛忍者追杀,全赖吉娜将他送到龙舌潭边,得这怪人援手,保住一条性命。但他并不感激这个怪人,因为他遵守了允诺,将为吴越王所取的镆铘剑,也就是所谓天从云剑借给了她。 那怪人目光灼灼,盯住他,道:“你见我轻易地治愈了你的重伤,于是恳求我疗治你妻子的眼睛。为此不惜答应我独闯武林大会,为我夺得杨逸之与卓王孙都想要的极天四令。” 她枯瘦的双手抚摸着苍天令与镆铘剑,似乎这两者上腾起的微凉就可以给她莫大的安慰。突然,她平静的脸上起了一阵颤抖,娇嫩而美丽的脸庞倏然扭曲起来,变得无比的阴森,她一把拉开胸前的衣衫,怒声道:“你知道我用什么治你的伤么?是血!是我的血!我的血啊!” 她长长的指甲狠命地抓着胸膛,深深地嵌入了那同样干枯、焦黑的皮肤中。一丝鲜血从伤口中沁了出来,但不是常人那样的鲜红,而是诡异的桃红,就跟春日最灿烂的桃花一样。她乌色的长发狂乱地飞舞着,狠声笑道:“狠心的世人!你们诅咒我们还不够,还要喝我的血!”夜色中,她的眼珠如同四点鬼火:“有了这令和剑,我就有了回家的钥匙。我要回去了,不会再用我的鲜血去救你的妻子!” 孟天成身子一震,他的眼睛中闪过一阵悲凉的神情,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但却仍然想冀求最后一丝希望一般。他低下头,眼睛中的悲凉渐渐变成痛苦。他可怜的并不只是自己,自己的爱妻,还有眼前这个怪人。这怪人体内蕴含着神秘的力量,能够看穿人的心底,她或者能知道天下所有人的秘密,但却不知道自己的。她也是个可怜人。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影响别人的命运,他们唯一不能影响的,就是自己的。 孟天成仰天叹了口气,他已准备转身离开。那怪人鬼火般的四只眼睛中闪过一丝揶揄的笑意,道:“我猜你并没有想到,我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就像是受她的话语召唤一般,周围浮出了四个淡淡的人影。虚无的,仿佛只有薄薄的一层的人影。那怪人的笑容在夜色中更加清晰:“想杀你的并不是我,而是吴越王。因为你背叛了他。是他最先让你去盗天从云剑的,是不是?” 四条人影渐渐逼近,杀气收缩,刺激得孟天成的真气鼓动不休,他隐隐觉得太阳穴疼了起来。身为吴越王府第一护卫,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是王爷亲自训练的幽灵铁卫,虽然谁也没见过他们出手,但据说绝没有人能逃脱他们的搏杀。 四对一,孟天成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出去。他最强的武功是剑法,但他的剑,却在孪生怪人的手中。他难道要赤手搏杀幽灵铁卫么? 孪生怪人已想离开了,她淡淡道:“最后告诉你一句,就算有我的血,也救不了你妻子的,这是她的命运,无法改变的!” 孟天成的头霍然抬起,目光中竟然逼满了杀气,盯住了她。那怪人突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害怕,孟天成一字字道:“她决不会死,不会!” 四围空气悍然一震,孟天成霍然冲了出去!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幽灵四卫夹击合围的阵势,不知怎么的,突然出现了一条裂缝,从孟天成直达孪生怪人。孟天成的身形突然之间,就从这条裂缝中越过,出现在了孪生怪人面前!孪生怪人大吃一惊,她实在想不到孟天成能如此之快,也想不到威名素著的幽灵四卫,竟然挡不住他!电光石火之间,孟天成右手探出,一道劲气螺旋标出,铮铮两声响,将她手中的镆铘剑跟苍天令一齐夺了过来。他转身,挥剑,剑光匹练般冲天而起,耀亮了整座山头! 幽灵四卫被他气势所迫,人影翻飞,退开了一步,仍旧保持着合围之势,站在孟天成的身边。孪生怪物大口喘了几口气,戟指狂吼道:“杀了他!” 幽灵四卫倏然冲了向前! 冲天的劲气轰然聚集起来,乱云一般散了开来,夹着无边的气势,分四面八方狂溢横走,霸猛无比地向孟天成盖了下来。双头怪人眼中流露出恶毒的笑意,她以为孟天成再强,也断不可能强过幽灵铁卫四人合手,这一招,就是将四人的力量加在一起,以己之长,攻敌之弱,一招就要孟天成的命! 孟天成突然冲天而起,镆铘剑化作一道激绕的闪电,围着他霹雳一般闪烁着,孟天成宛如雷神降世,带着这些闪电雷霆沛然击下!两道劲气交接在一起,陡地响起一阵崩天裂地的大震,孟天成身子一滞,幽灵四卫也笑了,正如他们设想的一样,他们四人合力,孟天成无论如何都挡不住! 孟天成不退反进,左手倏然探出,压在镆铘剑的剑锋上,突地一声大喝,劲气狂涌而出。镆铘剑被他全身功力推动,发出一阵耀眼的闪光,剑锋之上,竟然裂出三寸长的一道青光!立时幽灵四卫聚成的真气之阵被孟天成硬生生剖开一个缺口,闪身而出! 一脱了四人合围,孟天成的身形陡然变得奇快无比,镆铘剑追风般闪了闪,山顶上忽然飘来一阵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幽灵铁卫中的三个人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右手抚在胸前,慢慢倒地。他们身上没有一丝伤痕,更没有鲜血溅去。孟天成的剑术,早就达到了杀人不见血的境界。 剩余的一名铁卫口张得大大的,想要呼喊,却怎么都发不出声来。他看着孟天成手中闪耀的剑光,双腿越抖越厉害,终于忍不住跪在了地上。孟天成却看都不看他一眼,慢慢走到了那怪人的面前,站住。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方才全力搏杀幽灵铁卫,虽然只用一招,但这一招,几乎耗费了他全部的真气。现在他极为疲乏,他的手被镆铘剑的剑锋割裂的伤口淌着鲜血,火辣辣地疼痛着。这些,他都不管,他盯住孪生怪人的眼睛。 这冰一样的眼睛里究竟是什么?她又为什么能看透人间这许多的秘密? 孪生怪人也盯住他,盯着他的手,盯着手中的古剑。她的眼睛中仍闪烁着一丝贪婪。 古剑如月,夜色如霜,冷风。 孟天成突然笑了,笑容中有些凄伤,他淡淡道:“你用我最为珍视之物编织了一个谎言,让我空怀了一段虚假的希望,我本该杀了你。然而我不会,只因我要让你活着,却永远都找不到这两件东西!” 他突然转身,向山下飘去。他的轻功依旧在,苍天令跟镆铘剑也依旧在他的手中。 孪生怪人脸上闪过一阵惊惶与恐惧,她嘶声道:“你……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这么对我!”但孟天成却再也不看她一眼,真气纵提,转眼就看不见了。 孪生怪人发出一声沙哑的鸣叫,她突然从泉水中拔了出来,摇晃着要去追孟天成。但一离了泉水的滋润,她神秘的力量便急遽消失,畸形的下肢再也不能负荷身体的重量,极度丑恶地滚倒在地上。她吃力翻滚着,叫嚷着,努力想挺起身子,但却只是徒劳地挣扎着。那婴儿一样的容颜再也不复原来的秀美,尽皆是地狱恶鬼般的丑陋扭曲,山林中回响着一声凄厉的哀嚎:“回家……回……家……” 尘埃因夜色而落定,等待新的,纯净的朝阳升起。 --(本卷结束)-- 华音流韶之凤仪第六卷 第一日之莲花 卓王孙就这样一直握着相思的手,穿过华音阁。这引起了很多人的惊讶,因为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阁主。相思忐忑地跟随着,这样的卓王孙,也是她从未想像过的。但她的心中又有一丝欢喜,因为在卓王孙的手中,她的手也渐渐温暖起来。 没有女人愿意做一朵莲花,在水的冰冷中睡去,睡到叶凋蕊残。塞上,藏边,绝域,相思憧憬的,也许这小小的掌握,此外还有什么呢?卓王孙就仿佛是飞龙,没有一朵云能够束住的。 但也许相思并不是云。 今天的风很轻,阳光很好,照得一切通彻无比,真是个好天气啊。应该叫小鸾也出来走一走的。相思胡乱想着,却忽然惊醒,这不是他企盼已久的情景么,为什么会想着让别人加入? 难道是因为他们两个都不习惯单独在一起么?相思忽然埋怨自己,也许是自己胡思乱想,阁主有什么事要交代,才带自己出来的。但他为什么要握住自己的手呢? 卓王孙忽然止步,他们来到了一片湖边。华音阁周围风景幽绝,但从未有人四处游玩,因为每一寸土地,都布满了机关暗器,看去清绝的景色,也许是杀人的死域。但现在,这些机关全都被清除干净了,于是这片湖水也就仿佛是刚出浴的少女,清丽动人,姿容绝世。 相思轻轻地在湖边坐下,这清澈的湖水微微荡漾着,仿佛带着一种安定的力量,让她只注目于它那宁静的美丽,不再想着其他。她仰起头,天上微微的云流动着,湖里面也有云,相思便幻想自己是坐在白云的深处,这些雪一般的云团从她的身边流过,将她的身影带得一时清晰,一时模糊。 相思突然回头,笑着对他道:“真没想到我们阁边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卓王孙也笑了,“如果你喜欢,就住在这里好了。” 相思偏转了笑靥,笑看他道:“我可以吗?” 卓王孙竟有些不胜她的目光,只能转头望着湖水,“你是阁中的上弦月主,所求什么不可得?” 相思轻轻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我真不希望自己是上弦月主,而只是当年你遇到我时的那个小姑娘。你还记得么,当年你从水中捞出那朵睡莲送给我的时候?” 她微微仰起头,“那片湖水就跟这里非常相似,只是这个湖中只有白云,没有睡莲罢了。”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谁说这里没有睡莲?” 他一伸手,天都剑宛如流云般飞出,向湖的对面飞去。湖对面是高山,一块大石挡住了湖水与山色。天都剑就轰然击在了那块大石上,大石裂开,立时,大水夹杂着万千睡莲花汹涌而下,宛如莲之银河,充满了整个湖面。 赤橙黄绿,这些睡莲竟有着七彩的色泽,宛如繁星点点,布满了整个湖面。 在这个季节,本不应该有睡莲的,何况是这样的七彩睡莲。 相思讶然呆住了。波浪冲激,水面涨溢,两人的双足都浸在了湖水中,一朵朵睡莲就荡漾在两人身边,相思俯身拾起了一朵淡红色的睡莲,馥郁的香气立即将她包围住。 卓王孙道:“我还记得你说过,睡莲之花,就是你,所以你所居的地方,都种满了这种花。” 相思心下震动,低下头,轻轻道:“你……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卓王孙站了起来,淡淡笑道:“也许,我只是偶然看到了这湖,想送你些花——你不是喜欢睡莲么?” 相思眼中迷蒙了淡淡的雾气,她低声笑道:“你想送我花?” 卓王孙点了点头。 各色各样的睡莲随波沉浮。宇内奇葩,海外异种……只怕世上所有种类的莲花,都被聚集到这个小小的湖中了罢,并且同时被药力催开,一下就开到了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刻。 他准备了很多很多的花,因为他不想说话。 相思突然抬起头,指着湖心道:“我要那一朵!” 湖心有很多花,卓王孙并不知道相思指的是哪一朵,也许相思要的,只是其中一朵而已。但卓王孙看不出那朵花跟眼前的这些花有什么不同,既然一样,又何必还要费时费事去取呢? 但相思殷殷地看着他,卓王孙的心忽然软了软。算了,反正七日后她就要死了,我就答应她又何妨? 他握住相思的手,深深提了口气,向湖心纵了过去。 波影腾照,两人的身形宛如一对翩跹的彩蝶,在碧波云彩间飞过。湖面宛如一块巨大的琉璃,倒影出两人的身影,五彩的衣带翻飞,彩云般护卫在两人身畔,卓王孙发现,原来他们也可以靠得如此之近。 他带着她从湖面上徐徐飞过,修为到了他的境界,几乎可以身同飞羽,借片花之力,飞纵来去。他握着相思的手,在湖波上轻轻起落,宛如在花中停栖的蝶。相思一面牢牢牵着他的手,一面一次次弯下腰,伸手摘下他选中的睡莲。 每一次,她站起身,将莲花凑到眼前,都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满意,于是将摘下的莲花交给卓王孙,又去寻找下一朵了。 卓王孙另一手接过莲花,也不说话,只由着她的性子,在湖面上往来飘飞。 不一会,卓王孙已经抱了近百朵各色各样的莲花。沉沉地压在手上,看上去宛如一捧绚烂的彩云。 相思却依旧没有选到自己想要的那朵。 她一次次躬身下去采莲,也有些累了,美丽的嫣红将她的脸妆点得也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卓王孙透过一大簇五色莲花看去,她鬓角的散发微微有些发湿,紧紧地贴在她香腮上,不知是湖上的水气还是她的汗珠。 她似乎好久都没有这样认真地作过这样一件事——一件只为她自己做的事。 卓王孙心中似乎一动,他眼中的神光也如湖波一般,渐渐散开。 突然他的手一空。 却是相思为了采摘一朵远处的莲花,不小心放开了他的手。她一声惊呼,整个身子顿时失去了支撑,向湖中坠去。 卓王孙来不及多想,抛开手中的睡莲,去抓她的手。他突然想起,自己施展这登萍渡水的轻功已经太久,气息已不容有一丝混乱! 他正要重新凝气,不料相思一把抓住了他的衣带,猝不及防间,两人一起跌落水中。 水波漫过两人的双眼,无数朵散落的睡莲在两人身边沉浮,相思似乎害怕般地紧紧抱住了她。 透过盈盈波光,卓王孙脸上本有些怒意,但看到她眼中狡黠的笑,也顿时释然了。 原来她是故意落水的。 这或许是她第一次恶作剧吧。 这些年来,他一直跟随在他的左右,然而,即使是在最亲密的时候,她也要称他一声先生。只有现在,在这被莲花扰乱的湖水中,她终于暂时忘记了两人的身份,宛如一个普通的少女,一时兴起,于是拉着所爱的人,一起坠入水中。 或许,上弦月主的身份,一直像一个美丽的枷锁,把本来属于她的少女的天性压抑了太久太久。其实,她只比小鸾大了几岁,小鸾纵然万般不幸,也算在他的羽翼下长大,无忧无虑,而她呢? 多少年来,他又给了他什么? 十六岁那年开始,她就跟着他出入风云,而她又到底得到了什么? 卓王孙的心中竟涌起一阵隐痛。 相思抬起头,怔怔地仰望着他,双颊上布满了幸福的殷红,但眼中也有一丝怯意——第一次如此大胆,他会向自己发火么? 卓王孙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相思将头深深埋在他胸前,纤弱的双肩微微颤抖,竟似乎在轻轻抽泣。只是她的眼泪,必将落入湖中,无人看见。 哗的一声轻响,两人浮出布满莲瓣的水面。 相思散开的长发上沾满盈盈水珠,宛如一粒粒水晶,她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水痕,只笑着拉起他的手,将一朵莲花放在他掌中,盈盈道:“知道么,这才是你送我的花!” 莲花在他掌心展开,花朵残了一瓣,卓王孙忽然想了起来,他第一次见相思的时候,所送的,正是一朵残瓣了的睡莲。 ——她竟然记了这么多年! 卓王孙清楚地记得着,那同样是个夕阳鲜艳的黄昏,而现在,夕阳斜偎在青山的怀中,在含笑看着他们。相思轻轻抚摸着睡莲的花瓣,是的,这朵花,是属于她的。 在女孩的心中,千朵万朵花,并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而只有这一朵,爱人费力采来的,才是属于她的花,是值得记一辈子的。 每对相恋的人,都有这么一朵花,也许只是野生的雏菊,也许是偷来抢来的花,但绝不是买来的。 它会被深深记住一辈子,而不仅仅只是荣耀的一刻。 夕阳垂照中,曾有多少少年将手中的花递到女孩面前。这是他浑身湿漉漉采来的花,也是只属于她的花。 夕阳下他们偎依得更紧。 这是旷绝天下的卓王孙么?这是他一心要杀掉的相思么? 卓王孙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将这些念头驱走。这一刻,他只想将手中的花送出去;这一刻,他只想好好照一照这湖边的夕阳,让脸上的笑容更自然一些。 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良久,相思轻轻道:“我们可以住在这里,不回华音阁么?” 在她的心中,在这里,卓王孙是卓王孙,相思是相思,但回了华音阁之后,卓王孙便是阁主,而她就是上弦月主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湖能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可以让往事重新灼显,但她心底深处,却希望这一感觉能延续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卓王孙柔声道:“当然可以了,不过现在不行——我们至少需要一座房子。” 相思笑了:“房子?” 卓王孙点头道:“那当然。也许,明天我就会送你一所房子,但今天已不行了。” 他猛然记起,睡莲、湖泊,不过是个礼物而已,是的,是他要历练自己,杀死相思的礼物。他怎么能沉缅于自己的礼物中呢? 卓王孙立即问自己道:你能杀死站在你面前、笑着的这个人么? 他审视着相思,审视着自己,然后回答: 我能。 那就浸得更深一些吧。 于是他笑着对相思道:“明天,我们再来这里,好不好?” 相思柔顺地点了点头。夕阳照得她心暖暖的,她紧紧握着手中残缺了的睡莲,仿佛抓住了一生企盼的幸福,永远不再放开。 第二日之木屋 莲花依旧盛开在醉莲小筑中,淡淡的流水洋溢着淡淡的香气。相思依旧淡然坐在门前的石阶上,若是细心的话,可以看出她薄施了些粉黛,她在期盼着。 果然,天还很早,卓王孙就来了。相思立即站了起来,卓王孙握住她的手,两人并没说什么话,一齐向那片湖走去。 阁中众人更是惊讶,但依旧没说什么。华音阁中,阁主予取予求,又有谁敢过问? 湖水依旧清澈,昨日盛开的睡莲,今日依旧鲜媚。相思偷偷瞟着卓王孙,见他脸色甚和,于是笑道:“你送我的小屋呢?怎么我没看见?” 卓王孙凌空指点道:“就在这里。” 相思四顾良久,但见青山绿水,古树浮云,就是没有小屋。她笑道:“难道,今天这件礼物是隐形的?” 卓王孙笑道:“看到这些树没有?我们就来个伐木造房。” 相思讶道:“我们?” 卓王孙点了点头。 相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名满天下的华音阁阁主,要和她亲手造房子?这要是传出去了,正道那些人不笑傻了才怪。但她随即释然:在这湖边,卓王孙就是卓王孙,相思就是相思。放下了重重光环,他们只是他们——一对在荒漠的湖边一起伐木建造小家的人。 也许他们两个亲手造的小屋,也会永远留在他们的记忆中吧。相思突然这样想着,不禁有些感动。 像他们两人这样的武功,要造房子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工具。 要的只是天都剑。 天都剑乃华音阁历传阁主的佩剑,已经至少数百年没有沾染过鲜血,只作传教信物,从不用于御敌。即便是历任华音阁主,也素少将它带在身旁,却不知为什么,卓王孙带它一起来到这只属于两个人的湖畔。 而在这片湖边,天都剑惟一的用处就是一连斩了十几棵巨大的橡树,然后将他们裁成整齐的方条,深深植入了湖边高处。相思一面量着方条之间的距离,一面指点着卓王孙应该怎么裁,怎么植。忙了两个多时辰,他们的房子的根基就矗立了起来。 那是一连串粗大的橡木,均长四五尺,被卓王孙用掌力深深击入了地中,只露出一尺多高。这些橡木桩围成三尺见方的地基,卓王孙再用剑削了两尺多的木桩,将地基内钉满。于是,一个木屋的基础就出来了。 相思很高兴,站在地基里,不断想像着当木屋造成之后,应该怎么布置,怎么装饰。有卓王孙在,自然不用她动手,她惟一的工作,就是构思。构思木屋是什么样子,构思木屋该怎么装潢。 她的意见其实很简单,什么东西都不要从华音阁中拿来,他们自己做。因为她私心中认为,这片湖泊是她跟卓王孙所有的,只有在这里,卓王孙才是卓王孙,而她才是相思。他们永远停留在多年前他从水中捞起一朵睡莲的时候。 那时,没有华音阁,没有江湖,没有天下,有的,只是夕阳下相对而笑的情人。 是情人么?停下休息时,相思想着。 也许是吧,至少他们共同拥有了一朵睡莲,还有这个小木屋。她决定要让这个小木屋里充满了专属于他们两人的东西,她要的不仅仅只是一座房子,而同时要装满记忆,她的,也是他的记忆。 总有一天我会不在他身边吧,那么就让他的心中有座小木屋吧。相思静静地想着。每当这个时候,她的脸就微微侧着,上面漾着静静的笑容。她的手中随便拈着一朵睡莲,她就如这莲一般,丰足而满意着。 卓王孙收剑在手,他看着相思这样笑着,他的心忽然变得无比的平静。杀戮的江湖,纷争的岁月,一瞬间离他好远好远。 天下,得到了会有什么不一样么?无敌呢?卓王孙情不自禁地问着自己。那时,他会有这样平静的心情么? 那为什么不就此停住? 卓王孙轻轻闭上了眼睛,不再去多想。 如果得不到答案的话,那就先伐树吧。 中午他们并没有回华音阁,相思坚持要留在这个还没盖完的小木屋里,由她来解决吃的问题。她的解决方法很简单,由卓王孙从湖中捉了两条鱼,由她来生火烤着吃。 坦白说,她的烤鱼手法很生疏,这两条鱼是在没什么滋味可言,但卓王孙吃得很有滋味。也许他也会累、会饿吧。 相思将手中的半条也给了他。 这才像是生活,不是么?看着卓王孙接过那半条鱼竟然有了馋得表情,相思忽然觉得柔情无限。 江湖,又远了一些,而夕阳,便又近了些。 午后卓王孙依旧挥舞着天都剑,砍伐树木,将之做成一寸厚的木板,用木钉子将它们钉在地桩上,渐渐搭起了一个房子的形状。相思坚持将屋顶的一半做成平的,并做了个梯子,可以随时登上屋顶。卓王孙一一按照她的意思做了。 于是,一座木屋的雏形就建立起来了,矗立在这座湖泊的东岸上。卓王孙移了些藤萝过来,将木屋爬满,于是,这小屋就温馨起来。 当他们将这一切都完工之后,天已经黑得厉害了,繁星点点,萤火虫在星光下尽情飞舞,似乎整个天地之间都被这些精灵占据。 相思跟卓王孙躺在屋顶,望着这些星光,都有些痴了。相思执拗地握着卓王孙的手,感受着他手上的温度。 今天,是他出剑最多的一天,哪怕是面对最顶尖的对手,他也不会出那么多的剑的。何况,这每一剑,都没有杀戮,为的,只是她的梦想,一个女孩对家的梦想。 山中的星光分外亮些,但却照不出影子来。这让两人看上去都有些通透。银河蜿蜒穿过天际,从天的这一头,一直甩到另一个尽头。相思眼神朦胧地看着长天,忽然道:“世人都说牛郎织女苦情,但他们却可以一年一度相会,生生世世,永远如此。” 卓王孙笑道:“争得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 相思轻叹道:“你说等他们老了后,还会每年相会一次么?” 卓王孙道:“我倒是没有这样想过,也许仙人不会老吧。” 相思道:“但我们都会老的……” 她有轻轻叹了口气,道:“那时候,你会记住这座房子么?” 卓王孙点了点头,他默默对自己道:杀了你后,我会记住这房子的。 相思也点点头,道:“我一定会记住的,因为我亲手做的东西并不多。” 这句话莫名地打入了卓王孙的心中。他一生顺遂,所求无不得,但他亲手做过的东西又有多少?除了杀人,还是杀人。这间简陋的小木屋,或许,就是他第一次亲手做的东西吧。 躺在自己亲手盖的房子上,竟然是如此的平静。卓王孙不禁有些沉迷于这种气氛,没有了相思之后,我还会来这里么? 卓王孙忽然发觉,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没有相思之后,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么?天下,小鸾,还值得自己守护么? 当然值得。卓王孙摇摇头,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想法 第三日之集市 太阳才升起,相思就跑到了虚生白月宫,恰好卓王孙也刚出门。他一下子没有认出相思来,因为她穿了一身粗布衣裳,看上去就像个村姑。只是哪里的村姑,有这样娇艳的容颜?她手中提着一个篮子,笑着递给卓王孙,脸上满是期待。 卓王孙不知道她搞些什么鬼,进屋打开看时,只见是一套粗布衣裳。他换上之后,临镜一照,那衣服剪裁得极为粗糙,自己俨然是个村夫。他也不禁失笑,相思在一旁笑道:“快些走吧,要让他们看见了,必定会笑话死我的!” 她拉着卓王孙,向华音阁外走去。奇怪的是,她并不是要去那个湖泊。卓王孙有些惊疑,但相思不说,他也就不问,两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山下。又走了三四里路,猛然人声鼎沸,他们走到了一个小镇之上。 这个镇并不大,但今日恰是集会之日,四乡八屯的人全都来了,买的买,卖的卖,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相思笑道:“我们的小房子刚建成,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们买些回去好不好?” 卓王孙又有些想笑,华音阁里什么没有,还要从这里买?但既来之,则安之,那就买吧。好在此处赶集的乡民都朴实之极,也没看出两人有什么不对来。他们拥挤在人群中,只觉这个新鲜,那个也奇怪。集会中什么东西都有卖的,相思不时停下来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脸上的笑容再也掩盖不住。 但当他们真的要买东西的时候,才发现了一件尴尬的事情:他们都没有钱。 一个是阁主,一个是上弦月主,他们哪有花钱的时候?他们又知道钱是什么?两人虽然都常行走江湖,但衣食住行,却都不由自己操心,对于钱之一物,绝无任何认识,自然更不会带钱在身上了。身在华音阁中,自然万事不萦怀,但此时到了这个集市上,却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了。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忽然一齐大笑了起来。 华音阁的阁主与月主竟然会没钱,这实在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两人搜着身上,刚换了衣物,当真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卓王孙忽然喜道:“对了,我还有一块玉佩的!” 他从衣带上解下来一块羊脂白玉佩,笑道:“这是京城聚宝斋的镇店之宝,严道明用三万两银子买来的,这集市上肯定有当铺,我们将这玉佩当了,就有钱了。” 相思大喜,两人兴冲冲地一路问,一路向当铺冲去。当铺朝奉面无表情地接过那块玉佩,两眼浑浊地看了一眼冷笑道:“什么破烂玉?仿的吧?” 一面连珠价地指出了这玉几十处瑕疵来,一面文不加点地写好了当票。卓王孙接过来,看时,只见当票上赫然写着:“足色纹银三钱。” 三万两银子的玉佩居然只当三钱?相思忍不住要跳了起来,卓王孙挥挥手,叫那朝奉将玉包起,拿钱出来。那朝奉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们两眼,见他们衣服虽粗,但人才尚有几分,跟乡屯粗人大有不同,料定他们是大户人家私奔的小妾与奸夫,不屑地甩了三钱银子出来,将玉佩收起,随随便便扔在了角落里,与乡下人当的衣衫堆在一起。 他也许永远想不到,把这整个当铺卖了,都未必够得上这块玉的真正价值。但卓王孙只是笑笑,带着那三钱银子道:“钱不多,你要节省着点花!” 相思紧紧攥着这三钱银子,大声道:“我一定要用它买光我所有需要的东西!” 她挽着卓王孙的手,兴冲冲地向人多地地方钻了过去。 如果不是来到了这个集市,卓王孙也许永远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人过着这样的生活。王者与平民也许永远是隔离的,因为不论他们如何体恤下民、如何想为万民谋福祉,他们与柴米油盐也是隔离的,而隔离了柴米油盐,他们就无法看到万民的真正生活。 而这个小集市,就是民生最真实的地方,因为这里交来汇往的,就是柴米油盐。每一分一毫的银子,几乎都是被掰成两份花的,为了秤高点低点,就会争执半日,其紧张程度,绝不亚于高手之间的争斗。 相思攥着手中的银子,也是极为激动。三钱银子,她本以为这么好的玉佩换来的三钱银子,肯定非常非常的多,但一问货物的价格,她就忍不住叫了起来:“怎么会这么贵!” 一张很普通的镜台,就要三钱银子,好一点的,甚至能卖到五钱了。相思的预期,本想买一张镜台、一张桌子、两张椅子、餐具茶具、柴米油盐,反正生活所需的一切,她都要买回去,以后就有个完整的小窝了。 这一问价,几乎将她的理想完全打碎。相思行走江湖多年,奇人异事遇了不少,从未皱眉过,但此时,这卖镜台的木匠老爹一出口,她的泪水就涌了出来,几乎立即哭了出来。 卓王孙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们回去找严道明要些钱,然后再来买吧。” 相思执拗道:“不!那……那是他的钱!” 卓王孙有些不明白,严道明是华音阁的管家,他的钱就是华音阁的钱,华音阁的钱统统都是他的钱,跟这三钱银子有什么分别么?然而,在相思看来,却有极大的分别。因为,这三钱银子,是属于他们两个的,这是他们两人共有的钱,而那间木屋,也是他们共有的,一旦夹杂了华音阁的东西,那么湖边的卓王孙,就不再是卓王孙,而相思也不再是相思了。 这是一点都不能含糊的事情,是在所必争的事情,但卓王孙又怎能明白她这怪异的想法呢?相思倚在镜台旁边,抚摸着镜台上的纹理,几乎快要哭了出来。 这镜台是用上好的橡木做的,加上椅子,一共要一两银子。那橡木跟他们的小木屋极为相配,镜台上还雕着一朵半开的莲花,也不知是由于雕刻的时候一点点失误,莲花的一瓣上,还显出一点残损的痕迹。 这正是她所要的那朵莲花啊。 她想像着她早起梳妆的时候,永远面对着镜中的娇颜,面对这只属于他们俩的莲花,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可是这些一共要一两银子,而她却只有三钱而已。三钱到一两,就是一个委屈到几乎要掉泪的距离。 到了此时,卓王孙也没了办法。那木匠老爹看上去又老又穷,只怕是就等着镜台卖出去了才能吃顿饱饭。当然不能将他打昏了抢走镜台。但相思真是爱极了这镜台,恋恋不舍的,就是不肯走。 又有谁知道,她恋恋不舍的,不是镜台,而是永难忘却的情缘。 她必须给自己留一些可供记忆的物件,因为她心中始终有一些惶恐,卓王孙的情意来得如此突然,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忽然离开呢? 她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卓王孙忽然想起了一个办法,他笑道:“你看这样好不好,等我们回去了,你想要什么样的镜台,我做给你好不好?” 相思立时笑了起来,“我什么都不要,就要这样的镜台,一模一样的。” 卓王孙点头道:“我记得了,那边有的是橡木。” 相思大喜,叫道:“那我就可以用这三钱银子买吃的了!” 她高高地将银子举起,快乐得就像个小姑娘一样。 卓王孙微笑看着她,正午的阳光如此灿烂,一瞬间把两人照得都几乎透明。 突然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了过来,“美人,你想要什么,我王老虎都买给你。只要你给我亲一下就好。” 卓王孙跟相思倏然变色,卓王孙回头,凌厉的目光飙出,就见一个肥胖子砣肉般竖在那里,身边带着五六个黑衣人,凶神恶煞地保护着他。 相思脸有不悦,但她不愿被这个乡下恶霸打搅了心情,拉着卓王孙道:“我们走吧,买吃的去!” 牛刀不为鸡用,卓王孙难得见相思高兴一次,也不愿生事,但那王老虎并未看出卓王孙两人的异处,以为他们怕了横行乡里的自己,立即指挥着手下道:“美人要走了,快些给我抢过来!” 他那些手下作威作福惯了,听得主子一声令下,哪还不齐齐抢上?当下一阵呼喝,向卓王孙两人冲了过来。 卓王孙冷笑道:“我不想杀人,你们赶紧走开!” 突然一阵风声紧急,一块木板轰然炸开。却是一名黑衣人等得不耐烦,从木匠老爹摊上抽出一块木板,向卓王孙横击而下。卓王孙一伸手,剑气蓬勃而出,四周木屑横飞,就待将这些黑衣人连同王老虎一齐斩掉。 相思却突然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她伸出手,替卓王孙将衣服上的木屑拂掉,却又禁不住笑弯了腰。 华音阁主卓王孙若被一个地痞流氓打了一大板,这是不是很可笑?如果将其中可怕的成分去掉的话,那就非常可笑了,足可以笑死几个人。 卓王孙被她笑得有些莫名其妙,相思盈盈道:“这么多人,你打得过么?” 卓王孙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微笑道:“这几人还可以,再多一些,就不知道成不成了。” 说着,一拳将窜到身前的黑衣人击了出去。他刻意将内力压低,不施展绝顶武功,拳脚功夫展开,拳拳着肉,片刻将这群帮凶打得抱头鼠窜。相思在一边笑盈盈看着,心下很是甜蜜。 王老虎见事不好,当先跑了,一面跑,一面还喊着:“你们不要跑,看我搬救兵来!” 卓王孙与相思哪里会害怕这个?但那木匠老爹却面如土色,一迭声催促两人快走,因为王老虎家中护院的跨山虎很是厉害,而且手下众多,两人双拳难敌四手,只怕难以抵挡。卓王孙哪会放在心上,陪着相思在集市上逛着,两人买了些年糕吃着,也觉得风味独特。阳光正好,正可优游。 突然集市上一阵纷乱,就听一个粗豪的声音道:“那两个敢打王少爷的混蛋在哪里?快给虎爷滚出来!” 卓王孙对相思笑道:“跨山虎来了。” 相思轻轻拉了他一下,道:“算了,只要他们为恶不甚,就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了。” 就见几十个黑衣人簇拥着一条大汉怒冲冲地扑了过来。 这时有个黑衣人瞧见了他们,大喝道:“就在那里!” 卓王孙与相思假装脸上变色,齐齐一声呼喊,掉头就跑。这些人一阵追赶,突然之间,就不见了两人踪影。这些人骇然变色,一阵搜索,哪里还能找得到?于是自然说山神者有之,说鬼狐着有之,乱哄哄地传了几日,倒把王老虎足足吓出一场大病来。 两人走回阁中,换回了本来的衣衫,相对却是一笑。今日之事大约可归之为不可思议,他们穷到要到当铺去,还跟地痞流氓打了一架,而且被追得跑回来了。但当回到阁中,两人却忽然无言。相思慢慢低下头,轻轻道:“我……我先回去了。” 卓王孙点了点头,相思没慢慢沿着石径向外走去,卓王孙看着她,没有说话。 严道明走了过来,躬身道:“四日后就是婚期,咱们也该装点准备一下了。” 婚期?卓王孙猛然省起,他的眉头禁不住皱起,良久,道:“你来操办就是了,不过……” 他顿了顿,“暂时不要让相思知道。” 严道明躬身答应了一声,出去了。 夜色渐合,卓王孙独自坐在黑暗中,他只觉得心中有些不妥,但又说不出来是为什么。他长叹一声,出了虚生白月宫。 当他推开院门的时候,小鸾的声音安静地响了起来,“哥哥,是你么?” 卓王孙的脚顿了顿,应道:“是我。” 小鸾衣服穿得一丝不苟,安静地坐在床边上。屋里也是漆黑一片,这个下姑娘已太早见惯了生死,有了超越她这个年龄的洒脱。卓王孙将蜡烛点燃,小鸾静静地看着他,突然道:“哥哥,你有很长时间没来看我了。” 卓王孙沉默了一下,笑道:“那是因为哥哥找到了治你的病的方法,再过几天,你就不用天天守在房子里面,就可以跟哥哥出去玩了。” 小鸾听到这话,立即露出了喜悦的表情,道:“真的么?我好想跟着哥哥一起玩啊。” 但她的喜悦太过做作,自然瞒不过卓王孙。这个孩子在痛苦中挣扎了太长的时间,她已不再相信自己的病能够治好,她只是不想卓王孙不高兴而已。 卓王孙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和而坚定地道:“哥哥以前曾骗过你很多次,但这次……这次哥哥不会再骗你了!” 小鸾大眼睛抬起,凝视着卓王孙,“生死有命,哥哥不要太介怀。”她抱住了卓王孙,“能够活这么久,我已经很满足了。” 卓王孙挨着她坐了下来,微笑看着她的眼睛。但就在这一刻,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相思,于是他提醒自己,一定不要忘了明天要给她做镜台。这个念头令他蓦然一惊,怎么他这么将她放在心上,竟连跟小鸾在一起的时候,也要想着她么? 他的心弦震了震,忍不住问自己:我究竟能不能杀她? 卓王孙忽然发现,自己已不想再听到这个问题! 第四日之镜台 翌日,卓王孙并没有直接去湖边,他在沉思,这本是一场试炼,是他淬炼自己剑心的一个计划,他要思考清楚,现在这个计划正在向哪个方向执行着。他决不容许计划有任何的偏移,就算是他自己导致的也不行。 相思的爱已经那么深沉,渐渐抛开一切,他的爱,也已经表露了出来,另相思的心颤动。那么,是什么不对头,让他屡敢不妥呢? 是他自己无法控制这种爱么?卓王孙冷笑,他不相信。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与控制之中,他必须取回他的剑心,在七日结束之后。 而现在,他要到湖边,因为他要去送第四件礼物,他亲手做的镜台。 卓王孙才出门,就发现阁中已挂满了红灯笼。洋洋的气息已开始在华音阁中蔓延,将喜庆的气氛渲染而起。不知怎么的,卓王孙对这大红的喜气有些厌烦,快步避而走去。但他也没能走多远,因为韩青主突然报:“杨盟主到。” 卓王孙不得不止步,就见杨逸之跟在一个苍老的大臣背后,走了过来,他心念一动,知道这大臣就是杨逸之的父亲杨继盛。两父子能走在一起,可见这些年来杨逸之平吴越王、牵制俺达汗,为国为民出力,已让杨继盛对其改观,终于肯接纳他了。 卓王孙的脸上也透出笑容,“恭迎杨大人。” 杨继盛见未来驸马、华音阁阁主卓王孙如此客气,知道是因为杨逸之,对儿子的怒气又消了一分,也喜道:“还是贺喜卓大人。老朽忝为赐婚使,可要先来叨扰了。” 卓王孙笑道:“杨大人前来,自然欢迎之至。青主,送杨大人到上房休息。” 说着,对杨逸之举手致意,匆匆向外走去。杨逸之皱眉看着他,他认识卓王孙这么久,可从未见卓王孙如此匆忙过。那么,是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么? 在华音阁中,又能发生什么事? 阳光宛如舞动的金蛇,映照在湖面上,那些无垠的睡莲终于有些凋落,残余的花瓣落在水面上,宛如铺了一层红粉,更是艳绝。相思静静坐在木屋的槛上,盯着湖面发呆。 她一见到卓王孙,立时迎了上去。卓王孙却不看她,径直进了木屋。 相思愕了愕,看着卓王孙的背影,这背影有些冷漠,于是相思慢慢坐下,目光对着湖水,她的心中装满了惊恐。 这几日卓王孙对她的态度,使她心中充满了惊喜,但这惊喜是如此的脆弱,她时刻都在担心,只要一阵风吹过,所有的一切都会随风飘去,飘进华音阁里。 而现在,卓王孙淡淡的背影,就将她的希望完全埋葬。 她深深低着头,只能看着自己赤裸的双足。纤细而苍白的脚趾,完全没有依靠地陷在泥团里,而她的人,也孤立于天地之间。 突然,小木屋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相思一愣,却禁不住大喜,急忙抢进去一看,原来卓王孙已经在做镜台了。天都剑锋利无匹,不到片刻的功夫,一只精致的镜台就出来了。卓王孙还没忘了在镜面上方雕了一朵小小的莲花。 那朵残损的,只属于他们的莲花。 相思瞟着他,卓王孙专注地做着木工活,相思轻轻道:“你是不是还想送给我一份礼物?” 卓王孙漫应道:“你怎么知道?” 相思脸红了红,道:“其实那个不能当作礼物送得……” 卓王孙住手,茫然道:“什么不能当作礼物送?” 相思脸色更红,摆了摆手,道:“好啦好啦,算我没说好了。” 她突然噗哧一笑,转过头去。卓王孙皱眉看着她,突然心中雪亮。 她必是已看到严道明等人的装饰,再联系到这些天卓王孙对她的态度,想当然地以为这些装饰,就是为她而设的。 她的一缕芳心本就系在卓王孙身上,岗仁波吉峰一行后,更是笃定以为两人乃天定姻缘,再无更改。此时见到卓王孙的柔情,看到满园张贴的喜联与红灯笼,怎会不浮想联翩?她怎会想到、又有谁告诉过她,这些喜事本与她一点干系都没有,是别人的繁华? 她能迎来的,不过是一枚染血的剑,以及卓王孙永远不会变的剑心。 她注定是为成就卓王孙而存在的。 这样做,是不是对她太残忍了? 卓王孙忍不住问自己。 你有天下无敌的剑法,但她却是你的剑心。 这样的剑法,又怎能无敌?他又怎样用这样的剑法去救小鸾? 天舞宝轮在他的胸口微温,似乎在提醒他,他必须要取回自己的剑心,达到真正的天下无敌。 而这一切,必须要相思的生命来承载么?卓王孙的手忍不住抖了抖,内力倏然有些控制不住,喀的一声响,他手中刚做好的镜台断成碎片,落了一地。 卓王孙望着一地碎屑,心中有一些隐痛。 相思与剑心,到最后,他是不是也只落了一场空? 他忽然出手,满地的碎片尽皆化成了利剑,倏然窜出了木屋,凌空怒啸飙转,向湖波轰电斩下!立时满湖清波被这一剑斩起,化作百丈雪亮银波,冲天而起! 卓王孙一剑斩出,心下顿觉不妥,转头对相思笑道:“多日不施展武功,竟然有些闷了……我重做一个。” 相思强笑着望着他,电了点头。 长剑在橡木上发出生涩的轻响,木屑寂寞地飞舞着,两人的心也空空的,不知如何着落。 而在同时,杨逸之的心神不由一震,他忍不住奔出屋外,向东边望去。那里突然闪起了一道极强的剑气! 是他,只能是他。这样的剑气他曾面对过多次,天下再不做第二人想。 不知为什么,杨逸之隐然发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头升起,就此萦绕不去。他遥望东面湖泊升起的一阵阵水雾,一动不动。 直到夜色垂下,他才看到卓王孙牵了相思的手,从东面湖泊归来。相思依偎在他身边,淡淡地微笑着,那是怎样的温婉而幸福的笑容啊,他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笑过。 原来,这是我无法给她的幸福。 杨逸之心中一阵隐痛,本想转身离去,但一个疑问突然从他脑中掠过: 相思为什么而笑,难道卓王孙尚公主,会让她如此高兴么?还是卓王孙并没有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卓王孙到底会想她怎样呢? 杨逸之深深皱起了眉头,然后,他看到了卓王孙的眼神。 他的心忍不住一震,因为那眼神他非常熟悉,那是每一次他静静站在卓王孙面前时,所感受到的眼神。 每一次,他都能感受到卓王孙心中那冷冽的杀意。而如今,这杀意同样也刻在他的眸子深处。 刚才那一剑…… 杨逸之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渐渐清晰,他决心不再逃避,而要查个明白,他绝不容许相思受到一丝伤害——因为他实已再没有什么可珍惜的了。 第五日之月舞(1) 黎明的阳光照在相思的脸上,她慵懒地做了起来,让思维在这潮湿的气息中清醒。 她并没有回华音阁,便倚在这个简陋的小屋里,倚在卓王孙亲手做的镜台前,睡着了。它的脸上挂了一夜甜甜的微笑,因为这湖边实在太恬静,绝灭有人来打搅,可以让她尽情地沉沉睡去。 缓缓地,她迎着阳光睁开了眼睛。金色的阳光宛如一屏半透明的翠羽,静静地盛开着,立即让相思的心情愉悦起来。她起身慢慢向湖边走去。 满湖飘荡的睡莲在浓冽的阳光下显得如水晶般通透,虽然有些已残,但仍掩不住这千朵万朵星罗棋布成的娇艳。相思掬起一捧谁,仔细梳洗着自己长长的秀发。 青丝在湖水中散开,宛如一朵墨色的花,这湖水中仿佛也带了睡莲的清香,照出她莲花一般的笑颜。 沉浸在温暖阳光中的她,并没有注意到,远处一双眼睛深深望着她。 杨逸之的眼神里有一丝忧愁,因为他从未见相思如此幸福过。他真心希望她能一直幸福下去,哪怕是和卓王孙在一起。但想到昨日那飙飞的剑气,让他无法相信,她现在的幸福是真实的。 他静静地看着相思,沉思着。但湖水那么清,阳光那么明媚,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除了卓王孙一直没有来。 相思却并不担心,她早已将这湖边当作是私地,她与卓王孙的私地,只要在这湖边,她就能感受到卓王孙那握住她的温暖的手,她这温暖的幸福就不会变。 他正在那里做阁主吧,总会有很多事情要忙的。相思决定自己也要为这个小木屋做些东西。一些小小的花篮,小小的装饰。 如同两只双宿双栖的鸟儿,他把这座亲手搭建的小巢交给了她,于是轮到她去衔来一片片羽毛,一块块苔藓,装饰在小巢中,才会让它更加温暖。 她立即动手。 卓王孙静静地坐在高案之后,看着满地的金珠绫罗。这些都是永乐公主的嫁妆,皇家气象,当然与众不同,几乎将丹书阁堆满。嘉靖皇帝怕女儿没人伺候,所以又遣了一百名宫女过来,此时都已到达华音阁。这个沉寂已久的江湖禁地,此时前所未有地热闹了起来。 但卓王孙的脸却沉了下来。他实在不喜欢这样,非常非常不喜欢。 但他已答应了尚公主。 华音阁戒律森严,首重名分,就连身为阁主的卓王孙,也不能肆意违背,是以他只有稍稍按捺自己的性子,静静、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严道明知道卓王孙的不耐烦,所以他一直在努力想将这一切尽早处理完。但偏生皇室的规矩极多,一件又有一件,好不容易等处理完之后,突然守阵之人传来消息,说是天下英雄齐来道贺。 卓王孙的脸更阴沉,自他就任以来,雷厉风行,华音阁如日中天,悬在江湖之上,谁不谈之色变?华音阁向被当作武林禁地,绝没人敢无故踏入其中,现在这些规矩看来都废了,难道到域外走了一趟,这些人全都健忘了不成? 卓王孙心中杀气陡生,那尚在絮絮解说宫中规矩的黄门突然脸上变色,竟被卓王孙体内散发出的冷冽寒气刺得心胆俱裂,两股战战,几乎倒地。严道明叹了口气,伸手扶住黄门,一道内力透了过去,将他的心神镇住,对卓王孙道:“阁主有事请便,属下自然会处理得妥妥贴贴的。” 卓王孙点了点头,起身出了丹书阁。这些俗事烦嚣,让他心情极为厌恶,一时也想不出该做什么。他信步而行,猛然抬头,却见自己已到了华音阁东门,那片湖就在面前。看着那清澈幽静的湖水,他的心情不由也舒缓下来,烦嚣似乎被这带着莲花香气的风吹走了,永远不会再来。 卓王孙的心不由自主地震了震,他的脸色变了! 他皱着眉,看着自己的心。 难道我竟然也将这里当成了避风的港湾么?难道我竟也需要一个躲避的地方? 他的目光又开始冰冷起来,这冰冷是缘自对自己的愤怒,这愤怒又是缘自自己内心的软弱! 我心如铁,又怎会有这样一片软弱之处?卓王孙的目光宛如利剑,刺的却是自己! 难道……难道我真的爱上了她么? 他立即对自己说,不!那不可能! 但有个微弱的声音从心底探出头,轻声笑着地对他道:“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点喜欢他?” 卓王孙沉默了。 长久以来,他习惯用剑来解决问题,无论多强悍的敌人,都一一倒在了他的剑下,于是他无敌,他君临天下。但现在,他却再也无法因循旧例,因为他面对的是他自己。 只有自己是无法用剑解决的,绝不能。 那我是爱上她了么? 要不为什么我的心会如此不得安宁?卓王孙忽然有些心烦意乱。 但他随即就摆脱了这一切,一步跨了出去,“不,这一切全都无法拘束我,因为我是王者!” 他甩开所有的思绪,孤独地走向湖边。他已经习惯了将天地都漠视。 当卓王孙站在湖边的时候,他抬起头,就发觉天上已升起了一轮明月。 清辉如玉,遍洒人间。这是一轮皎洁的明月,连卓王孙都不禁为它的美而眩然。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是该让音符再击重一点,来宣示这注定要结束的乐章了。 他注视着空中月轮: 就让一场月中的最后之舞,舞落满空烟花。 相思静静坐在小木屋中,并没有在想什么。在他身边,她已经习惯了让自己过得简单,有事的时候才思索,没有事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想。她很喜欢坐在高处,赤裸的纤足垂在空中,让柔和的风从脚面上吹过,感受那习习的清凉。 笼鞋浅着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 这是相思最惬意的时候,但就在这时,湖中碧波突然涌起,然后化作连番汹涌的怒潮,轰然向岸边怒卷了过来。 相思吃了一惊,她急忙坐了起来,就见那潮水越涨越高,已经漫过了木屋地基,向屋中漾了过来。她着急万分,急忙用身子挡住屋门。 但她那柔弱的身子,又能挡得了什么? 奇怪的是,漫漫惊波,到了她身前,就似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上一般,再也不能前进半分。 粼粼的波芒映得月华空明如雪,几乎刺伤了相思的眼,但她来不及欣喜,因为湖中鼓涌的水势越来越大,越来越强! 湖波浪溅,中间夹杂着闷雷一般的轰嗵之声,宛如天神激战一般。相思的脸色也因恐惧而变得苍白,但她绝没有离开的意思——小屋是她的全部,休说一点点湖波,哪怕天地重入洪荒,她也绝不会离开。 良久,随着湖水最猛烈地一次迸发,这一轮天崩地裂一般的怒潮,才渐渐息了下去。湖水成壑,迅速地回流着。 相思惊讶地发现,湖已变了。 湖波平静下来,宛如在月光下铺开了一块蓝色琉璃。 原本空旷的湖心处不知何时多了一座高台,静静耸立在湖心处。高台被月光拖出长长的影子,仿佛一株破波而出的古树,一直要生长到月宫中去。 那高台用粗壮的橡木搭成,数十株长长的树干随意地垒砌在一起,未加半点修饰,却恰好被氤氲的月色衬出昂然的古意。 树干层层叠起,昂然挺向夜空,宛如传说中月宫的古老桂树,不知何年何月被天神伐下,落入眼前这方美丽的湖泊中。 水纹澹荡,在月下腾起一阵阵幽蓝的光影。桂树的最顶端,遥遥站着一个人影。 相思的心突然一热,那君临天下的姿态,那高绝的冷傲……难道除了卓王孙,天下还会有另外一个这样的人么? 月华清冷,他就以青天为背影! 恍惚中,他的手张开,立时万千幽蓝蝶影从他手中蹁跹飞出,向着这湖波中袅袅飞舞着。他们就宛如古树绽放的花朵,层层叠叠盛开着,然后缀满整个月空。 相思如在梦境,禁不住轻轻仰起了头。月色宛如渗入蜜的牛奶,甚至可以嗅出微微的甜香。 突然,满天的星光似乎被荡漾的湖波感染,微微动了动。 卓王孙的身影轻轻飘了起来,蝶影宛如散开满天幽蓝的花雨,在空中交划着凄美的弧线,将他的身影衬得亦幻亦真,仿佛真是从月宫中走出的远古神祗,偶然降临在凡尘中仰望他的少女面前。 他衣带纷飞,向相思飞舞而下。 相思就觉得自己的手被轻轻执起,身子宛如轻扬的飞羽,也跟着翩翩飘起。 小木屋,莲花,湖波,都渐渐变小,在清冷的月光下,模糊成一团荡漾的梦影,在相思的心底浑蒙着,她渐渐相信,这就是一场期待已久的梦境,她不需要挣扎,也不需要忧虑,只要在这双手的牵引下,飞到那早就等候已久的梦境。 她的身子轻如片羽,她的呼吸细如春雨,她的心绪净如冰雪,在这如此幽洁的月华中,她就仿佛沉睡千年的莲子,终于盛开。 那萋萋的花瓣,不能盛放便是痛苦地期待着;那幽幽的眼神,不能言语便是痛苦地期待着。 高台上光影错落,他们落在了古树的顶端。相思的眸子却已融化在这幽美的夜色中,再也无法凝聚。 这夜色中,缓缓飞翔着羽翼缓召的幽冥之蝶,点点蓝芒从它们的生命中脱落,再被月华点亮,在这片只属于月光的湖面上寂静地燃烧着。 每只冥蝶,都是一双眼睛,悠悠叹息着夜色之美的眼睛;每一只冥蝶,都是一颗星辰,一颗因俗尘之爱放弃了昊芒天河的星辰。 卓王孙轻轻放手,一袭淡然地香气从他的手中缓缓溢开,向湖波中飘去。那是龙涎之香,也是冥蝶最爱之物。 这些优雅的夜之精灵立时了联翩飞舞,争着向龙涎香扑去。蝶亦纷飞,蓝羽蝶辉,莲蕊时隐,月华清冷,这片幽静的琉璃世界,刹那间成了香舞缤纷的王国。 就连卓王孙的声音,也轻柔了起来,“此湖可名相思湖。” 龙涎香从他袖中点点洒下,宛如飘下一朵幽蓝的云。 卓王孙凝视着相思的眼睛,“我飞鸽传书,让千利紫石从幽冥岛上送来千只冥蝶,便是想让这蝶衣与月色,交织出予你的最好的礼物来。你可喜欢么?” 相思盈盈的目光抬起,凝视着他的眼睛。那目光似乎也被月光照耀着,满是冥蝶那幽幽的蓝辉。 卓王孙心不由微微一震。 相思痴痴地凝望着他。在这孤悬天地的高台上,在这万千蝶衣的围舞下,在这龙涎香的环沁中,在这月色的妖娆下,他们两人竟突然如此的孤独。 这孤独将他们重重包围住,他们忽然一齐发现,他们同时被这盛极的月光照得透亮,再没有一丝杂质。 而这一瞬,他们毫无纤尘的心竟然贴得如此近,前所未有的近! 就在这恍惚如月的湖光中,卓王孙忽然看到了相思的心,相思也忽然看到了卓王孙的心。 那是两颗同样在天地大美前颤抖的心,两颗同样为彼此爱意震撼的心。 她抬头仰望着他,仿佛望了千万世那么久,星辰般的双眸中泛起点点氤氲水纹。 那一刻,她整个人都仿佛被月光照得晶莹剔透,宛如湖波中那株久待夜露的莲花,终于颤抖着完全绽放。 他的心不由一震——原来她是如此的美丽。美丽得宛如他宿命中的那个传说。 惟一的传说。 她依旧凝望着他,淡红的唇间也透出一抹淡淡的瑰色,仿佛莲花深处,那新生出的最娇艳的一点新蕊。而这点瑰色,竟也在夜风中,微微颤抖了起来。 湖水澹荡,卓王孙忽然就觉心底涌起了一股强大的力量,竟似将他所有的理智与冷静全都淹没,他情不自禁地拥住相思,将这抹玫瑰色用呼吸盖住。 相思嘤咛一声,天与地,也轰然沉沦在蝶衣龙香中,沉沦在莲蕊月华里! 第五日之月舞(2) 卓王孙就觉自己的心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一种沉沉的快意也在这一刻破茧而出,在他的身体中激荡。 他的笑容动人如月,他的呼吸轻柔如风。 有了这一切,又何妨暂且放弃所有的孤寂与骄傲,在这无边的月色下,纵情盛开成美丽的双生之花? 欲望与快意层层交叠,就如这古树蕴蓄千年的藤蔓,生死纠缠,永不止息。 沉沦般的快意,席卷一切,也征服一切。 湿婆,这司毁灭和性力的神祗。 千万年来,一直高高在上,赐给凡尘小儿女们无数爱欲之欢,如今,当这欢爱化为连神也无法控制的诱惑,他又何妨在所爱的人身边沉醉一次?放纵一次? 什么时候,这世俗的爱欲竟已如此强烈,连他也无法控制? 难道,为了眼前这个女人,他真的已经失去了掌控一切的力量? 绝不能! 猛然,一道凌厉的杀气从他的体内疾绕奔旋而出,宛如怒放之伤花,将层层瓣蕊覆盖在两人身边。 冷冽的气息惊醒相思那沉醉的眼眸,她本能地想挣脱他的拥抱。 但卓王孙抱紧了她,让她无法挣脱,甚至无法呼吸。 他就这样紧紧抱着她,肆意亲吻着那抹玫瑰色,但那杀气却越来越重,越来越冷! 终于,古树不堪这神祗盛怒,颤抖着发出一声哀鸣的叹息。 突然,充溢天地间的爱意仿佛也为无边的杀气破碎,两人脚下的那株橡树被他的杀气崩摧,向四周溅去! 凌空乱舞的冥蝶发出一阵无声的悲啸,仓惶四散飞走,但他们那柔弱的彩翼,又怎生躲得过狂风暴雨? 古树的枝干瞬间碎裂了他们的身躯,将他们的柔弱的蝶翼碎为片片尘埃,纷舞在空中。那宁静的香气也被粗暴地撕裂,化为丝丝绕饶,无处不在。 古树承受了最浓重的杀气,如山的真力叠空压下,它的枝干哀鸣着,但却又被这股杀气笼罩住,无法散乱、逃脱,只能在这个狂暴的劲力凌虐下,一截一截,在空中爆碎! 相思被他深深拥在怀中,仿佛莲呼吸都要停止。 那一刻,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她却依旧保留了仰望的姿态——这就是她的姿态,前生后世,千年如此。 透过他在月色中飞扬的乱发,她仿佛能看见他心中的爱欲与杀机点点凝形,化为无边的阴霾,将满空月色遮挡,仿佛在他身边张开了一双巨大的羽翼,将她层层拥裹,寸寸浸透。 这就是他。毁灭与性力之神的化身。 连爱欲,都是如此狂暴。爱就爱了,灭就灭了,要你的全部,要你的所有,不由分说,不容抗拒! 她的眼中禁不住被夜露沾湿。 突然,她耳边传来一声爆裂的碎响,整个身子宛如风中的落花,被吹得猛地一震,就向下落去。 她心中一惊,刚要挣扎,却被抱德更紧。 巨大的阴影羽翼般在他身后起伏,宛如爱与毁灭的欲望无尽变幻,惟有他的吻,天长地久。 一次次,脚下的古树砰然巨响,节节爆散。 一次次,她的身体如被重击,向湖波月影中坠落,凝止;震颤,再坠落…… 月华如水,幽蓝的蝶翼末世纷舞,荡漾的是香之沉沦与蝶之亡殁,以及疯狂中的欲望。 与其在雪山上苦行千年,何不纵情一夜,在他的拥抱下粉身碎骨,化为尘埃! 这是一场华丽的凌迟。 但相思却轻轻闭上了眼睛,她的力量忽然完全消失,不管将来的事什么,她都不准备抵抗。 高高的古木碎裂为尘,节节坍塌而下,直到冰冷的水没上她的膝,卓王孙突然用力推开她! 相思吃惊地张开眼,就见卓王孙踏波而去,再也没回头,再不看她一眼! 粉碎的树木夹杂着蝶尸,散乱在残莲中,相思跪坐在红香寂寞中,但卓王孙再没有回头。 他的杀意却一直笼罩在他的身上,永远。 盛极的月华中,相思静静地跪坐着。 月落日升,她一动不动,直到夜风吹干了她脸上的眼泪,也吹尽了她身体的最后一丝温度,才终于在冰冷的湖水中倒下。 她依旧不知道,就在不远的丛林里还有一个人在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三十七次。 就在刚才,卓王孙的杀气惊动了三十七次,每一次,都将湖心的古木寸寸崩裂。 于是,杨逸之手中的风月剑气也就凝形了三十七次。 卓王孙终于还是放过了她,于是他的剑,也终于没有出手。 他若动手,我必将阻止他,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他就站在咫尺处,眼睁睁地看着所爱的女人,被别人拥在怀中。 他已做好一战的准备,甚至从心底渴望这一战。 至少,能用彼此的鲜血,洗尽这难以容忍的耻辱,了断这纷扰的孽缘。 然而,这一战终于没有发生。 杨逸之长长叹息了一声,从夜色深处走出,将相思从湖水中轻轻抱起。 她已毫无知觉,手足冰冷,额头却一片火热。 杨逸之望着她,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怜惜与痛苦。 他眼角的余光扫处,发现她身边不远处,一个小小的空木箱在水中沉浮。木箱破碎,底层的一个包裹浮了出来,在水面上静静飘荡。 或者,这也是她的吧,他将那个包裹拾起,和她一起送回了湖边的小屋。 小屋中没有床,只有一堆松软的树叶。他腾出一手,将树叶尽量铺得柔软了一些,再小心地将她放了上去。 这一夜的风寒与惊吓,会让她病得不轻吧。 她苍白的脸上透出两片病态的嫣红,散乱的长发和单薄的衣衫完全濡湿,紧紧贴在冰冷的肌肤上。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的,也不知是泪珠还是湖水。 杨逸之心中一痛,忍不住伸出手去,帮她轻轻地拭去脸上、发间的水痕。 突然,他的手凝滞在半空中。 她唇上一缕淡淡的血痕,宛如莲花上一点夜露,是如此刺眼。 这是刚才的伤,是他在她唇间留下的痕迹。 杨逸之就觉心中一阵剧痛突然袭来,一时几乎难以自持。 这是他要守护的女子,然而她的人,她的心,都早已属于了另一个人——那个想要杀死她的人。 这一切,让他深深痛苦,但却并不埋怨。 缘分作弄,相见恨晚。自从知道了她对卓王孙的爱已经如此深沉,他就决定,将自己的爱意永埋心底。他并没有奢望得到什么,争取什么。他只是,想要她幸福。 然而,她的爱是那么苦,那么痛,他却无能为力。 他久久无言,终于叹息了一声,就要转身离开。 突然,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她双目紧闭,脸颊微红喃喃道:“不要走,不要走……”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是如此用力,以至于全身都颤抖起来。 寂静的月色中,她轻轻啜泣宛如游丝,“不要走,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 他明白,他苦苦哀求的,并不是他,而是刚才那个绝情离去的男子。 杨逸之的眼睛被更深的痛苦占据。 她要的,不过是一个安慰,一个陪伴,卓王孙却不肯给她。 而他呢? 他看着她的痛苦,守护着她的痛苦,却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相思紧紧握着他的衣袖,宛如握着生命中最后一点依靠。在病痛折磨中,她反复呼唤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他要的,只是他留在她身边。 而他呢? 他空有高绝的武功,空有显赫的地位,空有满腔的热情,然而…… 然而,他什么也不能给她! ——我空有一切,却什么都不能给你。 杨逸之脸上浮出自嘲的笑意。这自嘲,是如此痛彻骨髓,也是如此凄凉。 他终于狠下心,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 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在离她不远处升起了一堆火,自己却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守候了一夜。 他透过氤氲的火光,能看到她被病痛折磨得脸。她的每一次蹙眉,每一声呻吟,都宛如在他心上重重一击。 但他没有再上前。 他们之间,隔着一扇半掩的门。 并不是为了恪守礼节。而是,他不想再她心中留下印记。 她的心既然已经完全给了卓王孙,他决定不再给她丝毫的困惑。 他要做的,就是在不远处守护她的幸福。那一点点,支离破碎的,幸福的梦想。 只要她幸福。 第六日之嫁衣 直到中午,相思才从一场接着一场的梦魇中醒转,她全身都如破碎般隐隐作痛,依旧没有一丝力气。 然而,当她看到身边不远处熄灭的火堆,心中却升起浓浓的暖意。 她仿佛能想像出,他离去后又忍不住折身回来,将她抱回小屋,然后为她擦去脸上的湖水,升起了一堆篝火,守护着她。 她不知道的是,那个人竟然是杨逸之。 她更不知道的是,尚公主的庆典就定在明日。 明日,也是七日之约的最后一日。 华音阁忙碌而喜庆着,就算在这湖边,也能够感受到那洋溢的喜气。相思苍白的脸上,忽然显出了一抹嫣红。 她知道,这喜气是属于她的,要不,卓王孙为什么忽然对自己这么好呢? 相思不明白卓王孙昨日为什么突然杀气大增,但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找自己的,因为他们已经约定好了,他每天要送她一件礼物。 每天一件,都是他的心。 六件是他的聘礼,第七件是他给她的,也是她给他的礼物——她将做他的新娘,所以华音阁中才张灯结彩,礼乐喧阗。 因为再也没有另外一个人,再没有另外一件事,能够让华音阁如此热闹。 只是她不知道,这一切,已注定了不是她的,永远不是她的。 卓王孙并没有来。 相思支撑起病体,从湖中采来了未残的鲜莲,养在木瓶里,他没有来;相思将木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坐在镜台前仔细地装扮好了自己,他没有来。红日吐炎,正照在湖波上,他没有来;暮鸦喧闹,归飞峻急,他没有来。 他不会来了么? 相思垂足坐在屋顶,自由的风吹过他的脸,她忽然有种恍惚的喜意。 他一定会来的。 湖水轻轻荡漾,龙涎香的气息依旧在,蝶尸与残莲交错着,这是哀伤的气氛。相思忽然看到了一件东西。 那是个包裹,紫色的包裹。 包裹就放在床头,她竟一直没有看见。 或者,这是今日凌晨他离去前,亲自放在她枕边的吧。 紫色的包裹解开,鲜红的色泽扑面而来。 那是一件大红的嫁衣。 泪水瞬间迷茫了双眼。等候了多少年,为的就是这一刻,然而当它真的来临,她依旧是如此不知所措。 相思轻轻将这件嫁衣拈起,她拈起的,是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情怀。 那织着嫁衣的女孩,又是怀着怎样的情怀呢?相思的心中升起了一抹笑意。 是的,这就是卓王孙给她的第六件礼物,第七日,想必就是这一切的终结,那时,我将是他的新娘。 长夜漫漫,注定静止如水的第六日,终于过去了,迎来的,是相思满怀憧憬的第七日。 而第七日的礼物,也隐然出现。 第七日之天都(1) 又是黄昏。 相思坐在镜台前,她痴痴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如花的容颜,今日就将有归宿了么?从此再不是自伤自怜,而是有人与共了么? 相思的笑容里沾染着一丝惆怅,她的面前摆满了胭脂水粉,但她并没开始装扮。她要再看一眼这清水的容颜,那将被红盖头盖住的记忆。 华音阁中的丝弦之声渐渐响起了,是迎亲的队伍出动了吧。 相思开始微笑。 贺客满堂,几乎已罗列了江湖上所有有名的人物,以及朝堂中所有的高官显爵。公主与华音阁主的联姻,又有谁敢不来贺喜呢?卓王孙端坐在高堂上,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他身上也只是随便的装束,因为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喜庆的日子。 这是个杀人之日。 看着周围这么多笑脸,他只觉得很好笑,他突然很想看着鲜血溅在这些人脸上是什么样子。他们会惊恐么?会喜悦么? 他只盼着这一切快快结束,他好前去相思湖边,收获他这七日的果实。 他将收回自己的剑心,他的力量,只有他自己能够控制,然后,他将赐给小鸾健康的生命。因为,这是他答应过她的。 丝弦之声更响,让人心中一阵烦乱。 他意已决,又为了什么而烦乱? 相思的微笑重叠在镜中,鼓乐远了又近了,却没有到这湖边来。他们一定会来的,按规矩是要转一段路的。 相思拈起一盒胭脂,打开。一滴清泪滴在胭脂上,那呆滞的红立即鲜艳起来。好啊,不需要再润和了。相思将所有的妆粉都打开,对镜妆饰起来。 那份幽静的美丽,就随着纤指的轻勾,慢慢清晰起来。那是岁月久待的美,跟重叠在一边的大红嫁衣正对称。 鼓乐已经寂了,他们也该歇息一下吧,山路难走。 相思望着自己镜中的容颜,轻轻地,一根一根地,描画着秀眉。花前月下,这份美丽足够相守了。 她非常仔细地匀着脸上的妆,是的,要慢慢描画,要足够的美丽,才对得起这守护多年的岁月。 杨逸之目中痛苦之色更重,他知道,公主已被鼓乐接了过来,已经到了华音阁之中,但相思却依旧微笑着,在描画自己的新娘容妆。 他看着她披起嫁衣,戴上凤冠,静静地坐在小木屋中,等候着。 她在寂静中等着,等着那永远不属于自己的花轿。 杨逸之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他终于忍不住,踉跄着冲了进去,“你死心吧,他不会来接你了!” 话一出口,他忍不住惊讶——自己怎么会这么说! 相思被他的出现一惊,但随即幽静地笑了笑,“他一定会来的,这湖,这屋,都是我们共有的,他一定会来的。” 是的,在湖边,卓王孙才是卓王孙,相思才是相思,一入阁中,就全都变了。所以,只要他再来湖边,所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就会记起我,记起送我的嫁衣。 相思静静地想着,杨逸之的出现让她有不祥的预感,眼中禁不住蕴起了泪水。 杨逸之看着她的泪,嘶声道:“嫁衣是千利紫石送过来的贺礼,放在了装冥蝶的箱底。他本不知道,有这件嫁衣。” 相思笑道:“你错了,是他把这件包裹,放在我枕边的。” 杨逸之无语。他不能告诉她,那天送她回屋的人是他。更不能告诉她,他也是无意中捞起这个包裹,放在她枕下。 相思依旧在笑,但笑意中已经透出隐隐的不安来。 这屋,这镜台,也许都可以忘记,但那飘飞的回忆呢?那拈在他手中的那朵莲花,那一条条木桩搭成的小屋,他们一齐偷偷逛集市,没钱了只好去当铺,还跟地痞打了一架……这些,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积攒的回忆。 礼物在年轮的沉积中会消散,但回忆,却永久不灭,刻在寂寞人的心中,被午夜的梦惊醒时捧持在心。 那是她生生世世的爱。 杨逸之的颤抖越来越烈,若不是他带吴清风来,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口口声声要守护她的幸福,如今却亲手将她推向了一场骗局——最残忍的骗局。 他怎能一直站在夜露中,看她绝望的哭泣?他怎能继续躲在暗处,听她心碎的声音? 杨逸之一咬牙,用力握住相思的手,“走,我带你去找他!” 相思一惊,正要挣脱,抬头时却被他的神情一怔。 她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那个一直宛如魏晋名士般翩翩风仪、卓然高举的人,如今却已被痛苦与怒意占据。 他一字字道:“我绝不能让他这样对你!” 风月剑气卷起相思的嫁衣,向华音阁冲去。 那里,鼓乐煊赫着喜气,正浓。 第七日之天都(2) 朱紫藻绣,使公主的鸾驾。最华丽的嫁衣掩住了她的容颜,但掩不住皇家的气象,贵胄的尊严。礼官大声唱着,用最谨严的古礼敦促着这场婚礼按照最雍容的程序进行着。 卓王孙脸上绝没有半点笑意,他的目光偶尔注目的,是悬在高堂上的天舞宝轮。 因为这是大神的法器,所以被当作永乐公主嫁妆的第一物,珍而重之地放置起来。卓王孙的目光从未在公主的身上停留过。喜气卷天,奇怪的是,他的心竟然宁静无比,宁静得连一丝思绪都没有。 这不禁连他自己都诧异起来。这喧闹的鼓乐,似乎是别人的,被盛在一只精致的水晶匣中,虽然近在眼前,但却永不可触摸。滔天的繁华与富贵,却不是自己的,不是。 那么,什么是自己的呢?卓王孙的心中有些怅然,他忽然想起了满天蝶舞的湖心中,那团盈盈的月华。 那是自己的么? 他忽然很想,很想再看一眼,那时的月光。 突然,大堂的门被轰然推开了,杨逸之拉着相思的手,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卓王孙的脸刹那间一片冰冷。 是的,这是个杀人之日! 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掌中升腾而起的丝丝杀气,它们在盘旋着,飞舞着,带起尖锐的啸声,提醒他取回他所有的一切。 这世间的一切,本该都是他的! 杨逸之冲到他面前,一字字道:“你……你不能这么做!” 卓王孙淡淡看着他。 杨逸之的脸苍白异常,这是急怒攻心的白,是气急败坏的白。 卓王孙忽然觉得有些有趣,因为他从未见杨逸之这样失态过。就算在对战无与伦比的姬云裳时,杨逸之仍然是从容的,镇静的,但现在,他却失去了他所有身为剑客的尊严。 既然失去了,那就该死。 卓王孙冷冷道:“我不能怎么做?” 杨逸之用力将相思推倒他面前,“你……你不能这样对她!” 他的眼睛变得一片赤红,怒声道:“你既然尚公主,却又为什么要欺骗她?你为什么要让她受着煎熬,却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花烛夜?你……你能感知到她的心么?” 他怒吼道:“你能否体会,她独自一人在湖边穿起嫁衣的心?你……你怎能这样!” 他的怒气化成烈火一般的狂炎,向卓王孙奔袭而来。但卓王孙的脸色却仍然那么淡,“这不正是你要的么?是你让我尚公主的。” 杨逸之断喝道:“现在不是!”他将相思拉到卓王孙面前,一字字道:“我要你娶她!”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尚公主的大典,岂是儿戏? 人皇之命,天下瞩目,满堂宾客,全副鸾驾,他竟要喝令将新郎让出来,留给另一个女子?! 卓王孙依旧冷笑,他转头看着吴清风,看着杨继盛,讥诮道:“两位大人,莫非这也是你们的安排?” 吴清风眼睛微微眯起,看着狂怒的杨逸之,他不明白杨逸之为什么会这么怒,但他隐约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所以他没有说话。 杨继盛却怒了起来。他绝不容许公主的婚礼被自己的儿子搅乱!他怒声道:“逸之,你疯了么!” 他那苍老的声音宛如一只鞭子,狠狠抽在杨逸之的身上。 杨逸之眼中忍不住一热。 多少年了,这是父亲大人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这证明,他还把自己当作儿子看待。这当众的一声“逸之”,是原谅,是恩赐,也是要挟。 多少年了,他岂不是在等这一天,等他的父亲,重新叫他的名字? 他拉着相思的手,也有一些颤抖。公主大婚,岂是儿戏!他隐约能看到父亲眼中的期望、愤怒甚至哀求。 自己若还不放手,父亲的那一点谅解又将重新失去,而且再不会有。 刹那间,他有一丝清醒。 相思惊惶地看着他,看着卓王孙,也看着众人,不知过了多久,她苍白的脸上终于透出一个凄凉的笑,“算……算了,我本不求什么的!” 大红的嫁衣碎在泪水里,这泪水碎在喜堂上。 一切都已破碎。 本不应该这样的……杨逸之被她的泪水一怔,竟忍不住退了一步。 无论面对多强的对手,多盛的剑气,他都从来没有退过。而今天,他为眼前这女子的眼泪,一退再退! 他用力地摇着头,突然定住了身形,嘶声道:“不!” 这一声呐喊,穿透了喜堂,让整个夜色也为之颤抖。 他猛地含泪仰头,仿佛是替自己解说,又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我本以为生命会有许多的意义,于是不惜禁锢了自己的心,去完成这些意义,但现在,我却已顿悟:生命所有的意义,就是守护所爱的人,让她永不流泪。” 他深深凝视着相思,缓缓道:“我爱你,所以,我决不能看你流泪。” 他的神情中满是坚定,坚定得有些疲惫。这本是他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话,但现在说出了,他竟然只感到了解脱,而并没有羞怯或者悔恨。 但大堂上瞬间寂静了,因为他的话令人太震撼,太愕然! 他的话宛如强雷,劈中了所有的人,又宛如大风,将他们的镇静吹走,只留下了惊骇。 这是惊世骇俗的一句话,但杨逸之却只是淡淡地说出了。 他知道,他说出之后,他面对的,将是他的父亲、卓王孙、天下,但他不管了! 那沾染嫁衣的泪水,让他不再管那些顾忌,他要痛痛快快地说一次,痛痛快快做一回真正的杨逸之。 这一回,他将只忠于自己的心。 这颗心,再不为了天下、为了家国而犹疑,而只用来守护所爱的人。 为此,他不再退步,而是勇敢地扬起头来,面对着所有的震骇与蔑视。 卓王孙的目光迅速地变得冰冷,寒光般盯着杨逸之,但杨逸之却绝不躲闪。他的目光中,竟只有一片纯净。 因为那是他的心。 卓王孙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难言的情绪,烦乱与怒意瞬间升腾交织。他冷冷一笑,“你爱她?” 杨逸之重重地点了点头。 杨继盛的期望终于化为怒吼:“畜生!你还有没有廉耻!还不快些滚下去!” 杨逸之无言,他只是注视着卓王孙。 他的一生,本只是为了重得父亲的认可——但如今,他悍然不顾。 卓王孙冷冽的杀气喷薄欲出,宛如九天雷云将他笼罩。这是天下无敌的力量——但如今,他绝不退缩。 天下英雄都在观看着,他是他们的盟主,他本应该成为他们的楷模,他们的依赖,但或许明天,他就将遭到他们一致的唾骂——但如今,他绝不动摇。 他所求的,并不是要得到她的爱,他只是要卓王孙好好对待相思,体会一下她的心。那么,他就算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卓王孙游移的杀气终于缓慢成形,他嘴角浮起一个讥诮的冷笑,“你终于肯说出来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绪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深深一触,他不禁霍然惊觉,自己的语调中,竟夹杂了一丝嫉妒。 杨逸之终于肯说出来了,而自己呢?自己到底在抗拒什么,追求什么? 卓王孙全身杀意猛然一提,将这些杂乱的思绪摒弃开去。只这一瞬,他全身又已被凌驾一切的杀意笼盖,正是这杀意,让他高高在上,完美无缺,不容谛视! 是的,这才是卓王孙。是生杀予夺的王者,是执掌毁灭的神祗。 但这一切,相比一颗为爱人守护的心,到底谁更重要? 卓王孙缓缓回过头,对相思道:“你知道么,今夜,我本要送给你第七件礼物的。” 相思摇了摇头,泪水簌簌地落在大红色的衣襟上。 寂静的喜堂中响起“唰”的一声轻响,是卓王孙缓缓拔剑。 天都剑,数百年没有沾过鲜血的天都剑。 “这把剑,是最后的礼物。我将用它杀死你,取回我的剑心……此后,我终身再不用剑。” 剑光宛如前世的梦幻,透空而下,相思似乎站立不住,跌倒在地上,直到此时,才啜泣出声。 杨逸之身子再度剧烈颤抖起来! 剑!居然只是为了剑!那么心何在?相思的心意就不如一把剑么? 卓王孙傲然凝视着喜案上的天舞宝轮,“就算是大神的法器又怎样?这天下并无我不能之事!” 杨逸之突然大笑了起来,他的泪水也因之点点溅下。他狂笑道:“这个理由就对你这么重要么?” 他突然出手,喜堂中的光芒瞬时一暗,就宛如有形之物一般,迅速向杨逸之汇拢而去,化作一团晶亮的光芒,卷绕在他的手间。杨逸之狂笑之声不绝,那光华倏然脱手而出! 冷光浸浸,喜案上的天舞宝轮,突然炸开,化成粉末碎片,落满了整个喜堂。卓王孙一声怒啸,杀气陡然螺旋而上! 杨逸之惨笑道:“那么,这个理由不存在之后呢?” 卓王孙杀气凌空翻卷,他的双眸变得宛如两点寒星,罩住杨逸之! 他真真正正动了杀气,他必须要杀死这个人,因为这个人不但撄了他的逆鳞,更重要的是,他毁灭了他守护的理由。 他的杀气卷绕天际,悍然挥舞着,厉声道:“拔你的剑!” 杨逸之大笑道:“剑在!” 当世两股最强的力量,轰然撞在一起。这次,他们谁都不打算再留一分力! 如果不能灿烂飞舞着,那就灿烂死去吧。 相思的泪已干,她苍白的纤手紧紧抓住嫁衣,突然拔身而起,向两人剑意锋芒最盛处冲去。 这个世界,离开了湖边的这个世界,迟早会变的。这不是我的世界,那么,就让我死去吧! 她爱的人与爱她的人,即将性命相搏。但她却不知道该将这最后的眼眸投给谁。 难道这一切的苦痛,都是为她而生么? 嫁衣托着最美的容颜,还未升起,就要开始凋谢。青春与欢喜,都在这寂静的锣鼓中枯萎着,再没有半点繁华。 剑光陡然盛起,却也如无声的烟花,围绕着这袭嫁衣,轰转,绽放,爆裂。于是嫁衣片片化成蝴蝶,交互起舞着。 相思力已尽,心已竭,摔倒在地。 剑光跟着熄灭。杨逸之踉跄后退,他的衣襟上已染血。 卓王孙持剑而立,天都剑平举身前,一如渊停岳峙,没有丝毫的颤动。 只是他的心,是否也是如此沉静? 杨逸之怆然一笑,止住了后退,俯身咳血。 这一剑,他败了。败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剑道终极,在乎心意诚静,而那一刻,他的心已乱,心乱,则再不诚于此剑。 于是,就连伴随多年的梵天之剑也将他抛弃。 天下的一切都已背离了他,他又成了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孤独地站在这铺天盖地的繁华中,站在天下最强的对手面前。 那一刻,他一无所有,惟有他的心。 守护的心。 卓王孙垂下衣袖,一缕鲜红的血痕从他袖中蜿蜒而下。 杨逸之那一剑,还是伤了他。 卓王孙一拂袖,血迹催散,仿佛也拂去他心中的最后一点犹豫。 他将天都剑再度举起,凝视着相思,淡淡道:“现在到你了,杀死你,我的剑心便只属于我自己。” 剑心?只是为了剑心么? 相思抬起头,她无声的眸子映在天都剑上,却直照进卓王孙的心中。 卓王孙的心忽然颤抖了起来。 只是为了剑心么? 剑在手中! 心却在何方? 卓王孙忽然感受到莫大的茫然,他忽然有些疑惑了起来。自己追寻的,究竟是什么呢? 皎洁的月华忽然照在了他身上,他就沐浴着这仿佛自九天而来的月光,问着自己。这月华又仿佛是从相思的眸子中所发,一丝一缕,缠住了他的心。 于是他的心颤抖。天都剑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嗡然长吟起来。 第七日之天都(3) 杨逸之向前跨了一步。 这一步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因为,有的决定是要用一生来下的。 卓王孙心绪更加烦乱,“你……你不是只有一剑么?还想做什么?” 杨逸之惨笑着,嘴角的鲜血随着这笑声一齐滴落,“是的,我只有一剑,那是因为,我要挥出的第二剑,就要用我的命,我的血。但现在,我要命何用?要血何用?” 他的眼神中有些决然,他没有看相思,因为,他并不知自己的坚持能否给她带来幸福。但,至少他要为她一战。 他的指间再度有了光芒,血光。 这是他生命燃烧的光芒,也是他全心、全身的一剑,哪怕这一剑,将燃尽他所有的生命。 梵天之剑,终于要焚身挥舞,只为要倾情一次,为所爱的人争辩一次,呵护一次,灿烂一次。 而后,他的一切,都将燃尽焚灭,化为尘埃! 光华砰然爆散,杨逸之的剑挥出。天都剑也在这一瞬间劈下。 这一剑,将他的精气神全都抽走,他变成了一个空壳,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思想的空壳。但杨逸之却笑了起来。 在卷舞冲天的剑气中,在无力的惨淡中,他笑着。 就算天下人都鄙夷他,那又何妨?他知道,他的心,曾紧贴过另一颗心。这就够了。这一剑,淋漓尽致,已达顶峰。 剑虽乱,可斩得断情丝? 红影散乱,是相思!她竟然挡在自己面前。 杨逸之一惊,猝然收剑。 就在这片刻的犹疑中,天都剑宛如怒震之天魔,轰然出来,一剑就击碎了他全部的经脉。杨逸之溅血跌了出去。 怆然龙吟,天都剑也脱手而出,锵然坠地。 相思一声惊叫,急忙跑过去扶住他。卓王孙看着掌心的伤痕,满脸冰冷。他傲然跨步,向相思和杨逸之走来。 杨逸之奋力挣扎,鲜血从口中狂涌而出,但凭着意志力,他依旧坐了起来,竭力想要护在相思的身前。相思用力挡住他,哭道:“算……算了,我不值得、不值得!” 杨逸之回过头,鲜血迷茫了他的眼睛,然而他还是努力睁开双眼,注视着相思。 他很想对她说,值得。 她值得他抛却了所有一切去爱,但剧痛撕裂着他每一寸肌肤,他说不出来。 当他拥有一切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能给她。如今,他一无所有,却要守护她一次,守护这朵风霜残谢的莲花。 他的血,点点落下,那袭永不染尘的白衣,也沾染上斑驳血痕。他终于支撑不住,躺倒在冰冷的地上。 相思哭泣着,在他身边深深跪了下去,用力摇着他的身体,呼喊他的名字,他却再也无力回答。 清泪从她眼中不住坠落,落到杨逸之半面浴血的脸上。 若他能听到,也该欣然吧。 为她放弃一切,终于换来她的数声呼唤,一捧清泪。 卓王孙缓缓在他们身边停住,眸中最后一点温度也已冷却。 她竟然抱着另外一个男人。 那么,我更可以杀她了。 只是——理由已经如此充分,为什么还是不能下手? 卓王孙心中竟有些茫然,目光偶然落到杨逸之身上。 鲜血,将他的白衣染得绯红。 全力一击中,他为她仓促收剑。这个动作,足以让他筋脉尽断。或许,他永生都不能复原,又或许,他根本撑不过三个时辰。 孤独寂寞的江湖,这两个几乎站在顶峰的人,是永远的对手,也是惟一的朋友。然而,这一剑却出得如此之重。 卓王孙心中微微发涩,忍不住伸手想去探他的脉息。 “住手!”相思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声音是如此尖利,连她自己也禁不住吓了一跳。 卓王孙脸上冷漠依旧,他突然将相思拖起,向一旁扔了出去,而后,他伸手扣向杨逸之的胸前大穴。 “住手!”相思的声音都已经变调,他却无动于衷。 他到底要做什么?难道还要赶尽杀绝? 相思温婉的心第一次被盛怒鼓涌,“住手,住手!”冰冷的剑光晃花了她迷茫的泪眼,她猛地拾起地上的天都剑,向卓王孙刺去。 泪水迷茫了她的双眼,恍惚中,他一动不动。 相思一惊,就要收剑,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 长空血乱! 血肉发出破碎的闷响,天都剑已透体而过! 血影满天,一如那湖边盛开的莲花,一如那月光下飞舞的彩蝶…… 相思惊惶地松开剑柄,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她根本没有想到,他竟没有躲闪,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真气护体! 卓王孙缓缓回过头,冷冷地看着她。 长剑从他的肋下透出,鲜血沿着剑锋,不住流淌,在地上盛开出一朵血花。 他的血。 他嘴角浮出一个讥诮的笑意——因为她,因为自己,也因为眼前的一切。 唰的一声,他竟将体内长剑缓缓掣出。 多少年了,绝没有人这样伤过他,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 剧痛,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布满全身,但他的心,却如此之空。连那长剑划破血肉的声音,也仿佛来自天际。 ——鲜血,宛如那一朵莲花,盛放在他的手里、她的眼里,他清晰地记得,她那含羞的表情。 大团的血云在两人之间绽放、飞舞、最后凋零成泥。 ——那湖边的偎依,月中的蝶舞,水中的恬然,究竟是他想要的,还是他要逃避的? 卓王孙终于将天都剑再度举起,剑身沾满了他的血,而剑尖,却已对准了相思。 ——这七日中,我将奉出我的心、我的血,但七日后,我将杀你。 卓王孙的心痛了起来。 这一剑,痛彻神髓! 相思泪眼看着他,她的眼睛已经模糊,看不清楚,只见剑芒闪烁,这是冷彻的光芒,将所有姻缘隔绝。 相思慢慢站了起来,迎向这团光芒。 或许,她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所以,她才那么希望有个小木屋,有个镜台,有一段他们两个人的经历。那不是礼物,也不是经历,那是回忆——是剑芒纷飞的撕心裂肺之后,可以静静拥抱着的回忆。 或许,她早就知道,那个人,迟早会拿出一把剑来,这么对着她。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柄剑会事先沾满了他的血。 罢了,罢了,这样的结局,已经超出了她的期望。 所以,她纤手用力,将衣衫扯开,露出胸前凝脂般的肌肤。 不知何时,凝脂也被血泪沾染,晕开一抹淡淡的水红。 如果自己真的有他要的剑心,那就给他吧。这颗心,这份情意都不能陪伴他,那就让他所谓的剑心去陪伴吧。 天都剑悲鸣着,仿佛知道这天地中将会飞舞着无尽惨烈。 卓王孙冷冷看着她,看着这抹淡淡的水红。 鲜血,在他们之间纵情流淌,仿佛这世间空幻的花朵。 那盈盈浅笑的莲花,那曼荼罗阵中的重重幻境,岗仁波吉峰上的纷茫大雪…… 他这一生,有多少是与这抹水红一起度过的呢?没有了这淡淡水红,他的一生,又将会怎样? 卓王孙忽然有了一丝迟疑。 一天一件礼物,每件礼物都是我的心,我的血。七日之后,我会准备最后的礼物,给你。 这七日,他真的只是为了准备这柄染血的剑么? 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卓王孙烦躁了起来。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燃烧般的疼痛,思绪许久不能宁帖。 这感觉让他极为心烦,他忽然提剑,向这抹水红刺了下去。 恍惚之中,他忽然听到了一声裂响——那是心,破裂的声音。 剑声响彻了整个喜堂,这一剑正刺在相思的心口上。 相思踉跄后退。但她没有受伤。 天都剑断了,齐齐地从剑柄上折断! 传世千年的神剑,仿佛也承受不了这份哀伤。 相思看着卓王孙,这眼神中有伤心,有愤怒,有痛悔,也有深深的失望。但终于,这眼神转为冷彻,面对陌生人的冷彻。 然后她倒了下去。 剑气没有挫伤她,伤的、死的,是她的心。 剑动的一瞬间,她的世界就已分崩离析。 不需焚灭就成灰,当她醒来的时候,还有泪可以流淌么? 大红的嫁衣在地上徐徐铺陈开去,一如她脸上那尚存的嫣红。 却不知,她是谁的新娘。 卓王孙下意识地伸出手出去,想要扶住她,但他的手凝止在半空中,什么都没有抓住。 良久,他终于怆然一笑,从她身边走开。 他重新登上喜堂最高处,对呆若木鸡的宾客一挥手,示意尚公主的庆典继续。 四座无言。 而他,重重跌坐在堂中的座椅上。 伤口处的穴道已经封住,鲜血流势减缓,终会凝结。而他心中的伤,又要流血倒何年何日…… 鼓乐依旧阵阵响起,吴清风催促着所有的一切赶紧重新开始,想掩饰掉这满堂血痕。但风,却吹过来吹过去,吹不尽这繁华的伤悲。 喜幔,歌舞,欢笑,一切都在等待凋谢。正如没有人在意的杨逸之,躺在喜堂的角落里,看着这刻意的繁华。 这些统统都与他无关了,他在心底想着,流动的血也让他感觉不到温暖。也许,该是将这些都放下,睡一觉的时候了。 方正他也不必再在乎。只是相思…… 相思…… --(本卷结束)-- 剑心第七卷 第一章 武成业惶恐地站在这绝巘之巅,他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他找上,但他知道,自己的命已经不久了! 他有些畏缩地看着对面傲然站立的卓王孙,他甚至不敢出手,也不敢逃跑。卓王孙手中的是一柄重达三十三斤的铁剑,武成业知道,这柄剑叫做啸阳剑,乃是他最好的兄弟——陈暮松的佩剑。 他知道卓王孙的习惯是用名剑杀名人,心中不禁涌起了一阵自嘲:原来他们合称松林双义的江湖汉子,在华音阁主的眼中,还是名人啊。 卓王孙的眼神很淡,似乎在他的心目中,只有那悠悠的白云。他的话语也很淡,“啸阳剑的主人本是你最好的朋友,但他永远都不知道,当年联合连云双虎暗算他的,就是你。所以,我才取了啸阳剑来杀你。” 此话一出,武成业的脸色顿如死灰。这件事本没有第四人知道,他在此事发生后不久,就杀了连云双虎,怎么会被他知晓?他惊恐地抬起头,却看到了卓王孙冷冷的眸子。 那是空绝天下的眸子,那是卓出尘外的眸子,那是悠远浩瀚的眸子,武成业仅余的一点斗志全都冰消瓦解,他突然返身,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他宁愿摔个粉身碎骨,也不愿对着这个已没有任何感情的人! 但剑光就在这瞬间裂空而起。 剑光并不强,但带来了分,这风一瞬间就充满了整个山顶,然后悠悠扬了出处。天地苍茫,身寄如尘,这一剑疏忽之间已化为天地洪炉,将武成业完全罩住。武成业恐惧地发出一声大叫,就在叫声刚发出的瞬间,他的双足凭空从身体上斩落,然后是他的腿,他的腰,他的身,他的颈,最后是他的头颅。他的身体一分一分整齐地断绝了,伴随着这恐惧的惨叫。 风并没有停,啸阳剑伴随着武成业分散的尸体坠落悬崖,再没有赢得卓王孙一顾。因为他知道,这柄铁剑在空中将再度将武成业的尸体整齐地穿起,然后钉在悬崖底下。这是他的武功,他的剑法,不需任何的怀疑。 然后,卓王孙的目光抬起,盯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如果不是他的目光,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 他绝不平凡,他的长相很清奇,他的神态很傲岸,他本是个让人想不注意都不行的人,但一置身于天地之间,他就仿佛已与这云、这风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 他的清奇,是山松山石之清奇;他的傲岸,是白云青天之傲岸,已变得平平无奇。 现在,卓王孙的目光停驻在他身上。 他的武功虽然微不足道,但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铸剑第一大师钟石子不但能铸出天下最好的剑,还能品评天下最精微的剑法。卓王孙自然也是因为他的眼光而将他带来,看自己杀人。 钟石子缓缓闭上眼睛,他的神情有些萧索,“十年之前,我曾见过阁主这样的剑法。” 卓王孙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钟石子一定会说下去。 “那时锋芒最劲的门派还是天罗教,我爱剑成痴,于是悄悄潜入天罗教总坛西昆仑山,想要偷看天罗教主的剑法。因我一直相信,只有通晓了最强的剑法,才能炼出最好的剑,但我没想到,我竟见到了我从未想象过的剑法……” 他仰起头,已沉浸在那段回忆中,喃喃道:“那本不是人能施展的剑法,天罗教高手如云,却都挫败在这剑法之下,连教主都未能免。我震撼之余,不顾一切冲上去,问他这是什么剑法,他微微一笑,告诉我,这是剑心诀。他不修剑意,不修剑气,却以剑为心,以心为剑,修的是剑心。我一闻之下,登时如痴如呆,因为我爱剑成癖,但却从未想过可以以剑为心。他这几句话,让我对铸剑之道有了很深的领悟,从此我铸剑便不再以火以煅,而是以心血。” 他的目光凝视着卓王孙,“你的剑法已天下无敌,因为你也已有了剑心。”卓王孙目中露出一丝讥嘲之意,“可我从未休习过剑心。” 钟石子微微笑了笑,他的笑容中尽是苍凉之意,“天下要道殊途同归,修炼到了极处,都是差相仿佛。于长空以天纵之才,将剑中要道明白地说了出来,阁主不过是能行之而未言之而已。” 他直视着卓王孙的眼睛,声音突然一沉,“珍惜那个人吧,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剑心的。” 卓王孙止水般的眸中也禁不住兴起一层涟漪,“你是说,我的剑心是因为一个人?” 钟石子不再看他,缓缓向山下走去,“我的弟弟一直想超越我,成为铸剑第一人,但他从不知道,我情伤心死之后铸剑,铸的并不是一柄柄神兵利刃,而是我的感情……剑无情,人却有情,高手所挥出的哪一剑,不是情之所至呢?” 他的身影被回环的山势隐没,氤氲在天地悠悠中,卓王孙忽然从心底升起了一股冷意。 你有天下无敌的剑法,但她却是你的剑心。 那你的剑法再强又如何,这样的无敌的剑法,你有能控制多少? 君临天下的卓王孙,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冰冷,同时,他的愤怒不可遏制地迸发。 他是天下的王者,绝不允许任何人,来撼动他的剑与威严,他的剑心,必须是他自己,而不属于任何人! 谁,到底是谁,悄无声息地撼动了他的威严? 那抹水一般的淡红,仿佛垂天的朝霞,在他的眼中浮现着。 他知道,如果牵挂萦绕于他心的,不是步小鸾,那就一定是她。 必定是她。 他的心中忽然多了一份讶然,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牵挂她了呢?难道她不是永远跟随着他,绝不会背离的么?难道他不是一直对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么?难道他不是掌控着她的一切,正如别的所有的人一样么? 难道、她、不仅仅、只是、那千万人、中、的、一个么? 卓王孙第一次这样问自己。 这实在很像个精心编造的谎言,卓王孙本该冷笑才是,但他却发觉自己笑不出来。 因为,他就是为了证实这一点才来杀武成业的。 吴清风或许会骗自己,但钟石子不会骗自己,他手中的剑不会骗自己,更重要的是,他的心,不会骗自己。 或许在这个天地间,他需要守护的,并不仅仅只是步小鸾一人,还有另一个,他一直故意去漠视的人。 或许,他早就隐隐预感到,若不刻意去漠视、疏远她,他的心,迟早会被她的柔情牵绊? 你的剑天下无敌,但你的剑心,却是另一人。 那个水中红莲一般的女子,淡淡的,与世无争的,却悄悄改变了一切…… 山野冷冷的风吹来,卓王孙矍然而醒,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的剑只是他的,绝不会属于任何人!剑心或许真的是剑中最高境界,但卓王孙绝不会借助于别人达到! 慢慢地,他笑了。他心中已有了决定。他将直面这温情或者残酷的一切,他要证实给他的心、他的剑——只有他,才是驾驭这一切的真正王者。 他必须要操纵这所有的一切,每一分、每一毫的变化,都是他卓王孙的意识,绝不允许任何的掺杂。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守护他想守护的一切。 至于那抹水一般的淡红…… 七日,卓王孙在心中做出了决断。 这七日,我将深深爱你,每日送一件礼物给你,每一件礼物都是我的心、我的血。七日内,我所有的深情都呈现给你,守护你所有的愿望,给你满心的爱。 但在七日完结之时,我的情也一起完结,那时,我将送你最后一件礼物,就是你的死。 生与死,情与爱,都必须无法影响卓王孙,因为他是王者,只能操控一切、却不能被任何东西操控的王者。 淡淡的莲花寂然开放,淡淡的水盈盈流动,衬出相思那淡淡的容颜。她就这样凭水立着,时光从她身边掠过,却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卓王孙缓缓向她走来,眼眸中闪动的,却是只有她才能理解的杀意。那杀意也稍纵即逝,因为他不想现在就杀掉相思。 他必须向自己的心、自己的剑证实,这个女人并不会让自己牵挂,然后,他才会杀掉她。 王者又怎会留恋这世俗的一切? 吴清风,钟石子,剑心诀,所有的一切,都是世人的规则,无法影响他。要证实他的心只属于他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深深浸入相思的爱中。 然后,他将潇洒脱出,不沾染点滴。 他的感情,他的剑法,他所有的一切,都只属于他自己,没有人可以跟他分享这一切。而后,他才有守护的力量。 卓王孙伸出手,握住相思的手。 相思的心猛然颤抖起来——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次主动握我的手吧? 卓王孙的心也有着淡淡的涟漪,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次这样去握她的手吧?相思的手有一点冷,就宛如水中的莲瓣,若是握住太久,就会化开,只留下一泓粉红。 卓王孙注视着她,他想看清这个被钟石子称作是他剑心的女人。 是这个惟一敢在他的威严下冲撞他的女人么?是这个心总是充满着无谓的善良,想要保护这个、保护那个地女人么? 海天之涯,曼荼罗之阵,雪域之巅,卓王孙忽然意识到,他生命的一大部分,竟是这个女人陪着他走过的。 这个想法又一次狠狠冲击着卓王孙的杀意,他的生命,竟有这么大一部分的记忆,打下了这个女人的烙印! 他猝然合眼,将心中升腾的杀已化为淡淡的微笑,“我们出去走走吧!” --(本卷结束)-- 华音阁第八卷 第一章 华音阁名动天下,但真正入过其中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杨逸之站在进入华音阁的山谷前,心中涌起了一阵怅惘。这个武林中的禁地,他偏生进来过几次。 他来过,曾经怀着雄心;他来过,曾经怀着友谊。但这次,再度站在这个泱茫的山谷前,他只愿自己能够走得越远越好。 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他随时都能进入华音阁,岗仁波吉峰一战后,卓王孙允诺给他这一特权,从此这武林中最大的禁地,将随时任他来去。 而他挂怀的那个人,也当在其中吧…… 凛冽的山风,刀锋一般割痛他的眼睛,更痛的,却是他的心。 但这条路,一旦走上来,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吴清风微笑着跟在他身后,杨逸之武功绝伦,但他居然亦步亦趋,决不落后半分,就连脸上的微笑也绝不减半点,看上去轻松自如。 见杨逸之犹豫,吴清风道:“杨盟主想必在担心,卓王孙不会接纳尚公主之议,但我敢保证,卓王孙一定会欣然接受的。” 杨逸之淡淡看着他,这人想必是有些把握,但他又拿什么来打动卓王孙的心呢? 吴清风悠然道:“如果杨盟主不是在担心这个,那想必是在担心令尊吧。这更可以放心了,杨大人德高望重,又岂会有任何不虞?此次事成之后,不但可官晋三级,而他若知道此事乃盟主玉成,想必会对盟主好些吧。” 他的目光中闪烁着一丝狡黠。杨逸之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却不由有些心动。 这么多年来,江湖风雨,他不过是想做些大事出来,让父亲可以重新看自己起来,“前面就是华音阁。” 吴清风拱手道:“还请杨盟主带路。” 这座山谷极为幽静,绝没有半点人迹,却生长着很多的野鹿野鹤,悠闲地食萍漫步。杨逸之冷冷道:“我踏在哪里,你就踏在哪里,若是错了半步,那我可就救不了你了!” 吴清风颔首微笑道:“华音阁戒备森严,这个我早有耳闻,杨盟主不需多吩咐。” 一步步,沿着天罡方位踏下,地上青色的泥土,仿佛波澜般微微震动。山谷清幽,云水相竟,仿佛毫无杀机,然而一旦踏错半分,这山谷就将化为万劫不复的炼狱。两人大约走了上千步,才出了山谷,正式进入华音阁地界。 华音阁占地甚广,按五行分为五域,主水道两边分列金木水火四域,水木、金火两域交界之处,横亘一片湖泊,地广数顷,碧波无垠,也不见桥梁,只有一些同一式样的舟船,在湖对岸哨卡令旗的指引下,缓缓往来其间,队列甚为严整。客人至此处,都必须靠这些小舟前行,这就是华音阁内部第一道天然屏障——霜钰湖了。 霜钰湖烟波浩淼,水势宏大,湖上也无更多风物,只这一片湛蓝烟波,就足以让人心旷神怡。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乘坐的小舟才离开了主水域,此后水路渐渐狭窄崎岖起来,只容两舟并行,四周湖泊最大也不过数亩,星罗棋布。 陆地上楼宇殿阁逐渐连成一片,杨逸之带领吴清风到此下船,沿路而上,直到中轴线底的土域之前,才又见第二处光大水域莫知湖,莫知湖比霜钰湖略小,但湖岸山峦幽绝,繁花如画,小岛散布,景色绝佳,人鱼星涟居住的青鸾之岛,正隐,没在碧波之中。 若再往前行,便会遇到华音阁第三处水域,而杨逸之却避开主道,向左侧小路行去。一道巨大的红色长廊来回贯穿,将华音阁的陆地整个衔接起来,远远望去,如卧龙盘旋,恢宏异常。而细处着眼,哪怕一株花木,一叠山石,都布置得恰到好处,叹为观止。 让吴清风最为惊讶的不是阁中的美景,而是华音阁四重防备阵法,这些阵法隐没于山水风物中,常人难以觉察,却暗中被这三重水域、一条长廊有机地联系整合,不断运转,将华音阁的每一份地界都纳入森严的防御中,无懈可击。 若不是杨逸之带领,只怕没有人能擅自进入这武林圣地中一步。 吴清风暗中欣喜,看来他并没有找错人。他对这位有着和前教主同样容貌、却更为强大、更为神秘的华音阁主,心中充满了向往,恨不得肋生双翼,马上来到他面前。 然而,又足足过了一个时辰,他才见到了卓王孙。那是一条很大的瀑布,从华音阁背后的山上奔腾而下,水花冲激,,形成一方极大的湖泊,几乎将华音阁一分为二。 卓王孙喜欢在湖边静思。 他静思的时候,最忌别人打搅。但现在,他并没有静思,一炉香茶透出,他似乎正在等着杨逸之。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自港仁波吉峰一别之后,两人的关系有了些微妙的改变,从针锋相对的敌人,竟似已变得有些惺惺相惜起来。 见到杨逸之自湖水的暮霭中走来,卓王孙的嘴角也不禁噙住了一丝笑意。但一眼看到吴清风之后,卓王孙的脸立即冰冷。他一字一字道:“难道你不知道华音阁不准外人来么?” 他的锋芒对准的是杨逸之,吴清风还不值得他生气。 杨逸之叹道:“我没有办法。” 卓王孙目光抬起,冷冷盯着吴清风,道:“你来此地做什么。” 他没有任何威胁的话语,但吴清风没来由地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寒,心竟忍不住颤栗了起来。好在他也是个不喜欢废话的人,他马上前进一步,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了卓王孙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个木雕的轮盘,黑黝黝的,看去平凡无奇。吴清风道:“此乃印度大神湿婆所用的法器,小人吴清风,受当今皇上之命,将此物献给阁主。” 卓王孙眉头皱了皱,又是湿婆,又是曼荼罗教!他冷冷地看了那轮盘一眼,道:“此物于我无用,还是带回去吧!” 吴清风道:“阁主可知湿婆不但是毁灭之神,还是重生之神,所以他的神力中不但有大毁灭,而且有大慈悲。这慈悲的力量,就全部凝结在这枚天舞宝轮上。” 他轻轻拿起那枚黝黑的宝轮,虔诚之极地道:“这枚法器,传说只要倾心使用,便可给予人重生的力量!” 卓王孙心一紧,道:“重生?” 吴清风心头一喜,只要卓王孙感兴趣,那他就有可为之机了!但他表面上却丝毫都不显露,道:“这枚宝轮是用惊精香木雕刻而成,传说只要诚心正意,施展出宝轮的力量,就可以斩断人的因果命运,将他从垂死中救过来。” 卓王孙的心终于动了,他不自禁地从吴清风手中接过天舞宝轮,凝视着它,道:“要怎样才能施展它?” 吴清风摇头道:“普天之下,无人知道!” 卓王孙脸一沉,吴清风续道:“但江湖传闻阁主使用过湿婆之弓,若是天下只有一人能使用这枚宝轮,那就一定是阁主了!” 卓王孙沉吟道着,问道:“他真的能斩断因果命运?” 吴清风捻着颔下的几缕微髯,笑道:“贫道一无所长,只是会观星算命,于这些奇物异宝稍有些眼光。其实不用我说,阁主也该知道,此物有没有这种力量了。” 卓王孙轻轻点了点头。那宝轮在他手中,仿佛有着生命一般,不停轻轻跃动着,跟他身体中的力量循环呼应,仿佛驱动着天地的威严一般。 吴清风凝视着他,缓缓道:“但要使用此物,有两点是我不得不说的,还请阁主一听。” 卓王孙淡淡道:“说。” 吴清风沉吟片刻,肃然道:“此轮为大神之法器,任何凡人使用,均为僭越,使用的代价,就是废去全身的功力。此轮的力量,其实就是吞噬使用者所有的修为,将之转化成命,转注到受者之身。阁主使用之前,还要三思才是。” 卓王孙全身一震。失去所有武功? 小鸾的影子恍惚之间在他的面前浮现,他那永远如止水一般的眸中有了涟漪。那是吉娜刚到华音阁里不久时,小鸾看着他那活泼的身影,痴痴道:“哥哥,我也想跳。” 但她不能跳,因为她的病,使她不能有一点激烈的动作,否则,她就会立即香销玉殒。她就是一缕最精致的烟,绝不能经任何的风。 那是第一次,卓王孙惆怅地发现,他可以拥有天下,但却不能满足一个小姑娘的心愿。 哥哥,我也想跳。 卓王孙昂首。满天白云,在静静地流淌着。没有风,一丝风也没有。也许白云也想跳吧。卓王孙忽然低头,傲然道:“武功又有何用?就算我武功尽失,凭我之灵识,一年之内我就可争雄宇内,三年我就又是天下第一!” 他傲然长言,神姿飞扬跋扈,竟有着吞天噬地之威,吴清风不禁惶然下跪,杨逸之轻轻叹了口气。 卓王孙乃是天生的王者,这个天下,已经没有人可与他争了。 吴清风顿首十下,不敢抬头,跪禀道:“此法器乃是嘉靖皇帝尚永乐公主的聘礼,明皇帝想要笼络阁主,所以要以公主下嫁阁主,阁主若是不原意,那……” 卓王孙冷笑道:“尚公主?” 他的心又是一紧,这个提议为什么让自己忽然烦躁了起来?他不是无所萦于怀的么?他吸了一口气,将烦乱的心绪压下,盯着手中天舞宝轮,道:“你最好真能保证此物的威力。” 他的目光抬起,盯在吴清风身上,“你跟我来。” 他大踏步走了上去,吴清风跟杨逸之对望了一眼,只好跟着他行去。转过了几座假山,卓王孙的脚步突然放得缓了起来,他轻轻推开院门,悄悄踏了进去。 这院子非常的静,静得仿佛不是人间一般。没有花,也没有鸟,似乎生怕风吹花草的声音,也会惊动了这一份静谧。卓王孙在院心立住了,很轻很轻地咳了一声。 只听从房中传来一声极细的招呼:“哥哥,使你么?” 卓王孙的眸中也透出一丝温存,“小鸾,是我。” 他小心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他并没有多吩咐杨逸之跟吴清风,因为从进华音阁开始,吴清风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他只敢走杨逸之走过的地方,而杨逸之显然知道此中住的人是谁,他甚至比卓王孙还要小心。 房中也是一样的清净,桌椅很少,但清洁无比。靠墙的床上静静坐着一位小姑娘,她看去才十二三岁,但她已习惯了大屋中的冷寂,一个人坐在屋中,竟一点也不觉得难受与寂寞。 卓王孙柔声道:“小鸾,你起来,背对着我。” 步小鸾不知道卓王孙要做些什么,但她非常听卓王孙的话,闻言扶着床边站了起来,背过身去。卓王孙看着她,长长吐了一口气,接着又深深吸了口气。 他的内力,他的劲气,他的精、气、神都随着这一吸鼓涌而出,片刻之间深达身体的每个角落,将他多年性命交修的真气激荡而起,随着灵识运转,大川一般向手上的天舞宝轮汇了过去。天舞宝轮透出的氤氲香气顿时浓郁起来,它那黑沉沉的轮身竟然透出了一丝青翠,随着卓王孙的内力鼓涌,青翠一瞬而变为鲜活欲滴。恍惚之间,天舞宝轮闪现出一丛巨大的影子,仿佛一株高可参天的惊精香木,披拂日月而立。 卓王孙一声轻叱,那道影子猛地从天舞宝轮上怒摔而出,顿时化作满天纵横的碧绿,向步小鸾罩了下去。步小鸾呀地一声惊呼,身子扑倒在了床上,那碧气奋迅飞舞,倏然消散了。 卓王孙急忙抢上前扶住步小鸾,连声轻问道:“你感觉怎样?” 步小鸾皱着眉,喘了几口气,道:“哥哥,我没什么。” 卓王孙还不放心,内息探出,按在她的脉门上,仔细查看。但见她的脉息虽然微弱,但暂无断灭之像,跟昨日所查几乎一模一样,心下稍定,道:“你再睡会吧,哥哥一会再来看你。” 步小鸾懂事地点点头,躺倒在床上,让卓王孙替她盖上白纱。她其实一点睡意也没有,但卓王孙让她睡,她就一定要睡。她知道哥哥在她身上已花了太多的心血,她不想让卓王孙再担心她。 所以,她再也不说自己想跳,因为,她知道哥哥听了一定会很难受。 她喜欢哥哥,不想让他难过。 卓王孙轻轻带住院门,他的手轻轻抬了抬,吴清风连格挡的功夫都没有,就被他一把擒住了脖颈,身子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当他清醒地时候,已离开那个院子两百多丈远了。卓王孙并没有生气,他只是用厌恶的眼色看着吴清风,道:“回答我。” 奇怪的是,吴清风并没有害怕,他淡淡道:“我早就说过了,只有诚心正意之人,才能够引发天舞宝轮的重生之力。” 卓王孙冷笑道:“湿婆之弓我都施展过,我会不能使用天舞宝轮么?” 吴清风摇头道:“湿婆之弓是毁灭之力,只要杀戮之心够强就可以了。但天舞宝轮不一样……必须要将心全都聚于一点才行。” 他逆着卓王孙的目光,眼神中没有丝毫回避与惧怕,“阁主心中是否还有牵挂呢?” 卓王孙昂首道:“我惟一的牵挂,就是小鸾。” 吴清风道:“若阁主牵挂的只是小鸾,那为了救她,阁主一定能将天舞宝轮的力量引发出来。但现在……阁主的心里,是不是有一个人,比小鸾更重要呢?阁主为了守护她,所以不能放弃力量?” 卓王孙默然不语,良久,他的身子忽然一震! 吴清风凝视着他,一字一字道:“消除了这一魔障,阁主一定能够施展出天舞宝轮真正的力量!方才虽未得手,但阁主想必感受到了它那不可思议的神力!” 卓王孙冷冷盯着他,似乎在沉吟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他的目光缓缓转向手中的天舞宝轮,这黑沉沉的轮盘在他的手中竟然微微颤抖着,似乎也在畏惧他心中那可怕的杀念。 卓王孙抬起头,天上的白云聚散着,凝结成一个阴雨的天气,每天不是晴天就是阴天,究竟何时是个尽头?他忽然道:“七日后,带着公主来!那时我将再试天舞宝轮的力量。那时若我的武功还在……我将杀光你们所有的人!” 不由自主地,吴清风的额头上渗出涔涔的冷汗。他的计划已踏出了第四步,很完美地执行着。但不知怎么地,他忽然兴起了一种无法把握的感觉。卓王孙绝不是个受人掌握的人,那么,自己的计划还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么? 白云苍狗,永生的变幻,本就不是凡人所能琢磨透的。 杨逸之一直静静地看着卓王孙,他冰冷的笑意竟让杨逸之的心禁不住一惊。 卓王孙心中最后的牵挂,不是小鸾,又是谁? 七日之后,了断牵挂……杨逸之突然道:“你要做什么?” 卓王孙傲然道:“我做什么,于你何干?” 杨逸之仍然紧紧盯住他,一字字道:“你娶公主也好,救小鸾也好,都不要对不起她。” 吴清风皱眉,杨逸之这句话毫无由来,却说得如此沉重。语调中有决断,有胁迫,可是也有隐藏不住的悲哀,仿佛他已准备好,放下尊严,放下生命,甚至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卓王孙的这个承诺。 只要他肯承诺。 然而他口中的这个“她”又是谁? 卓王孙眼中一丝仅有的温度也已凝结,淡淡道:“我会让她幸福的。” 杨逸之猝然合眼,“你最好说的是真的,否则……”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透出浓浓的悲哀与决绝,顿了良久,终于一字字说道:“否则,我决不放过你!” 吴清风一怔,名满天下的武林盟主,竟然会如此郑而重之地说出如此浅薄的恐吓语,而且恐吓的还是卓王孙,这实在很可笑,但他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本卷结束)-- [曼荼罗周边]华音系列神话背景、衍生 11 印度神话印度有三大主神。分别为创造世界的大神梵天,司职毁灭世界的大神湿婆,以及守护世界的毗湿奴。在印度人的眼中,生和灭,都是世界不可或缺的过程,宇宙就是在不断的创生和毁灭中得到永恒。因此,三位大神的力量是均衡的,共同支撑着整个世界,缺一不可。 梵天: 梵天是整个世界的创造者,平时以思考者的形象出现,常坐在山颠上为人类思考着宇宙最终极的奥义。 他拥有创生的巨大力量,整个世界为他所创造。当湿婆灭世后,负责重建世界的也是他。 梵天身着白衣,四面,四臂,分别持《吠陀》圣典和权杖,或念珠、弓、水罐、莲花等。梵天最显著的特征是有四个头颅,传说梵天本有五个头颅,后来被湿婆斩去其中之一。 毗湿奴: 毗湿奴是一个温和善良的大神,他原谅世人的罪过,并督导他们向善,他负责守护这个世界,维护宇宙的秩序和和平,守护着当下的人类和众生。祭祀湿婆需要血祭,而祭祀他,只能用鲜花。 他有四臂:一手持法螺;第二只手持一件轮宝即铁盘状武器;第三只手持一根权杖;第四只手持一朵莲花。作为保护者的毗湿奴会化身下凡以匡扶正义、消灭邪恶并建立法治。 湿婆: 湿婆,却是三位神明中最负魅力者,他孤独,强大,残暴和慈悲并存。他同时是舞蹈、苦行、性力、野兽力量的拥有者,离群索居,孤独傲慢,拥有摧毁一切的力量,一旦他决心毁灭世界,连梵天与毗湿奴都不能阻止。 湿婆蓝发,蓝喉,三眼。额上的天眼是极为强大的武器,当灭世之时,天眼中能喷出毁灭万物众生的烈焰,将世界化为劫灰。 湿婆的武器有一柄称作比那卡的三叉戟,是闪电的象征,标志着湿婆掌握风暴之力;有剑;有弓。 他的身上缠绕着三条毒蛇,一条蛇缠在他的束发之中;一条蛇缠在颈上;另一条蛇构成他的圣线。他的坐骑是白色的公牛南迪,南迪的新月形标志也时常伴随他的左右。 湿婆一生伏魔无数,高傲残暴,享受着信徒的血祭,邪恶的众生都在他的怒意下毁灭,无人能挡。但他同时也是节奏韵律之神,掌握刚、柔一百零八种舞蹈。湿婆在欢乐与悲哀时都曾舞蹈,或是独舞,或是与他的妻子一起。 他的第一位妻子萨蒂死的时候,他曾抱着她的尸体绕着世界狂舞了三周,又将自己在人间流放了七年。舞蹈既象征着湿婆的荣耀,也象征着宇宙的永恒运动,运动是为了使宇宙不朽。但是在一个旧时代结束时,他通过坦达罗舞完成世界的毁灭并使之合并到世界的不朽精神之中。 帕帆提女神 湿婆第一位妻子萨蒂的转世,美丽而执着的雪山女神。她与自己的前世一样,深深的爱着湿婆,她曾将自己浸入喜马拉雅的温泉中,终于用令诸神震惊的苦行打动了湿婆的心。 诸神的见证下,帕帆提终于与湿婆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成为天界最让人羡慕的伴侣。 湿婆的妻子也有很多化身,可以是温柔执着的乌玛,可以是娇媚的帕帆提,有时也变作美艳嗜杀的女战神杜尔伽。 杜尔伽,也就是是无比强大的近难母,拥有不败的伏魔战绩。 神话衍生华音系列的故事,其实隐含着一个神话背景,一个以印度神话为框架、揉合了中国古代传说的背景。这篇神话衍生,写的正是这个背景,也是整个华音系列的缘起。 然而正如《红楼梦》中那段天庭往事,除了在故事的开头结尾出现、影响人物的命运之外,它并不会太多影响人物的具体行为。直到故事的结束,这个背景仍然会是隐藏的。华音系列展示给大家的,只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江湖世界。那些林林总总的神话传说,如同冰山水面下的那一角,潜在的运行着。有也罢,无也罢,信也罢,不信也罢,真也罢,传说也罢,它们给这个江湖的世界,增加了一份神奇,一份古老。 在这篇衍生中,我援引印度神话的因素,创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传说世界,许多纷纭的传说,一般只取了其中一种,对原本的印度神话,也进行了一些合并和修改,有些和神话不完全一致之处,也不再一一说明。 毕竟,我不是要敷衍一段印度神话,而是要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传说。 赌约 故事的起因,源于梵天和帕帆提的一次邂逅。 在雪山之颠独坐了千年的梵天,睁开双眼的时候,突然发现了这个在雪山修行的美丽女神。梵天并不知道她是湿婆的妻子,他为女神的美丽而打动,于是生出五个头颅,以从不同角度欣赏女神的美。他的举动大大激怒了湿婆,于是湿婆不由分说挥剑斩掉了他的一个头颅。梵天十分羞愧,并未和湿婆交战,就回到了雪山上隐居。但两位大神心中从此结下芥蒂。 一次,诸神战败了魔族阿修罗。臣服的阿修罗王决心将自己的灵魂交给天界最强大的神灵。这却在诸神中引起了一场争论。创生与毁灭的力量,到底谁更伟大?湿婆和梵天彼此相对,各不相让。湿婆本意以战斗决出胜负,而梵天以为,武力并不是力量的唯一源泉。最终,两人想出了一个最为公平的方法。那就是转世来到人间。 雪山深处有一座巨大的轮回盘,乃是佛陀悟道后所造,拥有通达六道的力量。进入轮回的神,将转世来到人间,同时将失去记忆以及作为神的大部分力量,直到他找到轮回盘散布在他身边的条条因缘,重新觉悟到自己的神性。 湿婆与梵天的赌约,就是看谁能先找齐身边的因缘,更早的觉悟为神。 两位大神进入轮回盘前,将自己的大部分力量化为一团火焰,燃烧在天界的石柱上。这团火焰,能在他们离开后支撑这个世界二十四年。他们本以为,二十四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了。 然而,就在两位大神进入轮回盘的时候,帕帆提知道了这个消息,大惊之下,她立即赶去阻止两人。因为她在雪山苦行之时,曾亲眼看到佛陀制造了这个轮回盘。她知道这个轮回盘中藏着重重危险——一旦不能找齐散乱的因缘,转世的神明就可能永远滞留在人间,再也无法为神。而湿婆和梵天留在石柱上的力量一旦耗尽,世界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失去了支撑的鼎足之二,世界会随时坍塌。帕帆提决心要阻止两人。 然而她去的时候已经晚了,湿婆和梵天已经进入轮回盘,轮回盘开始转动。帕帆提无奈之下,只有化身为近难母,准备用武力强行将轮回盘的转动停止。 然而她低估了轮回盘的力量。不慎中,一阵巨响过后,她自己也被卷入轮回盘中。而轮回盘出现了巨大的缺口! 在巨大的爆炸下,湿婆为了保护帕帆提,手腕受伤,滴出鲜血。这些鲜血,在轮回中被化为他的另一个化身。湿婆的力量,被再次分散。 三人身上的九件法器,全部遗失。善于谋略的梵天,本来在身边携带了一本书卷,上面以极为隐晦的方式,记录了自己部分作为神的记忆。然而在震动中,这部书卷也遗落人间。 这九件法器和一部书卷,被抛入了两人转世前数百年的时空,后来被世人发现,称为“天罗宝藏”,在世间久久流传。 更为严重的是,轮回盘布下的因缘,已被全部打断,如凌乱的线头一般,漂浮在茫茫尘世上。湿婆,梵天,帕帆提觉悟的机会,变得极其渺茫。 轮回 转眼之间,二十四年过去了,两位大神以及帕帆提,依旧杳无音信。 毗湿奴大神一直勉强支撑,才让石柱上的火焰继续燃烧,然而也已如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世界摇摇欲坠。 为了尽快恢复世界的均衡,毗湿奴决心到下界寻找两位大神,并且帮助他们觉悟。 然而轮回盘已经毁坏,毗湿奴无法转世。时间紧迫,于是他与东方邪神西王母,定下了契约。 东方邪神西王母,居住在昆仑山上。在一次战斗中,灵魂被封印在后羿射落的一轮烈日里,不能复活。而西王母的守护者,拥有神秘预言力量的青鸟族传人,生生世世为了让西王母复生而努力。二十年前,她们用自己的鲜血给西王母在人世间创造出了一个肉身。然而,由于西王母的灵魂依旧被封印着,所以这个肉身和西王母的灵魂仍然不能结合。 于是,毗湿奴与西王母定立了一个契约。他运用自己的力量,将封印西王母的那轮烈日劈开。条件则是借西王母的肉身一用,让她帮着自己,去人间寻找湿婆梵天与帕帆提,帮助他们觉悟因缘。而在此之前,毗湿奴将自己的力量封印在西昆仑石中,交给这个肉身使用。 于是,人世间西王母的肉身,那个叫做丹真纳穆的女子,藏传香巴噶举派女活佛,就拥有了西王母和毗湿奴的力量,她将流浪在这个世间,寻找渺不可知的“缘”,完成她的使命。 湿婆与梵天轮回人世后不久,佛陀以其超绝的智慧,预感到世界浩劫的来临。于是他以大慈悲之心,也下入轮回,成为这一世的转轮圣王,力求阻止灭世,拯救世界上的芸芸众生。 于是,湿婆,梵天,帕帆提,毗湿奴,西王母,佛陀,一起轮回入世,在世间邂逅重重因缘。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